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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燭影斧聲

        2011-12-29 00:00:00孫嵒
        北京文學(xué) 2011年7期


          宋太祖趙匡胤之死一直是未解之謎,史書僅留數(shù)字,內(nèi)情不詳。作家孫嵒卻依此寥寥數(shù)語鋪陳成一篇殺人奪位的懸疑小說,一場撲朔迷離的宮廷政變盡呈眼前。
          
          一、去者與來者
          
           宋太宗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己酉,宋太祖最后一個兒子趙德芳也死了。
           翰林學(xué)士陶岱聞知趙德芳的死訊,呆呆地出了一會兒神,還是換了素服,前去吊唁。
           趙德芳是太祖皇帝的小兒子,于開寶九年成年,出宮開府單住,不久太祖趙匡胤駕崩,太祖之弟趙光義即時趕到,在靈柩前即了帝位,隨即下詔趙德芳仍稱皇子,誰知好端端的23歲就死了。
           到了東門內(nèi)趙德芳府,見門首停著鑾駕,還有朝臣陸續(xù)趕來。今上忌諱朝臣與先帝之子來往,平時這座府第門可羅雀。陶岱被人謔稱“陶呆”,今日頂了一股書生呆氣來為先帝盡一點忠孝之心,見了門首的陣仗,暗暗松了口氣。
           等了好長時候,圣駕才出府門,滿臉涕淚,很哀傷的樣子,登上輿車離去。眾臣這才由宰相薛居正領(lǐng)頭,進府吊唁。
           趙德芳的尸體已殮在玉衣里,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玉衣面罩的孔洞露出雙眼,那兩只眼卻不曾閉,睜得好大,又鼓了起來,好像要從尸首上跳出來一樣,讓吊客無不毛骨悚然。
           陶岱的目光不敢再與玉衣里的鼓眼對上,卻見明燭照耀下,玉衣面罩處的玉片像剛從湯鍋里撈出來般溫瑩,還微微泛著晶光,不禁暗暗詫異。
           隨即接到皇帝詔諭:追贈趙德芳為岐王,并廢朝五日哀悼。
          
           廢朝哀悼沒什么公事,陶岱在翰林院中翻看太祖朝編就的《五代史》:周世宗英年早逝,太祖爺隨即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奪了后周天下,周世宗的寡婦孤兒們或蹺蹊而死,或不知所終。誰知轉(zhuǎn)眼間,太祖爺身后也是這般光景。他不由得感慨世事反復(fù)無定,起身在院中踅了兩踅,迎面撞見了翰林副使楊守一。他平素看這楊守一便怎么看怎么不順眼:一個偷雞摸狗的市井無賴,竟來掌管翰林院,實在是有辱斯文!似理非理地哼了一聲回應(yīng)楊守一的問訊,心中愈加郁悶,信步出了院門。
           由翰林院向南出宮城左掖門,向東一拐便到了汴梁最熱鬧的潘樓,那里也是勾欄瓦肆?xí)?。陶岱已走熟了,穿過街市從樓間復(fù)道上了會仙樓。紅透汴梁的花宜奴沒在,是她的一個弟子在唱曲,色藝相遜不少,好歹聽了兩段解悶,穿經(jīng)街市回翰林院。
           街市上店鋪林立,衣物書畫珍玩無所不有。他想起趙德芳的玉衣溫瑩泛光得奇異,便進了有名的董家玉器珍玩行,轉(zhuǎn)了圜打問。玉器行老朝奉在這一行浸淫了幾十年,仔細(xì)問了玉片的行色,卻只同陶岱一般訝異。
           回到翰林院,楊守一陪內(nèi)廷殿直正在等他,說是皇上召見。任陶岱再傲再呆,也曉得事情不妙,一時不檢點,廢朝哀悼期間去瓦舍聽曲不說,還誤了皇上召見。楊守一是皇上監(jiān)視外廷臣工的耳目,每值夜必去密奏,若添油加醋和皇上說上兩句,就愈加不妙。
           陶岱忐忑不安地隨殿直來到皇上常日理政的長春殿,叩首見駕。
           “為何這半天才來見朕?”聽聲音皇上很不高興。
           “臣閑來發(fā)悶,便去市肆散心,一時不省,不合在廢朝哀悼期間聽了段曲兒。臣罪無可恕,請皇上治罪?!碧蔗沸囊粰M,索性實話實說。
           皇上沉默了一會兒。陶岱正提了心想會如何處治自己時,卻聽皇上‘咯咯’地笑起來,笑了兩聲道:“久聞卿是個風(fēng)流才子,性好聲色,果然不虛?!?br/>   聽皇上口氣并不峻厲,倒有調(diào)侃的味道,還沒想好如何應(yīng)對,皇上便又說道:“身為翰林學(xué)士,出入勾欄,雖然風(fēng)流,終是有礙官家體面。也罷,朕就賜你兩個色藝俱佳的歌伎,讓你在家中快活。出了家門,再勿去那三瓦兩舍的地方勾當(dāng),要盡心為朕辦事才是?!?br/>   “臣自當(dāng)盡忠國事,以報皇上隆恩于萬一。只、只這么多歌伎,臣消受不起?!碧蔗酚行┎恢?。
           皇上聽他將兩個歌伎說成許多,又似推似愿的樣子,忍俊不禁又咯咯笑了:“既然兩個太多,那就賜你一個好了?!?br/>   待陶岱謝恩畢,皇上正色道:“召卿前來,是要卿去續(xù)修國史?!?br/>   陶岱渾身一震?;噬险f的‘國史’,便是《太祖實錄》,是由宰相薛居正領(lǐng)銜編撰。就在趙德芳死前兩日,皇上不知因何雷霆震怒,薛居正受到嚴(yán)厲叱責(zé),參加編修《太祖實錄》的官員都受了處分,連掛名監(jiān)修、最得寵幸的另一位宰相盧多遜也被罵了一頓,弄得滿朝上下愈發(fā)將編修《太祖實錄》視為畏途。
           見陶岱神色遲疑,皇上語重心長地說:“自先帝歸天,一些宵小之徒就編造流言,詆毀本朝。詔令編修《太祖實錄》,便是要大白事實于天下??珊抟恍┏脊げ惑w朕之用心,顢頇觀望,遲遲不能成書,令朕深為失望。卿才學(xué)蜚聲朝野,當(dāng)不負(fù)朕望,修成《太祖實錄》,以昭天下?!?br/>   陶岱見皇上這般誠懇,對自己推心置腹,大為感動,俯身叩首道:“皇上知遇之恩,臣沒齒難忘。臣勢必竭忠盡智,修成青史,以正視聽。”
           皇上又訓(xùn)誡道:“無稽之言,不見之行,君子慎之。卿須切記?!?br/>   “皇上教誨,臣當(dāng)銘記在心?!?br/>   皇上滿意地頜首道:“加卿集賢殿修撰、國史副編修官,即日到崇文院主持修史。”
           陶岱退出來后,對應(yīng)了這差事又有些后怕。太祖崩駕之事,朝野疑竇重重,牽涉今上,編撰《太祖實錄》,顯然極為棘手。還有皇上訓(xùn)誡不要輕信不可靠的話、沒親眼見到的事,所指為何呢?
           一陣清風(fēng)吹過,方覺出衣衫已被冷汗浸貼在身上了。
          
