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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影

        2011-12-29 00:00:00李亞
        十月 2011年2期


          放映員·電影場
          
          從前,我們亳州市還叫亳縣,我們淝河鎮(zhèn)還叫淝河公社。公社里有個電影隊,電影隊有兩個放映員,一個叫張杰出,一個叫曹如意,兩個人都是二十三四歲。張杰出是公社文化站站長的兒子,曹如意是公社供銷社主任的兒子。張杰出留了兩撇濃黑濃黑的小胡子,手脖子上一塊閃銀光的手表,惹人眼光的是他的表帶子,我們所見不多的手表都是鐵皮鏈子,他的是黑色牛皮的。白手脖子黑表帶,一看就讓人很神往。因此,張杰出可以坐在人當場里放電影。曹如意不僅臉黑,而且身材也墩墩實實的,看樣子有把力氣,平時在打麥場里放電影,他都是蹲在場邊照看發(fā)電機,好幾回我從電影場里出來撒尿,還以為是個石磙在那兒呢。那時候條件還比較落后,放映機和發(fā)電機還有大喇叭、銀幕等一些放映器材,都放在一輛架子車上,通常都由曹如意拉著,張杰出則騎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跟在后邊,兩人就這樣意氣風發(fā)地排村放電影。
          那時候,張杰出和曹如意很有名,比公社書記楊大頭還受群眾歡迎,而且還是全公社大姑娘的偶像,她們常常把張、曹當做理想的對象,老是說:“就是找不到張態(tài)出那樣的,找個曹如意那樣的也算燒高香了。”
          我們這些十三四歲的鳥孩子都是電影迷,對張杰出和曹如意的崇拜更是沒法形容。每天下午,只要在鄉(xiāng)村公路上看見他們的影子,不管距離多遠,我們都會一陣風似的飛跑過去,簇擁著他們,問在哪莊放電影,放什么電影。曹如意每次都會笑嘻嘻地告訴我們,張杰出則探著頭壞笑著問我們:“你們誰姐姐長得漂亮?”我們這些鄉(xiāng)村鳥孩子雖然都是吃紅芋片兒面長大的,肉體比較粗鄙,但腦瓜兒還是挺機靈的,基本上能聽出張杰出說的不是好話。于是,我們就停下步子,等他們走遠了,我們就一起狂呼亂喊:“張杰出,張杰出,你姐是頭老母豬!老公豬爬上母豬背,一弓腰弄出一窩小白豬!”這時,張杰出就會惱羞成怒地掉轉(zhuǎn)自行車,罵咧咧地一口氣追到我們村頭。
          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那時候在鄉(xiāng)村放一場電影,怎么能搞得那么隆重,那緊張而熱烈的勁頭兒,比嫁閨女娶媳婦還厲害。公社一旦通知今天在哪個大隊放電影,這個大隊的幾個頭兒整整一天都會忙得腳板兒打屁股,又是安排趕集買酒割肉,又是吩咐捕魚宰雞,還要找個在方圓十里名聲響當當?shù)膹N子,還得通知那幾個在全大隊出了名能喝會勸的酒囊飯袋作好準備,晚上好好伺候張杰出和曹如意。幾個大隊干部扯著嗓子咋咋呼呼,走馬燈一樣團團亂轉(zhuǎn),好像要招待老天爺一樣。其實,張杰出和曹如意都不大喝酒,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一吃完飯就直奔電影場開始放電影,一大半酒肉都讓那幾個能喝會勸的吃了喝了,然后醉意十足高高興興地到電影場看電影。
          一般情況下,張杰出和曹如意都是在夕陽西下時到達要放電影的村莊。他們到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選場地。因為放一場電影是件不得了的大事,三村五里甚至十里八里的人都來看,所以場地一定要寬敞,熱天多在打麥場,冷天多在村當街。不管選在哪兒,都要埋兩根柱子拉銀幕,綁喇叭,扯電線,發(fā)動發(fā)電機,調(diào)試放映機。當然,這些活兒除了調(diào)試放映機之外,大都不需要張杰出親自出馬。曹如意擺弄發(fā)電機時,大人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我們這些鳥孩子根本擠不進去,所以,我們都是跟在張杰出的屁股后邊,看他神氣活現(xiàn)地指揮幾個甘心情愿的年輕猴埋柱子。爬柱子拴喇叭這項任務(wù)屬于我們這些鳥孩子,競爭很激烈,常常由張杰出決定競爭方式,那就是摔跤,我們這些鳥孩子摔跤沒有什么規(guī)矩,一般就是連踢帶打,直把對方打哭為止,張杰出才會把爬柱子拴喇叭的光榮任務(wù)交給勝利者。不過這項任務(wù)十分艱巨,而且不乏兇險,因為張杰出總是先把話筒線插好后才讓你爬柱子,等你把十幾斤重的喇叭吃力地提上去,費盡心血地拴好之后,你正撫摸著喇叭高興呢,張杰出就會握著話筒猛地大喊一聲:“有沒有聲音!”這聲喊叫真夠缺德的。有一次我經(jīng)過一場血戰(zhàn)搶到這個任務(wù),被張杰出一聲喊叫震得耳鳴好幾天。
          這些準備工作完成之后,張杰出和曹如意就會去大隊干部家吃飯了,而我們這些鳥孩子則開始在銀幕前的空地上劃分地片,為自己家人占位子,常常為此打得頭破血流,有時候還會因此引起大人們的爭吵?,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可笑得很。不過,當電影開始以后,所有的爭執(zhí)都煙消云散,大人孩子仍然親密無間地擠在一起,觀看銀幕上畫面斑駁,人影晃動,當片名一出,還會異口同聲地抱怨:“靠他娘,又是《地道戰(zhàn)》!”
