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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12-29 00:00:00
        北京文學(xué) 2011年2期


          已經(jīng)整整有三個月沒有男人碰過我的身體。因為我此刻正躺在醫(yī)院潔白的床單上。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一個人,灰白的墻壁如撒旦面孔般的死寂。距離我3米的地方是這個房間唯一的一扇門,透過門上碩大的玻璃,可以看見面無表情的醫(yī)生護士往復(fù)穿梭。我憎恨這個地方,但此刻它卻如同我的地獄一般籠罩在我的身上,讓我無法呼吸。
          我用力支撐著身體,從床上站了起來,勉強把自己的身體拖到窗臺旁。這是北京的秋季,天空飄著昏黃的細沙,清晨的朝陽夕落般地暗紅,天地間如同一場無休止的混沌。我感覺自己是這混沌中即將夭折的胎兒,無望地汲取著無益生命的養(yǎng)分。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生命將在這里完結(jié),我的美麗的身體將被這間醫(yī)院的充溢著消毒水味道的白色被單覆蓋著,推進冰冷的太平間,和那些同樣死于這種可怕的疾病的男人女人的尸體為伍。我剛進醫(yī)院的時候曾經(jīng)見過他們每一個人,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一個一個地離去,讓我感覺到我的死神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惡狠狠地盯著我,在我剎那的疏忽之間,用鐮刀割去我的頭顱。
          我的主治醫(yī)師是一個善良的中年女人,她一直用和藹可親的語氣安慰我,但她從來沒有否認過有一天我會死去。她很慈愛,像是我的媽媽。但她救不了我的生命。誰也救不了,除了上帝。
          但上帝恨我。當初他將我造出來,就意圖讓我品嘗人間的一切磨難。
          有的時候我會想,我是否應(yīng)該在死神找我之前,自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至少這樣死時我的身體會美麗一些。我可以在這之前化上淡淡的妝,穿上我最喜歡的衣服,隨意擺出我最喜歡的姿勢,而不必死于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钪臅r候,我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比別人更多的痛苦,沒有理由在死去的時候也是如此。對于像我這樣注定要下地獄的人,讓我清爽地死去是唯一的一點奢求。
          我透過玻璃窗望著外面的世界。天空依然昏黃著,仿佛永遠沒有休止,我的心緒也隨著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李醫(yī)生]
          這個女孩子剛剛被送進醫(yī)院的時候,我正在對一個患者的血清進行化驗.我在醫(yī)院的陰黑的長廊里看見了她.她面容清瘦,眉清目秀,手里提著個巨大的旅行袋,穿著裙子,兩條腿潔白而修長。和其他病人不同,她只有一個人,沒有家人陪同.看樣子只有二十三四歲的年紀。于是我的心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太年輕了,或許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這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樣子,就要面對死亡。
          女孩被安排住進了一間獨自的病房。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她,她把自己的行李扔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她的肩膀不停地顫抖。我轉(zhuǎn)過頭去,不忍再看。我在這間醫(yī)院已經(jīng)工作了30年,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死亡,但每次看到年輕的生命即將逝去的時候,還是會難過。不知道為什么,隨著這個世界越來越精確和現(xiàn)代化,人的壽命反而在逐漸縮短。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身邊的人都死得合情合理。或許這個高速物化的地球正在接受造物主的懲罰吧,我無法解釋。
          于是我成了這個少女的主治醫(yī)師。我拿著她的病歷,上面寫著她的姓名,年齡,病史。
          我走進她的病房,她正靠在床頭的枕頭上發(fā)呆,目光空洞。見我進來,她抬起頭看著我,輕輕地問:“大夫,我會死的,是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只是用手輕輕撫摩她的頭,微笑著說:“不要胡思亂想,哪里那么容易死?!?br/>  少女慘淡地笑了笑,說:“大夫,我知道我快死了,你不必安慰我?!?br/>  我什么都沒有說,因為此刻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從來不會對病人說謊。他們原本就已很不幸,不應(yīng)在失去生命的同時承載醫(yī)生的謊言,無論是善良的還是惡意的。
          少女輕輕地躺下了,閉上了眼睛。她的面孔精致得如同一尊漂亮的洋娃娃。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蛟S她需要安靜,因為她即將面對的是這個世紀最可怕的疾病?!八劳觥边@兩個字對年輕的她而言,實在是太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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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記出生的那個地方的樣子。但這些日子,那些模糊的影像反而漸漸地清晰起來。
          那是江南的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小到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彼此熟識。在我的記憶中,隱約還可以浮現(xiàn)一片片青石瓦房和一條條婉蜒在街道中的河。河上會有撐著長篙擺渡貨物的剽悍的船工。夏天的夜晚,我的父親經(jīng)常會抱著我坐在低矮的屋頂上看天上的星星。而今,在大城市里,我已經(jīng)很少能夠看見滿天的星星了。童年江南小鎮(zhèn)夜晚的那些星星如同美人魚剝落的鱗片般散落在天際,非常非常漂亮。
          我生在一個富庶的小康之家。出生后的頭五年里,我都是快樂的。我的父親是鎮(zhèn)醫(yī)院里唯一一位讀過醫(yī)學(xué)院的醫(yī)生,鎮(zhèn)上的人們對他都很敬重。即使是其他鎮(zhèn)子上的病人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都會趟過幾條河來找他醫(yī)。
          那時的日子是多么地簡單和快活啊!不必為生計發(fā)愁,也不會被人看不起。我所負擔的一切,就是無憂無慮享受那些沒有煩惱的歲月。
          然而當一個陌生女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我已經(jīng)徹底忘記那個女人的姓名,近幾年我有意或無意地忘記了很多事情。但她的相貌
          卻一直深深銘刻在我的頭腦里,許多年后仍然無法忘記。她頭發(fā)細長而卷曲,身材高挑,眉心有一顆淡淡的黑痣,嘴唇是充滿妖氣的紅。
          她是大城市的醫(yī)院來這里實習(xí)的醫(yī)生,成了我的父親三個月的同事。沒有人知道那三個
          月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當那個女人離開的時候,我的父親也隨著她一起離開了。他很理智地跟我的母親提出了離婚。我的母親使出了一個女人可以施展的一切,甚至以死相威脅,仍然無法留住他。
          父親臨走的時候抱了抱我。我并不知道他即將在我的生命里消失,仍然還把小腦袋依偎在他的懷里撒嬌。身后響起母親撕心裂肺的尖叫和咒罵,于是父親拍了拍我的腦袋,將我放在
          地上,轉(zhuǎn)身走了。他離開的時候轉(zhuǎn)身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充滿慈愛,但對我而言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樣一段經(jīng)歷??傊褪且粋€女人突然出現(xiàn),并改變了我的一生。這個女人并不漂亮,但終究使得我的父親遺棄了我和我的母親。盡管我清楚我的父母擁有非常不快樂的婚姻,我的母親是一個性格乖戾,脾氣暴躁的女人,她從來不愿意對我笑一笑,因為她恨我。聽說她想生一個男孩,而一個沒有男性生殖器官的生命的誕生無疑讓她失望了。但我仍然憎恨那個女人。每次想起她的時候,我的心里都充滿了仇恨,認為她就是那個毀滅了我的一生的人。其實這并不公平。我被毀掉,是四個人的責任:自己,父親,母親,她。她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但她的出現(xiàn)讓一切積怨徹底爆發(fā),于是我就恨上了她。
          父親離開后,母親的性情完全變了。她變得沉默寡言,表情呆滯。她也不像從前那樣恨我了,即使未成年的我是她生活中最大的負擔。
          在鎮(zhèn)上上中學(xué)的時候,我是全校最受歡迎的女生。我繼承了父母相貌中的一切優(yōu)點,并發(fā)揮到了極致。那時候全校有數(shù)不清的男孩子向我大獻殷勤,其中有一個特別帥的,叫亮子,我選上了他。
          亮子家是鎮(zhèn)上的有錢人。上高中的時候,他每天清早都騎著一輛特別耀眼的摩托車上學(xué)。發(fā)動機刺耳的鳴叫聲劃破江南小鎮(zhèn)清晨的長空,有說不出的暢快。好多女孩子都夢想著能夠
          坐上亮子的摩托車,緊緊摟著他的腰,裝出害怕的樣子,被他保護和安撫。但他最終還是被我征服。我坐在他的摩托車后座,在黃昏時分招搖過市,享受來自所有人嫉妒的目光,心里無限舒坦。
          在我后來分析自己的這段心理的時候,承認那是有些變態(tài)的。事實上,那些曾經(jīng)嫉妒過我的女孩們活得都比我好。多年之后我在A城遇到了高中時另一個喜歡亮子的女同學(xué),她嫁了一個做律師的男人,活得舒坦愜意。她對我炫耀她的碩大的結(jié)婚鉆戒的時候,我甚至想撒腿逃跑。也許是因為家庭的破裂扭曲了我的性格,我總是想讓自己看上去比別人活得好一些。
          
