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1月的一天，一群裝扮各異的人從舊的咸魚市場走來，將狹長的小船扔在一邊，有的身著米老鼠的服飾，有的則裝扮成美人魚或海盜；一支流行樂隊正在演奏熱情洋溢的音樂，而一名色情明星則在大運河的中央，傾情展示她迷人的假乳房……這并不是威尼斯狂歡節(jié)中的場景，更不是一場快樂的游行。事實上，這是意大利人對水城威尼斯面臨死亡威脅的一次憤怒示威。參與者是出生在意大利的年輕人，自小在威尼斯長大。對他們來說，威尼斯就是他們的迪士尼。
　　當?shù)匾幻幕瘷C構(gòu)的官員打扮成老鼠的模樣。“洪水把很多老鼠都帶到城市里來了。”他所指的“洪水”，并不單是頻繁地將威尼斯圣馬可廣場淹沒的天然水災(zāi)，更包括每年2000萬游客帶來的人造洪流。在這名官員看來，雖然成千上萬的游客給威尼斯帶來了可觀的經(jīng)濟收益，但現(xiàn)在，“威尼斯溺水了，我們正在走向死亡”。
　　
　　海上鋼鐵長城
　　
　　游行隊伍不可避免地經(jīng)過了威尼斯的門戶——羅馬廣場。這里是中國小商品、賭博窩點和遍地快餐的世界，碼頭正在大興土木，打算修建離岸港口和一條開往機場的新地鐵。從這里看去，威尼斯就像是座人造城市，是一個帶著陳舊圍墻的露天廣場。
　　“歡迎來到威尼斯?！币幻虬绯衫鲜竽拥男〕蟠蜷_一張有著迪士尼風(fēng)格的城市地圖，將威尼斯的每個景點吹捧一番。盡管他口中的威尼斯美景如畫，游人如織，但誰也不可否認的是，威尼斯正在垂死的邊緣。那些可怕的預(yù)言，正像潮汐一樣來得越來越頻繁。水城的常住居民正在日益減少，很多人紛紛跑到大陸去開始新的生活。就在幾個月前，整個城鎮(zhèn)的人口已經(jīng)跌破至6萬人。很多人預(yù)言，到2030年威尼斯將完全消失。
　　和拉斯維加斯一樣，威尼斯也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各地的游客，澳門和其他一些地方也在克隆威尼斯的旅游模式。但某種意義上說，威尼斯變成了一個巨大實驗室，人們可以看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游客聚集到如此狹小的空間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城市另一端，一家被遺棄的破舊造船廠里，一架直升機正在起飛。52歲的工程師喬瓦尼·塞考尼戴著金屬框眼鏡，穿著藍色的皮大衣，低著頭深沉地望向大海。在空中，威尼斯看起來就像是一條魚，有頭，有尾，有鰭，與大運河交錯，像大動脈一樣蜿蜒穿行于老城區(qū)，大大小小的運河更是交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交通網(wǎng)。
　　直升機在一個由垃圾填埋而成的人工島嶼上降落?！皬拇筇幹?。”這是喬瓦尼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事實上，要想拯救威尼斯，也的確要從大處著眼。在泛光燈的映射下，喬瓦尼指著地上炸彈坑大小的坑洞給眾人看。此刻，空氣中彌漫著風(fēng)炮的聲音，但只是聲音而已，什么也看不到——威尼斯的拯救計劃正在地下進行。
　　該計劃被稱為“MOSE（摩西工程）”，以《圣經(jīng)》中的人物——摩西來命名，也是Modulo Sperimentale Elettromeccanico（實驗電動機械模塊）的首字母組合。1966年威尼斯遭遇一場災(zāi)難性的洪水后，威尼斯人提出了建設(shè)“摩西工程”的夢想。2003年，意大利總理貝盧斯科尼正式啟動此項工程，修建活動水閘攔截海潮，保護威尼斯。整個計劃耗資45億歐元（61.7億美元），3600名工人正在地下沒日沒夜地工作。工程原本預(yù)定于2012年完工，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推遲至2014年才能投入使用。