          一點沒錯,那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晚上一跑就是八九里十幾里,看的都是看過無數(shù)遍的老電影。有時候明知是看過的電影,但還是要跑十多里路去湊那份熱鬧?,F(xiàn)在回想一下,那么多年看的電影總共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十部,而且每一部都看了無數(shù)次。那些電影現(xiàn)在想來雖然還有些意思,但是每一次看電影時發(fā)生的故事卻更有意思,這些我可以在后邊慢慢說,眼下我先說說張杰出和曹如意后來的事。
          張杰出后來比較慘。那次在楊集小學操場上放電影,放兩部片子,一部是《奇襲白虎團》,一部是《三笑》,先放的是《奇襲白虎團》。張杰出憑借自己過硬的技術(shù),把兩盤片子接到一起,掛上放映機開始放映之后,他就不見了。沒想到,《奇襲白虎團》的膠片老化了,接在一起的兩盤片子放到一多半時突然斷了,人們大聲疾呼,到處找張杰出,最后在小學里一個教音樂的女老師辦公室里找到了他。這個相貌堂堂的家伙被抓了個現(xiàn)行,當時社會環(huán)境哪里容得了這事,幾個熱血青年當場暴打他一頓,還專朝他褲襠里踢。后來,張杰出被判了六年。兩年前我回老家,還見過他一次,在街上擺個鞋攤,在那兒給人家擦皮鞋,雖然不像當初放電影時那樣意氣風發(fā),但仍然打扮得油頭粉面,叼著一根過濾嘴香煙,齜著一嘴白牙給人說笑。
          有意思的是,張杰出的鞋攤右邊就是曹如意的小賣部。
          說起來,曹如意當年還紅火一陣子。張杰出被判刑之后,新放映員沒來之前,曹如意又放電影又管發(fā)電機,兩頭忙。有一次發(fā)電機突然起火了,多少人都跑得遠遠的,曹如意一下就撲了上去,連胸脯帶脖子被燒得剝皮兔子似的,最后縣里還號召全縣人民向曹如意學習。再后來,公社改成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又改成了鎮(zhèn)政府,農(nóng)村經(jīng)濟情況有了改善,電視機普及了,電影不再稀罕,曹如意就失業(yè)了。正好他爹的供銷社也取消了,于是,父子倆一合計,干脆長袍改小襖,在街上開了個小賣部。我那年回家,還特意在他那買了一條煙,不過他壓根兒就不認得我,坐在柜臺里邊,大熱的天穿一件高領(lǐng)無袖衫。
          看到少年時代的這兩個偶像如今這副樣子,再想想當初我們無數(shù)次在公路上追趕他們的種種往事,我心里還有點不是滋味。但張杰出和曹如意他們的表情卻十分安然,我在那兒站了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他們誰看誰一眼,誰給誰說一句話,那情景仿佛他們從來就不認識,仿佛從來就沒有一起拉著電影機神氣活現(xiàn)地下鄉(xiāng)放電影。也許他們把那些往事都當成自己放映過的電影,再也沒有興味去觀看一遍罷了。
          
          朝陽溝·王橋集
          
          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是有熱茶不喝專喝涼水的貨,而且都拜過錘匠,學過幾套拳腳。我們那兒把拳師稱為錘匠,如果是個老拳師,我們就叫他白了毛的老錘匠。比如我拜的那個老錘匠,都快八十歲了,基本上可以稱為快伸腿兒的老錘匠。論說這么大歲數(shù)收我這么一個關(guān)門弟子,他開始應(yīng)當教些武德什么的,但是他上來就說,練武學拳就是為了打架,要打贏架,得記住三點,一是打眼,二是打膽,三是打膠連。前邊兩點說的是眼光兒和膽量兒,這三打膠連外人不大懂,按照我?guī)煾傅恼f法,就是一個快字,要是打起來,你的拳腳要不離敵手之身,好似橡膠粘連在他身上。
          我們這幫鳥孩子,最搗蛋的都有個專供大人們罵的外號:歪頭世界,地老鼠小江,花狗腚文啟,狗腿子文化,傻兔子墻根,胡漢三小拐,豬頭小隊長小蹦,黑驢圣文兵,等等。交代一下,我們李莊的人雖然粗俗,但有些糙字眼還是不屑出口的,比如驢和狗的雄性生殖器之類的,我們稱為驢圣狗圣。后來我在北京一所藝術(shù)學院讀藝術(shù)史時,才知道古人早就將其稱之為圣了,并且將其畫在墻上,或做成陶器玉器之類,以代表人類進化的圖騰或象征。當年讀這些時,我就覺得我們李莊的人還是蠻有學問蠻古典的。除此之外,我們李莊的人說話還有許多規(guī)矩,比如,把未成年的男孩叫做鳥孩子,把男青年叫做年輕猴。經(jīng)過很長時間我才明白,由鳥變成猴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我們這幫鳥孩子叫我狗頭軍師,大人們也這么尊稱我。也就是說,不管誰干了壞事,也不管我在不在場,但追究起來,歸根到底總是我出的壞主意。那時候,我們李莊的人很少吃過白面蒸饃,整天吃些雜面餅子抹醬豆辣椒,長出的腦子非常固執(zhí),人們堅決地認為,不是我還有誰能想出這么個孬種點子。
          這段話先撂這兒,等你看完了我講的看電影的故事以后,你就會明白我一上來就說這么一段話不是白說的。
          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是電影迷。可以說,那時候在我們那一帶,每個村莊都有一群像我們這樣的電影迷。只要聽說哪莊有電影,太陽一偏西,我們就帶上一塊涼饃開始出發(fā),有時候一跑就是十幾里路,到了地方太陽還有一樹梢高,電影隊還沒有來呢,我們就坐在人家村頭等著,一邊吃涼饃一邊猜測今天會放什么電影。
          我們這些電影迷有時候還會被大人們戲耍一番。我們村的生產(chǎn)隊隊長叫李忠厚,是個復員軍人,曾參加過抗美援朝,整天嘴里沒一句實話,屁眼里夾不住一粒秕芝麻,動不動就給人講他在朝鮮和美國鬼子如何拼刺刀,一看電影《上甘嶺》,他就指著銀幕上行軍的志愿軍隊伍大叫:“看,快看!那個扛機槍的就是我!”我們李莊沒有一個人信他,大人們叫他“瞎話簍子”,小孩子叫他“爛腚眼子”。這個人經(jīng)常在中午飯場里散布謠言,動不動就說哪莊有電影,說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我們這些電影迷經(jīng)常上他的當,等我們來回跑上十幾里路找他質(zhì)問時,他就會笑瞇瞇地撓著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上午趕集碰到他莊的大隊會計,又買肉又買酒的,說是招待張杰出和曹如意,還對我說今晚放的是打仗的片子,名字就叫《戰(zhàn)斗英雄白跑路》!”于是,周圍的大人們一陣哄堂大笑。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一些大人見了我們,就要請我們看《戰(zhàn)斗英雄白跑路》。
          我們最喜歡看打仗的片子,什么《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南征北戰(zhàn)》《戰(zhàn)上?!贰惰F道游擊隊》《三進山城》《渡江偵察記》《英雄虎膽》《打擊侵略者》《黃橋作戰(zhàn)》《延河戰(zhàn)火》《董存瑞》等等,反正只要是打仗的,我們就高高興興老老實實地坐在那兒看。我們最不喜歡看唱戲的片子,什么《花木蘭》《天仙配》《女駙馬》《花槍緣》《李二嫂改嫁》《朝陽溝》《穆桂英掛帥》《梁山伯與祝英臺》《抬花轎》《白奶奶醉酒》等等,我們一看就煩惱,就起哄,就擠出電影場后朝里邊扔磚頭瓦塊。每當這時,大人們都恨不得把我們摁到尿罐里溺死方能解恨,因為大人們很喜歡看唱戲的片子。
          其實,那時候我們那兒放的唱戲的片子也就上邊說的那么些,其中最讓大人們喜歡的當屬《朝陽溝》。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幾年,這部片子我看了有一百遍,大人們看了二百遍都不止。在我們李莊,大人小孩沒有不會哼幾句《朝陽溝》的,尤其是頭天晚上剛看過,第二天一見面,迎頭就是一頓吼。見面就唱的多數(shù)都是浪娘們兒和年輕猴,唱的大都是銀環(huán)的娘出場那一出。那一出戲還真好,銀環(huán)的娘一出場的那走相,那眉目,就是一場暴笑。我們村里的幾個浪娘們兒,就數(shù)文啟他娘柴秀榮學得最像,不管在田間地頭,還是在村頭巷口,只要她一發(fā)浪,就要學銀環(huán)的娘扭上幾圈唱上一段。男爺們兒里愛唱的不多,唱得好的是小江他爺,六十多歲的人了,頭長得像塊磚頭一樣方方正正,整天刮得明晃晃的,村里大人小孩都叫他“四棱子電燈泡”。只要一看見柴秀榮在那兒扭,這老頭兒就把煙袋往腰里一別,模仿栓保教銀環(huán)鋤地,一弓腿拉個架勢,高腔大喉嚨地喊叫:“花狗腚他娘,來來來,我教你鋤地呀!”一邊說,一邊動作,一邊唱:“你前腿弓,你后腿蹬,一下,兩下,我日,你把被子蹬了個大窟窿!”
