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是什么?“是什么”與“做什么”,緊密相連。
這里,不講書的歷史;不從《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辭書對“書”的定義出發(fā);不從傳統(tǒng)功利的角度,談“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不從經(jīng)營的眼光,將圖書分為“教育、專業(yè)、大眾”三個板塊,去對應圖書的“知識、信息、娛樂”三大功能;也不分析“書是社會效益與經(jīng)濟效益結(jié)合的載體”這樣正確的廢話。
從何談起?孫正聿教授在《哲學通論·導言》中,使用了七個黑格爾的比喻,解讀哲學是什么。這里,筆者借用其前兩個,來嘗試分析書是什么、功用何在。
書,首先是“廟里的神”,并且,發(fā)揮了“神”的效能。孫正聿先生在《哲學通論·導言》中寫道:
按照黑格爾的比喻,“廟里的神”是使“廟”成其為廟的“靈光”,哲學則是使人類的“文化殿堂”和“精神家園”成其為文化殿堂和精神家園的“靈光”。
為什么書同樣可以成為“廟里的神”?理由有三:
其一,大量經(jīng)典的圖書,閃耀“靈光”,普照人類。比如《圣經(jīng)》《古蘭經(jīng)》《周易》《論語》《金剛經(jīng)》《資本論》等著作,是人類的“普照光”;《史記》《廬山會議實錄》《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讓我們部分看清了人類的歷史;《天體運行論》《物種起源》影響了科學的發(fā)展道路;《國富論》《金融的邏輯》指明了經(jīng)濟運行的法則;《狄義與廣義相對論淺說》開啟了宇宙新時代;《莊子》《紅樓夢》《悲慘的世界》《戰(zhàn)爭與和平》則讓我們感受到了一個與物理世界并行的想象世界。
其二,在實際生活中,無數(shù)先賢對于書的態(tài)度,充分說明書就是“廟里的神”??ㄈR爾說:“書中橫臥著整個過去的靈魂?!?雨果說:“書籍是造就靈魂的工具。”曾國藩在道光二十二年(1842 年)冬,曾給自己訂下了每天讀書的十二條規(guī)矩,篇幅所限,茲錄前面兩條:
一、主敬:整齊嚴肅,清明在躬,如日之升;
二、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四刻,正位凝命,如鼎之鎮(zhèn)。
曾國藩對待書的態(tài)度,與對待神的態(tài)度,是多么相似!
其三,廟里的“神”,是“真神”的化身。而書,是 “眾神”的“神品”,是智慧的化身。萬物始于“無”,思維也始于“無”。書的誕生,從作者到出版者,正是從事著這樣“無中生有”的“制造”業(yè)?!蔼氠灪钡臐O翁形象是誰的化身?柳宗元?!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形象是誰的化身?范仲淹。武松、李逵、潘金蓮這些活生生的形象是誰創(chuàng)造出來的?施耐庵。調(diào)皮的智慧的哈利波特是誰創(chuàng)造出來的?J·K·羅琳。
“書”本來是沒有的,無中生有,成為作者“理念”的化身。這種“無中生有”,集中體現(xiàn)了人類“形而上”的創(chuàng)造力量、精神力量。這使我聯(lián)想到宗教與神話中,“人”成為神的“理念”的化身:無中生有,上帝造人;無中生有,女媧造人。
賀圣遂先生曾經(jīng)說:“如果作者是上帝,出版人是傳播上帝福音的人。出版人多么有福?。 ?br/> 書作為廟里的神,確實發(fā)揮了“神”效能。效能至少可以從如下三方面彰顯:
一是書的影響力具有普適性。只要閱讀,書對人或者組織的影響必定存在?!顿Y治通鑒》卷66記載:孫權(quán)以身作則,要求呂蒙認真讀書。結(jié)果如何?
及魯肅過尋陽,與蒙論議,大驚曰:“卿今者才略,非復吳下阿蒙!”蒙曰:“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何見事之晚乎!”
