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郁達夫,1896年12月出生于浙江省富陽市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7歲入私塾,9歲便能賦詩,1911年起開始創(chuàng)作。郁達夫是一位小說家、散文家,更是詩人。郁達夫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積極參加各種反帝抗日組織,先后在上海、武漢、福州等地從事抗日救國宣傳活動。他在文學上主張“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其作品常常把個人的生活經歷作為小說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素材。他在表現下層知識分子的失意、憤懣的同時,還通過知識分子的視角反映社會底層民眾的疾苦,表達出他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和關懷。
【選文一】
西溪的晴雨
西北風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曉得蘆花總還沒有白,前兩星期,源寧來看了西湖,說他倒覺得有點失望,因為湖光山色,太整齊,太小巧,不夠味兒,他開來的一張節(jié)目上,原有西溪的一項;恰巧第二天又下了微雨,秋原和我就主張微雨里下西溪,好教源寧去嘗一嘗這西湖近旁的野趣。
天色是陰陰漠漠的一層,濕風吹來,有點兒冷,也有點兒香,香的野草花的氣息。車過方井旁邊,自然又下車來,去看了一下那座天主圣教修士們的古墓。從墓門望進去,只是黑沉沉、冷冰冰的一個大洞,什么也看不見,鼻子里卻聞吸到了一種霉灰的陰氣。
把鼻子掀了兩掀,聳了一聳肩膀,大家都說,可惜忘記帶了電筒,但在下意識里,自然也有一種恐怖、不安,和畏縮的心意,在那里作惡,直到了花塢的溪旁,走進窗明幾凈的靜蓮庵堂去坐下,喝了兩碗清茶,這一些鬼胎,方才洗滌了個空空脫脫。
游西溪,本來是以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么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岳,一個鐘頭要走百來里路的旅客,終于是難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有俗益。你若坐在汽車座里,引頸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見一派空明,遙蓋在淡綠成陰的斜平海上;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秦亭山后,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里,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從留下下船,回環(huán)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蘆花淺水里打圈圈;圓橋茅舍,桑樹蓼花,是本地的風光,還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后的一帶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覺,忽而又會得移上你的面前來,和你點一點頭,又匆匆的別了。
搖船的少女,也總好算是西溪的一景:一個站在船尾把搖櫓,一個坐在船頭上使槳,身體一伸一俯,一往一來,和櫓聲的咿呀,水波的起落,湊合成一大又圓又曲的進行軟調:游人到此,自然會想起瘦西湖邊,竹西歌吹的閑情,而源寧昨天在漪園月下老人祠里求得的那枝靈簽,仿佛是完全的應了,簽詩的語文,是《鄘風·桑中》章末后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
……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風和,并且在報上也曾看到了蘆花怒放的消息;午后日斜,老龍夫婦,又來約去西溪。去的時候,太晚了一點,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并未怒放,樹葉也不曾凋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只是一味的晴明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面,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后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蕩,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著緩慢的楚國口音,微笑著說:“總要到陰歷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闭f后,還提出了一個交換的條件,要我們到那時候,再去一玩,他當預備些精饌相待,聊當作潤筆,可是今天的字,卻非寫不可,老龍寫了“一劍橫飛破六合,萬家憔悴哭三吳”的十四個字,我也附和著抄了一副不知在哪里見過的聯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鉤。”
……
一九三五年十月二十二日
?。ü?jié)選自《西溪的晴雨》)
賞析
本文作者寫出了西湖邊的西溪的野趣,也捕捉到西溪晴雨變化中的美的特點。
作者由源寧游西湖失望寫起,寫西溪的野趣、游古墓的霉氣與恐怖,再寫搖船少女的勞動及與老龍夫婦游西溪秋雪庵。作者是在寫人,也是在寫情和景。作者將景與人、情結合起來寫,突出了人、情的變化。另外,作者善于從天氣的變化中抓住山水景物剎那間出現的神采,突出山水的特點。作者筆下的山水景色都是活的,都賦予了它們以生命。文章不只寫景,還把景與人結合來寫,使景隨之有了神韻。
【選文二】
江南的冬景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飲白干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面是雪深幾尺,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里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jié)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后,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于脫盡。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云掃盡,落葉滿街,晨霜白得像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很么?
我生長在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季節(jié),但對于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里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后,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并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yǎng)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葉亦有時候會保持三個月以上的生命。像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紅葉落后,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一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后,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不感到歲時的肅殺,并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里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得到。
……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瀕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里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后,河流邊三五人家家會聚在一個小村子里,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椏的雜木樹林;在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些景致進去,則門前可以泊一只烏篷小船,茅屋里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會胸襟灑脫起來,終至于得失俱亡,死生不問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村”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么?