          當然,也不是哪個村放電影都要放《朝陽溝》,但只要王橋集放電影,基本上都要放這部電影。王橋集離我們村只有三里路,因為是個逢雙的集,大隊部又在集上,比較熱鬧,因此王橋大隊每次放電影都在王橋集放。王橋集一放電影,我們村基本上是傾巢出動,比白天趕集的人還多。
          有一次,一看又是《朝陽溝》,我們這幫愛看打仗片子的鳥孩子就鬼鬼祟祟地出來,準備朝人群里扔磚頭。沒想到,一個年輕猴拿著半截棍朝我們沖過來,破口大罵,掄棍就打,當即就把小蹦頭上打了個窟窿,血流滿面。我們也是在電影場里打慣了的,哪里肯善罷甘休,頓時一聲呼喊,撲上去抱住了那個小伙子。幾個人的太平拳還沒掄開呢,就有人把我們拉開了。這時我們才知道打人的年輕猴叫平均,有點神經(jīng)病。他爹叫李風勇,在王橋大隊代銷店賣貨的,我們都認識他。這場架算是沒打起來,不過我們最后還是知道了平均打我們的原因,也知道了王橋集只要放電影就得放《朝陽溝》的緣故。
          得先說李風勇,矮矮胖胖,長得好像個菜墩子,人很老實,因為在代銷店賣東西,手里有幾個錢,娶個媳婦很漂亮,高高大大白白胖胖,諢號“俄羅斯母馬”,聞名于方圓五里。不知誰的原因,兩口子一直沒生孩子,后來抱養(yǎng)了一個,就是這個拿半截棍打我們的年輕猴平均。
          平均上學很厲害,拿我們那兒的話說,念書就像喝書似的。后來平均成了我們?nèi)绲谝粋€考上雙溝高中的孩子,當時風傳幾十里,大人們都把平均當做教育自己孩子的楷模。平均上高中時,我們這幫鳥孩子還小,據(jù)我們村和平均一般大的年輕猴說,平均上高中時很神秘,也很高傲,星期天他從雙溝高中回家,路過我們村西頭的公路,騎著“飛鴿”牌自行車,穿著白球鞋,胳膊上帶一塊閃閃發(fā)光的“上海”牌手表,風馳電掣,一晃而過。我們村的那些年輕猴愛滋事,經(jīng)常在公路上攔截騎自行車的陌生人,但沒人敢攔截平均,他們總是敬畏地站在路邊,看著平均騎著自行車颯然而過,因為大人們都說平均馬上就要上大學了,畢業(yè)后就在我們縣當縣長。
          不過,后來平均不僅沒考上大學,而且連高中也沒上完,因為他在學校里和雙溝區(qū)宣傳部長的閨女談上了戀愛。我們那兒把談戀愛叫做拍屁股,也就是說,平均和區(qū)宣傳部長的閨女拍上了屁股。那閨女小名叫金枝,我們李莊有些人見過,星期天時她坐在平均的自行車后邊,朝王橋集飛去。平均和金枝拍屁股那會兒,《朝陽溝》在我們那兒正風靡一時。據(jù)說,他們還在王橋集東頭的水閘上對唱過栓保和銀環(huán)的唱腔,金枝還把唱詞改了,說什么要在王橋集扎根干他一百年。
          當然,這事兒最后黃湯了,金枝被她爹趕回城里去了,閃得平均也不上高中了,孤零零地回家害起了相思病,山盟海誓成了萬把尖刀,最終把平均戳成了神經(jīng)病。從此后,王橋集只要放電影,平均就要人家放《朝陽溝》,要不然他就上吊,弄得他爹李風勇沒辦法。那時候一場電影兩部片子要收二十塊錢,李風勇只好每次單掏十塊錢,讓人家給他家平均加上《朝陽溝》。
          不過,后來《朝陽溝》的風頭還是過去了。因為有了彩色的《花槍緣》《穆桂英掛帥》《白奶奶醉酒》《七品芝麻官》《梁山伯與祝英臺》等更好看的戲劇電影,大家都不再留戀《朝陽溝》了。但是,王橋集的平均還在懷念《朝陽溝》,他時常在逢集的日子里攀上高高的水閘,面對趕集的人們大唱栓保那段唱腔。人少時,他就坐在水閘上抽煙,看見來了一群趕集的,他就站起來,擺個姿勢,高聲開唱:
          自從你寫信要回家鄉(xiāng),俺全家都是為你忙。俺的爹他為你修房子,俺的娘她為你做衣裳。小妹妹聽說你要回家去,她為你騰了一張床。你上午不來等上午,上午不來等后晌。今天等來明天盼,等你、盼你、想你念你,誰知道你的心比冰棍還涼!
          趕集的人們無不報以熱烈的掌聲。
          有時候,平均的娘“俄羅斯母馬”也在下邊,手里端一碗水,拿幾塊餅干什么的,等平均一段唱完了,她就仰著臉叫:“我的個平均兒啦,你下來吧,喝口茶再上去唱吧!”
          趕集的人群大笑一陣子。
          這時,平均又開始了他的第二段唱腔,高腔大喉嚨,字正腔圓,聲震屋瓦,讓人聽得耳朵里嗡嗡作響。
          
          傻兔子·西瓜地里的槍聲
          
          在我們這幫鳥孩子電影迷中,就數(shù)傻兔子墻根看的電影最多。墻根比我們大兩歲,個子卻比我們高一頭還多,在沒加入我們團體之前,他一直跟著那些十八九歲的年輕猴玩。跟年輕猴在一起時,墻根基本上是個聽差的角色,大孩子們想吃什么了,就往草溝里一躺下,嘴角朝他一努,墻根立刻心領(lǐng)神會,一溜煙地跑到西瓜地里抱回一個大西瓜來。后來他得罪了年輕猴里的頭兒小攮子西娃,人家就不再要他了。
          西娃在我們那一帶有點小名聲,經(jīng)常穿一件藍色運動服,袖子和褲腿上都有兩條白道子,老是穿一雙藍色回力鞋,跟他舅學過幾年武術(shù),整天腰后邊別一把半尺長的小攮子,把柄上扎著半柞長的一片紅布在屁股上飄來飄去,就像紅公雞尾巴似的。有一次他跟人家打架,一攮子下去,把人家的胃都給劃爛了,淌出來一把沒消化的黃豆,撒了一地,嚇得西娃跑到黑龍江一年多才敢回來。但他的名聲從此傳開了,好事的人還送他一個響當當?shù)耐馓枺骸靶∵印?。不管南集北街哪兒打架,人家都是提著酒肉來請他?br/>  西娃也是個電影迷,墻根跟著他跑腿時多看了許多電影。和我們團體搭幫以后,墻根動不動就賣弄他看過而我們沒有看過的一些電影,什么《保密局的槍聲》《平原游擊隊》(彩色的)《從奴隸到將軍》等等,還有外國電影《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等等,真是讓我們羨慕得流口水。當然,這些電影都是墻根跟西娃跑到二十里以外的淝河集看的。
          那時候,在我們這幫鳥孩子里邊,誰要是看的電影比大家多,排隊放屁都可以排在前邊。盡管墻根比我們看的電影多,比我們大兩歲,但他在我們的隊伍里還是扮演聽差的角色,因為不管什么事兒,他就會翻著兩個大眼珠子冒呆氣,就連隊尾巴小江和小拐之流都敢變著法兒使喚他。特別是在電影場里,不管誰出去尿尿,都會大聲吆喝地說:“傻兔子,給我看著地方,別叫外莊的人坐了!”要是和外莊的鳥孩子對了陣,任何一個小孩都會把小腦袋一擺:“傻兔子,把小攮子西娃教你的撩陰掌使出來,給我狠往襠里打!”
