中外文學作品中有一道奇特風景線:知識分子一直是被嘲笑的主角,很少成為獲取贊美的主角。這里,除了文學本身的批判特質之外,是否還具有其他因素,尤其是美學方面的因素?如果沒有的話,何以工農很少成為嘲笑的對象?有趣的是,連我自己近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不知不覺地滑入民粹派之軌,從山區(qū)農村的淳樸與原始中尋找所謂精神源泉,在古老凝固的落后農村得到某種依偎的歸宿感。
季羨林先生說:婆羅門在印度古代是知識的掌握者,乃是地地道道的知識分子,受到社會的普遍尊敬,可在印度古典戲劇中,少數(shù)婆羅門卻受到極端嘲弄污蔑,被安排成劇中的丑角。在印度古典劇中,語言是有階級性的,梵文只準國王、帝師(當然都是婆羅門)和其他高級男士們說,婦女等低級人物只能說俗語??墒牵總€劇中都不可或缺的丑角竟是婆羅門,他們插科打諢出盡洋相,他們只準說俗語,不許說梵文,在其他文藝作品中也有很多嘲笑婆羅門的地方。
“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魯迅的《孔乙己》、《在酒樓上》、《孤獨者》,葉圣陶專門描摹灰色知識分子的《潘先生在難中》、《校長》、《飯》,沈從文的《八駿圖》,丁玲的《莎菲女士日記》,巴金的《寒夜》,錢鍾書的《圍城》等名著名篇,瞄準的對象凈是知識分子。再早還有《儒林外史》、《聊齋志異》,專門嘲笑“腐儒”——落魄知識分子?!拔逅摹毙挛膶W以后,懷舊傷感臨窗悲秋、自艾自憐自賞自惜,同時又真誠地剖露自己的弱點,成為作家的基本傾向。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深入自剖了想聽歌妓唱歌又受到道德自律的灰色矛盾;魯迅的《一件小事》“壓出袍子下的那個小”;林徽音的《窗子以外》想要理解勞動者而不能;巴金則自責自怨承認,成為文學家乃人生一大失敗……
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在知識分子逐漸陷入整體挨批的社會大氛圍下,從思想界到文學界,知識分子全得低頭認罪,成為必然自覺改造的對象,文學形象中的知識分子自然也高大不起來。從五十年代初期的曹禺話劇《明朗的天》,到“文革”影片《決裂》,知識分子被模式化為猶豫動搖一身毛病,必須通過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才能在接受工農再教育的前提下,獲得為社會認可的身份與價值。
進入九十年代,從特定意義上,知識分子仍然是社會上的弱者,因為誰都可以扯上知識分子罵一通。王朔之所以將突破口選中知識分子——“不罵白不罵”,并不僅僅是王朔個人的“美學投機”或“藝術選擇”,實際上代表著整個社會審美的某種價值趨向。當時有一句時髦順口溜——“防火防盜防作家”,作家居然與“火”“盜”為伍。
本人孤陋,不太知道新一代作家的好人好事,只知道老一輩作家的一些好人好事。一九八五年,《沈從文文集》有九千多元稿費,當時還身居“窄而霉齋”的沈從文,自一九四九年后第一次收到如此大額稿費,他掏出數(shù)百元補齊一萬元,捐給湘西家鄉(xiāng)山區(qū)辦學。進入二十一世紀后,研究市場經(jīng)濟的吳敬璉先生只領取微薄薪金,卻為別人提供成為百萬富翁的理念與計劃。在走向知識經(jīng)濟的今天,尤其在知識分子社會地位節(jié)節(jié)高升的當口,何以文學還老盯住知識分子的小毛小病,而故意忽略知識分子的好人好事,或曰為什么文學的興奮點仍然停留在知識分子身上,知識分子依然成為嘲笑對象,甚至還是知識分子自我嘲笑的對象,這里實在頗富意蘊。
季羨林先生認為中外文學凈拿知識分子“開涮”,乃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課題。本人近年專意于知識分子研究,這方面稍積心得,試析一二:
其一,知識分子本身的微妙的社會身份。知識分子身居四民之首,有能力參與各項社會活動,有可能躋身權益分配之行列,社會身份十分微妙,處于不上不下的中間階層。因掌握知識,知識分子自必懷有一定的理想,不屑于流同俗輩,不安于既有現(xiàn)狀。行高于眾、品異于俗,知識分子的英雄自畫像,自命不凡自我夸張,主客觀之間存在相當差距。在群俗看來,便很有點脫離現(xiàn)實做白日夢的味道,可嘲可笑之處多多,即富含“可嘲笑因素”、“可打趣內容”。“槍打出頭鳥”,社會輿論總是集中于那些將出未出的冒尖者。至于那些已經(jīng)占據(jù)社會高位者,公眾輿論已有定評,不會再形成“可討論”的賣點。而不上不下的奮斗者,一則尚無定評,二則難免失敗,“可討論”處甚多,容易激起人們關注的興趣。如最早的蘇秦敗歸故里,“妻不下,嫂不為炊”,豈不是作家們最感興趣的“藝術細節(jié)”?所謂社會審美焦點,便如此這般形成了。聰慧敏感的作家,自然不會放過這一大好賣點。這可以說是知識分子何以成為“嘲笑主角”的最重要之因素。
