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狗聲
山月照得累了,河水不響,風(fēng)也不響,大山的影子鬼鬼祟祟就出來了。
就看見了影子。
就看見了山月下的門,“吱扭”一下,亮出一道縫,把一團紅彤彤的顏色漏瀉開來,是墨,非墨,紅和墨暈染成了夜,四下里亂爬,如蛇,如蚯蚓,還有它們狡猾的呻吟聲,在小鎮(zhèn)上不知不覺地重復(fù)播放著。也就幾秒鐘,一條影子從門縫里躥出來,“呵哧呵哧”的,肚皮貼著地皮,一股煙似的刮了出去,逃遁在小巷外的月下,辨不清是黑還是白,就沒影了。秋涼天闊了,看那山月,看出了皎白,看出了蓮花,看出了一幅幅山水流轉(zhuǎn)的中國水墨畫,竟然,是大雪紛飛時的一絲靜。
影子停下了,一條腿就那么斜斜的,愣怔了一會兒,看了看東西南北,選了西。我們都不記得影子的名字,影子本不需要名字的,影子就是影子,是黃河里的月亮,一晃,一道一道的,全都變成了波紋。是活在老虎身后的狐貍,就像做賊,踩著人家的腳印一寸一寸地走,生怕在雪地里亂了章法,賊眉鼠眼,收腹提臀,小蠻腰,貓步,像是在走獨木橋,整個兒打忽悠。的確,影子走了不遠,就看見了另外的一大片腳印,錯亂,重疊,反襯出一片銀光,影子望望這雪地,發(fā)現(xiàn)雪地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線痕,很淑女地拿鼻子嗅了嗅,一下就嗅出是誰了,賊興奮,看看左,看看右,想叫對方的名字,卻有些害羞,只好半叫半羞著小跑,有目標,卻沒有方向地朝前跑。雪下大了,被子似的披在影子的身上,不得勁兒,影子就停下步子,狠狠抖了抖,被子就沒有了,再抻一下細細的身子,抬起后面的一條腿,熱熱的,也尿出了一條線痕,賊舒坦,舒坦得想笑。影子就笑著小跑,笑著跑著,一直向西,也不管什么下雪不下雪了,也不管什么山路好走不好走了,就這樣,一個勁兒地跑呀跑,突然,影子就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打死她都不跑了。
影子的不遠處,站著另一個影子,斯斯文文的,賊清高,像李白,影子叫他秀才。
影子說了聲:“汪?!?br/> 秀才答了句:“汪?!?br/> 影子膩味著秀才的身子,咬了一下右耳朵,咬了一下左耳朵,又咬了一下秀才的屁股,一直那么輕喚著。秀才很不安分,心癢癢得厲害,一直“汪汪”地答應(yīng)著?!巴簟笔菒鄯Q,像保險箱被加了密,意思是“親愛的”。直到,直到山那邊傳來了熟悉的一個字——“汪”,兩個影子方才停止所有的小動作,吃驚地望著山那邊?!巴簟笔且粋€人,但那個人,不是主人,不知道他或者她是“誰”。到底,是誰還在月亮下面叫呢?
就看見影子小跑下去了,坡下,嶺上,下下上上,上上下下,影子內(nèi)心洶涌著一股股說不清的沖動,她不知道自己小跑下去的目的是什么,也許什么都不是,但她就是想一直這么跑下去。秀才遲疑了一會兒,看見了前面的影子,也情不自禁地跑下去了。不同的是,影子小跑,秀才大跑,是那種甩開大步的樣子跑,奔了聲音的源頭。
就看見兩個影子一前一后在山路上移動,就看見雪花把他們倆的身子染白,就看見腳印和腳印糾纏一處,誕生消失,消失誕生,一條線一條線地迅速消失。
月下出差
秀才的主人叫陳八成。
就說說陳八成出差的事情吧。陳八成喜歡晚上偷東西,喜歡把偷叫“出差”,而且他一出差,就是十幾年。所以,但凡第二天一早看見陳八成大眼笑成小眼的時候,村人都會這樣說:“哼哼,這個二流子,八成又去出差了!”
