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喜歡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
在冬天的荒野里,在肅殺殺的寒風(fēng)里,我看到那些枯枝上的鳥巢,掛在樹梢上,看著岌岌可危,無限孤單,但又具有飽滿的堅挺的力量。
它在風(fēng)中,在一片枯黃的冬天的樹梢上,獨自承擔(dān)風(fēng)給它的力量。我喜歡那鳥巢的樣子,圓圓的,有毛刺,不規(guī)則,在茂盛的夏季和秋天,鳥兒們一點一點銜來樹枝,然后和著唾液一根根地搭著——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工程!
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多么疏離,每隔幾十米就會突兀地出現(xiàn)一個鳥巢,黑黑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很孤單。
可是,我喜歡那孤單。
那是應(yīng)該有的孤獨樣子——它獨立于時間之外,好像偌大的冬天只有它了。在空曠的冬天,我路過那些鳥巢,路過那些孤單——好像我也是一只風(fēng)中的鳥巢,游走在這冬天的寂寞里。
這鳥巢像印度女歌手Koaly的歌,足夠寂寞,也足夠打動人。我在聽她的歌的時候,常常想起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我在那些歌聲中游走著,涼涼的,薄薄的,感受這風(fēng)中的冷和凄然。但真的很好——那些風(fēng)游走在銷骨的寂寞里,和那些鳥巢一樣吧?我坐在車?yán)?,車?yán)锏目照{(diào)開得很足。不,不冷。那些鳥巢在寒風(fēng)中偶爾抖動,但不會掉下來。它們高高在上,它們在冬天里,但又在冬天外。
這樣的寂寞其實銷骨。但又別有風(fēng)情——似大雪天一個人行走在天地間。我把車?yán)锏目照{(diào)開得很大,熱氣撲到臉上,Koaly的聲音很空靈,似一條小蛇游進(jìn)我心里。她帶著印度特有的神秘和巫氣,帶著一些前世的味道,款款而來。聲音是紫色的,略帶憂郁,又一聲聲讓人心醉。在關(guān)鍵的地方,一下能擊中你,動彈不得??烧婧?。
它和鳥巢相輔相成,都孤單得很飽滿,恰如其分。
有一個人說,“無論睡在哪里,我都睡在夜里?!边@句話讓我想起風(fēng)中的鳥巢。無論睡在哪里,它們都睡在風(fēng)里。
想想吧,睡在風(fēng)里。像一個人的名字,是的,林風(fēng)眠。他喜歡自己這個名字,他說,就是小鳥在風(fēng)中睡著了。他說的風(fēng),是春風(fēng)。
但鳥巢是睡在冬天的風(fēng)里,更有一種意境上的美感和孤清。有些孤芳自賞嗎?有!有些文藝嗎?當(dāng)然也有!可這是文藝不是裝的,不是小情小調(diào),是刻骨的!是帶有腐蝕性的!它侵略了我的靈魂。
我在路上,在冬天的路上,伴我的有這些風(fēng)中的鳥巢,還有那永定河邊的一排排枯樹,桑樹,柳樹,槐……都有古意。舊得讓人可以發(fā)呆,黑黑的樹皮皸裂著,我試圖走近那些樹,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可我知道,走近了,一定沒有了現(xiàn)在的荒涼味道。
它們就應(yīng)該在時間之外,在冬天之外。
我只喜歡那些冬天的鳥巢。它們和春天夏天秋天的鳥巢不一樣,春天的鳥巢還單薄,夏天的太狂躁了,秋天稍顯俗氣的熱鬧,只有冬天的鳥巢,顯得這樣的飽滿又這樣誘人。那種誘人,是鴉片似的誘,越孤單,越寂寞,越寂寞,越誘惑。
整個冬天,我時常路過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我習(xí)慣了它們的姿勢——有些過分的清高和薄涼,稍微有些弱勢,可是,恰到好處。它似一個寂寞的男子,人到中年,無人能知,無人能懂,人前是歡笑的,頹敗時,就做了這樣一只獨立于世的鳥巢。
如果你沒有絕世的容貌,那么,你有絕世的姿態(tài)也是好的。這樣想的時候,我打開一包雪茄煙,我不是抽煙的女子,但喜歡這孤獨傲世的雪茄煙,它和冬天的鳥巢如此相配。我點燃一支雪茄,試圖加速這孤單的速度。在這冬天,在這空曠的田野里,其實,我是試圖做一只冬天的鳥巢。
我身邊剩下的東西越來越少了。是我,刻意減去那些不必要——我才知道生活中不必要原來這樣多!它們占據(jù)著我太多私人空間,霸占著我的精神硬盤,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只想做這樣一只風(fēng)中的鳥巢。
不溝通,不奉迎。冬天的曠野里減去了很多東西,就剩下這一個小小的鳥巢。把自己放在里面,獨自、很獨自地發(fā)呆——我忽然很羨慕那些風(fēng)中的鳥巢,它任憑世間如何繁華,一個人在那冬天的樹梢上高高地掛著,寂寞都寂寞得這樣風(fēng)華絕代!