          這時候,墻根裝模作樣地擺個架勢,呀呀呀怪叫著沖向?qū)Ψ?。通常情況下,墻根都能把對方打得哭爹喊娘,有很多時候也被人家打得哭爹喊娘。
          總之,我們一旦和外莊的鳥孩子打起來,基本上都是墻根先動手。
          記憶深刻的是那一年夏天,我們在曹大莊看電影時打了一仗。
          那一年我們淝河公社剛剛變成淝河鄉(xiāng),包產(chǎn)到戶的頭一年,曹大莊有一個叫曹蝎子的人,他家十二畝地打了一萬斤小麥,轟動全縣,鄉(xiāng)政府的大喇叭幾乎天天廣播這件事,弄得曹蝎子高興得不知所措,就自己包了一場電影。
          本來我們村離曹大莊有八九里路,在我們這些鳥孩子印象里算是很遠的,但一聽說曹大莊放電影,這八九里路就等于八九步路,抬腿就到。更重要的是那天曹大莊放的是我們盼望已久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和《保密局的槍聲》,不管是誰來說破了天,我們也得去看這兩部電影。
          曹大莊要放這兩部電影的消息就是墻根帶回來的,他姥姥在那莊,他下午給他姥姥送豆種時,看見了張杰出和曹如意在那兒指揮人埋柱子。墻根說他在曹蝎子家親眼看見片盒子上寫的電影名字,“我還能不認識那幾個字嗎?”上了八年學才上四年級的墻根很自信地直拍胸脯。
          于是,天一擦黑,我們一群鳥孩子就揣上涼饃夾醬豆出發(fā)了。
          但是,那天放的不是我們盼望已久的《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和《保密局的槍聲》,而是《南征北戰(zhàn)》和《珊瑚島上的死光》。
          《南征北戰(zhàn)》是我們看了無數(shù)遍的,而且分別扮演過其中的角色,歪頭世界最愛扮演的是那個敵情報處長,文兵扮演李連長,我小時候臉蛋比較白,就扮演那個女游擊隊長,在我們村南地的高崗上演出過幾十次了。
          《珊瑚島上的死光》我們都沒看過,放映員特意介紹說是一部“幾年前剛拍成不久”的反特故事片。反特故事片我們也看過不少,像《羊城暗哨》《國慶十點鐘》《秘密圖紙》《東港諜影》《熊跡》《地下尖兵》等等,我們都還喜歡看。但這部新拍成的反特故事片真讓我們看得心煩意亂,難免吹幾聲口哨,說幾句怪話。沒想到曹大莊的鳥孩子不愿意了,罵罵咧咧的。奶奶的,敢把我們當省油燈!頓時一陣拳打腳踢,電影場里一陣騷亂,狼煙四起。曹大莊負責電影場秩序的幾個民兵晃動著手電剛跑過來,我們趕緊沖出人群,一口氣跑到村頭的公路上。
          消停下來之后,我們一邊走一邊罵墻根騙我們,弄得大家白打一場架,也沒看上《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和《保密局的槍聲》。墻根傻笑半天,一點也沒有愧疚的意思。后來我們的頭兒歪頭世界生氣了,破口大罵了他幾句,他才灰溜溜地走在最后邊,等大家輪流放屁滋他一下。
          在這里得多提歪頭世界幾句。
          世界比我和文兵大一歲半,嘴里鑲一顆金牙,一說話或者一壞笑,滿嘴閃金光。其實世界小時候頭并不歪,而且還很漂亮,四歲那年害一場病,落下后遺癥,碩大的腦袋就歪在右肩膀上,到死也沒有再直起來。說白了,他就是個殘疾人。但你還不能小看他,他那右肩膀上腦袋里一串歪主意,說不準他把哪個摘下來給你使上。東西兩莊都知道歪頭世界是個賴貓瘟,動不動就賴上你,訛上你,誰要是惹了他,他就扛著歪頭,咧著金光閃閃的大嘴,往你家堂屋當門一躺,要吃要喝,還要屙你一屋子。我們這幫鳥孩子之所以把世界當頭兒,就是看中他這一手,因為不管惹了多大的事兒,只要往他身上一推,天大事兒也等于沒事。
          但是,那天從曹大莊看電影回來,我們?nèi)堑囊患拢澜缇褪窍褚酝菢訕芬饪敢部覆蛔?。況且,他說死也不愿意扛這件事。
          我說過,來看電影時我們吃的是涼饃夾醬豆,醬豆多咸呀,簡直能齁死人,加上又打了一架,還瘋跑了好遠,身上出了不少汗,當時渴得馬尿都能喝。所以,當我們走到周莊南地時,大家不約而同地停下步子:面前是一片西瓜地。
          盡管近在咫尺,我們還是猶豫了好大一會兒。因為這片西瓜是周登科種的。周登科三十多歲,還是個單身漢,在生產(chǎn)隊干活時權(quán)齒子把左眼珠子戳淌了,前后村都叫他瞎登科。周莊和我們李莊是前后村,地頭搭地頭,所以瞎登科這片西瓜就等于是給我們種的,我們動不動就來弄兩個西瓜吃。一開始我們只知道西瓜很甜,后來我們才知道瞎登科也很厲害。有一天,我們幾個趁中午吃飯時來摘西瓜,被全部逮住了,別看瞎登科一只眼,但他腳大腿長,跑起來比野驢還快,抓小雞一樣把我們幾個拎到西瓜地中央。那兒有一口澆西瓜的機井,井臺旁邊是他晚上睡覺看西瓜的網(wǎng)床。瞎登科叫我們在床幫靠成一排,脫下臭鞋,用鞋底輪番把我們的嘴打得腫多高,最后還摘個大西瓜摔爛,尿上一泡尿,讓我們吃。
          當然,我們也不是省油燈,連續(xù)好幾個晚上我們都去收拾他。我們先準備好一包蒺藜,在他地頭埋伏好,等他睡著以后,就由小江和文化爬到他床邊,把蒺藜裝在他鞋子里,我們把這個稱作埋地雷,然后故意大喊大叫地摘他的西瓜。瞎登科一醒就下床穿鞋,每一次都扎得他哇哇叫。需要說明的是,這個主意是世界出的。
          說到底,我們這幫鳥孩子都是記吃不記打的貨。雖然口渴難挨,雖然半塊月亮不太光明,但世界還是叫大家每人找十粒蒺藜。我們撅著屁股,趴在路邊摸了半天,手扎得生疼,才完成世界交給的任務(wù)。等小江和文化埋好地雷之后,世界故意咳嗽一聲,帶著我們大模大樣地向西瓜地進軍。沒想到瞎登科這次睡得很死,我們每人抱一個大西瓜都走到地邊了,他還在打呼嚕呢。世界覺得地雷不能浪費,就命令大家一起叫喊:“瞎登科,瞎登科,有人偷西瓜啦!”
          瞎登科果然一下子坐起來,不過,他沒去穿鞋,而是坐在床邊大罵:“日他奶奶的,有種給我站住!”
          我們一齊大喊:“靠你娘,有種穿上鞋來攆我們呀!”
          瞎登科氣得哼哼了半天,根本沒去穿鞋,而是從床底拉出一根大棍,說:“媽的,我一槍打死你們這幫驢駒子!”