           皇上賜的歌伎名喚桃娘,年已二十五六,雖稱不上國色天香,但眉目清秀,透著一股江南女子的水靈,膚色更是像剛凝上的凍脂一般。陶岱一見,便打心窩里透出歡喜,調(diào)笑說:“我姓陶,你名桃娘,想是前世修下的緣分。”
           桃娘沒像尋常風(fēng)月女子那般與他撒嬌調(diào)笑,反是垂頭無語。陶岱以為她害羞,待要再挑逗,卻聽她曼聲道:“奴家本名茜兒,官家要賜給先生,才改了桃娘的名?!?br/>   聲音似黃鸝婉轉(zhuǎn),又透出淡淡的哀婉,陶岱不由得坐得端正了些:“聽口音,姑娘是江南人氏?”
           “奴家原籍浙西崇德?!?br/>   “這可巧了。我知秀州三年,兩個月前才奉召回京?!?br/>   大宋疆域分為十五路,浙江西路的崇德縣便屬秀州府管轄。
           “奴家十歲進入教坊,開寶八年又被擄北來,于故鄉(xiāng)也只剩下夢中的模樣了?!?br/>   桃娘仍是延頸垂首,只聲音中的哀戚又增了兩分,令陶岱有些掃興,卻也生出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青衫司馬情。顯然桃娘原是南唐教坊的樂伎,宋滅南唐時擄入內(nèi)廷的。于是他給桃娘講了些秀州及崇德的風(fēng)貌人情,待見她翹首聽得入神,雙眸開始像融化的冰泉泛起春漪,春色撩人,便又生出桑間濮上之心,笑道:“還是姑娘唱個曲兒來聽吧?!?br/>   桃娘低低應(yīng)了一聲,取出一副精致的牙板,唱一曲《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br/>   詞意甚是凄切,但桃娘說話已是如黃鸝婉轉(zhuǎn),唱起來更是嬌囀動聽,讓人心感神移。陶岱情不自禁跟著哼唱,唱了兩句,猛地省起,這是南唐李后主的詞!
           李后主可謂詞家天子,卻誤做了人國之君,國勢孱弱,只得屈膝事宋,又舉國投降,入宋后不免作些哀傷亡國的詞曲,傳到今上耳里,便賜了“牽機藥”。牽機藥讓人如牽機般弓身頭足相牽數(shù)十次而死,痛苦不堪。想到李后主的慘狀,任是“陶呆”也心驚膽戰(zhàn),連連擺手道:“勿要唱了。勿要唱了?!?br/>  
          二、有書有不書
          
           次日清早,陶岱到都堂,向兩位領(lǐng)銜監(jiān)修國史的宰相請示機宜。
           宮城乾元殿東路的北廊,依次是門下省、宰相理政的都堂、中書省和樞密院。宋沿襲前朝制度,也設(shè)中書、門下、尚書三省分理朝政,另設(shè)樞密院掌管軍政。省院首長加同平章事銜的,便是宰相;加參知政事銜的,便是副宰相。薛居正是尚書左仆射加同平章事,盧多遜是中書侍郎加同平章事。
          
           陶岱先到都堂東閣拜見薛居正。十年前薛居正領(lǐng)銜修《五代史》,陶岱當(dāng)時是著作郎,參加編修,有僚屬師生之誼。說起修《太祖實錄》的事,薛居正情緒十分低落,交代了幾件具體的事務(wù)。陶岱起身告辭時,聽薛居正不知是對他還是對己嘆道:“一水四見,二邊俱死?!?br/>   ‘一水四見’和‘二邊俱死’都是佛家偈語,前者說眾生因根識業(yè)力不同,對同一事物所見也不同,用來喻各人對國史所見不同,倒也罷了;后者卻是說人行狹道,一邊深水、一邊烈火,二邊都是死。難道這修《太祖實錄》,有、無兩種執(zhí)著都沒活路?
           陶岱對這差事忽像騎虎握蛇般害怕,忽又豪氣上沖,想自己才學(xué)文章,如何就做不好這事。在過堂呆呆地站了一晌,才到西閣拜見盧多遜。
           盧多遜是今上即位后提拔的宰相,陶岱回朝后才識得。兩人談話頗為拘謹(jǐn)。盧多遜指示修史機宜道:“先皇啟運立極,英武睿文,要大書特書。和本朝有關(guān)的事,則應(yīng)少寫或不寫,留待后人評說為宜。”
           陶岱雖覺有違自己秉筆著史的本心,但也明白這不失為修《太祖實錄》而不“二邊俱死”的良策,躬身謝了辭出。
          
           宋開國設(shè)集賢院、史館和昭文館,掌管古今圖籍、國史、實錄、天文、歷法等事。今上即位后,在升龍門東北并立三館書院,統(tǒng)稱崇文院。陶岱隨即來到崇文院,見了負(fù)責(zé)修史的著作郎、校書郎、??薄⒄值攘艑?,接收了有關(guān)國史文稿。
           仔細(xì)閱看史稿,于太祖文治武功敘述十分詳盡,而于眾口攸攸、牽涉今上的太祖之死,便只有“癸丑夕,帝崩于萬歲殿,年五十,殯于殿西階”一句。這正是按盧多遜“有書有不書”的要領(lǐng)編撰的啊,今上為什么還震怒不已呢?
           這句前面,原還有三行字,第一行是新用筆勾去,仔細(xì)辨認(rèn),仍可看出是“冬十月,帝不豫”。第二行和第三行被墨涂實,再也辨認(rèn)不出。這后面顯是缺了一頁,再后一頁是一句太祖下葬的記載“太平興國二年四月乙卯,葬永昌陵”,再后就是空白。
           修成《五代史》不久,陶岱因風(fēng)月事被放了外任。太祖崩駕時,他是在襄州通判任上,于當(dāng)時情形都是道聽途說,大抵是說太祖死得蹺蹊,而且都影射和今上有牽涉。這時見了被刪去的太祖生病的記載,大是迷惑不解:若太祖是生病而死,不就洗脫了今上的嫌疑了么?正應(yīng)大書特書啊,為什么要刪去呢?
           陶岱喚屬員來問,《太祖實錄》的后一部分是何人撰寫?屬員答是前著作郎聞文清,現(xiàn)已貶到蜀州江原做縣丞去了。陶岱兔死狐悲了一會兒,想定是聞文清將太祖生病事寫得不盡不詳,以致今上發(fā)怒降罪。
           第二天,陶岱親自到秘書省,查閱太祖駕崩那年的內(nèi)廷日歷,也就是《起居注》,卻沒有太祖生病或御醫(yī)給太祖看病用藥的記載,倒是相反的記載讓他頗感吃驚。
           “九月甲子,幸綾錦院。庚寅,幸城南池亭,遂幸禮賢宅,又幸晉王第。
           十月甲午朔旦,賜文武百官衣有差。己亥,幸西教場,觀飛山軍士發(fā)機石……”
           十月癸丑去世前的一段時間,太祖身體十分健康?。∫惶烊讉€地方,十月六日還到教場觀看將士習(xí)射。陶岱愣了一會兒,又去查閱《時政記》,上面記著太祖“九月庚午,接見高麗國使臣……十月己酉,吳越王獻馴象……”并沒有太祖生病和大臣勛戚進宮探望的記載。十月十六,也就是死前三天,太祖還接見吳越使臣并觀看馴象。
           轉(zhuǎn)天陶岱去了殿中省的尚藥局,查核御用藥檔案:太祖去世前沒有用藥的記錄。他隨即轉(zhuǎn)到醫(yī)官局,查核御醫(yī)案:開寶九年十月,也沒有給太祖看病開藥方的記錄。
           陶岱呆坐了一刻,問東上閣門使兼醫(yī)官局典御程德玄說:“據(jù)聞先帝崩駕前龍體不豫,為何不見診治記錄?”
           程德玄一愣,說:“先帝是突然發(fā)病。是夜今上、哦,是內(nèi)侍都知王繼恩來召今上和我火急入宮,但先帝已然晏駕。當(dāng)時十分慌亂,所以不曾有診治記錄?!?br/>   程德玄是今上多年的親信,雖只是個醫(yī)官,卻弄權(quán)干進,有不少勢利之徒拜投在他門下。陶岱對這些劣跡也有耳聞,因此對程德玄的話將信將疑。
           回到史館,陶岱將《起居注》和《時政記》的有關(guān)記載加進了《太祖實錄》。猶豫了一番,沒有將“冬十月,帝不豫”的話再補進史稿。
          