鐵線蕨
我一向?qū)Σ婚_花的植物抱有持續(xù)的好感。
何況,鐵線蕨的名字實在是好。
像一個穩(wěn)妥的中年男子,一直穩(wěn)妥著,堅定地走著自己的路線,而且,干凈雅致——蕨類植物,歷來有著難得的干凈與簡潔,并且?guī)е钌畹墓乓狻?br/> 沒有織錦繁華,沒有裂帛之痛,只是這干凈與簡單,不開花,只綿延跌宕著這綠意,很流暢地鋪排開。做植物,干凈和簡潔是難的,大多數(shù)全是繁花似錦,努力表現(xiàn)的樣子,而蕨類植物的鐵線蕨,有著異樣的溫暖和樸素。
初見是在我的院子里。
春天里,在陽光下散步,看到墻角布滿了這種小葉子的植物,很聽話又安靜地呆在角落里。
再見是在貴州的原始森林里,青苔上爬得到處都是,非常濃郁。
帶著濕綠和蒼茫的味道,我喜歡那種綠——一下子可以把人的心都染綠了,濕潤著,卻不芬芳。只是濕潤,帶著涼涼的溫度,可是,我愿意告訴它——這是最踏實的濕意呀。如果一個中年男子溫文爾雅深情款款,如何能不吸引你?單是他的眼神,就足夠讓你覺得安定、穩(wěn)妥,心神蕩漾,倒是其次的事情了。
鐵線蕨,實在有一種飄逸的靜寂之美。
讀清少納言的文章時,常常會想起這樣的植物,而清少納言,也配得起這樣的靜寂之美:
“淡紫色的衣,外面罩了白衫的人,刨冰放進(jìn)甘葛,盛在新的金碗里,藤花梅花上落雪積滿了……”真美呀,每每于午后,一杯午后紅茶放在陽臺的小幾上,就有這種蕨類植物的美感,好像自己也成了一株植物似的,那樣接近了空靈與美麗……
幽寂,玄妙。我實在喜歡這樣的光陰,于是也養(yǎng)了一盆鐵線蕨,長勢并不好。我養(yǎng)什么東西都不易活,而尤其不喜花,極少種花。我性格中偏陰偏冷,易與不開花的植物相纏相伴,似是它們的知音,用沉默表達(dá)高貴——沉默是難得的。是的,我就在角落里,你們說吧,你們說夠了嗎?不,我不解釋,我不爭辯,我做一枝這樣的孤寂的蕨類植物,展示著內(nèi)心飽滿的寂寞和喜歡。
我不把鐵線蕨想象成女子。確切點說,更安靜的內(nèi)心,更強大的東西,男子身上更多一些。
它一樣呈淡淡的陽性,或者中性,有一點點頹,可是,也有一點點向上,叫人恰巧喜歡的那種——喜歡穿麻,白色,頭發(fā)黑,而且傳統(tǒng)的那種發(fā)型,眼神清澈,帶著難得的明亮,雖然歷經(jīng)歲月,卻依然被淘洗得特別動人。至少,可以看得到干凈的東西。這樣的男子就是鐵線蕨吧?