          我們都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就跑。墻根在最后邊一揮手,好像演電影一樣大聲疾呼:“同志們,你們快撤,我來掩護!”說完,他轉(zhuǎn)身跑了。
          沒想到,瞎登科手里真是一桿土槍,砰的一聲,一團火光向我們呼嘯而來。我們那兒把這種槍叫做兔子槍。這次兔子槍真的打著兔子了,傻兔子墻根嗷嗷大叫著撲倒在地。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又演電影呢,還奮不顧身地去救他,結(jié)果弄了大家一手血。
          后來這場官司打到縣里,弄得動靜傳了幾十里。后來,瞎登科什么事也沒有,就是那桿兔子槍被雙溝區(qū)派出所收走了。墻根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醫(yī)生在他腰上和屁股上剝出來四十多粒鐵沙子。我們其他人沒受傷,但墻根的醫(yī)藥費是我們分攤的。那時候人手里還不富裕,一家拿出二百塊錢來,可真夠大人心疼的,因此,我們在場的所有鳥孩子都被大人痛打一頓。
          世界因為是個殘疾人,他爹沒怎么打他。小江和文化他們兩個的爹合伙到北方販賣小豬不在家,他們倆的娘都是有名的護窩子母狗,能打他們多狠?小拐身份比較復雜,誰都弄不清他是他爹的種還是他大爺?shù)姆N,他爹和他大爺也都拿不準,所以哥倆誰都不好意思下狠手打他。剩下的文兵、文啟、小蹦,還有我,大家有目共睹,我們幾個挨得最狠。小蹦被他爹胖三娃打得跑出去兩個多月,文啟的腿腳比較麻利,他哥和他爹一聯(lián)手,把他打得學鬼叫,一個多月后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文兵和我是堂兄弟,他爹是小學老師,我爹是個小生意人,他們老堂哥倆很有心計,一人一根半截棍,把我們小堂哥倆擠到院子里,插上大門,打得我們在院子里野馬似的亂跑。最后,狗急跳墻,八尺高的院墻我一個箭步就躥上去了,文兵慢了半步,屁股上多挨四五棍,在學校上學時,一個多星期都是跪在凳子上撅著屁股聽課。
          
          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聽火車
          
          在農(nóng)村放露天電影,一般很少放通宵的。但是有一次我們李莊放了一回通宵電影。那時候,想看一場通宵電影是很艱難的事,不過,能一口氣看四部電影也是很過癮的事。
          在我們李莊放通宵電影也是事出有因:我們大隊一共有六個村莊,大隊部在大隊書記康向前的出生地康寨,不消說,一輪到我們大隊放電影,基本上都是在康寨。為此,其他幾個村莊很有意見,尤其是我們李莊意見最大,因為我們李莊是全大隊人口最多的,還出產(chǎn)了一個大隊治安主任,居然老不在我們李莊放電影,是不是太窩囊了?加上小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一攛掇,逮了個人多的場合,拿話頭兒把治安主任給狠狠刺激了一番。治安主任名叫李風潮,是個二性頭,也就是說有點倔驢脾氣,二兩小酒一喝,有人托屁股他就敢上天。李風潮有個讓人費解的外號,叫茅根草,到現(xiàn)在我也沒弄明白,這個外號到底是什么意思。
          茅根草被西娃他們說得恨不得把頭耷拉到褲襠里,回家換了衣服就氣勢洶洶地去找大康向前評理,吵得康向前家房頂差點兒崩飛天上去??迪蚯爱吘故莻€書記,還是有點水平,一拍桌子說:“好,下次就在你們李莊放,放四部片子,把眼珠子給你們熬淌油,讓你們看過癮,看死你們!”
          這樁事兒也發(fā)生在剛剛包產(chǎn)到戶那會兒??迪蚯罢f這話時才過罷春節(jié)不久,可是一直等到收麥了,電影隊才來到我們李莊。
          這時候電影隊早已換了個新人。雖然全縣人民學習曹如意的熱潮早已過去了,曹如意仍然還管著發(fā)電機,而張杰出因為強奸女老師被送到七里橋勞改場去了,新的放映員是從城里文化館分下來的,也姓張,叫張心得,白白凈凈的,不吸煙不喝酒,見人就說“你好”。這個年輕人已經(jīng)為我們?nèi)l(xiāng)人民放了兩年多的電影了,差不多人人都認識他。他那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很討年輕姑娘喜歡,第一次來到我們李莊,就讓小拐他姐害上了相思病。小拐他姐叫小鳳,雖然家庭背景有點亂,但擋不住她出落得水靈。小鳳比我們大兩歲,但和我們一起上中學,而且還在一個班里,但她什么事兒都比我們知道得多,知道得早。小鳳的故事很多,回頭我再說一點。這里先說這一點是為了陪襯一下張心得,因為這個人物很重要,在我個人最落魄的時候,給我指出了一條光明大道,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們李莊的人正拿著鐮刀準備下地割麥,一看見電影隊來了,又聽說要放四部片子,哪里還顧得上熟透的小麥,就是小麥全部爛地里,也得先回家張羅晚上看電影的事兒。
          那場通宵電影是在我們村西頭柿樹林里放的,雖然叫做柿樹林,但沒有幾棵柿樹,雖然沒有幾棵柿樹,但每一棵都有幾摟粗,上邊枝葉繁茂遮天蔽日,下邊地面寬闊,真是放電影的好場子。
          按照慣例,電影開始之前,大隊干部要講幾句話。我們大隊的治安主任茅根草平時說話嘴上就沒有個把門的,那天在我們莊放電影,他覺得自己爭得個天大的臉面,又喝了幾盅貓尿,講起話來更是驢唇不對馬嘴。一上來就要全莊家家留個看門的,要做好“防火防盜防安全”的工作。大家一聽“防安全”,頓時哄堂大笑。茅根草聽出點邪意思,趕緊轉(zhuǎn)過話頭講計劃生育,滿嘴都是“結(jié)扎上環(huán)”“劁豬騸蛋”。說著說著他的舌頭離開軌道,大講:“我們李莊有個叫李德化的,五十多歲了,生了六個小孩,還不愿意結(jié)扎,還是人民教師呢!”李德化是誰?就是我堂大爺,就是坐在我們中間的文兵他爹。文兵哪里肯依,一下子就跳起八丈高,指著茅根草破口大罵:“茅根草,我靠你娘!你家八個小孩,你爹七十多歲了咋不去騸豬蛋!”電影場里頓時一陣子大笑。茅根草氣得酒醒一半,非要維持秩序的民兵把文兵抓起來。雙方哥幾個立馬對陣叫罵起來,如果不是我們李莊的人怕耽誤看電影,上前勸開了,那一場血戰(zhàn)肯定不能避免的。
          誰都沒想到,那場通宵電影后來給我們的鄉(xiāng)村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甚至還影響了我們村幾個年輕猴的命運,所以我把那四部電影的名字記得很清楚:《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歸心似箭》《梁山伯與祝英臺》《東進序曲》。
          因為前兩部片子都是新電影,理所當然要放在后邊。后邊兩部電影都是大家看過的,所以要放在前邊了。我們這幫鳥孩子都不喜歡《梁山伯與祝英臺》,覺得那幾個穿著花衣服的人扭來扭去很耽誤時間。但是大人們很愛看,特別一些婦女,還學著祝英臺的說話腔調(diào)和旁邊的男人打情罵俏。我們比較喜歡《東進序曲》,這部片子里的那個劉大麻子讓我們情有獨鐘,還有他的九姨太,浪兮兮的,就像文啟他娘一樣。銀幕上劉大麻子用指頭點著九姨太說:“老九,沒想到你這肚子里還真有點貨!”我們就在下邊表演,挽起袖子隨便指著誰說:“老九,沒想到你這肚子里還真有點貨!”
          《歸心似箭》前邊看著還可以,因為一直在打仗呀,后邊就不是太喜歡了。你想,一個革命戰(zhàn)士受點傷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英雄兒女》里邊的王成頭被打得稀爛,還抱著火箭筒大聲疾呼“為了新中國,向我開炮”呢!這個魏得勝倒好,腿上受點傷,就躺在炕上和一個小娘們兒打哩嬉腔,還要給人家挑一輩子水。可是大人們非常喜歡這部片子,尤其我們李莊的那幾個老光棍,在外邊大聲吆氣說:“小蹦他娘,我給你挑一輩子水吧!”小蹦他娘有一張很光鮮的小圓臉,愛說笑話,老光棍們愛在嘴上拿她來安慰自己寂寞的心靈。小蹦他娘很不好惹,一開口就沒好話:“俺家有小蹦他爹挑水呢,給你戴個眼罩到磨道給我拉一輩子磨吧!禿尾巴驢!”
