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喜愛書柜中擺放的那幾件小玩意兒：一位面目慈祥肩背禮品袋的圣誕老人，一個舉竿垂釣但卻永遠沒有收獲的俄羅斯小怪人，幾組造型逼真各具情態(tài)的惠山泥人……然而，我最珍愛的，是那個似乎不能稱為擺設(shè)的萬花筒。這個高高的深藍色萬花筒被安放在最醒目的地方，因為，它是跟隨我時間最長而又歷經(jīng)了一番劫難的寶貴紀(jì)念品，寄托著我深深的懷念和哀思。是敬愛的老舍伯伯50多年前從異邦把它帶來，送給了那時剛滿10歲的我。
　　我是老舍伯伯看著長大的。1952年伯伯從美國歸來，去當(dāng)時我家住的筆管胡同探望我的父親臧克家，就看到了那個稚氣未脫的小小的我。大約從三四歲起，我就常常像條小尾巴一樣綴在父親身后，和他一起去看望老舍伯伯了。一跨進當(dāng)作客廳的北屋的門檻，老舍伯伯就會笑呵呵地迎過來。和父親親熱地打過招呼以后，他總要走到我跟前，彎下腰，用他那特有的洪亮的聲音說：“大姑娘來啦！”伯伯把“大”字念得很重，那語調(diào)，那神情，令我至今難忘。當(dāng)時，我總有些納悶：“我才這么點兒，剛剛比伯伯屋里的紅木桌子高出小小的一截，怎么就叫我‘大’姑娘呢？”這個疑問，在我的小腦袋中一直裝了很久很久。
　　那時候，我總愛往伯伯家跑。在豐富胡同那柿樹成陰的小院中，有老舍伯伯■青伯母和藹可親的笑容，有從伯伯口中流出的逗得我前仰后合的笑話和順口溜，有滿柜子滿架子的各色小玩意兒，有好看又好吃的北京風(fēng)味點心，有四季開不敗的花和攬一葉秋風(fēng)的丹柿。當(dāng)然，還有伯伯全家的“寵物”——那只長著一身長長的白毛，令我“敬而遠之”的大貓。那時，我好怕它呦！只要有它在，我是萬萬不敢輕舉妄動的。在我稚嫩的記憶里，伯伯家的那個大書柜是個萬寶山。好玩的東西永遠也掏不完。有時是個布娃娃，有時是個能吹響的泥公雞，有時是個竹片串成的小游龍，“大姑娘”每次總是滿載而歸，這已經(jīng)成了慣例。到了丹柿飄香的季節(jié)，我定會捧回一籃丹柿小院的特產(chǎn)。它們帶露含霜，極鮮極美，再綴上幾片被秋風(fēng)染成墨綠的葉子，真像是出自老匠人手中的美玉雕成的工藝品。父親舍不得吃，總是先將它們擺在案頭觀賞，直到柿子軟得幾乎透了明，才不舍地分給家人，讓我們共同分享友情的香醇和甘甜。
　　老舍伯伯重友情、愛孩子是出了名的。
　　每次從國外出訪歸來，他都要擬一個分配禮品名單，將一些珍貴的紀(jì)念品，送給老朋友和他喜愛的孩子。記不清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榜上有名”了。每次的禮物上都附有一個紙條，上面用工整的字寫著“大姑娘的”。那個深藍色的萬花筒，就是伯伯在一次訪問日本歸來后送給我的。這只神奇的萬花筒是那樣地與眾不同，你轉(zhuǎn)動它的時候，它能將你捕捉到的景物，變幻成一幅幅美麗非凡的畫面。當(dāng)我剛剛從伯伯手中接過這件禮物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對準(zhǔn)那個大書柜，立刻，萬花筒中出現(xiàn)了那么多小貓的頭、娃娃的臉和長了16條腿的長頸鹿。我驚呼著，奔到院子里，對著天上的云，對著蔥郁的樹，對著滿院生機勃勃姹紫嫣紅的花朵……我眼前這五彩繽紛的世界，是多么美好??！
　　我笑了，伯伯也笑了。
