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年初秋,我和大陸幾位學者赴臺灣出席兩岸書畫藝術(shù)國際研討會。蒙臺北“故宮博物院”安排,有幸參觀了臺北雙溪的張大千故居。雖然是第一次來臺灣,但早先對大千故居已略知一二。知道四合院式建筑“摩耶精舍”乃張大千親自設計興造,庭園中滿植花木,小橋流水,曲徑通幽。大千先生一九八三年逝世后就安葬于庭園內(nèi)的“梅丘”。幾位同行的大陸學人從大千故居客廳、畫室、起居室、飯廳、涼亭及庭園逐一參觀,看到當年伴隨大千先生的一對仙鶴一如既往悠然生活。庭園毗鄰溪水雙分之處,清流激湍,白鷺翠鳥佇立。圖畫天然,景物依舊,斯人已矣,讓觀者不勝唏噓!
張大千(一八九九——一九八三)的一生富于傳奇色彩。其先世乃廣東番禺人,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遷蜀,卜居內(nèi)江。其父張懷忠曾從政,再改鹽業(yè)。母曾氏善繪事,姊亦善畫,二兄張澤以畫虎名于世。張大千在兄弟十人中排行第八,十二歲能畫山水、花鳥和人物,有神童之譽。十九歲與兄張澤留學日本學繪畫與染織。一九一九年返上海,曾拜清末遺老曾熙、李瑞清為師習書法、繪畫。
毫無疑問,張大千是二十世紀中國畫壇上最重要的畫家之一。他的繪畫藝術(shù),涉及山水、花鳥、人物、走獸各門類,舉凡寫意、工筆、水墨、設色,各式體格無不精妙,兼擅書法、篆刻,于詩詞、賞鑒、畫史畫論亦素有研究。其技法套路寬廣,題材風格多變,傳統(tǒng)功夫之深湛,罕有其匹。徐悲鴻對其推崇備至,譽之為“五百年來第一人”。
大體而論,張大千的繪畫藝術(shù)可分為三個段落:六十歲前為古典期。由石濤、朱耷而上溯徐渭、陳淳以至宋元諸家,下過很大工夫臨摹敦煌壁畫。此時畫風力追晉唐宋元古典風范。六十至七十歲為轉(zhuǎn)變期。在十年的多方探索中,熔潑彩、潑墨、勾皴法于一爐,轉(zhuǎn)向個性化表達,體現(xiàn)為雄奇瑰麗的新畫風。七十歲后邁入高峰期。其所作多隨心所欲,突出了創(chuàng)造性,潑墨潑彩成為最富個性的新畫法。其法或先以墨筆略勾形勢,然后托裱或?qū)嫾堮延诎?,于其上潑墨或潑彩,有時牽動畫紙或畫板使墨彩蔓衍流淌,形成隨機的偶然效果。其后,或再于色墨上注水或增加顏色,或用筆添補細節(jié)局部,形成完整畫幅。這一時期典型作品,如二○○四年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以超過一千萬元成交的《鉤金紅蓮》,二○○五年中邦拍賣公司以四千八百萬元人民幣底價起拍的,高一米長三十四點五六米的《長江萬里圖》。
在張大千的藝術(shù)生涯中,臨摹是極重要的一環(huán)。一九四一年三月,張大千率領(lǐng)弟子與家人由成都出發(fā)遠赴敦煌。歷時兩年半,在敦煌整理文物,為洞窟編號,臨摹壁畫二百七十六幅。在敦煌的臨摹,工作的艱辛不說,程序也非同一般。先由助手以透明蠟紙覆蓋在壁畫上勾摹,再將勾摹所得畫稿復拓于事先在畫框上繃好的白布上接著讓弟子或僧人協(xié)助上色,張大千則用墨勾描出線條并修改定稿。通過兩三年揣摩研究和臨摹,張大千對敦煌壁畫這樣歷經(jīng)千百年仍光彩照人的藝術(shù)精品有至深體悟。他由衷贊嘆“人物畫到了盛唐,可以說已到達了至精至美的完美境界”。
顯然,張大千的臨摹已不是簡單的模仿。他曾在蘭州舉辦過畫展,回到成都后也舉辦“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還出版了《大風堂臨摹敦煌壁畫第一集》,一時成為中國藝界盛事。陳寅恪先生稱贊張大千:“天才特具,雖是臨摹之本,兼有創(chuàng)造之功,實能在吾民族藝術(shù)上,另辟一新境界。其為敦煌學領(lǐng)域中不朽之盛事,更無論矣?!?br/> 又據(jù)謝稚柳先生回憶,張大千在臨摹學習古人技法時不僅極用功,而且用心也非常人可及。曾見他早上四點多鐘已在磨墨理紙,準備作畫了。而他對前代畫家的學習是立體的,連用筆、用墨、用印的習慣都細致分析研究,甚至這些畫家所用印章哪一年跌損過,他都了然于心。書畫界和收藏界多年盛傳張大千最擅模仿徐渭、石濤、八大、石等歷代名家筆法,其實也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張大千常人難以企及的筆墨功夫。
收入本冊的人物圖稿,一些是張大千仿摹唐人作品,另一些是臨習前代大家如陳洪綬等人的白描,更多的則是作為創(chuàng)作草圖或底本的線描圖稿。這些圖稿均屬私人藏品,以往有幸一睹原跡的人為數(shù)甚少。從風格上考察,以偏向敦煌或宋元的居多。從技法上分析,有鐵線描、折蘆描、高古游絲描以至釘頭鼠尾描等,不一而足。雖只是白描圖稿,卻不難看出張大千隨心所欲以不同筆法表現(xiàn)不同對象的過人能力。更為重要的是,這樣一些線描式的草圖或畫稿,雖不是張大千最后定稿完成的作品,卻恰好從最直接的角度,印證了陳寅恪先生所說的那種“臨摹兼有創(chuàng)造”的特色。
對于研究張大千,研究張大千如何作畫,這樣原生態(tài)的、文獻式的文本,顯然具有其他作品難以替代的價值。而這,正是這一畫冊的特別意義之所在。讀者諸君,于此當會心領(lǐng)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