          因為電影開始時文兵和茅根草發(fā)生了一陣子騷亂,耽誤了不少時間,等到放最后一部《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時,東方天際都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魚肚白。擱在平常,都有起早下地干活的了,但沒有幾個人走,因為以前哪里看過這類電影呀,簡直大開了眼界。當看到小豹子和村妮在糧倉里摟在一起時,整個電影場里一片寂靜,好多人都快把脖子伸到銀幕上了,尤其是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恨不得親臨現(xiàn)場,恨不得小豹子就是他們本人。連我們這幫鳥孩子也都看傻眼了,腦袋亂晃,東張西望,專瞅和我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我個人沒看到外莊的小姑娘,反而看到小拐他姐小鳳淚眼婆娑的。文化最愛干不合時宜事兒,就在小豹子和村妮親嘴時,文化突然出人意料地喊了一聲:“腚眼對腚眼哪!”頓時一陣子哄堂大笑。我們幾個氣得要命,一言不發(fā)地打他幾十悶拳,打得文化眼淚汪汪的,半天不再說話,直到銀幕上那一群年輕人跑到火車軌道上,趴在鐵軌上聽火車時,他才神情驚訝地撅起嘴唇噓了幾聲。
          關(guān)于這場通宵電影,還有兩件小事有必要說一說。
          第一件不太重要,但它促使了胡漢三小拐他姐小鳳考上了我們縣重點高中。因為自從那場電影之后,我們李莊的許多浪蕩鬼,一看見小拐他大爺和小拐他娘走在一起,就沖他們唱自行改編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太陽一出紫歪歪,一對學生下山來。前邊走著梁山伯,后邊緊跟祝英臺。芝麻地里親個嘴,玉米地里飛蝴蝶?!傲荷讲迸c“祝英臺”氣得在村當街破口大罵幾十回,也沒有作用,最后胡漢三小拐他爹沒辦法,只好拎半瓶農(nóng)藥“3911”,在中午飯場里幾口灌下去,雖然沒死,但終于堵住了那些浪蕩鬼的臭嘴。這事對小鳳刺激很大,她立下大志氣,發(fā)奮圖強,一下子考上了我們亳州一中。
          第二件事必須得說,因為它對我們的心靈震動太大了,下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記得非常清楚,就在那場通宵電影之后,收完小麥,豆子都種地里了,眼看都快開學了,我們中學的教導主任才來到我們村,通知文兵,我,文化:“你們都被雙溝高中錄取了!”還沒等我們高興的屁放出來呢,他又告訴我們小鳳的成績在全亳州第二名,被縣重點高中錄取了。我們頓時傻眼了,因為亳州一中是全省的重點中學,那幾年每年考大學基本上是連窩端,我們李莊的人把亳州一中叫做狀元一中。
          盡管如此,我們村一下子考上四個高中生,那也是歷史性的突破,一時間轟動十幾里。我們的父母們一個個高興得頭上癢癢腚上撓,在開學那天,除了學費,還多給了我們十幾塊零花錢。等我們?nèi)幸慌d高采烈地背著行李書包剛上柏油路,文化就提議干脆一塊先把小鳳送到縣城再說,也順便看看我們的狀元一中是什么樣的。我和文兵當時也正處在揚揚得意的興頭上,就一口氣把小鳳送到了亳州,又在很神圣的狀元一中校園里玩了半天。到吃中午飯時,小鳳非要請我們,說這么遠的路,我們來送她怪不容易的。
          在學校外邊一個小飯館里,小鳳花了十二塊錢,按照干部下鄉(xiāng)檢查工作的規(guī)格,要了四個菜一個湯。文化非要喝酒,小鳳又花了九毛六分錢買了一瓶白酒。我們幾個一邊吃一邊喝酒,說著話就扯到了那場通宵電影,其他片子都沒多說,就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說得小鳳的臉通紅。文兵酒量大,一瓶酒他喝了一半還跟沒事似的,文化見酒臉就紅,最后喝成了紫茄子,好像剛錘過的牛蛋發(fā)了炎。我喝得也不少,說話時舌頭老頂著腮幫子。
          吃完飯小鳳要回狀元一中,我們?nèi)艘惨避嚮仉p溝高中去報到。站那兒說話等票車時,一輛火車過站時拉了一聲長笛,文化非要去看火車。那時候,我們都沒見過真火車,亳州也是剛通火車,一般火車還不停,倒是過路的火車很多。于是小鳳也不回學校了,就跟著我們?nèi)タ椿疖?。一路上文化醉得東倒西歪,活像狗被打斷了后腿。我們當時所在的位置離那個破爛的火車站太遠,也是貪圖近路,過了趙王河上的趙王橋,再過一條土溝就是鐵路。我們在土溝這邊等了半天,也沒有過一列火車,后來遠遠傳來一聲火車鳴笛聲,文化有點興奮異常,一下子沖過土溝,撲倒在鐵軌邊,還回頭對我們大喊大叫:“現(xiàn)在我就是春妹愛上的那個許榮樹呀!”
          接著,文化就模仿許榮樹側(cè)著臉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火車,我和文兵還笑話他。小鳳沒喝幾盅酒,比較清醒,有點害怕,大喊狗腿子快回來。正喊著,一列火車就過來了,我和文兵趕忙大喊文化,可是文化趴在鐵軌上就是不起來。我和文兵剛躥過土溝,火車就從眼前過去了。文化還趴在那兒,等我們跑過去一看,文化的頭沒有了,脖根那兒一攤稀爛的血污。我和文兵還傻乎乎地順著鐵軌找了十幾步遠,也沒找到文化的頭。
          
          美人計·大美人
          
          張心得這個人真不簡單,不像張杰出老給大家放一些看了幾百遍的老片。也可能因為張心得是從縣文化館下來的,拿片子方便些。反正自從張心得給我們放電影以來,還真叫我們看了許多好電影,其中有一些是我們早就聽說過但沒有看過的,還有一些我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的,這一類的大都是外國電影,比如《神秘的黃玫瑰》《佐羅》《大篷車》《美人計》《摩登時代》《卡薩布蘭卡》《魂斷藍橋》等等。那時候,這些外國電影有的我們還欣賞不了,但有的我們非常喜歡,比如《神秘的黃玫瑰》《佐羅》等,都是我們看了還想再看的電影。當時《少林寺》《武林志》《南拳王》之類的武打片還沒出來,也沒有“武打片”這一說法,我們就把《神秘的黃玫瑰》和《佐羅》這種片子稱為“外國的武術(shù)片”。
          當時我們都是處在好斗和騷動的年齡,對“外國的武術(shù)片”極其著迷,比看我們非常喜歡的《鐵道游擊隊》還上癮。尤其那些騎著駿馬飛奔、在大鐘樓上飛上飛下、槍法百發(fā)百中的外國好漢,簡直讓我們這群鳥孩子崇拜得五體投地。比如《神秘的黃玫瑰》中那個好漢的瀟灑動作:在敵手的槍口下,他總是不慌不忙地從一盤新鮮的向日葵上摳出一??ㄗ樱芾寺厝舆M嘴里,然后在一眨眼間掏出槍把敵手擊斃,這才心不在焉地吐出瓜子皮。這個動作簡直要了我們的小命,我們整天模仿,恨不得那個好漢就是自己在外國的干爹。當然我們對佐羅也是很佩服的,只是他那舞動長鞭上下翻飛的動作不好模仿,有一次小蹦爬上一丈多高的麥秸垛,模仿佐羅往下飛,差一點兒被摔成柿餅子,趴在地上鼻口嘩嘩地淌血,兩三個小時都沒動地方。