　　又有一次，伯伯從歐洲一個礦區(qū)為我們帶回了一件非常精美的藝術(shù)品：在一塊巴掌大的深紫色大理石斷面上，趴著一條雕琢得極其精細的金色蜥蜴。它那搖頭擺尾、栩栩如生的樣子，真叫人擔(dān)心它會一下子從大理石上竄下來，驀地鉆到什么地方去。我們?nèi)胰耸悄菢酉矏鬯阉吒叩財[在客廳中專門擺放貴重禮品的地方，如同把老舍伯伯這份深情和愛心，擺在我們心靈的深處一樣。
　　然而，“文革”中，這兩件珍貴的紀(jì)念品也同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樣，遭到曠世的浩劫。它們被粗暴地扔進一個紙箱，粗暴地丟上卡車，拉走了。在這場浩劫中，我失去了老舍伯伯，也失去了留下哪怕一件可以寄托回憶與哀思的紀(jì)念品的權(quán)利。
　　關(guān)于深藍色萬花筒的故事并沒有結(jié)束。
　　10年后，從母親領(lǐng)回的被抄走的物品中，我意外而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久違了的萬花筒。我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邊的灰土，仿佛拭去了歲月的風(fēng)塵。我珍藏起它，也珍藏起一份回憶與深情。老舍伯伯的兒子舒乙大哥，曾在多年前的一篇散文中，這樣描述我對這件失而復(fù)得的禮品的愛：“當(dāng)初萬花筒的包裝紙上特意寫著‘送給大姑娘’。如今‘大姑娘’的‘大姑娘’都到了玩萬花筒的時候。無奈，老‘大姑娘’偏偏不準(zhǔn)小‘大姑娘’亂動。因為那是一件寶。連小‘大姑娘’的姥爺姥姥都很羨慕呢！”是啊，這的確是一件寶，它是從老舍伯伯那顆永不枯竭的愛心的泉眼中，涌流出的寶！
　　從我能記事起，每隔一段時間，父親、伯伯或者還有其他叔叔伯伯們，總要相邀著去逛逛公園或下下館子。聚會前，伯伯都要特意叮囑：“帶上大姑娘?！?br/>　　一次，我隨他們?nèi)ケ焙９珗@。那正是秋風(fēng)送爽金菊盛開的好時節(jié)。湖面上輕舟點點，綠荷片片；游樂場中不時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我們?nèi)齻€人悠哉游哉地走得很慢。伯伯和父親一邊走，一邊聊，聊文藝界發(fā)生的事，談他們共同的朋友，有時又將話題拽回遙遠的過去，這對從1935年開始就建立起深厚友情的老朋友，該有多少話可說??！我呢，夾在他們中間，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伯伯，低著頭，兩眼盯著身邊兩雙穿著黑布便鞋的大人的腳，盡力使自己稚嫩的步子跟上他們的腳步。走到北海邊上，大人們停了下來。海面上吹來的風(fēng)，輕輕掀動伯伯那件半舊灰呢大衣的衣角兒。他雙手扶著手杖，微微抬著頭，瞇著雙眼，像在極目遠望，又似在沉思遐想。那時，北海公園雖不似今日修飾得精美，周圍也無高樓林立，但這兒已經(jīng)成為廣大勞動人民休憩歡娛的好場所。伯伯是在想它的過去呢，還是它的未來？
　　從北海邊，我們徑直走進“仿膳”。那天到底吃了什么美味佳肴，我已記不太清，只知道那肉末燒餅的香味兒，至今似乎還殘留在舌尖。以后再去吃，總覺得味道趕不上小時候的這次。我是沾了伯伯的光呢！誰都知道，這飯店的店名“仿膳”二字，就是伯伯親手所題呀！
　　那時，一年中總有那么幾次，老朋友們要到離家不遠的飯館去聚聚，這實際上是一種文藝聚餐會?！按蠊媚铩弊匀皇怯姓埍氐降?。這許多年中到底吃了多少次飯，我早已忘卻了，但永遠不會忘卻的，是那一次。