呂蒙的變化,體現(xiàn)了書的“神”力。讀書,意味著與高人談心,意味著能夠是借力高人的智慧來看待五彩繽紛的世界、處理形形色色的事務。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融會貫通之后,讀書人能夠形成自己獨特的“力量之鏈”。
與曾國藩博覽群書相反,袁世凱讀書甚少。他臨死之前,遺憾地說:“總之,我歷事時多,讀書時少,咎由自取,不必怨人?!比酥畬⑺?,其言也善。沒有書的“靈光”罩住,袁世凱居然大位不保。錢穆先生在他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談到太平天國時說:“他們國號太平天國,早可預示他們的失敗。這樣一個國名,便太違背了歷史傳統(tǒng)。正因為這一個集團里,太沒有讀書人?!痹绖P與太平天國的失敗,從反面說明:書有“神”效、書有普適性的影響力。
二是不同類型的圖書,影響人的不同方面。好比不同的藥物治療不同的疾病,不同的神靈司不同神位。《美國總統(tǒng)的閱讀和他們的治國方略與誤國之憾》一文,是這一觀點最好的注腳:杜魯門熟讀《圣經(jīng)》,當總統(tǒng)之后不顧反對聲浪,支持以色列建國。還熟讀查爾斯·F·霍恩編著的多卷本歷史書《偉大的男人和著名的女人》,此書有一卷談波斯皇帝居魯士大帝讓猶太人返回耶路撒冷,重建廟宇。杜魯門離開白宮不久,被猶太族群領(lǐng)袖稱為“幫助建立了”以色列國的美國總統(tǒng)之時,他尖銳地反問:“什么叫‘幫助建立’?我就是居魯士啊!”約翰遜總統(tǒng)看了《富裕國家和貧窮國家》好幾遍,遂將解決貧困問題提升到“向貧困開戰(zhàn)”的程度;克林頓總統(tǒng)選擇放棄對波斯尼亞的干涉,是在讀了羅伯特·卡普蘭的《巴爾干幽靈》之后。該書所述的巴爾干長期的種族仇恨讓克林頓產(chǎn)生了深刻印象。下文提到的胡長清、馬向東等人的閱讀結(jié)果,從反面證實了這一點。
三是同樣類型的圖書,地域不同、閱讀人群不同,書籍影響的結(jié)果不一樣。書籍這一“神”的影響需要物質(zhì)前提,需要與被影響者的主觀能動性相結(jié)合。中國有共產(chǎn)黨、朝鮮有勞動黨、英國有工黨、瑞典有社會黨,全世界有100多個黨派,奉馬克思為宗。理論的實現(xiàn)是有物質(zhì)前提的,物質(zhì)前提的不同形成了理論影響力的千差萬別: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其次,書是“廝殺的戰(zhàn)場”。孫正聿先生在《哲學通論·導言》中寫道:
正是基于哲學史上的多樣的哲學和分歧的思想之間的“彼此互相反對、互相矛盾、互相推翻”的“這個不可否認的事實”,黑格爾把哲學史比喻為一個“廝殺的戰(zhàn)場”。
將“廝殺的戰(zhàn)場”這一比喻用在“書”上,同樣貼切不過!書,是具體的廝殺的戰(zhàn)場,或者說,是廝殺的平臺。時間、地點、事件的不同,人的思想一直在變化當中。從個體而言,“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從整體而言,“長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今人嗤點流傳賦, 不覺前賢畏后生”。個體與整體的反思,結(jié)晶為圖書,就是思想的博弈與思想的超越。
廝殺的方式,無窮無盡。茲列兩種:
其一,同一人物、同一主題或者同一事件,時過境遷,因新材料新視角或者新理論的出現(xiàn),不斷成為“廝殺”或者“被廝殺”的主體??鬃樱?jīng)是百家爭鳴中“廝殺”的主力,后世又常常成為“被廝殺”對象——尤其是最近100年。佛教傳播到中國之后,也反復多次,出現(xiàn)過著名的“三武一宗法難”。自從《共產(chǎn)黨宣言》誕生之后,“社會主義”就成為被反復較量的一個主題,并且演變成 “費邊社會主義”、“國家社會主義”、 “科學社會主義”、“民主社會主義”等多支力量互相“廝殺”。還有的是針對一個地區(qū)的現(xiàn)象,各逞“兵器”。三位名人面對同一蘇聯(lián),觀感不同。1925年徐志摩《歐游漫錄》云:“入境愈深,當?shù)厝嗣竦目鄾r益發(fā)的明顯?!?935年羅曼·羅蘭《莫斯科日記》云:“蘇聯(lián)公民的自尊,都以歪曲真相的代價而得到強化。”1945年郭沫若《訪蘇紀行》則云:“蘇聯(lián)值得學習的東西太多了。”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處處春。百家爭鳴,優(yōu)勝劣汰,“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美”,真理在爭鳴中露出燦爛的笑容。