這一晚,秀才和影子在村口分了手,影子回陳子善家,秀才回陳八成家。
秀才是熟門熟路進了巷子,進了院門,剛要拿前腿扒門的時候,不想,腦瓜子被一只破軍鞋踢了一下,就聽見陳八成在罵:“滾!”按照以往慣例,秀才立馬閃到了一邊。陳八成正穿戴整齊了呢,精神頭正足著呢,秀才猜想,陳八成看來要出差了呢!
“秀才,想不想明天跟著你陳爺爺我吃香的喝辣的?”陳八成蹲下身來,得意洋洋地這么問秀才。陳八成光棍一根,沒有一個親人,秀才就是他的親人,有時候當他的兒子,有時候當他的孫子,有時候狗屁不是。
“汪!汪!”秀才說。其實陳八成知道問也白問。
“汪你奶奶那個頭!”陳八成又踢了秀才一腳道。
秀才很委屈地叫著跑了,遠遠躲著陳八成。
出了院門,陳八成屏住呼吸,腳步就放輕了,放快了,鞋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煙飛快。跑到最后,你根本聽不見一點人的腳步聲、喘息聲、甩手甩腳聲。
這時刻,山月藏起來了,大地一片混沌,雪花也在一群群地走路,雪花齊刷刷的腳步聲超過了人,這樣,你更聽不見了。大街直直的,好走。小巷子岔多,難拐,容易添一些動靜。陳八成不怕,偌大的一個陳家坪,只不過是他腦子里一張巴掌大的地圖,誰誰家的院門、正屋、側(cè)屋的格局,他都摸得賊清楚。別看他眼睛小,眼睛小聰明,膽大,不是當官,就是做賊,愛極端。賊的眼睛不光長在鼻子上面,而且還有一對眼睛,長在腦袋瓜子后面,也就是說,賊干活時,一般都留一手。
這叫“后眼睛”。
說歸說,陳八成可沒有后眼睛,秀才就是他的后眼睛。每一次出差,秀才都在場,秀才從頭到尾都假裝啞巴。
偏偏這一晚,陳八成去了陳子善家,目標是偷雞。
山村的雞,半野不野,白天滿山跑,夜晚上樹睡覺,斤兩足。陳子善家的雞更多,一下子養(yǎng)了二十幾只,清一色的紅,而且公少母多,一下蛋,亂叫喚,惹人眼饞吶。這時候正是冬天,雞已經(jīng)是三年的雞了,只只五六斤,再不動手就晚了。陳八成一想到這里,心臟就一個勁地跳呀跳,賊厲害,再跳,恐怕要跳出胸脯之外了。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靜了靜心氣,方才摸到陳子善家的東邊,一手搭著墻頭,一提氣,約摸大半個人高的墻頭就翻過來了。眼神定了定,才辨清楚個東南西北,東南方是陳子善家的正屋,西北方的樹上臥著公雞母雞。正想著呢,一道影子叫都不叫,就惡狼似的撲了過來,“哎呀不好,陳子善家有……”陳八成兩眼一閉,心說完了完了。
老半天了,竟然沒有什么動靜,一睜眼,兩個白影子正在搖著尾巴糾纏著,想好事呢。
是秀才解的圍。
不能久留,趁兩個白影子還沒有叫。
雞是不能偷了。那就,辦理辦理別的業(yè)務(wù)吧。
陳八成摸到了側(cè)屋的一間,摸到了柴禾垛,摸到了灶臺,摸到了水缸和水瓢,摸到了亂七八糟的洋瓷碗和盤子,最后的最后,兩手才向下摸,一路下去,都是他不感興趣的,唯一感興趣的,是一個十五六斤重的大冬瓜。怎么辦?這個大冬瓜到底要不要?要吧,太重;不要吧,出差無所收獲,心不甘……干脆,要了它算了。
等陳八成抱著大冬瓜摸回到墻頭邊,一下子傻了眼,這么高的墻頭怎么翻呀?陳八成正亂亂的呢,秀才丟開影子,一溜煙兒也追到墻頭邊上,時不時拿腦袋蹭他的褲腿,亂上添亂,心里就越發(fā)煩躁了,拿腳踢了一下秀才,只是這次,他沒敢罵出那個“滾”字來。秀才也挺識趣,這次,居然沒有叫,悻悻地退回到院門的方向。
