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北京老人,在廟會上看到了一盞紙扎燈籠,激動得連聲說:“對對,這就是我小時候的那盞!多少錢我都要買回去留個念想。”于是,這盞需要十幾道工序才能完成的純手工制作紙扎燈籠便被它的作者親手送給了這位老人。
不少北京老手藝人,都會帶著驕傲和欣慰,給你講這個故事。不同的僅僅是當中的燈籠變成了絨花、毛猴或者別的什么老玩意兒。那些曾經(jīng)代表了老北京民俗文化的老玩意兒,如今大部分都存在故事里。
這些老玩意兒賣貴了沒人要,便宜了都不夠成本。而靠這些手藝熬到了“特級大師”的級別,享受的政府津貼一個月才100元。前途,是真沒有,但這不妨礙他們自娛自樂。
有工藝大師稱號的“小燈張”張雙慶老爺子,從水電設計院高級模型師的崗位退休后,沒有拿著退休金在家享清福,他在家閑著人就打蔫,只要有人請去扎燈,馬上就來了精神,不管有沒報酬,肯定得跑過去一趟,人到了不算,經(jīng)常連材料都一起背過去。那架勢哪是干活去了,分明就是過癮去了。
為了做只能賣二三十塊錢的核桃工藝品,老鄭經(jīng)常鉆到北京郊縣那些連長途班車都不到的深山區(qū),去找能結出自己中意的山核桃的那棵樹。每次只要找到了中意的核桃,他就天天揣在身上,逮著個人就拿出來顯擺,活脫一個得了“寶貝”的孩子,誰信他今年已經(jīng)是50大幾了呀。
這些老藝人們更愿意將自己還繼續(xù)的老玩意制作手藝,稱之為“玩”,玩毛猴的,玩絨花的,玩核桃的,玩燈籠的……
毛猴:一味快樂的“中藥”
毛猴就是用蟬蛻、玉蘭花花蕾等瑣碎的材料拼接起來的人形玩偶。
“清水一碗、蟬蛻一只、辛夷一枚、白及少許,雞冠花子兩顆?!?
這張方子華佗再世也看不懂!但到了邱志剛的手里,“療效”確是出乎人意料的。
將蟬蛻放進清水,浸泡一陣,取出來,一把小剪刀靈巧地將蟬蛻頭部的一部分和六條腿中的四條整齊地剪了下來,一根小鐵棍在調(diào)好的白及漿中一蘸,在那枚毛茸茸的辛夷(玉蘭花花蕾)上輕點幾下,還沒等你看明白,剛剪下的那部分蟬蛻已經(jīng)長到了辛夷上。一個三分像人,七分像猴的小人偶就站在了你面前。從煙盒上再隨意剪下一塊往牙簽上一粘,也不知怎么一擺弄,就扛到了那小人偶的肩上。這小人偶,一手扶著肩上的“幌子”,兩腿蹣跚地走著,那兩顆雞冠花籽做的黑眼睛正油滑地看著你?;蠲撁撘粋€老北京串胡同算命的!這個人偶就是老北京的老玩意“毛猴”。
毛猴是用幾味中藥材做成的,相傳第一個“毛猴”是誕生在中藥鋪里的,而且是一次惡作劇的產(chǎn)物。
在清朝同治年間,北京宣武門外騾馬市大街有一家名為“南慶仁堂”的藥鋪,店中一個配藥的小伙計因為沒有伺候好賬房先生而挨了一頓臭罵。晚上小伙計收拾藥材時,隨意將幾種殘破的藥材拼在一起,竟然很像尖嘴猴腮的賬房先生。拿去給師兄們看,大家都說像。于是大家圍坐在一起,戳這個“人偶”以解心頭之恨。事后,賬房先生知道了這事,小伙計也就丟了飯碗,被趕出了藥鋪。一半出于生活所迫,可能還帶著對帳房先生的報復心理,小伙計開始靠賣這“毛猴”為生。這種廉價的小玩意在當時很受歡迎,后來也就逐漸發(fā)展成了一門手藝。
邱志剛是北京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毛猴手藝傳人之一。找邱志剛不難,走進北京南城一條曲折狹窄的胡同,一個門樓上掛著兩盞一米多長的紙扎五彩魚燈,從門樓內(nèi)迎出來的那位,穿件灰色棉布對襟中式上衣正沖你拱手的中年男子,便是邱志剛了。
邱爺是一位電力工程師,從小喜歡畫畫做手工,當年被父母和老師打著罵著參加了1977年的高考,學了強電控制。但這個沒能把他“不務正業(yè)”的毛病改過來,各色小玩意才是他的最愛。