……
?。ㄟx自《中華百年百篇經典散文》)
賞析
文章通過對北國的冬天與江南的冬天進行比較,突出了江南冬天的晴暖溫和,以“曝背談天圖”“冬郊植被圖”“寒村微雨圖”“江南雪景圖”“冬日散步圖”等不同角度,刻畫了不同時間、不同場合、不同天氣下的江南冬景。午后的溫暖,蘊藏生機的大地;雨中的迷蒙,霧中的情趣等,都渲染出江南的溫潤、晴暖和優(yōu)美,表現出作者對江南冬景的喜愛之情。作者細膩描繪,用五幅畫面將江南的冬景呈現給讀者,以生動的細節(jié),用傳神的文筆刻畫出了江南冬景的風韻。
【選文三】
半日的游程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為天氣實在好不過,所以就擱下了當時正在趕著寫的一篇短篇的筆,從湖上坐汽車馳上了江干。在兒時習熟的海月橋、花牌樓等處閑走了一陣,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覺得一個人有點寂寞起來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氣便走到了二十幾年前曾在那里度過半年學生生活的之江大學的山中。二十年的時間的印跡,居然處處都顯示了面形:從前的一片荒山,幾條泥路,與夫亂石幽溪,草房藩溷,現在都看不見了。尤其要使人感覺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兩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樹;當時只同豆苗似的幾根小小的樹秧,現在竟長成了可以遮蔽風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長林。不消說,山腰的平處,這里那里,一所所的輕巧而經濟的住宅,也添造了許多;像在畫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雖仍依陽,但校址的周圍,變化卻竟簇生了不少。第一,從前在大禮堂前的那一絲空地,本來是下臨絕谷的半邊山道,現在卻已將面前的深谷填平,變成了一大球場。大禮堂西北的略高之處,本來足有幾枝被朔風摧折得彎腰屈背的老樹孤立在那里的,現在卻建筑起了三層的圖書文庫了。二十年的歲月!三千六百日的兩倍的七千二百的日子!以這一短短的時節(jié),來比起天地的悠長來,原不過是像白駒的過隙,但是時間的威力,究竟是絕對的暴君,曾日月之幾何,我這一個本在這些荒山野徑里馳騁過的毛頭小子,現在也竟垂垂老了。
一路上走著看著,又微微地嘆著,自山的腳下,走上中腰,我竟費去了三十來分鐘的時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員的住宅,我的此來,原因為在湖上在江干孤獨得怕了,想來找一位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學,而自美國回來之后就在這母校里服務的胡君,和他來談談過去,賞賞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這里來探到一點故鄉(xiāng)的消息的。
……
沿溪入谷,在風和日暖、山近天高的田塍道上,二人慢慢地走著,談著,走到九溪十八澗的口上的時候,太陽已經斜到了去山不過丈來高的地位了。在溪房的石條上坐落,等茶莊里的老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間,向青翠還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竟充滿了一股說不出的颯爽的清氣。兩人在路上,說話原已經說得很多了,所以一到茶莊,都不想再說下去,只瞪目坐著,在看四周的山和腳下的水,忽而噓朔朔朔的一聲,在半天里,晴空中一只飛鷹,像霹靂似的叫過了,兩山的回音,更繚繞地震動了許多時。我們兩人頭也不仰起來,只豎起耳朵,在靜聽著這鷹聲的響過?;仨戇^后,兩人不期而遇的將視線湊集了攏來,更同時破顏發(fā)了一臉微笑,也同時不謀而合的叫了出來說:“真靜??!”“真靜?。 ?br/> ……
我們一面喝著清茶,一面只在貪味著這陰森得同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靜,不知不覺,竟把擺在桌上的四碟糕點都吃完了,老翁看了我們的食欲的旺盛,就又推薦著他們自造的西湖藕粉和桂花糖說:“我們的出品,非但在本省口碑載道,就是外省,也常有信來郵購的,兩位先生沖一碗嘗嘗看如何?”
大約是山中的清氣,和十幾里路的步行的結果罷,那一碗看起來似鼻涕,吃起來似泥沙的藕粉,竟使我們嚼出了一種意外的鮮味。等那壺龍井芽茶,沖得已無茶味,而我身邊帶著的一封絞盤牌也只剩了兩枝的時節(jié),覺得今天足行得特別快的那輪秋日,早就在西面的峰旁躲去了。谷里雖掩下了一天陰影,而對面東首的山頭,還映得金黃淺碧,似乎是山靈在預備去赴夜宴而鋪陳著濃妝的樣子。我昂起了頭,正在賞玩著這一幅以青天為背景的夕照的秋山,忽所見耳旁的老翁以富有抑揚的杭州土音計算著賬說:“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
我真覺得這一串話是有詩意極了,就回頭來叫了一聲說:
“老先生!你是在對課呢?還是在做詩?”
他倒驚了起來,張圓了兩眼呆視著問我:
“先生你說啥話語?”
“我說,你不是在對課么?三竺六橋,九溪十八澗,你不是對上了‘一茶四碟,二粉五千文’了么?”
說到了這里,他才搖動著胡子,哈哈的大笑了起來,我們也一道笑了。付賬起身,向右走上了去理安寺的那條石砌小路,我們倆在山嘴將轉彎的時候,三人的呵呵呵呵的大笑的余音,似乎還在那寂靜的山腰,寂靜的溪口,作不絕如縷的回響。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一日
?。ㄟx自《一個人在途上》)
賞析
文章中,作者描寫了沿錢塘江到溪口去的一路山景,集中筆力渲染山中寂靜的氛圍和人們在這種特定情境中的情緒。作者富有神韻的描寫不僅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而且讓人有“心歷其境”的真實之感。作者筆下創(chuàng)設的微妙意境,使人們心馳神往。
作者以自身體驗乃至個性、氣質去感受萬物,似乎可以與大自然產生情感交流。文章語言清逸雋永,余味不盡,景與人都濃厚地染上了作者的情趣和個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