其二,同情弱者的社會心理定式。無論中外,相對識文斷字的知識分子,工農社會地位更低,處于社會最低層。尤其在舊時中國,不少工農連基本生存條件都不具備。而同情弱者又是基本人性,且形成強大的社會心理定式。若嘲笑弱者,似乎道德品位欠高。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掀起的文藝工農化運動,除了現(xiàn)實政治因素,從審美角度也倚于這一社會心理定式。否則,工農化何以會于短時期內得到文藝界的廣泛認同?他們可都是些啃過洋面包喝過洋墨水的新式人才哩!
若從世界范圍內來考察,即從左翼文學發(fā)祥淵源與軌跡角度,放大工農身上的優(yōu)點與知識分子身上的缺點,早在二十世紀初即已形成某種審美潮流。十九世紀前期,普希金的《別爾金小說集》還僅僅表現(xiàn)為對下層人民的同情。到了十九世紀后期,尤其進入二十世紀,這種同情便衍化為對工農的謳歌與知識分子的懺悔。如英國作家高爾斯華綏的《品質》(一九一一)以細膩動情的筆法刻畫了一位忠于技藝的制鞋匠——“肯用最好的皮革,而且還要親自做,不讓任何人碰他的靴子,所有的錢都用在房租和皮革上了。經(jīng)常斷炊……慢性饑餓……”高爾基的《母親》(一九○六)等作品是對工農的謳歌。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一八六二)則強調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隔離,認定巴扎羅夫的內在矛盾只能歸于死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一八六一)、托爾斯泰的《復活》(一八九九)則表現(xiàn)了知識分子對工農的懺悔。契訶夫的《套中人》(一八九八),那位中學古希臘語教員別里柯夫不僅是官方制度的維護者、告密的小人,而且像瘟疫一樣害怕一切新鮮事物,害怕一切超出平凡庸俗的生活常軌以外的東西。政治上俄國則出現(xiàn)了貴族青年的民粹派,響亮地提出“到民間去”的口號。自然,“民粹派”不僅僅是一則政治運動,更深遠的是代表著一種價值明確的美學方向。
既然提出“到民間去”,那么在題材處理與價值認定上便必然偏向“民間”,仰抬工農貶抑知識分子勢必成為某種“邏輯起點”。否則何以體現(xiàn)“到民間去”的必要性與優(yōu)越性?更何況在中國又有著一強調便會“矯枉過正”的光榮傳統(tǒng)。在這種思維定式與價值軌道之下,魯迅塑造的“阿Q”,明明就是一個無業(yè)農民,偏偏有那么多人那么起勁地論證其階級成分并非屬于農民階級,而是……
其三,作家取材向度的限制。由于知識分子最熟悉的是自己,知道何處何地有癢癢肉,知道哪兒隱藏著最豐富的“礦藏”,一舉刨一扛鎬的“第一感覺”都往那兒匯聚,這樣便從創(chuàng)作源頭上決定了作家的取材向度。而藝術創(chuàng)作的關鍵又在于細節(jié)與深度,對作家來說最容易寫得深入的只能是自己。如此這般,作家也不會舍近求遠舍熟就生。此外,嘲笑自我的社會效應也較好,上面不會怪罪,下面不會得罪,官不厭民不嫌,就像相聲演員最好的開涮對象便是自我。
至于嘲笑尊者,對中國社會來說,則有重大忌諱,即我們的社會環(huán)境不允許出現(xiàn)這種越格式嘲弄。東方社會注重禮制,等級分明,將調侃的目光向上瞟望,總有那么一點不自在。因此,中國古代作品中的嘲笑之矛幾乎無一對準尊者。無論唐宋傳奇、元明雜劇、四大名著等等,你都很難找出對尊者的攻擊,除了歷史上已有定評的權奸壞閹。在虛設的被嘲人物中,則總是“眼睛向下”,甚至還形成了某種“行當”的硬性規(guī)定。至于印度文學藝術中為何越格嘲笑婆羅門,倒是十分有趣的美學現(xiàn)象。
在各種藝術活動中,過于嚴肅總是一大忌諱,作家們在寫作中總是不約而同地需要一些搞笑的幽默作料。于是,到自己最熟悉的礦脈下鎬挖掘,也就成了作家們十分自然的“取材向度”。既然將鏡頭對準了知識分子,那么還能不搞出幾聲笑來?誰身上還能沒有一點可資嘲笑的“不完善”之處?