          我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的人們還是相當保守的。我和亮子戀愛的事情很快就被我的母親知道了。她從學(xué)校得知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就用皮帶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我如同被強奸般地尖叫,卻沒有閃躲,只是用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臉,生怕她毀掉我最寶貴的資本。良久,她打累了,便一個人坐在地上哭,哭得昏天暗地。她說她不想讓我走她的老路,被男人欺騙和愚弄了之后才知道后悔。但我并不相信她,因為從她冷酷的目光中,我看不到一點母性的溫柔。她將自己的不幸強加到我的身上,用以妨礙我所追求的幸福,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女人。
          我終究還是沒有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樣同亮子斷絕往來,只是我們之間的交往更加秘密了些。我們沒有力氣去對抗這個龐大的世界,只能在保密的環(huán)境中自娛自樂。
          終于,在我17歲那年的一個夏季的傍晚,我把自己的貞操獻給了亮子。
          一切是在學(xué)校草場后面的樹林里發(fā)生的。我們和往常一樣接吻,之后他用手輕輕地解開我的外衣的扣子,并隔著胸罩撫摸我的乳房。我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撫摸過,因緊張而渾身顫抖,但沒有抗拒。他一點一點地將我的衣服脫光,直到我的身體全部裸露在他面前。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我逐漸看不清他的面孔和表情,卻清晰地看到他直挺挺的生殖器官——潮濕而丑陋。我第一次感覺到來自另一具身體的可怕力量,那種極端的震顫直到許多年后仍然驚悚著我,讓我在每次高潮過后,都有幸存的感受。
          在生澀的動作中完成了我們的第一次性交。亮子頗為陶醉和興奮,我自己卻充滿了疼痛與恐懼。事后,我偷偷揣起沾著血跡的內(nèi)褲,趁我的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扔到了河里。事后回想那次經(jīng)歷,并不美妙,但卻很重要。事實上,并不是所有人的第一次都美妙。但至少我從來沒有后悔過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江南小鎮(zhèn)上的那個倜儻的公子哥,因為我喜歡過他。一個人能夠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自己喜歡的人,這是多么珍貴。
          許多年以后,我為了生存同各色男人上床,英俊的和丑陋的,高大的和瘦弱的,我總是習(xí)慣于把他想象成亮子。即使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他的面孔,這讓我感覺同男人上床不是生存的必需,而是一種你情我愿的享受。
          總之亮子是我的少女時代最美麗的回憶。沒多久,他就到外地去讀大學(xué)。隨著時間的流逝,他自然地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了,如同一切發(fā)生在青春期的愛情一樣。他丑陋的潮濕的生殖器官,卻一直停留在我的腦海中,無法擺脫。
          18歲那年,母親死了。
          我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她的懸垂在房梁上的已經(jīng)僵硬了的軀體。我從沒想過她會用這樣原始
          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的面孔因缺氧死亡而顯得慘白,卻為她短暫的生命增添了一點神秘的色彩。
          我斜倚在門柱上,端詳著她的已經(jīng)冷卻的尸體,第一次發(fā)現(xiàn)母親其實是一個很美麗的女人。我的長相十有八九是承襲了她的優(yōu)點。于是我開始有點感謝她,開始有點悲傷。
          我踩著高高的桌子,將她的身體抱了下來,把她平躺在床上,為她換上了一套她喜歡的衣服。這個女人用一生的時間憎恨拋棄了她的丈夫和拖累了她的女兒,即使是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她也沒有給我留下只言片語,如同她從未曾到這個世界來過,未曾同任何人之間存在過任何關(guān)系一般。這個女人早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并不在意那會給她的女兒帶來什么傷害。
          好心的鄰居幫我埋葬了我的母親。在母親下葬的那天,我竟然哭了。不完全是為了她的死亡,更多是為了那些逝去了的我們共同擁有過的日子。
          那一天起,我同這個世界斷絕了一切親緣上的聯(lián)系。
          
          [李醫(yī)生]
          剛進醫(yī)院的時候,女孩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我時??梢钥匆娝粋€人靜坐在病房里,或笑或哭,仿佛一剎那間思憶起許多往事。她是一個很堅強的女孩。即使在接受最痛苦的藥物注射的時候,她都沒有哭過一聲。我很清楚那種痛苦。即使幾十年的醫(yī)生生涯已經(jīng)讓我習(xí)慣了冷靜地看待病人的痛苦。但從這個女孩進入醫(yī)院的那刻開始,我那堅硬的心腸就開始逐漸軟化:死亡正在向更加年輕的人迫近,而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女孩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和我熟識了之后,她稱我為李阿姨。她很配合我對她的治療,但她很坦率地對我說,她已經(jīng)作好死亡的準備了。說到“死亡”兩個字的時候,她的表情有一些微微的變化,但她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
          我從來沒想過一個20多歲的女孩會以如此超脫的目光看待死亡.有的時候我甚至懷疑
          她是否真正地意識到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我回想起我的少女時代,像她這么大年紀的時候,我正在美國的一所醫(yī)學(xué)院讀書,接到我的父親病危的消息時,我哭泣了一天一夜?,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50多歲的老女人,甚至從來不敢思考死亡到來的時候我該如何。
          世界真是變化了。如果人們真的連死神都不再敬畏了,那些可怕的疾病還有什么威懾力呢?
          于是我開始懷疑人是有靈魂的,對于那些相信靈魂存在的人們而言,肉身的死亡是不朽的靈魂的生命的開端。而作為一名試圖挑戰(zhàn)世紀絕癥的醫(yī)生,我又是否應(yīng)該也相信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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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們總是希圖不斷地更換自己的環(huán)境,期待下一段旅程中會有什么更好的饋贈,也往往因之而懊悔和沮喪,就如同我提著僅有的一個行囊,站在A城人潮熙攘的火車站上時的心情一樣。這是一座典型的商業(yè)大城,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我的面前涌動,蕩漾著灰暗的色調(diào)。每一張面孔都乏善可陳,固執(zhí)而冷漠。
          在原地孤獨地站立了很久,我才意識到:我根本就還沒弄清楚自己來這個城市做什么。我并沒有親人和朋友在這里,只是感覺失去了一切依靠的我,在這個城市中會更加容易生存。
          我沿著筆直寬闊的街道漫無目的地行走,觀看街邊畫廊里的那些油畫,端詳著時尚的女孩子們的裝扮。夜晚,我站在冷清的過街天橋上,數(shù)著街上過往的車輛。
          很快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仍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我頭一次感覺自己在這個世
          界上是如此的孤獨:我的父親和母親相繼以不同的方式離開了我,而我什么都沒有,什么都不會,無法在這個容納著幾百萬人口的城市里生存。我如同一個乞丐般地接納著路人憐憫的目光,可悲又可笑。
          我把自己的身體蜷縮在街邊的一個公共汽車站上,等待另一個黎明的到來,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乞丐。
          深夜三點,一個穿著長長的白色裘皮大衣的女人在我的面前站住,低下頭寧靜地看著我。
          “你冷嗎?”她問。她是一個非常漂亮和優(yōu)雅的女人,目光溫暖而和善。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我的處境使我無法負擔自己的自尊。
          “那你跟我來?!彼f,繼續(xù)朝前走。她豐滿的臀部在雍容的裘皮下面優(yōu)雅地扭動,如同午夜中的一團跳動的火焰。
          我躊躇了一下,終于還是站起身來跟在她后面。
          她把我?guī)У搅怂〉墓?,就在這座小小的公共汽車站附近。
          她叫阿舒,是個妓女。她收留了我,從那天起,她成了我在這個城市中唯一親密的人。
          