他一定是文雅的,低沉的。一定有著自己最動人的落寞,即使寂寞,他也是優(yōu)雅的——他不憤世嫉俗,一點也不。
他最迷戀不動聲色。卻也溫暖。很書卷,很儒雅,很中國。哲學(xué)的味道在綠意和舒卷的姿勢上非常達(dá)意,難得有這樣不動聲色的植物——是的,真難得呀。不動聲色是難的,大多數(shù)時候,喜形于色,張狂,惆悵百結(jié),一日豪似一日的花開富貴,能夠低眉的人簡直太少了。
只有風(fēng)安靜了,雨停歇了,所有的繁華終于不再車水馬龍一樣的出現(xiàn),才會有那樣的時刻吧?收斂了所有的傲氣,在大雪壓住紅塵的夜色里,就著冷銀的月光,照在雪地里,有了聽雪超塵的心情。這時,已經(jīng)是株寂寞的鐵線蕨了——這樣的寂寞,素素然,是我喜歡的格調(diào)。
有些植物,雖然看似茂盛,但是,“格”不好。可是,鐵線蕨有著別樣的一種氣質(zhì),雖然所有的東西都會隨著時間消失掉。可是,終究有一些東西會永遠(yuǎn)沉淀在心里,比如思念鐵線蕨的這個冬天的早晨。這是2009年的11月,才剛進(jìn)11月,第二場雪又來了,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屋頂上有了白白的一層,雪意總會讓人感覺到清冷和潔白,這恰巧和鐵線蕨的格調(diào)是一樣的。所以,在這個聽雪超塵的早晨,我寫到了鐵線蕨,我知道,無論再喜歡多少種植物,鐵線蕨,還是我最愛的那一種。
它呀它,低低地朗潤著,在這個落雪的早晨,一點點地,蔓延到我的心里,喜悅著,沁涼著。
精神強度
我喜歡“精神強度”這個詞語。
非常達(dá)利。我在看達(dá)利的油畫時常常會想起這個詞語。他反對時間,把時間變成變形的鐘表掛在樹上,把沙發(fā)做成馬桶。那種精神強度可以把一切扭曲。他的畫不凌厲,但看后的震撼是無限的激蕩,好像得了腦震蕩的人,好長時間會緩不過來。
我在給一個美國朋友寫信時說,精神的強度超越一切,超越年齡、性別、地域、時間……它的彈力最大,可以綿到心的任何一個角落。
他在丹佛畫畫,說丹佛的白天真亮啊。又說那里的夜黑。
丹佛是哪里?我不知道。我喜歡這兩個字的發(fā)音。有一種奇妙的香。他又說丹佛有金礦。我說金礦好,用什么工具可以把金礦挖出來呢?我們說著一些精神世界里的花朵,他種了一園子,我種了一園子。都爭先恐后地開著。
其實精神真是最形而上的東西。最不可靠,也最可靠!就像過分美于一種植物的叫法。我喜歡鐵線這個植物。只是喜歡它的叫法。它有一種突兀的美。我喜歡類似于它的人,干凈、倔強、飽滿……喜歡長風(fēng)浩蕩,喜歡渺目煙視……內(nèi)心里越是野曠人稀,它呈現(xiàn)給藝術(shù)的越是生動疼痛。
一個作家說,三十歲以下的愛情不靠譜。因為完全是腎上腺素分泌太多的結(jié)果。三十歲以上,意識形態(tài)完全成熟了,步入了一種精神領(lǐng)域,再喜歡一個人,精神的成分要站得住腳。
即使和愛情不沾邊,有精神強度的人,不會輕易被打倒。雖然有時候他很脆弱,但這脆弱,其實是藝術(shù)里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架,猶如寂寞花園里一朵綺麗的花,安靜地開,安靜地謝。
看過一個紀(jì)錄片,是記錄清華物理系教授葉企蓀的。錢學(xué)森、楊振寧全是他的學(xué)生,他開中國物理系先河,終身未婚。把自己交給了物理,交給了學(xué)生。在“文革”時期,被說成特務(wù),為了不牽連學(xué)生,在清華遇到學(xué)生時,他假裝不認(rèn)識。有學(xué)生上前打招呼,他擺著手說,不要來,不要來。那時他背已駝發(fā)已白,每天不說一句話。他的小屋,只有一張床,床上,放著整摞的物理書。而他睡覺的地方,只是一張椅子。事后有人問過他,覺得寂寞嗎孤獨嗎絕望嗎?他答,我有物理,有書,有天空,有深的精神。如果不是精神世界的強度,或許他早就和一些大師一樣選擇自殺,投湖或吊梁。他倔強地活在自己的芬芳世界里,一直到生命最后。
看《杜拉斯傳》,惦記于這個女人的精神強度——她的一生,總在打倒別人,從來沒有被別人打倒過。即使愛情。她用她的文字打倒讀者,用她的愛情打倒男人。在離別時,她不哭男人哭。在愛著時,她得意地說,你多幸運呀,你愛上我,你愛上這么著名的一個作家!一點不自卑微,一點不示強弱。不,一點也不!