　　那是國家發(fā)生自然災(zāi)害的上世紀(jì)60年代初，在“萃華樓”。伯伯是這兒的?？?，上至經(jīng)理，下至服務(wù)員，都是他的朋友。哪位大師傅病了，哪個女服務(wù)員生了孩子，伯伯都記掛在心上。每次去，連許多不負責(zé)招待我們的廚師和員工，都要趕過來和他打招呼，問寒暖。只要伯伯一到，你看吧，大廚師們都會拿出自己的“絕活兒”，擺上豐盛的一桌，那真是色香味俱全，有的竟使人不忍下箸。但是，那次，當(dāng)伯伯順口點出那些熟悉的菜名時，一位經(jīng)常接待伯伯的老服務(wù)員十分尷尬地說：“真對不起您，因為缺原料，這些菜都做不出來了?！币粫r間，剛才還充滿說笑談話聲的屋子靜了下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無憂無慮不諳世事的我望望這個，看看那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老舍伯伯看著全屋的客人，低聲和那位服務(wù)員商量了幾句，然后側(cè)轉(zhuǎn)身子，輕輕地撫摸著坐在他身邊的我的腦袋，大聲說：“大姑娘，沒關(guān)系，用不了多久，你瞧吧，天上飛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都得往咱們的桌上跑，讓你吃得飽飽兒的，再喝上碗大姑娘喜歡的核桃酪。臨走，還讓你提回去一只扎著翅膀飛的大燒雞！”我使勁點點頭，笑了。大人們的臉上，卻浮現(xiàn)出一種我那時還不能完全理解的神情。后來，當(dāng)我長大了，懂得了生活和人生之后，我才明白，那是一種精神，一種信念。一種對困難的藐視，一種對人民必定戰(zhàn)勝天災(zāi)人禍和對美好生活不久必將到來的堅定不移的信念。我想，伯伯就是帶著這種精神，這種信念，和全國人民一道，度過那艱苦的歲月的。然而，老舍伯伯卻沒能和我們一塊兒迎來“四人幫”倒臺的日子。他走了。在那黑白顛倒人妖不分的暗夜里，在那非人的侮辱和毆打之中，他走了，走向了永恒。他以死作了最后的抗?fàn)?。就在去世的前幾天，他還給父親打來了電話，講他的身體，講他的處境，講他聽說不少朋友挨批斗后他的非同一般的感想和心情……誰知，寥寥數(shù)語，竟成永訣！這些年來，我有時會冒出一個大不韙的近似有罪的念頭：如果老舍伯伯在那種景況下屈辱地活下來，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地承受一切，倒反而不像我所熟悉的伯伯的性格了。因為在他身上，有一種非常突出的精神和幾塊傲骨：耿直，倔強，寧折不彎。他是縱玉碎而絕不瓦全的。否則，老舍就不成其為老舍了。
　　
　　從我的女兒菁菁開始蹣跚學(xué)步起，我就帶她去看望■青伯母了。一進丹柿小院和那間寬敞的北屋，菁菁就一點兒也不認生。當(dāng)年令我生幾分畏懼的大白貓的后代，被她追得滿屋子跑。照樣是滿庭院的花木蔥蘢，照樣是各色的北京小點心。吃夠了，玩夠了，臨走，伯母慢慢地站起來，打開那依舊擺滿各種小玩意兒的書柜，拿出一只用絨線編織成的小熊，送到菁菁面前：“姑娘，拿上吧！”小熊潔白小巧，憨態(tài)逗人。看著它，我一時間感慨萬千。此時此刻，我仿佛又回到了難忘的童年時光；此時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在這間熟悉的屋子里，再見到老舍伯伯的身影，再聽聽那句“大姑娘來啦”的親切的問候聲，我多么希望再坐在伯伯身邊吃上一頓飯，然后拿上伯伯早已許諾給我的那只扎著翅膀飛的大燒雞呀！
　　魂兮歸來，老舍伯伯！
　　
　　心的太陽