          但是武功高強的小攮子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反而對這類片子不大感興趣,他們更喜歡看的是那些有漂亮女人摟抱親嘴的愛情故事片。不管在多遠的村莊放這樣的片子,也不管看了多少遍,他們那一幫人肯定都會去看。好在那時候農(nóng)村的生活有了一些改善,像西娃他們那幫年輕猴,差不多都是二十郎當歲正該討媳婦的年齡,人人都有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晚上出去看電影,不管遠近,他們都騎著自行車,一行二十多人,一路上風馳電掣,鈴聲震耳欲聾。這一景觀在我們那方圓十幾里甚是聞名,只要是個活人,都知道我們李莊有一支看電影的飛虎隊。
          關(guān)于這支飛虎隊,有很多故事可以慢慢講,現(xiàn)在我先講講其中一個成員少帥李廣的故事。李廣的小名叫雞屎,面黃肌瘦,個頭兒又小,兒時大家都是雞屎雞屎叫他也不覺得難聽,可是一上學就不行了,老師總不能叫他李雞屎吧。語文老師攢足勁頭給他起了好幾個學名他都不同意,好在他爹歪嘴子李德昌早先唱過幾天大鼓書,在腦袋里扒拉半天才給他找出個李廣,還自鳴得意地告訴大家李廣是古代的一位少帥。于是,從此以后大家都是叫他少帥李廣,不再叫他雞屎了。
          李廣一開始并沒有自行車,西娃他們都很有個性,騎自行車從來就不帶人的,平時他們看電影,都是騎自行車前邊跑,李廣在后邊滿頭大汗地飛奔著追他們。這是很傷自尊心的事兒,李廣給他爹鬧過幾回,最后一次坐在河塘邊給他爹鬧,二十出頭的人了,兩手握住兩個細溜溜的腳脖子,哭得淚雨滂沱。河塘邊一溜大人小孩在那兒釣魚,差一點兒都把蛋子笑炸了。他爹歪嘴子李德昌一生氣,釣魚竿一扔,脫下破鞋子劈頭蓋臉一頓臭揍,打得李廣在河塘邊學老鱉爬。然后,他爹回到家就把老母豬帶一窩小豬趕到王橋集上賣了,回來就給李廣推了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
          有了自行車,李廣簡直一步登天,比中了狀元還神氣,每次去看電影,誰也沒他騎得快,就像箭頭一樣,嗖的一聲就把后邊的人撇開一里半路。這輛自行車還給李廣帶來了一次桃花運。有一次看完電影,李廣就用那輛“永久”牌自行車馱回來一個花不溜秋的大姑娘,高興得他爹嘴都不歪了。也不問問那姑娘的情況,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覺得是個天大的便宜,天一明就跑到王橋集買來紅紙鞭炮,還沒到吃中午飯呢,就把李廣的婚姻大事辦完了。也就是月把時間吧,李廣用自行車馱回來的那個大姑娘。自己騎著自行車去趕集,結(jié)果一去不回頭,找?guī)讉€月都沒找到。傷心的李廣一年四季都坐在他家屋后的那棵老棗樹下,兩手握住兩個細溜溜的腳脖子,哭得鼻涕眼淚一大把,鼻子都快擰掉了,還一邊哭一邊嘟噥:“我的人啊,你到哪里去了?我的自行車呀,你到哪里去了?”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我們這幫鳥孩子都非常羨慕飛虎隊,想一想,騎著自行車看電影多來勁呀!但是,就我們這年齡這德行,別說讓父母給你買一輛自行車了,就家里有自行車,他們也得把氣門芯拔了,哪里肯讓你騎著滿地兒賣光兒。沒辦法,我們要是跟著西娃他們?nèi)ツ那f看電影,都是像當年李廣一樣,跑得滿頭大汗的跟在后邊。有時候,西娃他們要是準備在電影場里做什么事兒需要我們掩護,他們才會馱我們一陣子。當然,飛虎隊的自行車后座也不是好坐的,他們騎得飛快不說,還專朝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走,能蹾得你五臟六腑直冒青煙,而且拐彎時又急又陡,有時候一個急拐彎,二十多輛自行車后座上能摔下來十幾個,總之,一路上不把你摔下來幾次他們是不甘心的。
          我體驗過被摔下來的滋味,終生都不會忘記。因為我的武術(shù)老師和西娃他舅是同門師兄弟,憑這點關(guān)系,每次我都是坐西娃的自行車,但是西娃對我照摔不誤。正騎得飛一樣,突然一個急拐彎,那我從自行車后座上掉下來是啥滋味?和死差不多。飛虎隊成員基本上都是這么缺德。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威名,到了電影場以后,他們都是把自行車在銀幕背面排成一字長蛇陣,鎖都不鎖,就帶著我們往人群里擠。自行車放在那兒非常安全,外莊的人一看那陣勢,就知道是李莊的飛虎隊,哪里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們這幫鳥孩子和西娃他們一塊看電影,往往是很辛苦的。因為看電影時,他們老往姑娘多的地方擠,當他們來了勁頭兒想“扎饅頭”或者想“摘桃子”時,我們就要為他們制造一場混亂。這里解釋一下“扎饅頭”和“摘桃子”,也就是我們那兒看電影時的一個壞習慣,年輕猴要是在姑娘背后起了壞心眼,就制造混亂,趁機用那個硬東西扎人家的屁股,這叫“扎饅頭”;要是在姑娘前邊制造混亂,趁機摸人家的胸脯,就叫“摘桃子”。這種事情在電影場里不稀奇,不管男女,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有時候電影場里一擁擠一騷動,坐在放映機旁邊的大隊干部就拿著麥克風在大喇叭里喊:“擠什么擠?是想‘扎饅頭’還是想‘摘桃子’?那幾個不要臉的年輕猴是哪莊的?”
          那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還不知道“扎饅頭”和“摘桃子”的趣味,只知道我們的任務(wù)是比較艱巨的,因為西娃有兩個花朵似的妹妹也愛看電影,加上飛虎隊那幫人個個都是護三鄰的好狗,所以,每一次看電影時西娃都是交給我們兩項任務(wù),一個是要保證他們有機會對外莊的姑娘“扎饅頭”、“摘桃子”,一個是要保護我們李莊的姑娘不被外莊的壞人“扎饅頭”、“摘桃子”。因此,我們這幫鳥孩子比較忙,有時候還得分成兩撥,一撥到場外往里邊扔磚頭,一撥擠到我們李莊的姑娘周圍,保護她們。
          下邊舉一個在白莊看電影時“扎饅頭”的例子。
          白莊離我們李莊至多三里路,在我們莊東邊。平常我們?nèi)ペs古城集,都要路過白莊。一說到白莊看電影,西娃他們是最來勁頭的。因為白莊有一個叫靈芝的大閨女,不是一般的漂亮,還是個高中生,差七分沒考上大學,方圓幾十里都是有名的。最吸引人的還不是她的漂亮,更重要的是她到二十三歲了還沒對象,這是很讓許多適齡的年輕猴心猿意馬的。所以到白莊去看電影,就等于去白莊招親,至少也等于有機會扎靈芝的饅頭。
          那天聽說白莊有電影,飛虎隊的人還沒等太陽偏西就召集在一起嘀咕,西娃還特意讓文啟騎著他的自行車去白莊偵察了一番。文啟能騎上自行車,高興得好像終于戴上孝帽子,我們一轉(zhuǎn)眼的工夫,就不見了人影,一泡尿剛尿半泡,文啟就回來了。果然真有電影,而且還有一部外國電影。當時我們跟著飛虎隊的人高興半天。等天一落黑,飛虎隊的人個個都打扮得像公子少爺一樣,帶著我們就出發(fā)了。走到半路,西娃停下來給我們布置任務(wù):“你們幾個給我聽著,今晚上每人給我朝電影場里扔仨磚頭,回來我大大的有賞!”