我在她的強度里感覺到了無限的軟弱。她沒有性別,她是杜拉斯。她說,我渴望墮落。
而大師黃永玉,一直在用畫來表達(dá)他的精神強度?!叭麻g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白天晚上,遠(yuǎn)近都是杜鵑叫,哪兒都不想去了……我總想邀一些好朋友遠(yuǎn)遠(yuǎn)地來看杏花,聽杜鵑叫。”這是黃永玉同他表叔沈從文聊天時說的話。
黃永玉問表叔,這樣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沈從文答:“懂了就值了。”
是啊,懂了就值了。
這世間,必有一種懂得是精神,穿越靈魂,幽幽而來??傆心莻€明白三月間杏花開了,下點毛毛雨的惆悵的人,總有發(fā)個信兒就剎那間說慈悲的人。因為,他的精神強度恰巧與你在一個線上,不遠(yuǎn),不近。你說,他懂;他說,你懂。
即使沒有那個一起來看杏花的人,還是飽滿的。因為內(nèi)心是強大的,是蓬勃的,是生生不息,是杏花春雨里最美的笛聲,是一個人的自斟自飲。是徐悲鴻說的那句,我就要一意孤行。
那些有精神強度的人,是金,藏于內(nèi)心,不顯露。但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會閃現(xiàn)出非常動人的光芒。
即使在最孤寂的地方,他也不凋落;在最熱鬧的地方,他也不張揚。
他用精神支撐著內(nèi)心,那個花園里,妖妖地開著一朵又一朵世間難尋的花,如果你進(jìn)得去,那么你看得到。
潦草
看過莫迪利阿尼的一張畫:《露妮柴可夫斯基》,我很喜歡那個女人的神態(tài)。突然冒出來的詞就是潦草!我喜歡潦草!很潦草!從眼神、發(fā)型到嘴唇,都帶著曖昧的潦草和不安!
潦草!多好的潦草,堅決不細(xì)膩不動人不精致,不盲從!當(dāng)然不!
這樣的潦草讓我心生歡喜。生活太細(xì)膩太格調(diào)太朝九晚五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情。這種潦草讓人安心,很健壯,很無所謂。
想起陸小曼也是這樣的女人。生活得沒有章法,潦草得一塌糊涂。處處是口紅、絲襪、過度的愛情、沒有節(jié)制地花錢、感情泛濫……不,不精致——雖然她梳愛司頭,穿軟緞衣服、著繡花鞋,用法國化妝品,沒有用的,她的眼神,透出無限的潦草。她的生活,更是潦草得一敗涂地,一點也不像林徽因,在精神上都井井有條,在生活里井然有序,反映在眼神上,堅定,固守。是的,固守。據(jù)說,生活中的林徽因是一個堅硬的脾氣壞的女人,脾氣壞到可以用暴躁來形容——我非常滿意這種說法,她和她的長相,就應(yīng)該背道而馳。
在安妮寶貝的小說中,她常常寫到這樣的女子,目光清澈,穿著洗得發(fā)了白的白襯衣,白球鞋。在寫到頭發(fā)的時候,她說,她的頭發(fā)非常潦草,干枯……我很被打動,我喜歡這樣的女子。不喜歡太過精致的女子,提著LV的包,一絲不茍的發(fā)型,幾千塊錢的衣服閃著蕾絲和鉆石的光芒,對于紅地毯上的那些露著大部分乳房穿著華服的明星,我從來抱有微詞,并且,嗤之以鼻。
那頭發(fā)潦草的女子,于我而言是一株野生的植物,有著自然中最喑啞的光澤,生動,飽滿,不修人際中最無聊的邊幅。
我迷戀那些過度青澀的東西——白襯衣、球鞋、潦草的頭發(fā)、干凈的眼神、簡明扼要的語言、寡言的男子……在淘寶網(wǎng)上,我看到“江南布衣”的一款深藍(lán)裙子,下面只有一句話就打動了我,“如果配上一雙白球鞋,會非常動人”。我?guī)缀鯖]有停留半秒鐘就訂購了這條裙子,一是因為藍(lán),二是因為,可以配上白球鞋,這真是一種要命的情結(jié)。