　　2004年之前，每年的2月5日這一天，對于我來講，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54個2月5日，已經(jīng)在我的生命中平淡地逝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然而，2004年2月5日——那個萬家燈火的元宵之夜，卻第一次讓我的人生塌了天！我親愛的父親臧克家以99歲高齡，駕鶴遠行了。這是再也無法彌補和填充的人生之失。我的心被撕裂了！它讓我記住了2月5日。萬萬沒有想到，整整五年過去，2009年2月5日，我親愛的母親鄭曼也在這一天永遠地閉上了雙眼！那種雙親遠離再也無法團聚的痛，是用任何筆墨都描繪不出形容不盡的。況且，大半生的經(jīng)歷讓我深知，他們對我恩重如山。于是，2月5日，就這樣以另一種意義，裹挾著雙重的巨慟，裹挾著雙重的痛失與回憶，鏤刻在我的余生中。從此，我有了年年斷腸的2月5日。
　　雙親故去后，我從至今都走不出的悲慟中，細細地回憶和品味著他們一生走過的道路；又從眾多的前輩和親友那里，知道了許多以前不曾知曉的事情。這一切，使我從一個新的高度和多個不同的嶄新側(cè)面，了解了我的父母，懂得了他們的人生。
　　記得父親在生命最后幾年的重病中，寫下了“我，/一團火，/灼人，/也將自焚”的詩句，這是他終生不變的性格寫照。在“視朋友為生命中大半個天”的99歲人生中，父親這種熱情如火而又誠摯、善良、寬厚的秉性，曾經(jīng)溫暖了多少友人的心。我至今不能忘記，父親1972年秋，因病從干?；鼐┖蟮娜哪曛校l(fā)生的一些故事和場景。
　　父親在“文革”期間，尤其是1969年11月下放到湖北文化部干校后，非常記掛當(dāng)時“生死兩茫?！钡奈膲瘞熡?，這種情感，刻骨銘心。因此，從干校歸來后，他不顧病患，不避嫌疑，迫不及待地看望了不少久未晤面的前輩和故交。那時，他們大多戴著各種名目的“帽子”，并未走出“文革”厄運。在他所尊敬的前輩中，父親最先去探望的，是茅盾先生。父親第一次見到茅盾先生，是在1927年的武漢“中央軍事政治學(xué)?！保袋S埔軍校）。那時，還被稱為“沈雁冰”的茅盾先生是教官，父親是第五期學(xué)員。此后，先生對初入文壇的父親大力扶助識拔，1933年和1936年，他先后為我父親的第一本詩集《烙印》和長詩《自己的寫照》寫了評論文章，作了熱情的肯定和鼓勵。1942年8月，父親住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與先生的會面多了起來；抗戰(zhàn)勝利后兩家同住上海時，更是往來密切。近半個世紀(jì)的交誼和情感，使父親對先生格外掛牽。而這“文革”中的第一次拜望，令他的印象那樣深刻。父親后來回憶說：“在茅盾先生‘門前冷落’的家中，會客室里橫一條竹竿，掛滿了衣服，住所內(nèi)也闃然無聲。望著眼前的清冷場景，想起過去高朋滿座的熱鬧情形，我心中感慨不已?！碑?dāng)父親與茅盾先生的雙手緊緊相握時，兩人的眼睛都濕潤了。父親感嘆：“生離生還，得重見尊重而又親近的前輩老人安然無恙，這種快慰之情，無法言傳了。”父親走后，茅盾先生心潮難平，寫下了五言詩一首：“驚喜故人來，風(fēng)霜添勞疾。何以報赤心？亦惟無戰(zhàn)栗?！边@位老者的欣喜之情，足見一斑。從此，父親不僅如往昔一樣，時常去看望他，而且書信往還頻繁（翻看茅盾書信集，父親是與他通信最多的友人）。在這些會面和信件中，他們談生活，談身體，談老友們的近況，談各自新購進和正閱讀的書刊，相互交流和評論當(dāng)時的各種信息。每當(dāng)父親有舊體詩問世，或是讀到朋友們這方面的佳作，他總是不忘抄錄一份寄給先生，交流切磋，鑒賞品評。他們是在品味和分享著眼前一亮的閱讀之樂……這一切，給逆境中心境孤寂的茅盾先生，帶去了多少溫暖和慰藉。