其四,從審美背景上??酌弦越担袊咳藢徝懒曀妆阈纬蓮姶蟮暮窆疟〗裰ㄊ?,以過去否定現(xiàn)實。“三代文武”,標榜至今。只是誰也沒有見過這“三代文武”。厚古薄今,從習慣上養(yǎng)成了中國學者拒絕接受新事物的審美傳統(tǒng)——以新為不可知,以舊為不可易。
一九一○年,十七歲的顧頡剛報考江蘇存古學校,試題出于《堯典》,顧頡剛在卷中痛駁鄭玄的注,發(fā)榜不取,領卷出來,上批四字“斥鄭說,謬”。僅此一件小事可看出中國社會習慣于向后看,尤其是社會發(fā)生劇烈轉變的時刻,這種審美傾向就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呼嘯文壇的“尋根派”,也是呼吁從民族精神與傳統(tǒng)文化特質中找尋現(xiàn)代社會的“自我”,期望從歷史中找到自己的“根”。實質為從鄉(xiāng)村尋找文化根源,只能從遙遠落后的原始文明那里,找到現(xiàn)代社會所缺乏的“根”。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一九八三),從思想傾向上,表現(xiàn)出追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農業(yè)文明,即表現(xiàn)出追慕落后的趨向,但從審美上卻因這一“向后看”得到強烈的價值支撐,覓得自己的內涵,即以此否定城市現(xiàn)代文明。而知識分子又總是城市文明的代表者,與“向后看”的審美定式形成巨大反差,嘲笑知識分子便成了一塊滋味多多的“癢癢肉”。
二十世紀的中國,現(xiàn)代精神與審美觀點均處于欲建未建的岔路口,新舊矛盾交聚匯集,以“舊”笑“今”也是一種必然。恰好多讀了幾年書的知識分子又Alr8BaquvxtdX8OrjmJcOh4+UUJv3W3mcnN5zIWRL8k=是公認的新派人物,多有與眾不同之處,被拎出來當當笑角似乎也十分正常。
這里,還有一個十分隱蔽的美學叢結:只有舊式人物嘲笑新派人物而無新派人物嘲笑舊式人物。當社會處于急劇轉型時期,新派人物嘲笑舊式人物總是“夏瑜”式的孤掌難鳴,不成氣候缺乏呼應,而舊式人物嘲笑新派人物則是一呼百諾,激掌一片。如《藥》中的新派人物夏瑜,甚至連嘲笑權都沒有呢。等到新思想最終戰(zhàn)勝舊思想,新派人物亦隨之失去了“新”意,再回過頭去嘲笑舊式人物,好像也沒了多大意思。因此,審美上從來就是偏舊不偏新,似乎天生只有“九斤老太”嘲笑“七斤”的社會土壤,沒有“七斤”勝利后鄙夷“九斤老太”的周邊氛圍。魯迅的《藥》中,最好笑的人物還是那個“瘋子”夏瑜。
習慣成自然,既然知識分子這一頭總是自我嘲笑,并不斷提供這樣的嘲笑范本,那么另一頭自然而然也就養(yǎng)成俗眾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天然的嘲笑期待,即所謂時髦的“賣點”。再加上知識分子嚴格的自檢自省,也能獲得相當?shù)牡赖鲁绺?,為作品帶來某種“浩然之氣”,如此這般,數(shù)股力量綜合起來,就擰成了所謂的美學叢結。
當然,只要知識分子還作為某種社會集團有別于工農,只要知識分子還只能由自己寫自己,只要知識分子還因為掌握知識而成為社會關注點,那么,文學中的這一“知識分子待遇”怕是還得享受下去,一直要到全社會知識化,全都成為知識分子,才有可能免卻這一“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