其二,“正神”與“邪神”的廝殺。上文提到,書是廟里的神,而有些圖書卻是“邪神”。比如,張本悟的養(yǎng)生書、李一的修行書、唐駿的勵志書。抵消這些圖書的影響的最好方法,是多讀經(jīng)典,“邪不壓正”。更有《沒有任何借口》一類的偽書,則非“除惡務盡”不可。江西省原副省長胡長清常讀《肉蒲團》、《素女經(jīng)》、《金瓶梅》,最后結(jié)論:“妓女和做官是最相似的職業(yè)。”沈陽市原副市長馬向東在中央黨校學習時,還隨帶《賭術(shù)精選》、《賭博游戲技巧分享》,并17次飛往澳門,狂輸公款4000萬。這些人真乃“邪神附體”,明人李贄謂“書能誤人”,一語中的。
圖書作為廝殺的平臺,功用何在?
筆者以張維為《中國震撼——一個“文明型國家”的崛起》為平臺,赤膊上陣,準備“廝殺一番”,請讀者諸君具體感受 “廝殺”的效果:
該書為上海人民出版社今年1月初版,至6月已第10次印刷,不到半年重印10次!說明該書影響力驚人。這樣“驚人”的本子,論據(jù)錯誤居然多到驚人。拈來兩例:
該書第17頁提到:“1840年的時候中國的GDP也是世界第一”;第19頁:“1840年中國GDP世界第一卻還挨打”。第148頁卻又寫道:“中國經(jīng)濟改革已經(jīng)走到了今天,西方還是不承認中國是市場經(jīng)濟。是不是要等到中國成了世界最大經(jīng)濟體的時候,你們再來承認?在民主問題上也一樣?!?br/> 1840年的中國是“市場經(jīng)濟”嗎?即以上世紀中葉的蘇聯(lián),經(jīng)濟體量也大得驚人。當時的蘇聯(lián)是市場經(jīng)濟嗎?非也!經(jīng)濟體量的大小,與“市場經(jīng)濟”體系之間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該書第169頁寫道:“不同的新聞觀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結(jié)果。英國現(xiàn)在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是帶有裸體女郎照片的小報《太陽報》,中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報紙是時政類的《參考消息》?!弊髡哒J為《參考消息》質(zhì)量高出數(shù)倍,并引用一個英國學者的話:“這個例子可以說明,英國將競爭不過中國?!?br/> 真是如此嗎?
看看《南方人物周刊》今年第19期第7頁的一則短訊:“色情行業(yè)在中國是非法的,但蒼井空這位日本AV女優(yōu)的風靡讓人大跌眼鏡……蒼井空在Google上的搜索結(jié)果是4100萬,比毛澤東、姚明和孔子都要多?!敝袊x者真的比英國品味高嗎?非也!中國與英國的新聞出版體制不同,形成讀者閱讀結(jié)果不同。只看現(xiàn)象,不找本質(zhì),是典型的“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當下的中國,呼喚實事求是的學者。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有問題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意無意蒙起民眾的眼睛,讓大眾在問題面前變成“鴕鳥”,把頭埋起來,臀部高聳在外,卻要“中國震撼”世界,那將是可笑的、可悲的,還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