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仁山是當下最活躍、最勤奮的作家之一。在我看來,關仁山的價值還不在于他的活躍和勤奮,而是他對當下中國鄉(xiāng)村變革——具體地說是對冀東平原鄉(xiāng)村變革的持久關注和表達。比如令人矚目的長篇《麥河》《天高地厚》等等。因此可以說,關仁山的創(chuàng)作是與當下中國鄉(xiāng)村生活關系最為密切和切近的創(chuàng)作。自“現(xiàn)實主義沖擊波”以來,關仁山的小說創(chuàng)作基本集中在長篇上,中、短篇小說寫得不多?,F(xiàn)在要議論的這篇《根》是一部短篇小說,讓我們欣喜的是,他在題材上有了變化。
小說的內容并不復雜:女員工任紅莉和老板張海龍發(fā)生了一夜情——但這不是男人好色女人要錢的爛俗故事。老板張海龍不僅已婚,而且連續(xù)生了三個女兒。重男輕女、一心要留下“根兒”的張海龍懷疑自己的老婆再也不能生兒子了,于是,他看中了女員工任紅莉,希望她能給自己帶來好運——為自己生一個兒子。任紅莉也是已婚女人,她對丈夫和自己生活的評價是:他“人老實、厚道,沒有宏偉的理想,性格發(fā)悶,不善表達。他目光迷茫,聽說落魄的人都是這種目光。跟這種男人生活在一起,非常踏實。就算他知道自己女人有了外遇,他也不會用以牙還牙的方式。他非常愛我,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誰也無法動搖。我脾氣暴躁,他就磨出一副好耐性。為了維持家庭的和諧,他在很多方面知道怎樣討好我,即便有不同意見,他也從來不跟我當面沖突。其實,他一點不窩囊,不自卑,嘴巴笨,心里有數(shù),甚至還極為敏感。我不用操心家里的瑣碎事。生活清貧、寒酸、忙亂,但也有別樣的清靜、單純”。但是任紅莉畢竟還是出軌了。任紅莉的出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利益的問題,而不是做一個代孕母親。張海龍多次說服和誘惑后,任紅莉終于想通了:“換個角度看問題,一種更為廣闊的真實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剎那間,我想通了,如今人活著,并不只有道德一個標準吧?并不是違背道德的人都是壞人。我心里儲滿了世俗和輕狂。我和閻志的愛情變得那樣脆弱、輕薄。我們的生存面臨困境了,牟利是前提,人們現(xiàn)在無處不在地相互掠奪與賺錢。賺錢的方式,是否卑鄙可恥,這另當別論了。他沒有本事,我怎能袖手旁觀?從那一天開始,恐懼從我的心底消失了。這一時期,我特別討厭以任何道德尺度來衡量自己的思想和行為??墒?,有另外一種誘惑吸引著我。資本像個傳說,雖然隱約,卻風一樣無處不在。一種致命的、喪失理智的誘惑,突然向我襲來了。我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我要給張海龍生個孩子。”
任紅莉終于為張海龍生了孩子。不明就里的丈夫、婆婆的高興可想而知;張海龍的興奮可想而知。任紅莉也得到了她想得到的東西,似乎一切都圓滿。但是,面對兒子、丈夫、張海龍以及張海龍的老婆,難以理清的糾結和不安的內心,在驚恐、自責、幻想等各種心理因素的壓迫左右下,任紅莉終于不堪重負成了精神病人。關仁山的這篇小說要呈現(xiàn)的就是任紅莉怎樣從一個健康的人成為一個精神病人的。蘇珊·桑塔格有一本重要的著作——《疾病的隱喻》,收錄了兩篇重要的論文:“作為隱喻的疾病”及“艾滋病及其隱喻”。桑塔格在這部著作中反思批判了諸如結核病、艾滋病、癌癥等疾病,如何在社會的演繹中一步步隱喻化的。這個隱喻化就是“僅僅是身體的一種病”,如何轉換成了一種社會道德批判和政治壓迫的過程。桑塔格關注的并不是身體疾病本身,而是附著在疾病上的隱喻。所謂疾病的隱喻,就是疾病之外的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的社會壓力。疾病屬于生理,而隱喻歸屬于社會意義。在桑塔格看來,疾病給人帶來生理、心理的痛苦之外,還有一種更為可怕的痛苦,那就是關于疾病的意義的闡釋以及由此導致的對于疾病和死亡的態(tài)度。
任紅莉的疾病與桑塔格所說的隱喻構成了關系,或者說,任紅莉的疾病是違背社會道德的直接后果。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隱秘事件導致的病患并不是緣于社會政治和道德批判的壓力,而恰恰是來自任紅莉個人內心的壓力。在這個意義上說,任紅莉還是一個良心未泯、有恥辱心、負罪感的女人。任紅莉代人生子并非主動自愿,作為一個女人,她投身社會的那一刻,她的身體也同時被男性所關注,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女性身體的爭奪是歷史發(fā)展的一部分?!陡分忻枋龅墓适码m然沒有公開爭奪女性的情節(jié),但暗中的爭奪從一開始就上演并越演越烈。值得注意的是,男人與女人的故事歷來如此,受傷害的永遠是女人。但話又說回來,假如任紅莉對物質世界沒有超出個人能力的強烈欲望,假如這里沒有交換關系,任紅莉會成為一個精神病人嗎?
關仁山在《根》中講述的故事對當下生活而言當然也是一個隱喻——欲望是當下生活的主角,欲望在推動著生活的發(fā)展,這個發(fā)展不計后果但沒有方向,因此,欲望如果沒有邊界的話就非常危險。任紅莉與醫(yī)生談話之后,病情沒有好轉,卻更加嚴重了,可見作品對社會的批判和人生的警示。從另一方面看,一直書寫鄉(xiāng)村中國的關仁山,能選擇這一題材,顯然也是對自己的挑戰(zhàn)。
2011年8月23日于北京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