那些無恥的精致與我何干?有一天我穿了一身黑衣出現(xiàn)在一個人面前,他說我是一個非常精致的女人。這讓我反感至極。不,我不接受“精致”這個詞!我潦草得像一團(tuán)草,從生活到內(nèi)心——我決不渴望精致。精致是那些無所事事的女人的事情,我的內(nèi)心,匆忙,慌亂,一副張望的樣子。我了解它,它渴望動蕩,渴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也渴望有迫不及待的潦草。
曾與一個戲曲演員同桌吃飯,她化精致的妝,那精致讓人肅然。連粉底都透出油膩,頭發(fā)更是梳理得紋絲不亂,手上畫了七彩圖案,指甲極長,嗓門是高亢的——大概因為唱河北梆子的緣故,身上脫不出世俗的艷氣,而且,油粉的世故讓她生出艷俗的種種可能。我與她鄰座,一直寡言。我穿了白襯衣灰裙子,沒有任何飾品,手上寡白白的。她的金項鏈據(jù)說有30克,在香港購得。又尖聲說著許多男女趣事。我的頭發(fā)泛出了潦草的荒意,我的眼神更加潦草。有男人逗她,她就開始唱梆子,很高亢,難以自制的得意。聲音繞上去,在空氣里,好似在炫耀,完全附和當(dāng)時的酒場氣氛。我看著她,忽然慶幸——幸好,我這么潦草,潦草得這樣干凈。也幸好,讀了些詩書,讓我沉靜似水,面露清水之色。
那些精致離我有多遠(yuǎn)呢?我決不肯文了眼線眉線,決不肯灑了香奈兒五號才去一些場合,也不肯鑲鉆鑲銀地去穿一件衣服。我更靠近那些野生的自然的東西,近乎潦草,帶著率真的蒼老和墨綠,內(nèi)心清醒,不茫然,想想,這是多么奢侈。
如果在風(fēng)中,我是那穿了布裙的女子,頂著一頭潦草的短發(fā),不懷幻想,果斷而堅韌地迎著風(fēng)走,怕什么呢?我不怕風(fēng)吹亂了我的頭發(fā),不怕沙打在臉上。那樣的味道,是歷經(jīng)了幾百年的青花吧,雖然褪了顏色,但是,誰能不承認(rèn),它比新鮮出爐的東西更有味道,更迷人?
有一天我徹底不再年輕,而且有了再也褪不去的皺紋和更為潦草的心時,我會和那個叫杜拉斯的女人一樣,不怕老不怕丑地抽著一支煙,很強硬地面對著這個世界,傲然地說:我的內(nèi)心很龐大,我可以同時愛上幾個男人。
這樣堅硬的潦草,是我所羨慕的。
粉
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蘇州,真沒有比粉更合適的了。
一定是粉,絕對是粉。
可以用來聽的,可以用來聞的,可以用來看的。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顏色來形容蘇州,或者說,找不到恰到的氣息來表達(dá)蘇州。
它讓我迷惑,因為離得遠(yuǎn),或者說,因為離得近。近或者遠(yuǎn),都會稀釋一些東西。
我游蕩在蘇州的街巷中,游蕩于粉墻黛瓦間,游蕩于小橋流水的蒼茫與純真,吳儂軟語的綿軟。那過馬路時偶然邂逅的側(cè)身而過的蘇州老女人——她穿著軟緞的粉繡花鞋,她燙了栗色的頭發(fā),皮膚松了,可是仍然感覺出了當(dāng)年的細(xì)膩和水粉。她個子不高,眼睛瞇起來,張嘴說著蘇州話,和唱評彈一樣。這就是蘇州了,到老了都風(fēng)情萬端。
我更喜歡叫它姑蘇。
因為突然有了人間煙火氣。姑這個詞,淪落到鄉(xiāng)間,突然與蘇州相遇,居然有一種夫唱婦隨的妙處橫生。
還有一種暗。
我迷戀那種暗,綢緞微涼的暗。摸上去,涼涼的,但是光澤很溫柔。比如那些千年的橋,或者舊墻,凋落的皮,和北方的富麗堂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舊是宋詞,是南宋凄涼的月光,是從山水畫中找到的視覺審美,不跌宕,就這樣委婉地提醒著,這是蘇州了。
暗和舊,可以讓眼睛很舒服。因為舊,就帶來穩(wěn)妥。又因為暗,可以柔軟。
但又隱約散發(fā)出一種氣息。
是格非常高的氣息。
有點像遠(yuǎn)古。人們都去忙著奔命了,可是,剩下這一個小地方,依然故我。不慌不忙,聽聽評彈,唱唱昆曲。破舊的小店里,擺著當(dāng)天的《姑蘇晚報》和新做的青團(tuán)子、醬汁肉。