活該陳八成這小子走狗屎運!關(guān)鍵時刻,是影子拿腦袋一下下蹭掉了反頂住院門的那根木棍,秀才拿前腿一點點撥開了大門,又是秀才拿嘴咬著陳八成的褲腿扯到院門口,示意他趕快脫身。陳八成驚訝地看見,那根頂門口的木棍,足足有碗口一樣粗。
出了院門,陳八成放下懷里的大冬瓜,起身把陳子善家的兩扇院門輕輕地合上了。
出了院門,陳八成走路時就不再是鞋底抹油的樣子了,就不再怕秀才叫不叫了,有幾次,他反而故意拿腳踢踢秀才,逗他叫,逗他朝前小跑呢。
出了院門,就是小巷子,就是陳家坪的大街,最后,就是他陳八成自己的家了。
把大冬瓜放在案板上,削皮兒,洗了洗,然后對準大冬瓜的將軍肚,“咔嚓”,就是一刀,一股刺鼻的臭烘烘的氣浪鋪天蓋地襲來——
細細看了看,刀落處,是一攤是屎非屎的東西。
誰干的?怒不可遏中,陳八成踢飛了一只塑料碗。
誰干的?這個問題,秀才也想問問影子。
月下瓜地
月亮的一根根白胡子,是陳子善家的冬瓜秧。
想一想八九月里,陳子善是多么地風(fēng)光啊。除了養(yǎng)二十幾只雞,他還有一塊五畝大小的山地,全都種上了冬瓜。兩三場雨過后,冬瓜們好像比賽似的,滿地里亂爬,一個比一個大,從大約指甲蓋似的說起,到長得宛如石磙那么大,體重至少二十來斤,甚至有個別的重二三十斤,白嫩嫩的,圓滾滾的。再仔細一瞧,簡直就是一頭頭煺了毛的過年豬,一斤能賣兩分錢,這么大一塊山地里的冬瓜得值多少錢哪?這小日子,眼饞死人啊。陳子善越來越得意了,以至于得意忘形,一忘形,說話就沒輕沒重、沒先沒后了,就不知道王二哥貴姓了,更何況,他陳子善還不是王二哥那么大的腕兒呢!
在陳家坪,大家都窮沒事,因為大家都會一個個窮橫!窮到橫行無阻,天王老子都不怕!大家都富也沒事,可關(guān)鍵是,這種情況不可能有!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只有陳子善家和村支書家富,能吃香的喝辣的,大部分人家還在眼饞呢。你想想,他陳子善家的日子會好多久?
第一個向陳子善借錢的,是陳子善的堂叔。當時陳子善家剛剛賣了頭茬的冬瓜,滿滿29車,一下子賣了100多塊錢。堂叔家準備給兒子定親下彩禮,打算臘月里把兒媳婦娶進門。陳子善賣冬瓜發(fā)大財?shù)氖氯迦硕贾?,所以堂叔獅子大張口,想借90塊錢,相當于這茬收成的三分之二,堂叔還想把借的錢一次花掉,從明年起的4年當中,可以分6次還,可見,堂叔這如意算盤還是賊精賊精的!不料,堂叔借的90塊錢卻被陳子善除以6,得出了15塊錢,也就是說,陳子善只借給堂叔15塊錢。陳子善的理由很簡單,當年借次年還,借多少還多少,最好都是一次性的,如果借得多了對方還不起,等于自己吃了虧,賠本的買賣絕不能干!錢借到了,堂叔卻弄了一肚子的氣,當面也不敢發(fā)作,只好背地里發(fā)牢騷,罵陳子善一心鉆到錢眼里,連一個老祖宗的情分都沒了。這些話,拐彎抹角就傳到了陳子善的耳朵里,心里涼了半截,但錢已經(jīng)借出去了,收也得等到明年了,只好自認倒霉。等到第二個乃至第若干個親戚再借錢時,陳子善干脆當了“惡人”,不管是誰,一口拒絕,徹徹底底的“惡人”。他想,不就是不借給他們錢嘛,有錢不借不算作惡,全中國有錢不借的人多了去了,說到底,總不能老拿有錢人開刀不是!