          阿舒是一個有品位和潔癖的妓女。她的家里干凈整潔,地上沒有橫七豎八的拖鞋,床上的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寬大的客廳角落里有一個小小的吧臺,上面整齊地擺放著優(yōu)雅的玻璃杯和一瓶沒有喝完的洋酒。墻上掛著巨大的油畫,我仿佛置身于一間宣揚現(xiàn)代藝術(shù)的主題酒吧。
          她對我說她當年差兩分沒考上大學(xué),要不今天很可能坐在金融街的某幢高檔的寫字樓里,從巨大的落地窗俯視大街上的行人。
          
          從她說話的語氣,可以感覺到這是一個有野心的有權(quán)力欲的女人。當聽了我的故事之后,
          她便愈發(fā)感嘆。
          “我們女人就是這樣的。其實人和人之間差不了什么,運氣好的,可以嫁一個男人,運氣不好的,就要嫁很多男人?!卑⑹嬲f這番話的時候正在對著鏡子涂唇膏。那支唇膏顏色殷紅,如同鮮血一般。
          阿舒在她的大公寓里分給了我一個小小的房間。我把我的所有行李都平攤在地上,也無法把它填滿。無外乎就是一些衣服,生活用品,還有我老家房子的鑰匙。
          阿舒剛剛淋浴出來,頭上扎著干爽的毛巾。她的身材豐腴,乳房尤其豐滿。她站在我的門外,捧著自己的胳膊,看著我收拾著行囊里的東西。
          “你怎么穿平底的布鞋?你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能如此對待自己?”她用手指著我腳上的那雙布鞋,語氣十分鄙夷。我低頭看,那雙鞋在昏暗的燈光中的確顯得突兀和丑陋。我很自卑。其實從我到了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就在自卑著。
          阿舒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從她的大床底下翻出了一個落滿灰塵的盒子。她把它遞給我,
          說:“這個送你了。好歹我們也同是天涯淪落人?!?br/>  我打開那盒子,里面是一雙漂亮的舞鞋。鞋面上是一團紅色的絨毛球,看上去十分溫暖和妖艷。
          “這是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偷了家里的錢買了來的。因為這個,我差點被趕出家門。我從來都沒舍得穿過。我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這是唯一屬于我的東西。送給你吧,你和當年的我一模一樣,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卑⑹嬲f這話的時候表情很肅穆,仿佛是在傳承著她生命的一個部分。
          其實她說得不對。從我的母親離開我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恐懼著,只是我小心地隱藏著罷了。我有一種無法控制的不愿被人看見弱點的性格。
          
          第二天晚上,阿舒帶著我到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家名字叫做“人間天堂”的夜總會,也是A城最有錢的那撥人常來一擲千金的地方。
          門外停著一列列的高檔汽車,英俊魁武的保安穿著筆直的制服站在大門外迎接衣裝冠冕
          的客人。阿舒挺著胸脯,昂著頭從大門走了進去,那些保安很有禮貌地朝她點頭致意,只有我猥猥瑣瑣地跟在后面,用眼睛的余光偷偷地看著這個對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地方。
          夜總會里面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燈光幽暗,音樂煽情,穿著艷麗輕佻的年輕女人們同那些身材富態(tài)的有錢男人打情罵俏,場面香艷熱烈。
          “這才是這個城市的本質(zhì)?!卑⑹鎸ξ艺f,她的語氣有些自豪,也有些激動,“你要考慮清楚,我不會逼迫你。你是一個女人,你什么都沒有,想在這個城市中生存,并沒有很多選擇?!?br/>  我咬了咬牙,說我考慮清楚了。別人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我決定做一個妓女。因為阿舒說得對,我并沒有很多選擇。阿舒給我做了一個榜樣,就是做個妓女也可以有品位和有錢,也可以活得開心。
          
          于是我開始了在“人間天堂”販賣青春的日子。那段經(jīng)歷談不上快樂,但也并不痛苦。事實上,和被父親遺棄,母親自殺的經(jīng)歷比起來,已經(jīng)算是快樂了。
          我的第一個客人是個40多歲的男人。當時的我低著頭,坐在角落的一張不顯眼的椅子上,不知所措?!叭碎g天堂’并不對從事色情交易的女人統(tǒng)一管理,只要有門路有本事混進大門來,一切就都要看自己。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不遠處的那個憂郁的男人。阿舒已經(jīng)教了我如何分辨有錢男人的方法;那些衣著最光鮮的往往是窮鬼,30歲以下的也往往強不到哪里去。看男人不要看衣著,要看他的皮鞋。窮人可以弄一套有模有樣的西裝穿,卻往往無法負擔一雙真正好的皮鞋。
          我用眼睛悄悄地看他,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于是也時不時地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目光頗有意味。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走過去和他搭訕。但沒過多久,他自己走了過來。
          “你是一個人嗎?”他問。聲音很渾厚,但底氣有些蒼老。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我請你喝一杯酒好嗎?”他問。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我說好。
          于是他為我們每個人叫了一杯tequila。我第一次喝洋酒,輕輕地抿了一口就難受得皺起眉頭。
          “你幾歲了?”他問。
          “25?!蔽胰隽藗€謊
          他點了點頭,沒怎么說話,只是把手輕輕地攬在我的腰上。喝完那杯酒,我便跟著他走了。我甚至無法開口和他談好價錢。
          他在“人間天堂”樓上的賓館開了房間,我隨著他走了進去。
          進了房間之后,我們都有些尷尬。他顯然也不是這里的???,因為他的樣子似乎比我還要拘謹。他問我要不要先淋浴,我點了點頭。
          我一個人在浴室里呆了很久,仔細地清洗著我的身體。我清楚這一次會和上一次有根本的不同。我已經(jīng)被剝奪了享受性愛的權(quán)利,我必須以完全潔凈的身體取悅我的第一個客人。
          那天我們花了整整半個夜晚的時間做愛。我絲毫不懂得任何取悅男人的技巧,但是他卻一直保持著紳士的風(fēng)度。他抱著我從床上滾到地上,我咬著嘴唇,沒有叫出聲音來,直到他筋疲力盡地癱軟在地板上。他讓我感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高潮。
          結(jié)束之后,他點燃了一根煙,抽了起來。我斜靠在他的懷里,微閉著自己的眼睛。我的身體都沁出了細細的汗,黏合在一起,我可以嗅到他的口腔里淡淡的煙草味道。
          “能陪我聊聊天嗎?”他問我。
          我并沒有預(yù)料到他的這個請求,但我仍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我的心里很舒坦,因為我慶幸我的第一個客人是個好人。我聽阿舒講過很多變態(tài)男人的掌故,可以用毛骨悚然來形容。
          于是他開始給我講述他的故事,講他如何從一個街邊賣貨的小販拼搏到今天的地位。他的故事并不吸引人,他本人也是一個非常糟糕的講述者,但我聽得非常專心。我認為既然心存感恩就應(yīng)該懂得回報。我甚至認為他到“人間天堂”來的目的不是找女人尋歡作樂,而純粹是為了尋找一個專注的傾聽者。
          講著講著,他漸漸睡著了。我輕輕為他蓋上被子,依偎在他身旁也睡著了。我摟抱著他的身體——他非常強壯,胳膊上的肌肉強健有力——如同抱著小的時候睡覺時摟抱的布娃娃,心情恬淡。
          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了。在床頭放著一沓厚厚的錢和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鐘維,XX投資公司董事長。在他的名字下面有他的電話和地址。
          我手里握著那一沓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心里想,如果沒有這些錢,或許我會愛上他。
          