          三、不尋常的內(nèi)侍
          
           太祖駕崩前病或不病,內(nèi)侍都知王繼恩都應(yīng)隨侍在旁;太祖駕崩后召今上和醫(yī)官入宮的也是王繼恩??磥硪吻逄骜{崩時的情況,必得找這個王繼恩。
           太祖駕崩后,今上立即加封王繼恩為武德使,開了本朝宦官封使的先例,又任為永昌陵使,包辦了太祖安葬事,之后被任命為總管內(nèi)廷的宮苑使。陶岱不清楚他還在不在任,便來問駐崇文院的內(nèi)廷勾當(dāng)官。
           到了勾當(dāng)房,聽崇文院勾當(dāng)和翰林司勾當(dāng)正嘻嘻哈哈地講去花街吃酒狎妓的事,還講得猥褻不堪。陶岱也是常出入花街柳巷的,可在崇文院里講這種事,是對圣人大不敬;講得如此不堪,連佳人也褻瀆了,頓時氣往上沖,加上覺得宦官講這種事格外滑稽,遂進屋一拱手道:“本學(xué)士有一事不明,要請教二位公公?!?br/>   二位勾當(dāng)見是陶呆,倒是很客氣地問訊。陶岱繃了臉大聲道:“你等那話都沒了,卻不知如何干得這話?”
           兩個勾當(dāng)先愣在那里沒回過味來,隨即四只眼冒出火毒的光,怒發(fā)欲狂就要撲上來。陶岱并不退縮,反近前一步叉了腰瞪著兩個勾當(dāng)。崇文院勾當(dāng)和翰林司勾當(dāng)終是有些顧忌,沒有撲過來。于是陶岱哈哈笑著得勝班師。
           回到自己值房,先自得自樂了一番,才想起要問的話沒問,可自己已無法去問,便喚校書郎去問,原委當(dāng)然要告知一二。校書郎聽他如此折辱閹宦,笑得前仰后合,心道也只你這陶呆做得出這等事。
           過了一會兒,校書郎出使歸來,竟是不辱使命,報告說已探明王繼恩去年被外任為天雄軍都監(jiān),率領(lǐng)重兵駐扎在易州。
           頓了頓,校書郎又道:“陶學(xué)士,你可要小心了。那兩個勾當(dāng)恨你恨得不得了,罵了許多刻毒的話。你道那翰林司勾當(dāng)是什么人?他說自己侍候今上十幾年,又在今上即位時出生入死,是從龍佐命的功臣,到時一定要你好看。”
           陶岱嘴上說沒事,心里卻也有些后悔,沒來由地結(jié)了兩個仇家。隨后品味校書郎轉(zhuǎn)告的話,心里不禁一動:今上即位,也就是太祖晏駕時,如何就要出生入死了?看來那天夜里,定然發(fā)生了不尋常的事。
          
           正盤算如何去尋王繼恩,王繼恩卻尋上門來,而且是李神?!俏缓擦炙竟串?dāng)領(lǐng)著來的。李神福笑容可掬,似乎根本不曾有過幾天前那場風(fēng)波;王繼恩一身封疆大帥的戎裝,不但謙和得很,還帶來一份易州土儀。
           陶岱暗暗納罕,按照禮節(jié)接待了。寒暄之后,沒等陶岱相詢,王繼恩便先說道:“咱家回朝奏事,聞聽圣上派陶學(xué)士主持編修《太祖實錄》,真是歡喜得很。太祖爺?shù)呢S功偉績,那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繼恩受太祖爺?shù)拇蠖?,那也是比山高,比海深。今得陶學(xué)士的大才,必能讓太祖爺?shù)挠⑽漕N摹⑸竦轮撩?、大仁大孝,諸般偉大功業(yè)永垂史冊,千古流芳。咱家這廂有禮了?!?br/>   聽他這么說,陶岱便詢問太祖駕崩前是否生病。
           王繼恩頓時涕淚雙流,悲痛道:“太祖駕崩,唉,都快六年了。那年的十月,太祖爺突感不適,聞得周至縣有道士張守真能降神。說起那張守真,原是個虔誠信民,一天忽然有神降臨他家,颼颼地直刮風(fēng),說話就像嬰兒一般,說自己是天上的尊神黑殺將軍,能預(yù)言禍福。黑殺將軍說話只有張守真能聽見,每次拜請必定降臨,張守真就此出家當(dāng)了道士。太祖爺聽說了,就命繼恩到建隆觀設(shè)黃醮,請張道士降神。黑殺將軍神果然降臨,說‘天上宮闕已成,玉鎖大開’;又說‘晉王有仁心’。那是、對,是壬子日,就是壬子日,轉(zhuǎn)天、其實就是當(dāng)天夜里,太祖爺就龍馭歸天了?!?br/>   陶岱覺得這篇說辭近乎鬼話,詰問脫口而出:“太祖如何會知道一個邊遠小縣的一個姓張道士能降神?既是突然發(fā)病,張道士遠在秦嶺,如何能趕到東京做醮事?還有,這黑殺將軍顯然是個兇神,太祖貴為天子,為何要設(shè)醮祈禳一個來路不正的兇神?”
          
           王繼恩又抹了兩把涕淚,才答說:“咱家只是奉旨辦事。如何與為何,就非咱家所知了?!?br/>   “這位張守真道士現(xiàn)在何處?”
           “咱家領(lǐng)兵在外,還真不知道這位張道士現(xiàn)在何處。”
           陶岱輕輕搖了搖頭,又問道:“聽說太祖崩駕時,前去召今上進宮繼位的,便是王公公。還請告知當(dāng)時詳情?!?br/>   王繼恩接過李神福遞給的綾帕,先擦去臉上涕淚,然后說道:“那是開寶九年十月的癸丑夜,太祖爺崩于萬歲殿。大約四鼓前后,皇后命繼恩出宮去召晉王,就是今上。繼恩隨即趕到開封府。晉王聞訊大驚,猶豫不敢進宮,后來程德玄等人力勸,方才應(yīng)允。當(dāng)時大雪,晉王與繼恩等冒雪進宮,在太祖柩前即了皇帝位。”
           傳言說當(dāng)時開寶宋皇后是命王繼恩去召皇子趙德芳,王繼恩卻去召了時任開封尹的晉王。陶岱便問道:“開寶皇后命王公公去召的,是皇子德芳還是晉王今上?”
           王繼恩的巧舌突然打了結(jié):“是、是皇子德芳,也、也有晉王今上。繼恩、繼恩知道太祖是要傳位給今上的,故此徑趨開封府召的晉王?!?br/>   縱是陶呆,也明白這事不能再深究了,便轉(zhuǎn)而向王繼恩核實太祖的幾件勛績。王繼恩的話又多起來,滔滔不絕地講了好一會兒。
          
           陶岱每讀書作賦,都要桃娘添香研墨的。陶岱判河中府時妻子染病謝世,因宦海漂泊一直沒有續(xù)娶,家中雖有兩個侍妾,都不十分中意。他這般倜儻名士,得了可意佳人,自然要演些紅袖添香、素手研墨之類的故事。可今日桃娘放好香薰,卻見陶岱既沒望紅袖,也沒望素手,只望著虛空呆呆地出神。平日這呆人也時不時發(fā)一陣呆的,可今日還像念經(jīng)般念叨著:“黃醮,黑殺神,黑殺神———張守真,黃醮———建隆觀……”手里蘸了墨的筆就如扶鸞般神差鬼使地在紙上畫,畫得比玄而又玄的符還要難識。
           桃娘不禁“撲哧”笑了出來,見陶岱還冥然不覺地神游,大聲說,官人可是要到建隆觀做醮事?
           陶岱還回陽神,茫然問道:“什么,做醮事?做什么醮事?”
           “官人可是要到建隆觀做什么黃醮?不過道觀中,似乎沒有黑殺神之類的邪神?!?br/>   陶岱猛然拋了筆立起來,用蘸了墨汁的手拍了下腦門:“對,對,去建隆觀齋醮??!難怪人家笑你陶呆呢,果然不大靈光啊,該當(dāng)去建隆觀做醮事啊。”
           見桃娘笑盈盈地望著自己,雖不知已在腦門拍上了“符”,卻也忽地福至心靈,笑道:“著了,不是去做醮事,是去進香還愿。想我當(dāng)年祈告神靈,一要做翰林,二要得佳人?,F(xiàn)今既是翰林學(xué)士,又得了你這佳人,當(dāng)然要去進香還愿?!?br/>   桃娘嗔笑說,也不知是不是天靈上被鎮(zhèn)壓了符,就瘋魔成這般。
          