　　這段時期，父親還先后拜望了葉圣陶、胡愈之、阿英等老者，并且非常思念他敬仰但當(dāng)時卻不能見到的郭沫若先生。這種深情，在他的文章中躍然紙上。
　　我曾讀過馮至伯伯的女兒馮姚平大姐在我父親去世后寫的悼文《父親的老友》。她在文章的開頭這樣寫道：“‘又上老友家去了吧？’我問父親。這是1973年春天，我的父親馮至從干校提前回到北京，除了每天上午到學(xué)部‘學(xué)習(xí)’外，什么事也不能干。有時‘學(xué)習(xí)’完了，他就就近到臧克家伯伯家去坐坐，聊一聊，以解心頭郁悶。晚上我回家，一眼就能看出，因為在當(dāng)時他難得有個好心情。臧伯伯一貫以‘老友’稱呼我的父親，所以在我們家，‘老友’也就成了臧伯伯的代名詞?！弊x著姚平大姐的這段話，當(dāng)年陰云壓城之時，那一個個充溢著友情的日子和情景，就又一次亮在我的眼前。盡管那時正值“文革”，人們往來都要“避嫌”；但是，在趙堂子胡同15號我家舊居不大的客廳里，卻幾乎天天故友新朋滿座。就連茅盾先生和葉圣陶先生，也由工友或親人陪同，駕臨我們的小院。我至今清晰地記得，比我父親大8歲的曹靖華伯伯，幾乎每隔幾天，就拄著手杖，肩上斜背一個黑色皮包，步履穩(wěn)健地跨進我家的大門。有時，他還會送來自己栽培的花卉，“根土猶存”。推心置腹、發(fā)泄郁悶之后，老人婉謝了我們陪同攙扶的請求，又一個人向公交車站走去。我忘不了他那慈祥的面容和遠去的背影……至于父親同輩的至交，就更是過從頻頻。馮至伯伯就是其中一位。羨林叔叔是極少出門訪友的。他曾在悼念朱光潛先生的文章中說：“我最不喜歡拜訪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老師和老友，我也難得一訪。我自己知道，這是一怪癖，想改之久矣。但是山難改，性難移，至今沒有什么改進?！比欢?，大約是從1975年開始，“不喜歡拜訪人”的羨林叔叔幾乎每年春節(jié)，都要從西郊北大燕園，先前是去擠他“視為畏途”的公交車，后來改乘小車，有時還邀上父親的同窗摯友、北大教授鄧廣銘叔叔，穿越大半個北京城，來我家拜年歡聚，吃團圓飯，直到2001年由于年邁而終止。為此，父親后來動情地說：“羨林不來不是春……”
　　回想起來，盡管當(dāng)時人們謹慎小心口有遮攔，人心之間似乎還隔著看不見的樊籬；然而，久別重逢的文壇故舊們都在父親這兒敞開心扉，一吐心中塊壘，痛斥眼中的“逆賊”。大家打聽著友人們的情況，交流著社會上的各種信息，回憶著數(shù)十年不變的友誼……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氣氛之下，人們?yōu)槭裁丛敢獠患s而同地匯聚于我家的小院？細細品來，是父親以他那厚重真誠的情感和無人能及的熱情，在那特殊的歲月里，開辟了一方安全的、友情的凈土，吸引著眾多的師友，并為他們帶去了心頭上的一縷陽光和嚴冬里的溫暖。