          [李醫(yī)生]
          女孩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昂貴的雞尾酒療法在她身上的效果越來越微弱。眼看著她的
          身體一天一天地瘦弱和憔悴下去,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悵惘的感覺。或許生命的逐漸流逝對這
          個世界而言不算什么,但當這個生命的消失就在自己的指縫之間時,那種感覺便變得排山倒海。
          一天下午,醫(yī)院來了一個男人探視她。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來探視過她。她曾對我說她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親人和朋友。
          那個男人40多歲,非常有風(fēng)度,坐一輛非常豪華的汽車。他自稱是女孩的親戚,走進了她的房間。他在她的房間里呆了很久才出來,出來的時候我在走廊里遇到他,他的表情肅穆而悲傷。
          他對我說:“大夫,她是一個很好的女人,請你一定要救救她。”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點頭。我不清楚他是女孩的什么人,因此不能將女孩的真實狀況告訴他。但我也為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關(guān)心她的人而欣慰。依我的觀察,這個人很可能是個有家室的男人。他和女孩之間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不為外人道的故事。至于究竟是什么情況,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是容易愛上成熟男人的。
          
          我突然想起20年前,我和她年紀相仿的時候,也曾經(jīng)在江南的一個小鎮(zhèn),愛上了一個有妻女的已婚男人。那個時候我愛他愛得如癡如醉,他也終究沒有辜負我,他舍棄了他原來的家庭而成了我的丈夫。當時的我還不是一樣為了自己的愛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豁出了一切。盡管那個后來成為我丈夫的男人已經(jīng)在三年之前因癌癥去世,但這么多年來,每當我追憶起那個江南小鎮(zhèn)上的那對被遺棄的母女,心頭便會涌上強烈的負罪感。
          或許一切都是有輪回和報應(yīng)的。面前的這個少女和那個成年男人的曖昧,是上天在諷刺我當年破壞別人家庭的行徑。我無法彌補20年前的那場罪孽,如同我無法挽救面前這個脆弱的生命一樣。
          人的力量是如此地渺小,卻又總是試圖去改變那些無法改變的宿命。
          
          3
          
          當阿舒把小刀領(lǐng)到我面前,對我說那是她的男朋友的時候,我絕對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從來沒有想過妓女也可以有男朋友。在我的辭典里,妓女是任何同她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男人的女朋友。但阿舒是一個古怪的妓女。因此異常的事情發(fā)生在她的身上,倒也不是什么特例。
          小刀20多歲,看不出具體的年齡,留著長長的頭發(fā),染成焦黃的顏色。嘴里叼著一根煙,嘴唇上方有一片隱約的茸毛。在身材豐腴的阿舒面前,如同一個未成年的孩子。
          “小刀是唱搖滾的,吉他彈得特棒?!卑⑹嬲f這話的時候表情無限自豪。她乖巧地挽著小刀的胳膊,有意無意地向我炫耀著她的幸福。
          我頗有禮貌地朝這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笑了笑。他身體出奇地瘦,但胳膊上的肌肉還是顯得很結(jié)實。他顯然沒什么錢,因為他腳上是一雙俗不可耐的爛皮鞋。于是阿舒傍大款的這個猜測就被我直接排除了。但我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窮人是如何吸引了阿舒的。
          “阿舒,你的朋友真漂亮?!毙〉端菩Ψ切Φ乜粗遥瑢Π⑹嬲f。
          阿舒狠狠地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一半玩笑一半嚴肅地對他說:“你小子要是敢打她的主意,看老娘不砍了你。”
          聽了阿舒的話,小刀笑得更加放肆。他把阿舒摟在懷里,在她的額頭上狠狠地親了一口,說:“我可舍不得你?!?br/>  我看見阿舒的表情立刻充溢著幸福,仿佛那是真話一般。
          我很巧妙地回避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沒多久,我聽見她的房間里傳來男歡女愛的呻吟聲,他們顯然有意壓抑了他們的縱情,但仍然讓我心煩,于是我穿上外衣,一個人出去喝茶了。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小刀已經(jīng)走了,阿舒懶洋洋地蜷縮在大床上看電視。
          “你認為小刀怎么樣?”她饒有興致地問我。
          “很好啊,你們蠻般配的?!蔽艺f。我終究還是沒有勇氣說出真話來。因為我發(fā)現(xiàn)小刀在身邊的時候,阿舒也顯得格外的可愛。我不忍心破壞她的這份好心情。
          從那以后,小刀就經(jīng)常來我們這里過夜。阿舒愛他愛得發(fā)瘋,他說什么都言聽計從,簡直到了狂熱的程度。有一次小刀來電話,說是要吃醪糟湯圓,阿舒便拉著我打車找遍了半個城區(qū)的川菜館子。我從來沒想過阿舒這般復(fù)雜的女人會如此輕而易舉地被一個毛頭小子征服。我想起我的初戀來:和亮子分手之后,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忘記他了。即使是我感覺自己最愛他的時候,也從來沒有過如此刻骨銘心的感覺。也許女人的心思和外表是完全不同的,越是阿舒這般厲害的女人,就越需要一個簡單男人心靈的慰藉。
          