早春里,粉就更有那種味道。
黃昏里,有老人在桃花樹下聊天。小桃花就三兩枝,還開得不茂盛。他們頂著一頭銀發(fā)說著蘇州話。吳儂軟語就一種極美的意境,說不清的婀娜,說不清的濕潤呀。也是粉色的,勾魂的。不似紅的奪目,不似白的驕人。紅和白在一起,其實就是粉。
昆曲《牡丹亭》里,在游園和驚夢兩場戲里,杜麗娘著粉裝出場。其實是更驚艷,粉有一種暗俏。不是第一眼就豪奪人目,可是,目的還是要奪你的目。
蘇州街上,有一家照相館就叫“粉青春館”。拍照片叫做粉。多好聽呀,多引人呀。
還有賣戲裝的,掛著一件粉衣,就在春風(fēng)里飄搖著。我看著香樟樹下飄著的戲衣,聽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昆曲。平江路上埋下了很多暗線,小音箱里整日在放著蘇州評彈。這樣的城,是引人墮落的,至少,想發(fā)發(fā)呆,喝杯散淡的茶。
我坐在評彈博物館中聽評彈。
一男一女,一琵琶一三弦,坐于高高的臺子上。女人穿了廉價的旗袍,妖艷的藍(lán)色,開始唱曲調(diào)婉轉(zhuǎn)的評彈。其實我一句也不懂,但重要嗎?太不重要了。
我坐在那里兩個小時,聽著他們很煙火又很入戲地又唱又說。天色將晚,我看著天光漸漸沉下去。我身邊全是當(dāng)?shù)靥K州老人。我就這樣把蘇州的下午一個個耗了下去,很粉。
這粉,是閑情逸致。是小橋,是流水。是幾千年的風(fēng)致骨頭,即使成了殘渣,仍然是蘇州的。
那粉,還表現(xiàn)在蘇州的細(xì)節(jié)里。
整個城市是慢的,不慌不忙,不急不徐?!獛浊昃瓦@么過來了,有什么著急的呢?
在蘇州的老街上游走,常常覺得自己的腳步太快。那些古老的鋪子,散發(fā)著沉年的暗香。甚至賣生煎包子的俏女子,臉上的表情都是寡寡的,并不著急,慢工出細(xì)活的樣子,好像要把時光雕成油畫或者散文。
只有蘇州,留下了那么多老建筑。把新城全建在了城外。我喜歡游走在老城,柔軟的綢緞那樣起伏著。意識形態(tài)之惰性,之味道,只有蘇州有。只有蘇州。
粉,除了艷,其實還有頹的味道。頹,是要有資本的。經(jīng)歷過時光打磨的東西才頹得起,白云怡意,必是經(jīng)過了朝飛暮卷。
在姑蘇,小試宜春的面,只得由它繾綣。三春好處有人見,見了那蘇州的粉,可真端然。
那小金鈴,那蒼苔,那老綠,那花愁顫,都是粉又頹的蘇州。
金粉半零星的早春,我懷揣一簾幽夢,為蘇州的粉,淺吟低唱一聲罷。
春恥
最怕春天。
一到春天,春就放蕩了。一副不要臉的樣子,簡直不知羞恥了。
大片大片的花。
桃花、杏花、梨花,一個開完一個開,比賽似的。
仿佛晚了來不及趕上這一場春天的合唱了——生怕被落下,生怕錯過了這一季,下一季真的來不及了。
還有薔薇。
不僅是熱烈,簡直有一種一起赴死的決然。只有春天,艷成了愛情最初的樣子——多艷也不怕艷。桃紅柳綠,紅也是那個紅法,綠也是那個綠法。很要命的深情,無可救藥了。
卻感覺大面積的憂傷。一片,又一片。
凜冽到鋪天蓋地了——誰說我不愛你?這春天就是最無恥的證據(jù)。
就這樣為你盛開著。近乎恬不知恥,近乎賤。
這是愛情的春天。不沉醉,不沉溺,不算完。
卻有一種逼仄的惆悵,款款而來。
那種糾纏的不安,和春天有關(guān)。
太意興闌珊了。
太放肆了。
一點也不內(nèi)斂。一點也不溫柔。
就像一支浩如煙海的軍隊,席卷所有堆積在你腳下——誰都再也無有還手之力。
碩碩的花們呀,開吧,開吧。那些總嫌不夠的抒情,那些永遠(yuǎn)不嫌膩的甜言,就在春天發(fā)酵吧。
不知今夕是何年。
更不知要如何地收起這一顆已經(jīng)燃燒成灰燼的心——零落成泥散作塵,香如故。
只有春天可以浩蕩成這樣,多浩蕩還嫌不夠,像一個女人貪婪地愛著她的男人,倒在他的懷中,深深地繾綣著……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