　　“摩西工程”中，需要將78扇有鉸鏈的金屬活動水閘安放在威尼斯湖的三個隧道中。這些水閘預(yù)計20米寬、5米厚、28米長、300噸重，它們將被置于海底的水泥基座上，當水位漲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壓縮空氣就會輸入中空活動板，幫助活動板豎立起來，并于30分鐘之內(nèi)組建出一座長達0.93里的鋼鐵長城。當水退去的時候，活動水閘會于15分鐘之內(nèi)回到之前在海底的位置。由此，威尼斯可以免受海水漲潮的威脅。
　　喬瓦尼相信，“摩西工程”可以挽救威尼斯于消亡之中。20多年來，他一直與左翼及環(huán)保主義者論戰(zhàn)，后兩者認為，此項工程造價太高，而且又不利于環(huán)保?！澳ξ鞴こ獭庇梢獯罄Ц顿Y金，不過沒有人在意資金從何而來?！斑@是典型的意大利風(fēng)格?！币患倚侣勲s志曾這樣描述，“我們不知道這項工程是否會成功，但無論如何，我們都要開拓進取。”
　　這項工程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是誰都無法否認的是，這座防護墻不能讓威尼斯一勞永逸永遠免于洪水的威脅。在過去的100年中，威尼斯已經(jīng)下沉了23厘米，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預(yù)測，到2100年亞得里亞海瀉湖水位將上升50厘米。如果預(yù)言成真的話，那么整座城市一年將有250天在水下度過。那時，威尼斯將變成因氣候變化而消亡的最有名案例，“摩西工程”的意義也將不復(fù)存在。
　　“該工程將在未來100年內(nèi)發(fā)揮重要作用，然后我們將掀開新的一頁?！眴掏吣嵴f，盡管很多批評者建議成立一個由知名人士組成的專家小組，商討解決問題的根本方案，但是終究沒人能挺身而出。
　　
　　逃離威尼斯
　　
　　事實上，也有很多人不贊成喬瓦尼的看法，馬特奧·沙奇就是其中之一。他認為“摩西工程”并不會起很大作用，外部的鋼鐵城墻甚至?xí)ν崴钩莾?nèi)造成影響。在沙奇眼中，威尼斯面臨著比洪水更為嚴重的威脅。
　　沙奇是貢多拉運動的發(fā)起人之一，他正努力阻止威尼斯變成一座虛無縹緲的城市。站在里亞托橋上，40歲的沙奇穿著皮革褲子，一身騎車人的打扮。他曾建立一個專門的店面，向人們展示威尼斯那些正在消失的傳統(tǒng)，并用鮮紅的數(shù)字來顯示威尼斯的人口總數(shù)?，F(xiàn)在，威尼斯的人口已經(jīng)逼近紅線，只有59520人，而且這個數(shù)字還在不斷縮小。
　　沙奇也曾從威尼斯逃離。那時的他生活在梅斯特，有一輛小汽車，并且在大陸從來沒有濕過鞋，過得很舒服。三年前，他又重回威尼斯寧靜的Cannaregio區(qū)，經(jīng)營了一家三星級酒店。他說，是負罪感讓自己做出重回威尼斯的舉動，當然也為了兩歲女兒的未來。這個城市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沙奇的收入全都來源于每年為威尼斯貢獻15億歐元的各地游客。在他眼里，很多游客來威尼斯是為了舉行一場浪漫的婚禮，只需4200歐元，而且還可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直播婚禮全程。
　　在沙奇看來，威尼斯面臨的窘境根本原因不能歸咎于游客，真正的罪魁禍首應(yīng)該是那些無能的城市規(guī)劃者。他抱怨這座城市正在賣掉越來越多的古建筑，當?shù)鼐用竦姆孔庖苍诓粩嗌蠞q。更要命的是，當?shù)卣粩喑雠_法律為各地游客的吃住提供稅收優(yōu)惠，這無疑會加劇本地人的流失和導(dǎo)致更多的游客前來參觀。沙奇正在努力為本地居民爭取稅收優(yōu)惠，當然他更希望看到政府對來威尼斯安營扎寨的游輪進行限制?，F(xiàn)在，每年有500多艘游輪?？吭谕崴怪苓叄凰矣洼喤欧诺奈矚饩拖喈斢?5000輛汽車，威尼斯面臨的環(huán)境威脅可想而知。