          “我們倆注定不能長久,但我就是愛他?!痹谝淮尉坪?,阿舒滿臉無奈地對我說。那天是她的生日,小刀到外地去演出,沒能到場,只有我們兩個女人。我和阿舒那天都沒有去“人間天堂”上班,而是一起逛了一整天的街,買了很多衣服和裝飾。她說她又老了一歲,應(yīng)該讓自己過一天開心的日子。
          “為什么這么說?小刀對你很好啊。”我只能這么說。其實天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狀況如何。
          “傻丫頭,你知道什么?”阿舒輕蔑地笑,輕輕從手包里抽出一支煙,緩緩地點燃,“他說他愛我,是因為他現(xiàn)在還需要我。他遲早有一天會嫌棄我,離開我。我們這種女人沒有權(quán)利被人愛?!?br/>  那天整整一晚,阿舒都在給我講她和小刀的故事。
          兩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們在A城的一間搖滾酒吧中相識。在臺上演出的小刀看到了聽眾中美麗的阿舒,特別為她演唱了一首歌,是零點的《愛不愛我》。之后他們就好上了。直到今天,這首歌仍然是阿舒的最愛。
          和一切唱地下?lián)u滾的青年一樣,小刀也是年輕而貧窮。阿舒有錢,所以小刀說并不在乎阿舒的職業(yè),因為他們都是社會的棄兒。
          “你知道嗎?這兩年,光是給他買大麻的錢,就好幾萬了。我讓他戒掉,他不聽,說那是他音樂靈感的源泉。我就只能繼續(xù)買給他抽。在他面前,我永遠是自卑的?!卑⑹婷髁恋捻又辛鞒隽搜蹨I。
          我從來沒有想過風(fēng)情萬種的阿舒對感情竟如此珍視。她性格倨傲古怪,在我之前她甚至沒有什么親密的朋友,但她卻如此珍視自己愛的男人。我想到我自己,幾乎已經(jīng)忘記愛和被愛的滋味了。在我墜入情網(wǎng)的那一天,是否也要如同現(xiàn)在的阿舒這般的痛苦和無奈?
          漸漸地阿舒睡著了。于是我抱著她,我們就那樣坐了一夜,如同一卵雙生的姊妹。她熟睡的面孔就像純真的孩子一般,緊閉的嘴唇上的鮮血似的紅色刺激著我的眼睛,讓我不敢睜開雙眼。
          和阿舒共同生活的日子很快活。即使她的男朋友小刀經(jīng)常泡在我們這里,我們?nèi)齻€人相處得也算和諧。時間久了,我發(fā)現(xiàn)小刀是一個很活潑和可愛的大男孩。他比阿舒要小幾歲,和我年齡差不多,因此我們還算談得來。
          小刀經(jīng)常拉我們到他的樂隊演出的酒吧去玩。我一貫欣賞不了搖滾樂,何況小刀的搖滾鬼魅般飄忽,讓我毛骨悚然。但阿舒每次都聽得全神貫注,我也不想打攪她的興致。深夜,演出結(jié)束后,我們?nèi)齻€人在大街上游蕩,如同三只孤獨的魔鬼,他們倆一起唱著小刀的歌曲,我就在一旁笑著聽。那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日子,即使我始終也未曾真正走進這兩個人的心里,但這種沒有痛苦的交情,對我這樣的棄兒而言已經(jīng)是完美的了。
          
          [李醫(yī)生]
          醫(yī)院收到了一張支票,上面的簽名是“鐘維”,來自一家投資公司。支票上有一筆相當驚人的金額,送支票的人講明是這家公司捐給女孩的醫(yī)療費用。
          我把這張支票拿到女孩面前,她仔細地把它捧在手里,全神貫注地注視它,仿佛是在注視一個舊日的相識。良久,她把它還給了我,輕描淡寫地說:“麻煩您把它退回去吧,我不接受這個人的錢,我自己有錢。如果他來找我,麻煩您告訴他,我不想見他?!?br/>  我接過那張支票,點了點頭。
          三天之后,那張支票的主人親自到醫(yī)院來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就是上次來探視女孩的那個男人。他神情焦急,想要探視女孩。我對他說女孩的病情很不穩(wěn)定,現(xiàn)在不能探視。男人甚至試圖強行闖進病房,但最終還是被我攔在門外。男人無可奈何地走了。
          “他走了?!蔽覍ε⒄f。
          女孩苦笑兩聲,說:“謝謝您。我知道我這樣做不對,但我不想欠誰什么。我原本誰也不欠,沒有必要在臨死的時候反而欠下人情,因為那是還也還不完的了。我的父母都舍得遺棄我,又何必接受其他人的施舍呢?”
          女孩的話如同夏日晴空的霹靂般震撼了我.她也被她的父親遺棄過?難道這個世界真的竟如此善于巧合,讓我在20年后見到那個使我一生都在愧疚的女孩?
          我輕輕幫她攏了攏額頭前面散亂的頭發(fā),說:“孩子,你是什么地方的人?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A城的?!蔽?guī)缀蹩梢月犚娮约盒呐K無節(jié)律地跳動。我如同一個亦步亦趨的小偷,試探著自己的罪惡。
          
          女孩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地說出了她出生那個小鎮(zhèn)的名字。
          那一刻我感覺頭上的天空就要坍塌了。我仔細端詳她的面孔,的確和我的丈夫非常相似。最害怕的設(shè)想終于變?yōu)楝F(xiàn)實。我握著病歷的右手開始微微地顫抖。活了一大把年紀,第一次感覺到愧疚和恐懼。她就是那個為了我而遺棄了自己家庭的男人的女兒。我曾經(jīng)一手破壞了她的童年,而現(xiàn)在,瀕臨死亡的她正躺在我的面前,對于這一切毫無察覺。
          女孩并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她正對著一面很小的鏡子端詳著自己的容貌。我看到她的額頭上出現(xiàn)了一個明顯的漩渦狀的瘡疤——那是病情越來越嚴重的跡象,頓時心里的感覺愈發(fā)地復(fù)雜起來。
          我是應(yīng)該告訴她事實真相,還是隱瞞這一切,帶著這個遺憾送她進入墳?zāi)?
          女孩放下手里的鏡子,認真地對我說:“李阿姨,您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等我死了的時候,您用潔白的布單蓋住我的臉和身體,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難看的樣子,好嗎?”
          女孩已經(jīng)越來越清楚自己與死亡的距離了。我明白她愈是超脫,我便愈是應(yīng)該隱瞞實情。現(xiàn)在對于她而言,對永恒的美麗的希冀是一切關(guān)于生的希望.我又怎能讓她因為對我的仇恨,而失去了僅存的這點幻想?
          于是我決定沉默了。我為她掖了掖被子,說:“傻孩子,總說傻話。好好養(yǎng)病,不要胡思亂想?!?br/>  女孩笑了,如同夏花般燦爛。她說:“大夫你不要騙我了,我不是孩子,我十幾歲的時候就一個人生活了。其實死掉對我來說沒什么,快點或慢點都無所謂,因為這一切不是我的過錯,不是任何人的過錯。”
          女孩望著窗外。外面正飄著細細的雨絲,深秋的涼意已經(jīng)滲入人們的骨髓了。
          