           陶岱攜桃娘趕到建隆觀,已是黃昏時分。觀中道士聽說是來送錢還愿的,又是翰林學(xué)士貴人,天再晚也不會不殷勤。掌觀道長親自陪同到三清殿進香,又到后面四御殿進了香。陶岱問起黑殺將軍。掌觀道長有些不愉道:“本觀中只供三清四御,怎么會供黑殺將軍之類的邪神?”陶岱又問起張守真道士。監(jiān)院道長搖頭道:“貧道在觀中管事已十幾年,倒是不時有各處道友來掛單參修,卻不曾有周至縣的張守真道士?!?br/>   執(zhí)事道士捧過功德簿,陶學(xué)士提筆寫了一百千錢。道士們愈加殷勤起來,恭敬請到客堂用茶。陶岱坐了,又把哄弄桃娘的話加了些枝葉說了一回,說是六年前的十月遣管家來辦醮祈福,今日果然應(yīng)驗,做了翰林學(xué)士,又得了色藝雙絕的佳人,貴觀道長果然道行高深,祈福禳災(zāi)皆可上達天聽。只是記不準(zhǔn)當(dāng)初辦醮事是哪一日了,故此想查清楚了,以后每年那天好來觀進香。
           陶岱自己說著好笑,忍不住呵呵笑了出來;坐在后面的桃娘聽這呆人自畫了符后說話就有模有樣的讓人受聽,也抿了嘴笑;觀中道士得了財本就要笑,再見陶岱得了官和色樂不自禁的樣子,更要幫笑。于是客堂中各得其樂,其樂融融。
           少時執(zhí)事道士尋了開寶九年的法事簿子來。陶岱仔細(xì)查閱:當(dāng)然不會有他陶家的醮事記錄,但十月的壬子日,卻也沒有皇家做黃醮的記錄。再往前翻,辛亥日、庚戌日、己酉日……整個開寶九年的十月都沒有。
          
          四、語失身亡
          
           再去找王繼恩,卻已返回駐節(jié)地了。其實陶岱心里明白,再找這位前內(nèi)侍都知也問不出什么來了,只是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編這么拙劣的鬼話。
           薛居正當(dāng)時感嘆“一水四見”、“二邊俱死”,陶岱也體味到幾分真諦了,便去都堂求教,但上朝回來的盧多遜講,薛相告假回家了。問起修史事,陶岱只含混說:“事涉三朝,有不少難以求證之事?!北R多遜似也無甚情緒,回了句:“當(dāng)寫的寫,是聰明;不當(dāng)寫的不寫,也是聰明?!比缓笥旨恿艘痪洌骸把猿龅溔耄Z失身亡?。 北慵垂笆炙涂?。
           這后一句是警告自己,還是有什么深意?陶岱滿腹心事順北廊往外走,迎面碰見王顯,以前在京時見過的殿前司小吏,趾高氣揚走在一行人前面。陶岱以為他在給哪位使相辦事,未加理睬就走了過去,忽聽響亮的一聲喝道,被嚇了一跳;抬眼看,兩名喝道侍從是沖自己叫;望望這行人,不過是幾個吏員侍從,頗有些詫異。這時聽前面王顯道:“是陶學(xué)士,算了?!睌[擺手,徑自去了。陶岱這才注意到王顯穿的是使相的紫袍,還掛了紫金魚袋。
           回史館校閱了幾份文稿,想薛居正任宰相已近20年,最是勤勉,不知為什么告假,便去薛府探望。來到薛府后花園三面臨水的敞軒,不禁詫異:薛居正正憑軒獨酌,瞥了他一眼,仍自行飲酒,如沒看見一樣。陶岱也不拘禮數(shù),上前坐在對面,自行斟了酒飲用。
           薛居正年近古稀,身體卻十分健壯,酒量甚宏;陶岱年輕近30歲,論酒量還有所不及。喝了一會兒悶酒,兩人都醺醺有些酒意了,薛居正突然開口道:“修史的事有麻煩了?”
           陶岱講了王繼恩來訪、和所說黑殺神等無稽之談。
           “同樣的話,他也給聞文清講過。”
           不知是酒喝多了還是腦袋真的呆,陶岱還是不明白,默然坐了一會兒,使勁搖著腦袋自言自語:“不明白,不明白?!?br/>   薛居正看看陶岱:“王繼恩做內(nèi)侍都知,是今上舉薦給太祖的?!?br/>   陶岱有些明白了,難怪王繼恩借了黑殺神的口,編出上天要太祖歸天、天命在今上的神話;怪道太祖崩駕時他違了皇后懿旨徑直奔開封府召今上??蔀槭裁此墓适戮幍眠@么拙劣,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講?
           但薛居正不再講了,兩眼惘然地望著池中荷花,舉了杯似飲非飲。
           陶岱一直沒弄清楚,前些時皇上到底為什么雷霆震怒,以致聞文清受到嚴(yán)厲處分、薛居正也遭叱責(zé),這回借酒問了出來。薛居正沉了一會兒才輕吁道:“他不合去找岐王德芳??!”
           陶岱腦袋轟的一下暈了,又好像醒了:趙德芳暴死,就在今上震怒、處分修史官員之后兩日!他把杯里的剩酒潑在臉上,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可是不行,就醒了一會兒,腦袋就又接著忽忽悠悠地轉(zhuǎn)。轉(zhuǎn)了好一會兒,轉(zhuǎn)到了自己緣何來看薛居正:“師相今日為何告假?晚生去時還撞見一個原來的小吏,竟穿了使相服色?!?br/>   薛居正突地將酒杯擲進荷池:“那個小吏現(xiàn)下確是使相了。今上即位,便升他做東上閣門使,今日又拜為知樞密院事,說‘卿從小失學(xué),如今執(zhí)掌國家軍政,恐也無暇讀書,能背熟《軍戒》三篇,能不面墻,就可以了’,還將道德坊一區(qū)賜給了他。老夫四朝為官,不思今日竟與一個目不識丁的無賴子并列朝班?!?br/>   陶岱聽得瞠目結(jié)舌。現(xiàn)今強敵環(huán)伺,今上兩番親征都被契丹人殺得潰不成軍,現(xiàn)在竟將舉國軍政交由一個毫不知兵的無賴小吏掌管,豈不是要葬送大宋的江山?
           可今上為什么要這樣做呢?
           兩人默然呆坐,都不再飲酒了。夕陽,火燒的天空,霞光和血色鋪陳的池水。晚風(fēng)挾著荷香撲來,陶岱的腦袋清醒了一些,想太祖還算能任用賢能,卻蹺蹊死了;又想起皇子趙德芳暴死,還有玉衣的異象,而薛居正是鑒識玉的行家,便問師相可曾注意到趙德芳的玉衣,面部玉片怎么會像剛從湯鍋里撈出來般溫瑩,還微泛晶光?
          
           薛居正頹然搖頭:“太祖死后也殮在玉衣內(nèi)。我等瞻仰圣體時,見玉衣面部的玉片,嗯,和岐王德芳的一樣,也是溫瑩如出湯沐?!?br/>   甲夜時分離了薛府,扶醉歸家。管家李云福見陶岱踉踉蹌蹌的樣子,忙將他架了進去;桃娘聞聲幫著扶到床上。陶岱往床上一歪,酒勁全上來了,又哭又笑,也不知說了些什么。
          
           兩日后甲戌朝會,皇上問起修史事,再次訓(xùn)誡不要聽信流言,而要采信親歷之人所述。二位掛銜監(jiān)修國史的宰相和陶岱唯唯應(yīng)了。辰巳之交散朝,薛居正被單獨留下議事。
           陶岱出來后先到學(xué)士院,制寫朝會時皇上的敕諭,巳末時聽見外面人聲嘈雜,先沒理會,待聽人喊薛相爺中毒了,慌忙跑了出去,見殿直、內(nèi)侍們架著薛居正過來。薛居正四肢抽搐,已說不出話,大張了嘴對著廊下的水缸,意似要水。眾人急忙取了水來,灌了幾口,薛居正面上痙攣起來,再也無法灌進,御醫(yī)又遲遲不到,只好先放在中書省偏閣內(nèi)。就見薛居正口鼻出的氣如冒火煙一般。不一會兒煙不大冒了,人也不行了。
          
           一滴淚,又一滴淚。剛寫就的“太祖不豫,到建隆觀設(shè)黃醮,請黑殺將軍神”一篇文稿被濺洇得黑離離一片。陶岱神情呆滯,將洇毀的文稿撕碎,重又寫了一篇,仍是被淚水洇成了請來的黑殺將軍。他長嘆一聲,將筆擲在地上。是身魂俱滅,還是留在世間做個行尸走肉?他呆坐呆思良久,最后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將‘黑殺將軍’的事單獨寫作一篇,交給史館負(fù)責(zé)編撰方志的一名著作佐郎,讓他加在《國史》的《符瑞志》里。反正那里都是些無稽之談。然后在《太祖實錄》中加了“冬十月,帝不豫。壬子,命內(nèi)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shè)黃醮”兩句話。端詳半天,又把‘壬子設(shè)黃醮’一句劃掉了,結(jié)果就和當(dāng)初聞文清的文稿一般無二。
          