邱志剛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剛剛恢復起來的廟會上見到一位老藝人正在現(xiàn)場制作“毛猴”,這一下喚醒了他童年的記憶,他向老藝人討教做毛猴的秘訣,老頭很慷慨地將毛猴工藝的基本要領以及制作原料都告訴了他,還特意送了他一包制作原料。得高人指點,邱志剛開始做起了真正的毛猴。而廟會上的老藝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毛猴曹”曹儀簡。
邱志剛開始制作毛猴后,一些朋友同事到家中串門,看到這個小玩意好玩,就向邱志剛要。邱志剛只要看你喜歡,從來都是慷慨奉送。日子久了,同樣喜愛“毛猴”的邱夫人心疼了,但邱爺怎么也不好意思向要毛猴的朋友同事說個“不”字。最后他想出了個“絕”招來。將以前大多單獨制作的毛猴,組合成一個長一米五的老北京風情場景。以前學來的古建筑模型制作和紙扎工藝這次幫上了大忙。上百個形態(tài)各異的毛猴,各自忙活著,熟悉老北京生活的人,馬上就能分辨出哪個是算命測字的、打把式耍中幡的、賣菜賣柿子的、燒香許愿的、磨剪子磨刀的、拉洋車的,甚至還有架拐乞討的、扛大包賣苦力的,它們在以古佛寺、老藥鋪、古字畫莊為背景建筑的這條微縮街市上鋪排開來,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百年前的老北京南城。這么大的一套“毛猴”,在“毛猴”制作的歷史上也是罕見的,而邱爺?shù)摹瓣幹\”也得逞了——誰也不好意思去破壞這個整體,要走一個了。
核桃:三維拼圖
玩核桃,是老北京的傳統(tǒng),做一串簡單的手珠,就要找十幾個大小、紋理一樣的核桃,一點都不簡單。
一只近兩尺高的棕紅色鏤空花紋大花瓶,細致流暢的鏤空紋理,接近陳年紅木的色澤質(zhì)地,讓人驚艷。這只花瓶的作者,老鄭,此時正坐在旁邊一邊端詳著手中的核桃,一邊滔滔不絕地講著它的來歷,“這個北方非常少見,應該就延慶XX村XX地方的山上有兩棵……”
老鄭,大名鄭忠義,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個很安靜的人,喜歡半低著頭,好像在琢磨什么。大家聊天,他安靜得像隱形人,但千萬不要讓他看到核桃,看到核桃的老鄭,馬上變成另一個人,兩眼放光:“這是陜西的!這是東北的!這種從這邊切進去,取出一片來,正面看是八字紋,背面像一只鞋,這種從那邊切進去,花紋像個古銅錢……”說這些的時候,老鄭盯著的只是核桃,至于你有沒有聽,能不能聽明白,他完全不考慮。
大概也只有對核桃癡迷到這個程度,才能用核桃做出桌上那只花瓶來,那是用上千片核桃的剖面切片相互拼接起來的。至于花瓶上精致的鏤空花紋,是老鄭從幾千片不同角度切出的核桃切片中根據(jù)自己的構思挑選出來。而花瓶流暢的外形線條,則得力于精湛的拼接技藝和后期的打磨工藝。
老鄭對各種核桃都了如指掌,看到那棵還沒掛果的核桃樹,老鄭就大概知道將來結出的核桃會是個什么形狀,以及里面的紋理是什么樣子,甚至從什么角度切下去,得到的花紋可以用來制作什么了。一只最簡單的展翅蝴蝶,上面兩片大翅膀要從一種東北核桃切下來,而下面兩片小翅膀,則是陜西土產(chǎn)的一種核桃才能切出那個樣子。
玩核桃,是老北京的傳統(tǒng),早在乾隆年間,皇宮神龕前就有擺放核桃工藝品以“驅(qū)邪呈祥,保佑平安”的記載。到今天,在公園遛鳥的老人中,還時常能看到手里盤核桃的。這種核桃被稱為文玩核桃,選用表皮堅硬,幾乎無果肉的原生品種的山核桃(平常我們吃的核桃是經(jīng)過改良、嫁接的)。一直以來,核桃工藝品僅停留在對核桃表面的加工上。從小喜愛核桃的老鄭,之前從事珠寶加工行業(yè),自學了機械加工后,曾經(jīng)搞出了專門用于珠寶切割的機械設備。他將山核桃用自己制作的珠寶切割設備切成了薄片。這讓老鄭看到了核桃的另一副面孔。原來核桃里的天然紋路那么豐富,比核桃外皮豐富得多。老鄭將珠寶加工的粘接技法用在了核桃加工上,經(jīng)過20多個工序,居然用幾十個核桃的切片,制作了一個立方體的小掛件。