          4
          
          有人說女人和女人之間永遠無法成為朋友,只要在她們的周圍有男人。這句話是千真萬
          確的道理。在我和阿舒之間更是如此:我們的友情從一開始就不是平等的,她在我一無所有的時候收留了我,教我如何生存,如何避免傷害,因此無論我對她做過什么好事,都無法改變我虧欠她的事實。
          在阿舒面前,我總是感覺自己很卑微。即使后來我賺的錢已經(jīng)比她多得多,我始終還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態(tài)敬仰著她。當我喜歡上她的男朋友的時候,這種情緒就愈發(fā)地讓我難受。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稀里糊涂地喜歡上小刀的。平心而論,在這個世界上分三六九等的男人中,他頂多只是中下等級中不起眼的一個,粗俗無禮,輕佻浪蕩,還有諸如吸毒等惡習(xí)。但他對女人有一種春藥般的吸引力,能夠令阿舒這樣閱盡無數(shù)男人的女人癡迷,這一點我無法解釋。
          我喜歡上了小刀,卻只能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心情,我很清楚阿舒的個性和她對小刀愛戀的程度。無論如何,她都是我在這個城市中唯一可以稱作朋友的人,我感激她也需要她,這一點比我的那些蕩漾的春心更加重要。
          小刀似乎對我也頗有好感。他經(jīng)常在阿舒不在的時候和我打情罵俏,講那些地下?lián)u滾樂隊中流行的色情笑話。對這些我一貫是一笑了之。終于有一次,他猛地從背后抱住我,在我的耳邊喃喃地說:“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已經(jīng)很久了?!?br/>  他的帶著大麻氣味的溫熱的呼吸輕撫過我的頸子,讓我渾身如同性高潮般地戰(zhàn)栗。
          我想用力推開他,可是他的力氣卻奇大無比。他輕易地把我按倒在床上,在我的臉頰和嘴唇上恣意親吻。我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長,使得他的眼睛顯得異常的明亮,讓我倏地回憶起同少年時代的亮子戀愛時的場景。于是我的一部分心智開始妥協(xié)。我閉上眼睛,開始迎合和回應(yīng)他的親吻。他的手開始在我的身上恣意撫摸,我條件反射式地扭動自己的下肢。男人都喜歡這樣,何況是這樣的不成熟的半大孩子。
          我終于沒能堅守住能夠維系友情的那道底線。我們剝光了彼此的衣服,他嫻熟地進入了我的身體。我用雙腿緊緊纏住他的腰肢,感受他帶給我的躁動。沉浸在身體摩擦中的我們并沒有注意到臥室的門被輕輕打開,另一個憤怒的女人走了進來的聲音。
          
          我看見站在我們身后的阿舒的時候,她的面孔已經(jīng)因為憤怒而扭曲了。她狠狠地將小刀一把從我的身上拽下來,使勁抽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小刀沒有反抗,表情驚恐而呆滯,站在角落里。他裸露的身體在慘淡的白色日光燈下顯得僵硬而突兀。
          阿舒看著床上的我,目光犀利。我無地自容,下意識地抱緊自己裸露的身體,根本不敢正視她的眼睛。
          “你說說,我待你如何?”她問我。她紅色的嘴唇在微微地顫抖著。
          “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除了對不起,我還能說什么。
          蜷縮在一邊的小刀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跳了起來,對阿舒說:“親愛的,是她引誘了我,你原諒我吧!”
          我斜眼看小刀,他的表情如同一只驚惶的寵物。我開始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我原本就不該希冀同這樣的男人之間發(fā)生什么的。我原本也不必為了這樣一個人毀了我和阿舒之間的一切。
          阿舒狠狠地瞪了小刀一眼,沒有理他,而是對我說:“你這么做,有沒有想過如何面對我?”
          我低垂著眼睛,聲音低低地說:“阿舒,一切都是我的錯,你待我很好很好,是我對不起你。你打我罵我吧,我罪有應(yīng)得。”
          阿舒聽了我的話,厲聲冷笑:“我從來沒指望小刀這個混蛋能一心對我,但我沒想到那個女人竟然會是你。很好很好,太好了。你們倆都給我滾吧,我不需要你們。我活了大把年紀,被最信任的兩個人玩了,這一切簡直完美?!?
          聽了阿舒的話,小刀立刻躥過來,跪在阿舒面前,聲音凄慘地說:“阿舒你原諒我吧,我只愛你一個人,這次是她引誘我的,我以后絕對不敢了?!?br/>  我看著小刀的面孔,謊言使他的瞳孔變得扭曲詭異。他抱著阿舒的雙腿,我看到阿舒哭了,眼淚如同天空墜落的隕星。這是我第二次看到阿舒哭,兩次都是為了同一個男人。
          我知道或許我才是那個該滾蛋的。我沒有繼續(xù)懇求下去的勇氣和毅力,于是我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衣服,從這幢收留過我的靈魂的公寓里滾了出去。走的時候除了阿舒當初送我的那雙紅舞鞋,我什么都沒帶走。它的那團紅色的絨毛依然亮麗如初,如同小刀清瘦的裸體,掛著諷刺的殘酷的微笑。
          
          [李醫(yī)生]
          做醫(yī)生的常常有著雙重的信仰:一方面認為只應(yīng)該相信科學(xué),相信人的生老病死都是客觀規(guī)律,是自然發(fā)生的,與人的善惡真?zhèn)螞]有關(guān)系,沒有一雙神靈的手在幕后主使;而另一方面,面對著這些“不幸”染上各種痛苦的疾病的人們,又隱約覺得或許這一切的背后,都有因果輪回或善惡報應(yīng),在冥冥中安排著。
          在所有的患者中,女孩是唯一一個自己乘計程車來醫(yī)院的人。她拎著一個巨大的旅行袋,告訴我那是她的一切。她沒有親人或朋友陪伴。到目前為止,也只有一個中年男人來探視過她,而她則拒絕了男人慷慨的援助。我已經(jīng)逐漸可以猜出女孩的身份。到我這里來就診和檢查的人中,和她情形類似的也有一些。這些從事色情服務(wù)業(yè)的女孩子,總是敏感地掩藏自己的心思。盡管我畏懼和鄙視這個職業(yè),但我相信這些女孩都有身不由己的苦衷。
          而今,一切在我的心里真相大白,很可能女孩的一切罪孽和痛苦,都是我一手造成的。而現(xiàn)在,我仍然操著手術(shù)刀和針筒,繼續(xù)主宰著她的生命。這一切是多么諷刺!
          女孩有一雙紅色的舞鞋。那款式和顏色在我這個年紀的人看來,已經(jīng)有些過于妖艷了。女孩每天都會穿著它們在病房里走幾圈。這雙妖艷的鞋,穿在她的腳上,看上去卻顯得十分優(yōu)雅和貼切。女孩是漂亮的,身材也很好,她有資本讓自己漂亮,卻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享受漂亮的感覺。
          
          “這雙鞋是阿舒送我的,她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是唯一沒有遺棄過我的人,即使她現(xiàn)在恨我?!迸ξ艺f。
          我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的想法,我活了一大把年紀,幾乎沒有恨過什么人。我很想告訴她,其實是否被人憎恨,并不是我們可以主宰的。但如今我已經(jīng)沒有這個資格。因為在她面前,我才是那個應(yīng)該被憎恨的人。
          但女孩似乎對那個“恨’她的朋友非常掛念。她穿過那雙鞋子之后,總是小心翼翼地將上面的塵土擦干凈,端詳半天,再放回盒子里,仿佛那真是她最珍貴的寶物。
          我并不清楚這個“恨”她的朋友究竟為了什么而恨她。但從女孩的口氣中可以感受到,她對于被那人憎恨毫無怨懟,仿佛自己罪有應(yīng)得。我想如果女孩依然憎恨著我,我也是罪有應(yīng)得。猶豫了很多次,我終究還是沒有詢問她的那段過去。盡管負罪感時刻嚙咬著我的靈魂,但我終究還是無法積聚足夠的勇氣。
          隨著病情的加重和死亡的臨近,女孩已經(jīng)沒有力氣每天穿上她的寶貝在地上走來走去。更多的時候,她都是把盒子端在懷里,端詳和摩挲。她開始每天問我是否有人來探視她,好像她一直在等什么人似的。
          做醫(yī)生的這些年,我目睹了無數(shù)人的衰竭和死亡,明白越臨近終限,人就感覺越孤獨,越需要舊日的相識和回憶來支撐生命。女孩也不例外。只是那些她思念著的人們,是否已經(jīng)將她的存在遺忘了呢?
          