陳子善想得太天真了,他不知道,那些雞人看他時,已經(jīng)由“眼饞”過渡到“仇富”。
所以,就有了第一起地邊糾紛,起因是陳子善家的冬瓜秧長到了鄰居陳桂生家的玉米地里。冬瓜無錯,人有錯。換換別人,這糾紛根本就不算個屁事,笑笑也就過去了??奢喌剿愖由凭筒灰粯恿?,陳桂生就要和他理論理論,殺殺他陳子善家的威風(fēng),他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那好,就讓他出點“血”,看他知道疼不疼!這一下,陳子善徹底變成了一個孫子,對陳桂生又是點頭哈腰,又是遞煙送酒,陳桂生就是整天拉長了一張驢臉,一言不發(fā)。實在沒有辦法了,陳子善想到了堂叔,托堂叔向陳桂生求情。堂叔說,這個忙,不好幫??!話里話外,都是一個意思:你陳子善不能讓我白忙活吧?陳子善拖著一副哭腔說,叔,我的親叔哎,你不幫我的忙幫誰哩?誰叫你是我的親叔呢?堂叔擺擺頭說,算了吧,花上個十塊八塊的請請客,大家都是一筆寫不出來兩個“陳”字,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何必傷和氣?陳子善心說,到底是誰一個勁兒地傷和氣呀?但,表面仍舊還得當孫子樣兒。有了堂叔的周旋,事情漸漸就不再算是個事情了。
所以,就有了和陳富來家的第二起地邊糾紛,和陳鐘祥家的第三起地邊糾紛,和陳美麗家的第四起地邊糾紛,說到罪魁禍首,都是陳子善家的冬瓜秧。看起來,單單是陳桂生一家也不能說明什么,但現(xiàn)在是陳富來、陳鐘祥、陳美麗三家加在一起,找你陳子善的麻煩了。這個時候,你陳子善就應(yīng)該認真想想了。世上的大事情小事情,都是有頭有尾的,好比你面前有一個氣球,越吹越大,大到不能再大了,“嘭”,就爆炸了!
所以,就有了一個月下之夜,一個8歲的山里娃拿著一把竹篾子刀,潛伏進陳子善家的冬瓜地里,挑了一個15斤重的冬瓜,拿刀子切開了那冬瓜,取出一小部分瓜瓤兒,然后對準瓜里空空的那部分,撅起小屁股,拉了一泡屎,最后,再嚴絲合縫地將那冬瓜合上,刀口處,涂上一層薄薄的稀稀的泥巴。
所以,就有了這年冬天這一晚,陳八成出差回家,糊里糊涂的,就切開了那個冬瓜。
所以所以,有些仇不能結(jié),有些恨不能留,誰也不知道這些仇恨會在哪里落地生花。
月下三個影子
大雪一樣的月光漫卷開來,只剩下了一種白。
月光把全世界的山川都藏了起來,把全世界的江河都藏了起來,把大大小小的村落、山寨、溝壑都藏了起來,把星星點點的人畜、飛鳥、山林都藏了起來,獨獨留下了路,一條向上爬行著的山路。雪花不緊不慢,一朵兩朵十幾朵,落在山梁梁上、鼻尖尖上。兩個影子才不管這些呢,天不怕,地不怕,除了親密,還是親密,愛情的細節(jié)在一絲絲燃燒、融化。
一道道山,一道道嶺……越跑越多的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
直到兩個影子的腳步越來越沉重了,直到誰也數(shù)不清了,就不跑了。彼此望望山那邊,彼此望望彼此,再也不跑了。第三個影子,也許,根本就不曾存在過。也許原本,聲音就是一個謀殺你自己的兇手。
就聽見突然地,山那邊又響起了一個字:“汪!”
是第三個影子!
兩個影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就是一起朝山那邊望望,眼神疲倦,疲憊,一副很知道天高地厚的樣子。原來,雪那么遠,第三個影子那么遠,遠得一塌糊涂。秀才和影子又跑到原來的地方,對著山那邊叫,長一陣、短一陣地叫。他們很像自己的祖先,一只狼。
山月里,第三個影子也在叫。
三個影子,一起把西天的山月叫落了,就剩下一片天籟了。
天籟,輕輕托起了一片大地。
多么像我和你的這個世界啊。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