　　父親對待友人，從無身份、地位、年齡、職務(wù)之分，一律熱情誠摯，關(guān)懷愛護，人們對此有口皆碑。有一件小事，我不能不提。張秋蕊阿姨，從1954年開始，就在作協(xié)幼兒園做醫(yī)務(wù)保健員，在幼教戰(zhàn)線勤勤懇懇工作多年。我的女兒就曾在她任副園長的國家出版局幼兒園中，度過了快樂的童年時光。1969年，秋蕊阿姨與父親同赴湖北干校。1972年冬，因長期低燒，她回京住入東四隆福醫(yī)院檢查病因。剛返京治病不久的父親，聽到這個消息，馬上買了水果，拒絕了從黑龍江兵團回家探親的我陪同前往的請求，一個人乘公交并轉(zhuǎn)車去看望了秋蕊阿姨。誰知，在返回的24路公共汽車上，父親由于病體不支，下車時行動略遲緩了一些，頭部被車門夾住。待他回到家中，我和正在客廳等他歸來的一位老友，見他耳窩中已有一縷鮮血流出，大驚失色，力勸他馬上去醫(yī)院看看。然而，父親只叫我用酒精棉擦去了耳中的血跡，服下鎮(zhèn)靜藥片略微休息后，又請老友坐到他臥室的床前談心去了（像這種服藥支撐、“舍命陪君子”的事，在父親身上并不鮮見）。秋蕊阿姨后來知道了這件事，那種感動、內(nèi)疚之情，難于言表。在以后的歲月中，尤其是父親故去之時，她多次激動地對我說：“像克家同志這樣的好人，以后不會再有了。你在文章中，一定要寫寫這件事，讓大家知道他對我們普通百姓的一片心！”今天，我了卻了秋蕊阿姨的這樁夙愿。
　　
　　父親對于友朋灼人的熱情，還表現(xiàn)在他那自發(fā)而無私的幫助。與父親相識于上世紀(jì)40年代的曹辛之叔叔，是詩人，也是藝術(shù)裝幀家。父親1947年主編的《創(chuàng)造詩叢》12本，向社會推薦了12位青年詩人的詩歌專集，其中就有杭約赫（曹辛之）的《噩夢錄》?！拔母铩眲偨Y(jié)束時，辛之叔叔的“問題”還沒有得到徹底解決，工作分配也被擱置，他的心情非?？鄲灐８赣H得知后，不僅關(guān)切地勸慰，而且?guī)状沃鲃酉虍?dāng)時剛上任國家出版局領(lǐng)導(dǎo)的王子野叔叔，反映了這個問題。在同樣珍視人才的子野叔叔的直接過問下，辛之叔叔這些苦惱迎刃而解。這位老人在以后的工作中，煥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那段時間，父親數(shù)十年的老友姚雪垠叔叔，正在湖北家中撰寫長篇小說《李自成》的“全書內(nèi)容概要”。父親得知了這個消息，在1973年左右重新探望茅盾先生時，著意談了雪垠叔叔埋頭撰寫《李自成》的情況?；丶液螅至⒓磳⒚┒芟壬淖≈犯嬖V了遠在湖北的老友，力促他與先生聯(lián)系，以求得到前輩的指教和幫助。父親為這對師友牽上了“紅線”之后，雪垠叔叔曾在一年多的時間中，用書信與茅盾先生探討《李自成》創(chuàng)作中的各種問題。當(dāng)時，茅盾先生正患目疾，視力嚴重減退。但老人仍抱病閱讀，對這部小說中的許多章節(jié)，談了細致中肯的意見，使雪垠叔叔獲得巨大幫助和指點。這些通信，后來曾結(jié)集出版，引起不小的反響。這已是后話了。對于這部《李自成》“概要”，父親大加贊揚鼓勵。他在給雪垠叔叔的信中寫道：“‘提要’（注：即‘概要’）前半已讀畢，極興奮?？芍^宏圖大展，我讀之，不能釋手。我歷史知識太差，幾乎可以說：‘不能贊一辭?！?，明史資料多，生活知識較豐富，文筆細致，組織力強，思想性也不差。憑這些，準(zhǔn)可大成。希望能垂諸永久，努力，再努力！”“你的《李》，寫完就是勝利。我想，天會假以年的……在我們，上帝就是我們自己?！备赣H曾在這幾年寫的舊體詩《寄姚雪垠同志（六首）》中，對這位老友“誓為英雄創(chuàng)史詩”的遠大抱負、“寸陰共天爭”的忘我耕耘和“拭目豐碑立，共仰英雄風(fēng)”的巨大成就，表示了由衷的贊嘆和欽佩；對于這部長篇小說的最終完成，寄予厚望。同時，父親也毫不隱晦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你的大作，引人入勝，但望在細節(jié)方面，盡力刪汰。