          五、史官的遺書
          
           陶岱遞給桃娘兩封書信。一封是秀州知州寫給陶岱的,告說已遵所囑,尋訪到了茜兒,也就是桃娘的家人,已酌情予以救濟。另一封是桃娘父母托人所書,講很想念女兒,后悔不該gpxLXZqLVc6OCDuuYd8MW4NNcOM6vks6dFXdsS4LrAo=將女兒賣入教坊,他們現(xiàn)在身體還好,只是生活困苦,州縣官看在陶學(xué)士的面上,都有所饋贈,望女兒平安,好生侍奉陶學(xué)士,云云。
           隨簌簌而下的兩行淚,桃娘拿著信箋的手不斷抖動,以致全身都顫抖起來,臉色變得一絲血色全無。她抬淚眼望望陶岱,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便掩面回了西廂房。
           轉(zhuǎn)天早晨,桃娘也沒出房,只里面?zhèn)鞒鲭[約的啜泣聲。陶岱出門前搖了搖頭,暗道這女人的心思真不好猜,難怪圣人有難養(yǎng)之嘆。
          
           這天皇上特在紫宸殿設(shè)宴,為告老還鄉(xiāng)的文明殿大學(xué)士程羽餞行,并頒旨仍給全俸,另賜錢五百萬,宴后又使百官一直送出汴梁城北的永泰門。這可真是曠代未有的恩遇。
           陶岱暗暗納罕,不明白皇上為何對無甚政績政聲的程羽如此恩寵。心不在焉地回了崇文院,也沒察覺里面異常的氣氛,直到一位校書郎上前告說:剛傳來驛報,被貶逐到蜀州江原的前著作郎聞文清,還沒到任所,就暴死在途中的峽州。陶岱這才發(fā)現(xiàn),崇文院內(nèi)異常的氣氛,是因為所有在場的史官,都帶著深切的哀傷。
           聞文清被貶逐,家眷尚在開封。崇文院三館眾人備了奠儀,前去聞?wù)跹?。也唯有這陶呆,會領(lǐng)了院中僚屬,去吊祭一個被貶而死、又毫無交情的下級官員。
           路上僚屬說起聞文清夫妻的姻緣,說是當(dāng)年聞文清與一個鄰家女孩相愛,待說服了父母、請了媒人前去提親時,那女孩卻被征為宮女了。此后聞文清發(fā)奮讀書,于開寶六年考中進士,仕途漂泊加上心中還戀著那女孩,竟蹉跎數(shù)載沒有成家。今上即位后遣散部分宮人,那女孩也在其中。聞文清隨即下聘迎娶,成就了多年情緣。陶岱聽了這段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不自禁地羨慕;又對聞郎不幸夭折、一對愛侶生離死別,哀惋不已。
           聞?wù)谥烊搁T外武常巷,局促的宅院,顯見十分拮據(jù)。聞妻哭得淚人般,又蓬首悴面幾辨不出模樣;一雙兒女大的四歲,小的尚在襁褓,更讓人悲憫痛心。一眾聽說聞妻準(zhǔn)備攜兒女去峽州奔喪,再扶柩回汾州老家,不少人捐助錢物,又勸慰一番,然后辭了出來。
          
           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暉也浸沒在汴京的黃塵中。吊唁回來的陶岱沒有進家,坐在離宅門不遠、金梁橋南汴河大堤一塊青石上。橋上河中已少有行人商船,暮色驅(qū)走了白日的喧囂,只有灰蒙蒙的汴水無盡無休地流過。逝者如斯夫??墒糯ㄊ且謵簱P善,是蔽惡毀善,還是無善無惡、就如這籠在暮色中的汴水般晦暗不明呢?
           川不絕,史亦不絕。中華自古最重修史,多有史官用自己的性命,去捍衛(wèi)史記的一字一句。陶岱想起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史兄弟。那是周靈王二十四年,齊國權(quán)臣崔杼殺了國君,史官太史伯直書“夏五月乙亥,崔杼弒其君光”;崔杼殺了太史伯,命他的二弟太史仲改寫為國君因瘧疾而死,太史仲仍書‘崔杼弒君’,崔杼又殺了太史仲;三弟太史叔再書‘崔杼弒君’,再被殺;其四弟太史季還是書‘崔杼弒君’。崔杼以死威脅改書,太史季說:“據(jù)事直書,是史官職責(zé)。失職而生,不如死。”崔杼無可奈何,只好放了太史季。中華史官們就是這樣前仆后繼,用生命來捍衛(wèi)歷史的真實。
           陶岱禁不住血脈賁張,但想到薛居正和聞文清相繼慘死,從頭皮到心腹又一陣陣發(fā)涼。他就像打擺子一般,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如石像般呆坐在河堤上,在愈來愈深的夜色中凝視著無盡流淌的水流。
          
           回府已是深夜,見西廂仍亮著燈燭。方詫異駐足,門輕輕開了,桃娘站在門首,意似相召。陶岱進了屋,滿室馨香,正中條幾的香爐中香灰已有幾簇,一旁琴案上端端正正擺好一張瑤琴,顯是一直在等候自己。
           桃娘款款施了一禮:“官人大恩,茜兒無以回報。愿為官人演奏一曲。”言畢端坐琴前,低蛾眉稍一調(diào)息,隨即玉指漫攏輕調(diào),唱一首白香山的《放言》:“朝真暮偽何人辨,古往今來底事無?但愛臧生能詐圣,可知寧子解佯愚?”
           琴聲幽咽芳音婉轉(zhuǎn),陶岱心中一動再動:她為我唱此詩,說朝真暮偽,古往今來什么事都有,倒是何意?臧生詐圣、寧子佯愚,春秋時臧生被人譽為圣人,唯孔子洞燭其奸;寧子大智若愚,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佯愚韜晦。這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思緒還如浮云柳絮般游走無定,桃娘已唱完詩的后半,是講假象終究會被識破,須在烈火考驗中辨別真?zhèn)巍L蔗沸挠懈形?,無言拉住桃娘的手;桃娘也不再出聲,輕輕倚坐在陶岱身旁。二人執(zhí)手靜坐,默然凝視著窗外的夜空。
           云翳飄浮不定,星月若隱若現(xiàn),青冥中透出淡淡的紫黃。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
          
           天亮后陶岱問明家中還有約六百千銀錢,隨命兩個十多歲的兒子雇了車,將三百千錢送去聞家。大宋官員的俸祿是錢和織物,使相的俸祿為月三百千錢;翰林學(xué)士與副宰相同為二百千錢,加上不少的綾羅絹綿,可算闊綽;而著作郎月俸僅二十千錢,本就拮據(jù),現(xiàn)在聞文清又被貶而死,聞妻要千里奔喪,困難可想而知。
           陶岱早早來到崇文院,翻檢以前聞文清的書稿。雖知當(dāng)時崇文院勾當(dāng)就領(lǐng)幾位殿直抄檢過了,但還抱著希望,想弄清他貶死的原因和訪查的情況。結(jié)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
           呆坐一刻,隨又趕去聞家。聞妻流淚行禮叩謝贈金之恩。昨日的青絲竟已生出綹綹灰白,紅腫的細(xì)長眼原本應(yīng)該很好看,現(xiàn)在卻讓人害怕被那絕望的目光掃到。
           陶岱說了來意。聞氏已將家中什物打點準(zhǔn)備寄存鄰家,便讓陶岱自去翻檢裝書籍文稿的幾個箱籠。找了半天,未找到想找的東西。這時受托保管什物的鄰家夫婦來了,還有幾個聞文清生前友好前來送行。陶岱看著幾箱書籍文稿,頗有些茫然,待看到箱中有一套《春秋左傳》,不覺心念一動,抽出其中魯襄公那卷,翻到太史兄弟用生命記寫的‘崔杼弒君’頁,內(nèi)中果真夾了一張寫了蠅頭小楷的紙,當(dāng)著眾人卻不便閱看。聞妻過來道:“這套書是文清生前心愛之物,時常翻看。若學(xué)士不棄,送與學(xué)士作個紀(jì)念好了?!?br/>  
          