　　隨著時間的推移，威尼斯的旅游困境也逐漸凸顯。在歐洲玻璃藝術(shù)發(fā)源地之一的穆拉諾島，每年都有很多來自亞洲的游客前來參觀，本國的導(dǎo)游把他們帶到特定的酒店，然后他們會購買一些玻璃器皿之類的紀念品。事實上，大部分的器皿都是中國制造，只有很小一部分出自穆拉諾島本土。游客們帶著相機到運河和當?shù)鼐瓢膳恼樟裟?，而穆拉諾島失業(yè)的漁民和玻璃制品商只能無奈地喝酒發(fā)泄怨氣。
　　在沙奇眼里，穆拉諾島已經(jīng)接近消失了，他不想看到整個威尼斯都重蹈覆轍。所以在2月下旬的一次狂歡游行中，沙奇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名印第安人，以此表達對保持傳統(tǒng)的無限向往?！叭澜缍荚诳粗覀?，我希望他們能明白我想要表達的意思?！?br/>　　
　　過去的時光
　　
　　任何想要了解威尼斯的人，最好都要去拜訪下阿爾維奧和加布瑞拉，這兩位年齡分別為66歲和64歲的威尼斯老人，用黑白照片的形式記錄了威尼斯變遷史，照片塞滿了好幾個紙箱。
　　
　　小時候，阿爾維奧很想成為一名水手，但長大后卻成為了威尼斯水上公共巴士的售票員。在這之后的15年中，他走遍了大運河的上上下下幾乎所有地方，并且經(jīng)常看到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收藏家佩吉·古根海姆戴著鑲滿鉆石的太陽鏡，在自己的豪華公寓里悠閑地享受日光浴。那是在上世紀70年代，阿爾維奧認為古根海姆是一個很普通的吝嗇鬼，甚至借給這位著名的收藏家50里拉（意大利貨幣）去買大運河的入場券。但阿爾維奧說他很高興，因為他喜歡像古根海姆這樣古怪的外國人。
　　后來，越來越多的俄羅斯人、日本人和東歐人開始出現(xiàn)。慢慢地，阿爾維奧開始厭煩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向他打聽威尼斯公園晚上什么時候關(guān)閉，以及渡輪什么時候會把他們帶到大劇院。最終，阿爾維奧發(fā)現(xiàn)自己的城市正在一點點發(fā)生變化。當?shù)氐囊幻浾呓虝绾闻恼罩螅柧S奧和妻子加布瑞拉開始用相機記錄這座城市的變化。20年來，他們一共拍攝了5000多張照片，不過只拍完了威尼斯的兩個街區(qū)。突然有一天，醒來后的他們，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逐漸老去。
　　于是，面對這些照片，阿爾維奧的眼淚奪眶而出，妻子不好意思地把滴在桌子上的眼淚擦拭干凈。他們已經(jīng)沒有了熟識的鄰居—十個里面有八個是外國人，而且終日不在城內(nèi)。阿爾維奧的兒子在意大利本土大陸生活，永遠也不想再回來。
　　也許這是不可避免的，居民們正在不斷離去，只留下洶涌的潮水和退潮后零星稀落的石頭還在這座美麗的城市里留下腳印。這不僅僅是威尼斯面臨的問題，佛羅倫薩、羅馬、布拉格、伊比沙島和馬略卡島都面臨同樣的困境。
　　也許，死亡只不過是威尼斯傳奇的一部分。英國藝術(shù)史家約翰·羅斯金在1852年曾預(yù)言威尼斯總督府只會存在五年。現(xiàn)在，閃光燈依然在這座建筑前閃來閃去，盡管有時一半的建筑被淹沒在水下，但它依然屹立不倒。不過，威尼斯也許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城市都有改造自己的必要，仍然認為建筑會屹立不倒的看法純粹是一場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幻想，而那些認為來到威尼斯可以逃避現(xiàn)代化弊病的想法更是無稽之談。
　　
　　“非買勿進”
　　
　　55歲的德國教授沃爾夫?qū)の鞑J為，威尼斯是舊大陸最具活力的城市，是一個愿意通過自己的改變而為其他古老城市提供經(jīng)驗的實驗室。西伯站在有幾千年歷史的嘆息橋上，橋的周圍貼滿了寶格麗珠寶、保險公司以及牛仔褲的巨幅海報。游客們在海報前不斷合影，然后悠閑走進寫有“非買勿進”字樣的紀念品商店。在西伯看來，“非買勿進”的字樣囊括了整個威尼斯的現(xiàn)狀。