因為我們這樣老年人，對一些舊時代的風(fēng)俗習(xí)慣，比較熟悉，往往在作品中多所引入，情不自禁，覺得棄之可惜，以此炫耀（此二字也許‘重’了一點），取悅讀者。該寫的不可少，與主題無大關(guān)系，或?qū)τ谌宋镄愿窨坍?，非必要時，痛下決心：‘割愛?！?973年深秋，深思熟慮后的父親在去信中，開列了幾位前輩和專家學(xué)者的名字，希望雪垠叔叔能將“概要”寄給他們，征求意見，以使《李自成》更臻完美。叔叔在11月17日的回信中稱：“你所提的可以商請看稿的前輩和朋友，深合我心……”那一段時間，父親將《李自成》“概要”分送給友人閱讀，并將它的成就，在茅盾先生、葉圣陶先生和胡繩、張光年、嚴文井等師友中，積極推薦，“大力鼓吹”。他們都是文學(xué)界、理論界和出版界的大家，有些當(dāng)時已重新走上領(lǐng)導(dǎo)崗位。為了《李自成》全書的順利完成與潤色提高，為了它今后的出版和成功，父親可謂用心良苦。他在給雪垠叔叔的信中說：“胡繩同志近甚忙……‘提要’下部寄來后，即送給他，早已告知他了?！薄昂K同志昨早來玩，爐邊對坐，品茶小談……他要我先致意，以后再抽空寫些意見。主要一點是：農(nóng)民起義軍中的‘流氓無產(chǎn)階級’問題。要注意它的反面作用，肯定其革命性?！薄白蛲砦木荆ㄈ嗣裎膶W(xué)出版社黨委書記，第一把手）又來長談……談了兩個多小時，又談到你。光年，時常聚談。他調(diào)‘出版局’做‘顧問’工作，一切文藝工作，可能由他參與、上報告。我把你的‘提要’和《李》兩次送他看了（一二日一氣讀完）；他大加贊賞，極推崇，將上報給出版局黨的核心小組?！?975年12月20日，因撰寫《李自成》上書毛澤東主席并得到眷顧的姚雪垠叔叔，舉家遷京。寒風(fēng)中，父親帶病由家人陪伴，親自到北京火車站站臺上迎接老友。這舉動，對于當(dāng)時年老多病的父親，可以說是罕見的。其中的情義，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我不知道父親這些用意深厚的言行舉動，對于《李自成》的出版和巨大成功，是否起了些微的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是，他對于朋友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無私的愛，和沒有絲毫功利目的的傾力幫助，卻為他那首詩中所寫的火一樣的熱情和給予他人的灼人溫暖，作了最好的印證。他的這種性格，一生都沒有改變。
　　我想，父親從干校返京后的這三四年時光，只是他百年生命中的一個瞬間。但是，它卻從一個極小的側(cè)面，讓我在當(dāng)今社會一些人心的疏離、冷漠、戒備甚而仇視中，看到了熱情、溫暖和永恒的所在。年年斷腸2月5。今年，又到了雙親辭世7周年和兩周年的祭日。此刻，我又記起了那首自己非常喜愛的、父親寫于1945年的小詩：“你會覺得心的太陽/到處向你照耀，/當(dāng)你以自己的心/去溫暖別人。”是啊，要用心的太陽，去溫暖別人！父親是這樣寫的，也是這樣做的！我深深懂得，在這斷腸之日的巨大悲慟和無盡懷念里，更有人生榜樣的啟示和召喚。生命與生命的傳遞，應(yīng)該有人類那些不該遺忘的精神的接力在其中。我將努力在雙親不滅的生命光芒里，走好我今后的路。這正是親愛的父親和母親，在天堂中的期待。
　　
　?。ń衲?0月8日，是父親誕辰106周年紀(jì)念，特發(fā)此文，寄托我深深的懷念與哀思。）
　　責(zé)任編輯 阮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