           陶岱攜《春秋左傳》回到家中,掩了書齋門,才小心觀看書中夾頁:
           “十月二十日夕,上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今上也。延人大寢,酌酒對飲?;鹿?、宮妾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今上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shù)寸,帝引柱斧戳雪,顧今上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寢?!?br/>   不是太祖駕崩后才召今上進宮么,怎么會前一晚就進宮了呢?難道太祖駕崩時,今上就在宮中?陶岱只覺心突突突地要從喉嚨里蹦出來。定了定神,又仔細(xì)看了兩遍,更是疑竇叢生:若此遺書所講是實,那么太祖因何急召今上進宮?因何又屏去諸人?燭影下人起人避,引斧戳雪,應(yīng)是宮中人從遠處所見。那么人起人避是在做什么?拿了斧子真是戳雪么?這“好做,好做”又是什么意思?“燭影斧聲”,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又想當(dāng)時宮禁中情形,聞文清是如何知曉?轉(zhuǎn)念已然明白,聞妻當(dāng)時是宮中女官,自然會看到或聽到些端倪,不禁后悔沒向聞妻多問些當(dāng)時情形。仔細(xì)翻檢全書,卻再無發(fā)現(xiàn)。
          
          六、二進宮
          
           今上到底是何時入宮的呢?宮城禁衛(wèi)必定知道。陶岱記得太祖時負(fù)責(zé)宮城禁衛(wèi)的是殿前都指揮使楊信。他做文學(xué)侍從時曾隨太祖駕幸楊信家,就在玄武門外。
           陶岱覷空尋到楊信家,宅邸依舊,但住的已換作一位姓李的退休節(jié)度使,說楊信于今上即位之初亡故,楊家隨后回了瀛州故里。又問他為何尋楊信。
           陶岱來前就想好了說辭,說是太祖開創(chuàng)大宋江山,須將豐功偉績寫入國史,楊信跟隨征戰(zhàn)多年,可能提供一些太祖的事跡。
           退休老將看來和楊信交情不錯,點頭道:“甚好,甚好??上钚值芤选⒁?、唉,就算是瘍疾亡故了。不過你可以去找小魚?!?br/>   “小魚?”
           “哦,小魚就是田玉,是楊兄弟身邊的一個后生。因為水性好,都管他叫小魚,在水里就像條魚般靈活。他從小跟著楊兄弟,最是知根知底?!?br/>   看樣子這宅邸平常不大有人來,退休老將很愿意和陶岱說說話:“楊兄弟后來患了暗疾,不能說話,只有小魚明白楊兄弟的心思,一步不離跟在旁邊。哪怕是排兵布陣,只要楊兄弟一個眼色,小魚代為發(fā)號施令,都是分毫不差。你去找小魚好了?!?br/>   陶岱問明田玉現(xiàn)在城南的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店營生,便繞過宮城上了南御街,不想撞上了兩個極不愿見的人:一個是新擢為內(nèi)侍都知的原翰林司勾當(dāng)李神福,另一個是新拜知樞密院事的王顯,老遠就叫說,陶大學(xué)士這是要去哪個街哪個巷風(fēng)流???
           王顯和李神福是奉命去加封楚昭輔為太尉,并賜白銀萬兩修造府第。楚昭輔在太祖朝任三司使掌管財政,因貪污將被嚴(yán)懲,得今上求情赦免,今上即位后拜為樞密院使,已患足疾在家休養(yǎng)了好幾年,仍領(lǐng)原職并給全俸,現(xiàn)在還加封太尉,還為他大修府第,眷顧之厚實在令陶岱驚異。不過他對兩個小人的囂張氣焰實難忍耐,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沿御街向南過了州橋,兩旁都是店鋪,很是熱鬧。陶岱見街東順次是車家炭鋪、張家酒店,接著就是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店了。門面雖不大,里面卻不小,有廳有院,廊廡掩映,整治得很光潔,客人也不少。陶岱隨堂倌進了東廊雅間,隨即有茶博士送上香茶。
           接著鐺頭拿了菜單來報菜名。陶岱于吃一道甚是考究,對店中菜肴問了個夠,然后點了一道排蒸荔枝腰子、一道滴酥水晶、一碗蝦蕈造羹,兩只店中有名的鱔魚包子,又要了一角銀瓶酒。鐺頭將所點菜品唱了一遍要走,陶岱叫住問道:“你這店中可有個叫田玉的后生?”
           “你問我們大伯啊。大堂里柜臺后面的便是?!?br/>   當(dāng)時不管長幼,店伙習(xí)稱少東家為大伯。陶岱記起進門時柜臺后有個眼睛又圓又亮的后生,只是對大伯的稱呼有些奇怪。問明是因田玉機靈能干,店主拿他當(dāng)兒子看待,里里外外都由他操持,所以店中這般稱呼,便讓鐺頭去請?zhí)镉襁^來說話。
           少時那亮圓眼的后生進來,望陶岱行禮道:“小的便是田玉。不知客官尊姓大名,找小的有何吩咐?”
           等堂倌出去,陶岱說:“我姓陶,名岱?!?br/>   田玉的臉色很是奇怪,眼角嘴角都翹了起來。陶岱以為自己面上有什么古怪,拂了一下未見異常,有些詫異地望著田玉。
           田玉帶著笑說:“小的知道學(xué)士大人的大名?!?br/>   “你如何知道?”
           “大人折辱那幫害民的閹宦,里中都傳開了,嘻,沒那話、干這話,嘻嘻。”田玉越要忍了笑,眉眼越是花開蕊放。
           陶岱想不到自己是如此揚的名,先咧嘴苦笑,然后又禁不住哈哈大笑;田玉也不拘地大笑起來,直到一個捧了腹伏在桌上,一個抱了肚趴在桌上。
           止了笑,陶岱說:“我找你是想問問楊都指揮使的事?!?br/>   田玉臉上頓時一絲笑意也沒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大人要問什么事?”
           “楊都使到底是如何死的?”退休老將說“就算是瘍疾亡故”,陶岱一直覺著蹺蹊。
           田玉的眼圈紅了:“官家說是瘍疾死的?!痹挍]說完眼淚就落了下來。
           陶岱心中戚然,扶田玉坐在對面的座位上,說:“我夠不上和楊都使做朋友,但在太祖朝時也有過交往。你若信得過我,就把實情告訴我?!?br/>   田玉抽泣著說:“我信學(xué)士你,我給你說。太祖爺歸天前,家主患了暗疾,不能說話了。今上即位后不久,家主的暗疾忽然好了。全家人正在歡喜,還沒說兩句話,今上就突然駕到,不知怎么那么快就知道了,說是聞聽家主暗疾痊愈,特來探望,卻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然后就將眾人屏退,只留了兩名殿直、一個姓程的醫(yī)官,還有一個內(nèi)侍,就是你罵的那個李神福。今上走了不久,當(dāng)天晚上,家主就死了?!?br/>   “那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田玉搖搖頭:“今上走后,家主只閉目流淚,再不肯說話;后來就要喝水,喝了許多水;一會兒水也喝不進了,口鼻就冒熱煙,再一會兒就歿了?!?br/>   陶岱想起薛居正的死狀。兩人默哀般靜坐了一刻,陶岱猛地將杯中酒潑進口里;再斟,再潑;連灌了四五杯,然后放了杯沉聲道:“我找楊都使和你,是想問開寶九年十月,太祖駕崩那天,今上是什么時候進的宮?”
           “你問的是哪一次?”
           陶岱一愣:“今上進宮不是一次?”
           “癸丑晚上,今上就進了宮,說是太祖宣召。當(dāng)時我不在宮門,我是三鼓時隨家主去巡查,聽說晉王、就是今上,剛急忙忙地出了左掖門回府。約過了一個時辰吧,王繼恩,就是太祖的內(nèi)侍都知,就又領(lǐng)著今上他們來了?!?br/>   說到這里,田玉臉上露出十分恐懼的神情,瞪大了眼問陶岱說:“你問這些做什么?”
           陶岱被今上二進宮的消息驚呆了,呆了一呆才說:“我在修國史,在撰寫《太祖實錄》。對太祖的死,眾說紛紜,我想弄清真實情況,寫在史冊里,讓眾人、讓以后的人都知道?!?br/>   田玉眨巴眨巴如黑漆點就的一雙眸子:“好吧,明日你傍晚來,甲夜時就不那么忙了,我給你好好說?!?br/>   這會兒正是店里營生緊忙時,兩人說話工夫,店里的人已找過田玉幾遭,這時又有事來問。陶岱見狀道:“那好,明日你輕閑的時辰我再來?!?br/>   田玉道了歉自去打理店中生意,出門時又回頭說了一句:“那天夜里,還有殿前司的人來傳了兩次圣旨,我一直覺得有些怪呢?!?br/>  
          七、淹死的魚
          