          5
          
          離開阿舒之后,我彷徨了很長一段時間。盡管我有足夠的錢租房子吃飯生活,一個人的生活總像是缺少什么似的。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是如此地容易依賴別人。小的時候依賴父親,父親走了之后依賴母親,母親死了之后又依賴阿舒。我的殘缺的童年并沒有使我堅強起來。面對重大的變故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懷念有人依賴的日子。
          我在距阿舒的家很遠的地方找了一套單身公寓,租了下來。我擔心如果住的距離過近,會時不時地遇到阿舒或小刀。我在“人間天堂”經(jīng)常能夠看見阿舒。我不敢和她照面,每次都躲著她走。她看見了我,也裝作沒看見。這讓我心里非常不安。我可以接受她的憤怒,卻無法承載她的冷漠。
          阿舒終究還是沒有原諒我。沒多久她就離開了“人間天堂”。我的生活真正地冷清了下來。夜晚和陌生的男人搭訕上床,白天在家里睡覺。我漸漸失去了感覺情欲的能力。我如同一具昂貴的人體性玩具,為那些無名的性伴侶們帶來高潮,自己卻興味索然。
          然而在生活百無聊賴的時候,我卻真正地愛上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燈火闌珊的午夜,我一個人從“人間天堂”出來,到我的住地附近的一間通宵營業(yè)的咖啡館買夜宵。偌大的咖啡館里只有零星兩三對情侶在竊竊私語。狹窄的吧臺后面站著一個面容清秀的服務(wù)生,20多歲的年紀,身材頎長挺拔。他看著我,目光中蕩漾著欣賞和愛慕。那是一種久違的目光。在“人間天堂”,男人們看我的目光都是充滿情欲和猥褻的。我懷念這種單純的對美麗異性的愛慕。于是我很嫵媚地對他笑了笑,走了。我感受到他注視我的背影很久很久,但我沒有回頭望他。
          第二天我鬼使神差地再一次到那家咖啡館去。他終于鼓起勇氣和我搭訕。他告訴我他叫輝,是附近那所大學(xué)的學(xué)生,課余時間在這里打工。他問我有空的時候是否可以約我出去看個電影喝個咖啡什么的,我點了點頭,并把我的電話號碼留給了他。
          輝很小心地將寫著我的電話號碼的便簽折疊好,揣在褲子口袋里。我的心里最柔軟的部分一陣顫動,那是多么單純的一個動作啊。
          第二天,我就接到了輝的電話。他說他今天晚上不用上班,約我看電影,我不假思索便答應(yīng)了。放下電話之后,我開始精心地打扮自己,化淡淡的妝,穿素雅的衣服和鞋子,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并扎了一個清純的馬尾辮。我仿佛回到了同亮子初戀的那個年代,一切都在未知和驚喜之中。
          那天的電影是一部很浪漫的青春片,影院中坐滿了一對對熱戀的情侶。輝在黑暗中握住我的手,我感覺到了他的脈搏的狂熱跳動。在影片結(jié)束散場的時候,他吻了我。他的嘴唇溫熱而濕潤,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地吻下去。他根本不懂得如何接吻,但那卻是我有生以來最沉醉的一吻。盡管一切來得太快,但我仍徹底地愛上了面前的這個男孩。
          
          我成了大學(xué)生輝的女朋友。他年輕而浪漫,經(jīng)常在冬天的早上拉著我到公園的大橋上看雪中的湖。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緊緊地抱著我,說我愛你。他從來沒有試圖同我做愛,而是陶醉在擁抱和親吻的真摯中。
          輝是獨生子,家境很富裕,但他學(xué)習(xí)卻非常刻苦,業(yè)余時間打工也是為了汲取社會經(jīng)驗。我沒有告訴他我的真正職業(yè),因為我明白沒有人會明知道對方是妓女而繼續(xù)愛她。何況,“妓女”這兩個字對他來說,太復(fù)雜了,我不知道這樣的謊言可以隱瞞多久,但我真的迷戀這種青澀的戀愛的感覺。這些年來,我沉浸在燈紅酒綠的聲色之中,這段沒有肉欲的情愫,是我最奢侈的經(jīng)歷。
          若干年之后,我曾經(jīng)將同輝的這段戀情和同亮子的那段戀情相比較,試圖找出前者更加刻骨銘心的原因。后來我發(fā)現(xiàn),之所以沒有肉欲的感情更加吸引我,是因為對我而言,異性肉體的接觸已經(jīng)不是奢侈。人們總是愿意站在自己的角度,希圖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相反的經(jīng)歷,這便是一切欲望的源泉。這也是我根本不應(yīng)該開始和輝之間的戀情的原因。我們各自的生活完全沒有重合的部分,對彼此的迷戀,不過是對另一種活法的好奇。等到掩蓋這一切的謊言最終揭穿的時候,我們兩個都是受害者。
          三個月后,輝提出要我見他的父母。
          開始的時候,我執(zhí)意反對,但在他的堅持下終于還是屈服了。
          在同他的父母見面之前,我非常用心地打扮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更清純些。中年人比大學(xué)生更加世故和復(fù)雜,想騙過他們的眼睛更加困難。
          輝的家在城東北的一片高檔住宅區(qū)里。那里的大片高檔公寓和別墅是A城有錢人的聚集地。我挽著輝的胳膊,按響他家的門鈴,出來迎接我們的就是他的父母。
          那是從小到大最尷尬的一刻。我看到了輝的父親,驚愕萬分——那個很有風(fēng)度的中年男人,就是我在“人間天堂”的第一位客人。我想起在我的通訊簿里甚至還夾著他留給我的名片。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比嫖客在自己的妻兒面前看到自己嫖過的妓女更加詭異的了。我感覺到我的身體里的血液開始凝固。輝的父親顯然也認出了我,因為他也是目瞪口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那真是一場災(zāi)難,它扼殺了我的剛剛誕生三個月的真正的戀情。我迅速地轉(zhuǎn)過身,逃似的跑出了那棟漂亮的建筑。我用盡全力向前跑,生怕被輝追上。在最近的十字路口,我截住了一輛出租車,一路開回了家。
          到家之后,我把自己的身體埋在厚厚的棉被里緊閉著眼睛。我感覺這個世界是一場巨大的荒誕戲,而我是其中的主角。我唯一的任務(wù),就是接受作者的荒誕的命運安排。
          三天后,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家咖啡館,我很平靜地和輝分手了。他瘋了似的晃動我的肩膀,問我為什么。顯然他的父親并沒有把實情告訴他。既然如此,我更是沒有必要破壞這個好人的家庭和睦。
          我冷冷地推開他,說不為什么,分手不要什么理由。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自然就應(yīng)該分開。
          輝流了眼淚,緊咬著嘴唇說,我恨你,你是天下最狠毒的女人。
          我說,恨吧恨吧,這個世界上恨我的人太多,也不在乎多你這一個。
          于是輝就那么走了,連頭都沒有回。我一個人坐在咖啡館的座位上,眼淚終于如同雨水般傾瀉下來。我精心營造的感情天地在剎那間坍塌,而我則被埋在廢墟下面,無法呼吸到空氣享受到陽光。
          