只要聽說什么地方出山核桃,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老鄭都要跑過去看看,他時常在北京延慶、密云深山區(qū)里尋找山核桃。一件核桃工藝品,小件經(jīng)常要用幾十個核桃,大件用到幾百上千個,從每個核桃上切下花紋紋路,鏤空形狀,與整體構思能夠完全吻合的那一小片,光這選料就夠嚇人。每當有人拿起老鄭的作品問價時,老鄭憋到最后說一句,“不值錢……我也是做著玩,你喜歡就拿去……”而你要是能跟老鄭聊會兒核桃,離開的時候,手上身上不給你掛上幾件他做的核桃工藝品,都出不了老鄭的門。
絨花:褪盡榮華
用江南上好蠶絲,經(jīng)過掛、絡、拐、煮、漿、沏、洗、批、染、擰、曬、翹這一系列特殊處理工藝才能用于制作。一件絨花鳳冠,原料就得9000元。
我接在手上的名片,印了一張由大紅花、鳳凰構成的鳳冠照片,這照片旁只有梁大成三個字,與兩行電話號碼。這位梁先生,便是絨花工藝的第六代傳人, “絨花李”的乘龍快婿。
絨花的身份比“毛猴”顯赫多了,當年這東西被稱為“宮花”,只有宮里的人才有資格佩戴?!都t樓夢》里,元春省親,曾賜下一盤宮花,便是這絨花了。清末民初,老北京無論姑娘出門,還是老人作壽,甚至春節(jié)燒香祈福,都少不了絨花的點綴。絨花制作周期長,造價高,造型相對單一,除了偶爾出現(xiàn)在大型時裝發(fā)布展示會上,已經(jīng)很難尋其芳蹤了。
與老婆戀愛時,梁大成還不知道未來的岳母是北京絨花第5代傳人李桂英。而這個手指細長,精通國畫和篆刻的小伙子,一眼就讓老太太相中了,不僅把閨女嫁了他,還把自己的絨花手藝也傳給他。提起這段往事,梁大成笑稱這算是上了賊船了,要不是玩上了絨花,自己也不至于今天就住這8平方米的房間了。
絨花原料很昂貴,制作過程耗時費力,沒有投入還真玩兒不了。必須用特別挑選的江南上好蠶絲,經(jīng)過掛、絡、拐、煮、漿、沏、洗、批、染、擰、曬、翹這一系列特殊處理工藝才能用于制作。而形成絨花最主要的絨條,是將成絨的蠶絲用手搓到事先處理過的紫銅絲上做成的。搓得既不能太松,更不能太緊,這些以及絨條的形狀與粗細完全依靠手指的感覺與力度來控制,術語稱為搓條。搓條時大氣不敢出,稍有不當,就要返工。而絨條最后結尾部分的處理——剎尖則更看功夫,根據(jù)作品表現(xiàn)的不同需要,靠手指的手法,捻出柳尖、團尖、軋尖、圓尖等各種收尾方式。就這兩項,手指頭少不了要下幾年工夫。而一件絨花作品少則需要十幾條,大件作品,經(jīng)常要七八百條,做好絨條后,再經(jīng)過窩彎、燙活、攢活的多道工序才能最后完成。整個過程不光需要極大的耐心,而且雙手皮膚必須保養(yǎng)得很好,有干裂、爆皮等情況,粘到絨絲就會掛住,不光做不出東西,連原料都會損壞。一件絨花鳳冠,所需要的原料就得9000元人民幣左右,而且需要自己去南方親自挑選,正式制作需要4個月,而售價卻只敢標到2萬塊。也就是說一個月的手工,還不值3000塊。即使這樣,絨花鳳冠還是很難賣出去,到最后,可能就是箱子里又多裝一件東西。
梁大成就這么守著“理論上”價值不菲的絨花,在自己的蝸居與百榮文化街之間奔忙著。趕上有對外文化交流展示一類的活動,梁大成作為傳人,會被邀請去展示手藝,但展示的“出場費”通常只是300元左右。說起這些,梁大成一邊拿著鑷子為眼前的“鳳凰”整形,一邊跟我講這只“鳳凰”按照講究應該是哪一旗的格格在什么日子戴的,最后說一句:“自己玩一個高興就行!沒這個玩心,玩不了咱們這個玩意兒!”
如今,絨花工藝已經(jīng)被收錄進北京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中,但說起這個“非遺”,梁大成半開玩笑地給了個新解釋——非常遺憾。這個遺憾,里面包含的內(nèi)容就多了。后續(xù)的傳人,市場生存的空間,乃至這門手藝的前景,可能都只能用遺憾來概括。唯一不遺憾的,大概就是自己能玩一個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