           管家開了門,見陶岱醺醺之態(tài),便來攙扶,小心問道:“大人這是到哪里喝酒去了?”
           陶岱醉眼惺忪將管家甩開,笑道:“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好吃,有趣,明晚我還去,宅中開飯勿要等我?!?br/>   陶岱歪倒在堂中屏風(fēng)床上。桃娘體貼地用絲帕為他拭臉,又端上醒酒茶。管家不知趣地進來兩次問些瑣事,被陶岱揮揮手?jǐn)f了出去。他望著桃娘婀娜的身影,逸興遄飛,舒身長吟道: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桃娘聽他在那里叫喚,要喝許多好酒,還要和紅顏樂妓相隨相守,任意遨游,不禁莞爾微笑,知他下面定然又要聽曲,隨即取了琵琶回來,見他還在半醒半醉地吟嘯“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聽陶岱吟唱屈原詞賦與日月同輝,而功名富貴不足取,桃娘心有感動,斜抱琵琶輕揮素手,頓時如萬壑松風(fēng)相伴;待陶岱吟畢,指法一變,琵琶聲轉(zhuǎn)若泉水潺,動芳音唱陶淵明的《飲酒》歌: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詩意本就切中此刻心境,再經(jīng)桃娘裊枝啼露般一唱,更是讓陶岱身心俱感。待桃娘唱畢,在繞梁余音中沉浸片刻,嘆道:“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何等令人向往。等我做好修國史這件大事,便掛冠歸隱,攜你泛舟彭蠡,尋那桃花源去?!?br/>   “那敢情好啊?!?br/>   陶岱見她轉(zhuǎn)眄流波,一副心向神往的樣子,大感知心,拉過桃娘攬在懷里,將腰間一塊家傳楚山玉佩解下,掛在她頸中。玉佩在那皓雪似的胸前搖蕩,愈顯晶瑩。陶岱忽地想起趙德芳和太祖溫瑩的玉衣,溫瑩得奇異,又想聞妻在宮中有所見,或許桃娘也知道些什么,即便問道:“太祖駕崩時,你在宮中可聽到些什么?”
           桃娘原本渾身慵軟,聽了這話,不由得渾身一震,坐直了身道:“我怎會知道什么?你問這些做什么?”
           醺然陶然的陶岱沒注意她面容變色,自顧說道:“太祖死得蹊蹺。今兒我找到個原來當(dāng)值的田玉,說出些當(dāng)時內(nèi)情。明日我要將這事弄清,原原本本地寫到史書里。若青史能流傳百代,我便不枉活一世?!?br/>   桃娘突然哭了,哭得出了聲,啜泣說,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然后就掩面沖出了屋。
          
           打理完崇文院中事務(wù),日已西斜。陶岱換了窄袖常服,前往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店。州橋兩邊人來人往,熱鬧還勝過正午,但王樓山洞梅花包子店卻關(guān)了門。
           陶岱吃了一驚,向旁邊店家打聽。炭鋪的人說今兒都快晌午了,店中還沒見田玉小掌柜來,派人去找,家中也沒有,說是一早就去店里了。店里老掌柜和眾人著了急,四下去找,直到晡時,才在汴河下游的東水門附近找到尸首,像是落水溺死的。這會兒梅花包子店的人都忙著報官驗尸、料理后事呢。
           陶岱只覺一股涼氣帶著苦水從心里冒上來,問明田玉住在角門子外,中心搖搖向那里走去。尋到那里已近乙夜,周遭圍了不少人,卻又猶豫是不是進去,站在了院門旁,就聽一人說道,多機靈能干的一個后生啊,怎么就掉進河里了呢!又一人說,聽說田玉的水性不錯哩,怎么會淹死呢?
           陶岱心“怦”地一跳:那退休老將怎么說來著?他說田玉水性好,在水里就像條魚般靈活,都管他叫小魚。這魚怎么會淹死呢?那么伶俐的一個后生,早上出來去西面的包子店,又怎么會掉到東面的河里呢?
           來的路上,他就隱約想到田玉的死是自己引起的,不過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真的是意外。這時他已確定,田玉的死是自己找他問太祖的事造成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腦海里轟轟鳴響的,就是這一句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能聽見周圍的聲音,宅里面?zhèn)鞒龅目蘼暰拖皲徸右粯右幌孪落徶男?。又聽人嘆息說,這么好的一個后生,娶了媳婦還沒一年,就這么冷不丁地走了。那肚里的孩兒連爹的面還沒見過呢,真可憐啊!
           陶岱再沒勇氣進去了,連呆在這兒的勇氣都沒了。他擠出人群,失魂落魄走去。
          
           “太祖死了。德芳死了。薛相死了。聞郎死了。楊信死了。小魚死了……太祖死了……小魚死了……是我害的他們,我是害人精……”陶岱嘴里念叨著蹣跚而行。
           “官人可要用車?”一個車夫湊了上來。
           陶岱大睜了目望著車夫:“太祖死了?!?br/>   “啊,太祖死了?啊,太祖死了,死了。”
           “嗯,你知道太祖怎么死的!太祖是怎么死的?”陶岱瞠目死死盯著車夫。
           “小的怎么知道。噢,聽說是天帝的旨意,要太祖歸天,讓今上治理大宋,做太平天子。說是黑殺將軍還是黑殺神的傳的天帝的旨意哩?!?br/>   陶岱撕心裂肺地狂號一聲,兩手將長衫前襟撕了幾撕,就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深夜的金梁橋已無行人蹤影。陶岱靠在青石橋欄上,呆呆地望著逝去的河水。逝水載去的,是青史還是被扭曲篡改的濁史?適才車夫所講,對他的打擊更甚于小魚的死。他,還有許多史官看得比生命還重,嘔心瀝血甚至拋頭顱灑熱血修成的史書,竟比不過一個奸宦胡謅的“黑殺將軍”!
           王繼恩胡謅的“黑殺將軍”高明得很,一點都不拙劣。什么降神、什么讖言,凡有井水處就可流傳;卻有幾人肯去看自己一字一句寫就的佶屈聱牙的史書?他長嘆一聲:我活著還有什么用?我活著只會害人,害善良的人枉送性命。就算寫就一卷青史,也不過白白讓蠹蟲蛀成粉末。我還活著做什么?
           陶岱顫抖著要攀過橋欄,隨下面不分清濁的河水而去,卻被撕碎拖地的長衫絆住,反摔到了橋面上。掙扎起來要再躍入河中,隨掙扎的勁卻冒出一個念頭:為什么要自己跳下去,倒要看他們?nèi)绾魏ξ?,害不了我,我就做害鬼精,再不害人,專門害鬼,去害倀鬼。
           接著又想到:他們?yōu)槭裁床粚ψ约合率?,而單去滅其他人的口呢?br/>   夜風(fēng)吹過,寒栗讓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找自己修史,大概是因自己在太祖朝被貶外放,加之呆名在外,可以利用??砂l(fā)現(xiàn)自己不被利用,為什么不加害呢?
           還有,自己去找田玉,官家是如何知道的?他下了橋,又坐到橋東那塊青石上。那天撞上了王顯和李神福,可他們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呀;包子店里的人泄漏了消息?可自己沒當(dāng)著其他人問田玉事情呀;退休老將知道,可他若不告訴自己,自己又怎會知道?……想了許多可能,又覺都不可能。
           又想楊信暗疾忽愈,今上怎么會立刻得知?有臥底報信?那自己身邊是不是也有臥底?會是誰呢?他想到了一個最不愿意懷疑的人———桃娘,桃娘可是今上送與自己的。那自己都和她說了什么?好像說找到個原來當(dāng)值的田玉,可自己沒說田玉在什么地方,也沒說講了些什么事吧?薛居正那次呢?喝醉了,記不起來了。
           不過她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去向官家通風(fēng)報信呀。不會是她的,陶岱搖了搖頭。當(dāng)時她怎樣來著?她哭了,還說為什么要和她說這些??傆行┢婀帜亍?br/>   暗夜里似乎回響著長春殿里那咯咯的笑聲,讓他毛骨悚然。
          