          
          [李醫(yī)生]
          隨著冬天的臨近,女孩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大小不一的瘡疤已經(jīng)在她身體的許多部位出現(xiàn),她也終于沒有力氣從床上起來。藥物治療漸漸失去了效果,她的痛苦每天都在加劇。
          一天下午,病房里只有我和女孩兩個人,她把頭靠在床頭的靠枕上,目光空洞地注視著前方。這是她近來最常見的狀態(tài),常常持續(xù)若干小時。
          我記錄了她的體溫,正準備離開,女孩輕輕叫住了我。她艱難地從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了我。上面只有一個孤零零的手機號碼。
          “李阿姨,麻煩您給這個號碼打個電話,告訴接電話的人,說我快死了,想見見她?!蔽铱戳丝词稚系目ㄆc了點頭。
          在我的辦公室,我撥通了這個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聲音略微沙啞的女聲。我猜想這就是那個恨她的阿舒。
          我把女孩的意思轉(zhuǎn)達給電話里的女人。阿舒沉默了半晌,最后問:“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
          我把醫(yī)院的地點告訴了她,她便匆匆將電話掛斷了。
          一個小時后,一個身段豐腴的漂亮女人闖進了我的辦公室。她跑得氣喘吁吁,我注意到她的兩條眉毛只畫了一條,長長的頭發(fā)來不及梳理整齊,胡亂披散在身后,使她那張漂亮的面孔顯得有些滑稽。
          我把女人帶到女孩的房間門外,她急急地沖了進去。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見她們抱在一起,失聲痛哭。不知為何,我也感覺自己的眼淚就要流下來。
          阿舒在女孩的病房里呆了很長時間才出來。離開的時候,她的眼影已被淚水浸泡得模糊不清。她看見我,沒有說話,只是咬了咬嘴唇,便走了。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想或許一切歉疚和罪惡,在死亡面前都應(yīng)該被原諒吧。那個名叫阿舒的漂亮女人,仿佛給了我勇氣。
          那是女孩最后一次同別人見面。第二天的清晨,她停止了呼吸。她的面容因漫長的疾病和治療而顯得蒼白虛脫,懷里抱著她的寶貝——那雙紅色的舞鞋。
          我想起她以前對我的囑托,用被子輕輕將她的面孔蓋上。她的清瘦的身材在薄薄的被子下面顯得更加神秘和嬌媚,如同世間一切值得被贊美和描摹的藝術(shù)品。
          女孩的尸體被抬出病房的時候,我看見那個叫阿舒的女人呆呆地站在醫(yī)院長廊的盡頭,手里提著的鮮花和禮品散落滿地。
          
          尾聲
          
          盡管早就知道自己會死,但當死亡的腳步越來越近的時候,還是無法抑制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留戀。雖然活著的時候,我一直在被遺棄和鄙視,我仍然愛著我生存的這個世界。我們沒有能力選擇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是遺憾。上帝隨手給我們安排一個,當然要珍惜。
          我想起我和輝談戀愛的時候看過的第一場電影。那是一部韓國片,片名我已經(jīng)記不清楚,
          只記得最后女主角在分娩的時候死去,卻為她的丈夫留下了一個孩子。我突然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我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過。沒有男人會在我的墓碑上雕刻他對我的愛,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來延續(xù)我的生命。我的家庭的血脈就隨著我的死亡而徹底斷裂,這是多么大的遺憾!生的時候被人鄙視和恥笑,死后注定被迅速地遺忘。阿舒說得對,我們這種女人是沒有資格被別人愛的。
          我已經(jīng)不記得是如何染上這可怕的疾病的了。我故意將它忘記,是不想讓我在臨死的時候為我曾經(jīng)的選擇而后悔。其實我有什么可后悔的呢?拋棄那些我無法左右和改變的命運,我所作出的一切選擇都是不得已的。在這個世界上,對于我這樣的一個沒有依靠的女人而言,可以選擇的道路已經(jīng)非常少,我不能挑剔,只能接受。如果我不離開出生的小鎮(zhèn),不做大城市里有錢的妓女,誰知道我已經(jīng)在多少年前困死街頭?命運就如同海上的一葉小舟,你要依靠它渡過大海,它猛地將你翻在水里,也是沒有辦法。
          從我住進醫(yī)院的那天起,每天都會看見幾個生命沉沉地殞去,時間長了,便也不再恐懼。我總是在想,死亡究竟會是什么感覺?是不是如同很多人說的那樣,那一刻的到來會給死者帶來終極的快感?
          于是我開始懷念一個人,懷念那個送我紅舞鞋的女人。她是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無法彌補
          的虧欠。有的時候我會想,當初我和小刀被她發(fā)現(xiàn)的時候,為什么自己不能乞求得再卑賤一些,也許她就會原諒我了。我不想欠別人什么,臨死的時候更加不想。我拒絕了輝的父親提供我全部醫(yī)療費用的要求,也是因為我不想再虧欠他。即使他認為和我的那夜談話,在他事業(yè)低落的時候給了他信心,但在我看來,我們不過是一筆錢色交易。他有心記得我,我已經(jīng)足夠感恩。
          我終于還是拜托李醫(yī)生給阿舒打個電話,因為我已經(jīng)感覺死亡離我越來越近,我不想帶著這個唯一關(guān)心過我的人的仇恨進入墳?zāi)埂R粋€小時之后,阿舒來了。我們什么都沒說,抱在一起失聲痛哭,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仿佛整個宇宙的時間都為我們而停止。我明白阿舒已經(jīng)原諒了我,這就足夠了。生命的本意就是在于原諒的。這意味著瀕死的人可以舒坦地離開,不帶任何遺憾。有人會因為我的離去而難過,我還有什么奢求?
          阿舒說她第二天會來看我。她明顯地衰老了,眼睛里充滿疲倦。我對她笑了笑,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
          阿舒離開后,李醫(yī)生走了進來。她緩緩地跪在我的面前,眼睛里帶著渾濁的淚水,乞求我的原諒。我看著這個在我生命最后的歲月里溫暖了我的老太太,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她就是那個當年引誘了我的父親的女人。生命的永劫回歸是如此地精確和奇妙。20年前,是她破壞了我的家庭;而今,也是她在努力延續(xù)著我的生命。
          于是我對她笑了笑,什么都說不出來。我曾經(jīng)如此想再次見到這個毀了我一生的女人,想再看看她的讓我憎恨的容貌。但當她真的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卻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或許生命的本意還在于遺忘吧。我不是不想恨她,只是在永恒的死亡面前,我已經(jīng)忘了該如何憎恨了。
          我原諒了這個女人。我看見她的解脫的神情,心里無限快慰。
          所有人都走了以后,我又拿出阿舒送我的那雙紅舞鞋,把它們捧在懷里,仔細地看著它們。我希望它們能夠陪著我一道下地獄,因為它們象征著我在人間生存過的一切記憶??粗鼈儯冶悴粫⒃?jīng)擁有過的好日子遺忘。漸漸地,我越來越疲憊。我緩緩閉上了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前方是一片沒有邊際的紅。
          
          先知哈巴谷所得的默示。
          他說,耶和華?。课液羟竽?,你不應(yīng)允,要到幾時呢。我因強暴哀求你,你還不拯救。
          你為何使我看見罪孽。你為何看著奸惡而不理呢。毀滅和強暴在我面前。又起了爭端和
          相斗的事。
          因此律法放松,公理也不顯明。惡人圍困義人。所以公理顯然顛倒。
          ——《圣經(jīng)·舊約》
          
          作者簡介:
          沐童,男,上個世紀80年代生于吉林長春,小說家、旅行者、攝影師。先后就讀于北京大學(xué)、哥本哈根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曾徒步游歷多個國家。出版過四部小說和一部隨筆集。代表作《寂寞的撒旦》被翻譯為多種文字在海外流傳?,F(xiàn)居北京。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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