　　眼下，西伯正在啟動“移民城”研究項目，他的學(xué)生們到處搜集威尼斯的明信片?！巴崴故侨珰W洲最具代表性的城市，世界各地的游客在這里聚集，還有成千上萬的移民也在不斷涌進。在這樣的條件下，我們或許只能在這里生活20年?！焙芏嗟胤降默F(xiàn)狀都印證了西伯的論斷：俄羅斯游客在街頭交口稱贊這里有“真正的意大利面”，但事實上為他們提供面食的卻是孟加拉人；看到有中國游客到來的時候，器皿賣家們趕緊扯掉貼在上面的“中國制造”標簽……
　　“試圖拯救威尼斯是一種感性的胡說八道，就像試圖阻止歷史進程一樣困難?！蔽鞑f，“無論是“摩西工程”還是常住居民計劃，都不能拯救威尼斯，它成為純粹購物天堂的結(jié)局已經(jīng)不可挽救地到來了——即便很多貨物是假的?！?br/>　　威尼斯影子經(jīng)濟泡沫的始作俑者是那些從世界各地而來的商家賣主，莫莫就是其中之一。28歲的莫莫高高瘦瘦，來自塞內(nèi)加爾的達喀爾，是威尼斯賣主大軍中的新進一員。他在達涅利一家豪華酒店前擺攤，眼珠不停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做他這種工作，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旦巡查人員出現(xiàn)，他就得用一條白布匆忙收起攤前的假冒古奇、普拉達、芬迪、香奈兒商品，撒開腳步狂奔而去。
　　像莫莫這樣的不法商販數(shù)不勝數(shù)?，F(xiàn)在，威尼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角斗場。想當初，莫莫的哥哥是從海上偷渡而來，結(jié)果被軍事巡邏人員捕獲，并被遣返回國。在那艘偷渡的船上，滿眼盡是偷渡者的尸體。而莫莫則吸取了哥哥的教訓(xùn)，在護照上偽造了德國大使館的簽證，堂而皇之地乘飛機而來。莫莫會五種語言，有大學(xué)學(xué)位，在他的國家，威尼斯是白人們享樂的天堂?，F(xiàn)在，他的小弟弟一直在問他：“什么時候能輪到我偷渡到威尼斯去？”
　　莫莫經(jīng)?；顒拥牡胤绞窃诶飦喭?、圣馬可廣場和嘆息橋的三角地帶，他每天都通過衛(wèi)星與遠在非洲的家人通話，他所用的筆記本電腦還是從當?shù)匾患抑袊?jīng)銷商那里購買的。不過，莫莫不會一直有好運相伴，終于有一天被意大利警方逮捕，并限令在五日之內(nèi)離境。但是隨后，他又偷偷躲了起來。莫莫說，其實他很想回塞內(nèi)加爾，但是無奈得承擔起獨自養(yǎng)活家里九口人的重任。在威尼斯，他可以每月往家里匯2000歐元回去，而一旦回到塞內(nèi)加爾，莫莫一家人的苦日子將沒有盡頭。
　　逃離之后，莫莫繼續(xù)他的擺攤生涯，在每天九小時的工作中，他平均轉(zhuǎn)移八次擺攤地點，以此來逃避警察的追捕。一天，兩名南非女性在他的攤前看了好久。“你們從哪里來？”莫莫問?！胺侵蕖！甭牭絻擅麐D女的回答后，莫莫爽快地回應(yīng)：“我也是?！弊罱K，兩名女性買了一拉桿箱的假冒芬迪產(chǎn)品，隨后向碼頭走去。
　　就在碼頭的船舶開始啟動的時候，阿爾維奧家里的窗戶開始一陣劇烈的震動，船舶發(fā)動機干擾了廣播頻率，電視機畫面也出現(xiàn)短暫的停滯。在城市的另一端，酒店老板沙奇正打電話向人口登記處查詢威尼斯最新的人口數(shù)字。接下來的一天，他在自己的店面將那個顯眼的數(shù)字改成了59514——比前一周又少了6人。沙奇從箱子里取出那套他心愛的印第安人服飾，靜靜呆坐，等待下一次狂歡活動的到來。
　　遠處，船舶發(fā)出的汽笛聲依然若隱若現(xiàn)，像是起帆遠航吹響的號角，也像是為這座小城吹響的末日警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