          八、失蹤的醫(yī)官
          
           直到崇文院僚屬來尋,陶岱才睡眼惺忪、披發(fā)跣足出了堂屋,應(yīng)了隨后到院。待要轉(zhuǎn)身回屋,瞅見院子?xùn)|側(cè)的空地扎起了半人高的竹籬,里面已植了些菊花株,一個淡黃裙的女子正在鋤地種花。
           是桃娘。陶岱跣足向前邁了兩步,又停住了。唉,現(xiàn)在再想辭官悠游林下,采菊東籬,還有可能么?他沒有理會桃娘揮手示意,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召桃娘吩咐說,你取一百千錢,再加二十匹綾,送去角門子外做喪事的田宅,不要透露了身份。
           桃娘有些詫異地應(yīng)了。陶岱低了頭沒接她詢問的眼神,心想倒要看看你是人是鬼??纱瓜碌难酃饪吹骄栈?,體會到她欲和自己泛舟彭蠡、攜手桃源的一片心意,又感內(nèi)疚起來。
          
           來到史館,陶岱取出《太祖實錄》書稿,校閱了一遍,除了對今上輔佐太祖開創(chuàng)天下的幾件事跡略加潤色外,又在“冬十月,帝不豫”后面,將“壬子,命內(nèi)侍王繼恩就建隆觀設(shè)黃醮”一句加了上去。
           陶岱攜謄好的史稿來到都堂,請盧多遜審閱,若無差錯,再轉(zhuǎn)呈御覽。出來后就兜到了醫(yī)官局。
           程德玄見到陶岱的神情頗古怪,反是陶岱先拱手為禮說,皇上一再訓(xùn)諭我等,不要聽信流言,要多采信親歷之人所述。程醫(yī)官所講太祖駕崩之夜的事,于我等澄清史實、擯棄流言,便頗有益。
           程德玄諾諾連聲,略顯輕松。陶岱問道:“程醫(yī)官說那天夜里王繼恩來召今上和你火急入宮,王繼恩也講他趕到開封府時,見程醫(yī)官已先在那里。還請告知詳情?!?br/>   “當(dāng)時我確是守候在開封府。約四鼓時,王繼恩匆匆趕到,說太祖猝然發(fā)病,召今上進宮。我便與他一同進府叩見,又陪侍今上趕到宮中。”
          
           “是夜程醫(yī)官緣何預(yù)先守候在開封府,不會是未卜先知吧?”
           程德玄轉(zhuǎn)了會兒眼球:“那夜我在家中安睡。乙夜時,突然聽見有人敲門,還大叫‘晉王召’。我起來去看,卻渺無一人。我再睡下,又聽有人敲門叫喊。就這樣,一連三次。我擔(dān)心是晉王生病,于是就趕到了開封府?!?br/>   “這可真是《道德經(jīng)》所云:玄之又玄,眾妙之門?!?br/>   程德玄弄不清陶呆這話是贊嘆還是諷刺或是罵人,因為老子是把玄妙之門比作女陰的,便不接茬。陶岱卻接著這話,又說了兩件玄之又玄的逸聞,還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似怕其他人聽見。程德玄不明所以,也跟著講了幾句玄妙之事敷衍。
           陶岱又講在河中府為官時,有一鄉(xiāng)民白日成了仙。那鄉(xiāng)民不知吃了什么仙物,又喝了許多水,然后就坐在那里口鼻冒煙,等不冒煙了,便只剩下一個尸蛻,元神已隨煙氣升天,成了大羅金仙了。這就是道家所謂尸解成仙,真是神奇得很。
           程德玄嗤笑道:“什么吃了仙物白日飛升,無非是丹砂、硫磺之類,托名仙藥給人吃了,便五臟六腑燒得冒煙,死得痛苦不堪,哪里是尸解成仙了。”
           薛居正和楊信!陶岱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倒是孤陋寡聞了??磥沓提t(yī)官于這毒藥的學(xué)問,實在是精通得很吶?!?br/>   程德玄似覺失口,連連擺手謙遜。
           陶岱見時候已經(jīng)不短,起身拱手道:“今日承教。只是程醫(yī)官所說太祖崩駕那夜的情況,和王繼恩他們說的有出入。還請程醫(yī)官仔細(xì)回憶回憶當(dāng)時情形,改日我再來請教?!?br/>  
           過了一日,盧多遜和內(nèi)侍都知李神福來到崇文院宣旨。陶岱領(lǐng)了院中諸人設(shè)了香案接旨。李神福面南而立,尖聲傳皇上口諭道:“監(jiān)修國史盧多遜、國史副編修官陶岱,勤勉盡職,草成《太祖實錄》,朕心甚慰。特賜盧多遜玉帶一條、入朝不趨;陶岱玉帶一條、佩紫金魚袋;其他編修有功人員,亦遞次獎賞。望諸卿克勤克勉,去粗取精,早日修成《太祖實錄》?!?br/>   按大宋制度,入仕為官著綠,滿二十年得賜緋魚袋,再二十年得賜紫金魚袋,有特別功勛方可特賜,入朝不趨則是更高一級的恩典。此次皇上的恩典不為不重,足見期待盡快修成合乎圣意的《太祖實錄》的殷殷之心。
           盧多遜、陶岱率眾人謝恩畢,李神福堆笑祝賀。
           盧多遜具體指示說,皇上時時思念和太祖的兄弟深情,因此于太祖和皇上兄弟友好之事,要再深入采訪,寫得更加翔實。太祖開創(chuàng)天下的豐功偉績,也要再用些工夫,那是怎么寫也不為過的。一些難以查證的事,還有太祖身后的事,那是將來要寫入本朝的事,《太祖實錄》中可以不寫。又將史稿遞過道:“上面朱批,是皇上圈點。另外修改要點,我也在上面作了批點。你用心看了?!?br/>   陶岱躬身應(yīng)了,又請示了幾件事情的具體提法,然后說道:“醫(yī)官局典御程德玄于太祖駕崩之事的說法,與前內(nèi)侍都知王繼恩所講有所不同,還須澄清。說到太祖與今上兄弟友好的事,據(jù)聞太祖朝今上生病,太祖總是親自看視,還監(jiān)督醫(yī)治。程德玄為醫(yī)官多年,必定知道翔實。我隨后就去醫(yī)官局,定要采訪翔實?!?br/>   盧多遜和李神福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沒有答腔。
          
           陶岱系了玉帶,佩上紫金魚袋,又來到醫(yī)官局,對程德玄道:“承蒙列位襄助,國史已然草就,皇上恩典有加,賜了本學(xué)士玉帶金魚?!?br/>   程德玄生了笑見禮。陶岱說,皇上旨意,與太祖兄弟友好之事,須寫得更加翔實。聞聽當(dāng)年今上生病,太祖十分關(guān)心。還請程醫(yī)官講述一二。
           “哦,這般事我親見就有幾次呢。開寶中,一次今上病得很重,已不省人事。太祖得訊趕來,親自為灼艾。今上覺出疼來呻吟,太祖爺就先用艾試灸自己龍體。從早晨一直守候照料到甲夜,見今上蘇醒好轉(zhuǎn),方才回宮?!?br/>   程德玄還講了兩件類似的事。陶岱著實感動,出了會兒神才說:“程醫(yī)官講太祖崩駕之夜,今上即刻奉召進宮。可王繼恩講,今上當(dāng)時猶豫不行,是程醫(yī)官一再勸說才進宮?!?br/>   程德玄哼了一聲道:“今上聞訊確是猶豫,說要和家人商議,是王繼恩一再催促,說‘再猶豫不決,大位將為他人所有’。今上才率我等冒雪進宮。”
           陶岱點頭道:“按情理測度,程醫(yī)官所說,較為可信。只是程醫(yī)官前次講太祖是突然發(fā)病,未及診治便已駕崩;可王繼恩講,開寶九年十月太祖就病了,壬子日還命他到建隆觀設(shè)黃醮祈禳?!?br/>   程德玄作了會兒回憶狀,又去拿了開寶九年十月的御醫(yī)案來,說,學(xué)士請看,確實不曾給太祖看病用藥,至于設(shè)黃醮的事,就非我所知了。
           “前次程醫(yī)官講,太祖發(fā)病,命王繼恩來召今上??赏趵^恩講,是太祖晏駕,開寶皇后令他去召皇子德芳,他認(rèn)為太祖生前決意傳位給晉王,于是徑赴開封府召的晉王?!?br/>   程德玄有些慌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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