          那天西娃打扮得很有特色,腳上的白球鞋不用說了,下身是橘黃色的綢料燈籠褲,上身是那件在鄉(xiāng)政府打籃球時發(fā)的天藍色短袖運動衫,胸前印著四個白字“勇奪第一”,背后是大大的“13”號,也不知在哪兒找的一條四指寬二尺長的紅布,像打領(lǐng)帶似的緊緊地扎在脖子上,煞是威風,很是古怪。
          那晚的電影是在白莊村當街放的,地方不大寬敞,來看電影的人很多,人群擁擠得比較瓷實。因為準備得比較充分,一進電影場,我們毫不費勁地就站在了靈芝身后。和靈芝在一起的還有她妹妹綠茵,長得也很漂亮。那一刻我在西娃旁邊站著,賊溜溜的眼睛老往綠茵她姐倆臉上瞅。她們姐倆坐在一條板凳上,每人兩條大辮子,在背后晃來晃去的,讓人眼花繚亂。出人意料的是,電影開始半天了,也不見西娃給我們使眼色下命令,反而笑瞇瞇地看著電影,時不時還故意給我們說幾句俏皮話,逗得周圍的觀眾一陣接一陣地大笑,引得靈芝和她妹妹綠茵老是回頭笑瞇瞇地看他。
          文啟的情報比較準確,那天在白莊真放了一部外國電影,不是我們早就聽說的《神秘的黃玫瑰》或者《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而是《美人計》,雖然我們連聽說都沒聽說過這部電影名字,但彼時彼境,大家還是認為這個片名真是好得很呀!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這是著名的電影大師阿爾弗雷德·希區(qū)柯克的杰作。不過,當時我們都沒吃過奶酪面包什么的,僅憑那點還沒完全發(fā)育好的大腦,哪里看得懂這么精妙的電影,就連那些外國人名都記不住。但也覺得這部電影還是很好看的,那個男主角動不動就和那個萬分美麗的金發(fā)女人親嘴,他們在銀幕上坐著飛機,我們在下邊一眨眼,他們就從邁阿密來到巴西了,跑到大海邊的小樓里,一邊打電話一邊親嘴,多好的事兒呀!西娃一看到親嘴的鏡頭,就說外國女人個頭真高,咱們中國男人要和她親嘴,非得搬條板凳墊腳不行。后來我們又覺得另一個外國男人比傻兔子墻根還傻,看見自己的老婆和人家親嘴,他不但不揍人家,還向人家說對不起,多不可思議呀。
          第二部電影《張鐵匠的羅曼史》放了一半時,西娃才突然告訴我們不要再扔磚頭了。我們幾個也早已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大家都看到西娃和靈芝搭上話了,雖然說的都是與正看的電影有關(guān),但一個說上句一個接下旬,讓人覺得很火熱。到電影散場時,西娃還很有禮節(jié)地邀請靈芝,等我們李莊有電影時一定去看。
          說來說去,那晚在白莊看電影,西娃他們沒扎成靈芝的饅頭。這顯然不是一個看電影時“扎饅頭”的好例子。后來我們才明白,西娃在放長線釣大魚。過了沒兩天,西娃借著在電影場和靈芝拉的熱乎勁兒還沒涼下來,就提著四色禮品去請柴鐵嘴到靈芝家提親。柴鐵嘴在我們那兒以保媒拉纖成功率極高而聞名,但這一次他又失敗了,灰溜溜地把四色禮品提到西娃家。西娃覺得很沒面子,當著全村人的面發(fā)誓:“我靠,我就不信這個邪!不把靈芝娶到我家大床上,我就一頭碰死在咱莊四娃家的牛蛋上!”四娃是小蹦他叔,個頭不大,還有點駝背,但他家喂了一頭種牛,方圓幾里的人家都是牽著母牛到他家配種。
          西娃也是個二性頭,第二天早早吃了飯,提著四色禮品單槍匹馬地踏上了求親的征途。結(jié)果很難堪,人家靈芝把四色禮品給他扔老遠,靈芝的兩個兄弟還拿著三股鐵叉一口氣把西娃趕到我們村東頭。
          沒想到,西娃很有恒心,天天到白莊去,看見靈芝下地干活,就湊上去說話,靈芝的兩個兄弟跟他打了十幾架也不起作用。后來發(fā)展到西娃成了靈芝家的義務(wù)工,每天天一亮就去,地里有活地里干,家里有活家里干,靈芝家里吃飯他就看著,有時候自己拿碗到鍋里盛。到天黑就回來,一路上小曲兒還唱個沒完,碰到熟人,就說到老丈人家干活去了。一直干了兩年多,我都上了一年高中了,西娃的好事兒還沒個影兒。
          正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靈芝家終于頂不住了,雖然軟沓沓的沒有個痛快話,但是靈芝開始到西娃家走動了,還幫西娃家收過一季豆子。白天里看上去靈芝真不應(yīng)該生在鄉(xiāng)下,一般農(nóng)村閨女模樣可能很周正,但大多是粗手大腳,靈芝的那一雙小手又白又細,好得簡直就不是人手。靈芝那身材,按照我們村的說法,屬于那種一步兩顫、三步四閃的好骨架。三步四閃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一步兩顫是大家都知道的。
          說到底,這么個大美人,西娃是沒福享受的。到后秋里,白莊以北二里遠的小耿莊回來一個當兵的,小名叫帥孩,在部隊剛提干,回來探家,有點炫耀的意思,到白莊看他的老同學靈芝,一看就把靈芝看跑了。人家神不知鬼不覺,到鄉(xiāng)政府開了介紹信,第二天就把靈芝帶到部隊結(jié)婚去了。后來我們都見過帥孩,不僅不帥,而且個頭不高,屬于那種人沒蛋大、蛋沒花椒大的小矬子。
          兩三年的勞動,馬上就要出成果了,突然闖來一個外人把桃子摘走了,英雄蓋世的小攮子西娃哪里能咽下這口惡氣?就是西娃肯把這顆惡果咬牙嚼嚼一伸脖子咽了,我們李莊的千把號人的面子還往哪里擱?當天自發(fā)的幾百人提著家伙就闖到了靈芝家,片刻工夫把靈芝家砸個稀巴爛,弄得影響很不好。最后,附近好幾個村的頭面人物出來說和,令人意想不到的局面就出現(xiàn)了:靈芝的父母同意把綠茵嫁給西娃,而綠茵居然還答應(yīng)了。
          更可笑的是,靈芝嫁給大軍官帥孩以后,日子過得也不太和諧,因為他們好幾年了還沒生孩子,不知誰的毛病,據(jù)說經(jīng)常打架,有時候靈芝從部隊回娘家一住就是小半年。那時候西娃都三個小孩了,站在自家大門口,逗弄著孩子,一看見人就笑瞇瞇地說:“我靠,什么破槍,一點準頭都沒有,還當兵的呢!”要是綠茵碰巧在旁邊,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一張死面餅子準準地貼在西娃臉上。
          順便說明一下,我們那兒把摑耳光稱作貼死面餅子。
          
          電影周·虎口脫險
          
          我們鄉(xiāng)下人的娛樂方法是城里人琢磨不透的,所以,我們鄉(xiāng)下人的愉快也是城里人體會不到的。我們李莊百年不遇放一場通宵電影,我們村的大人小孩興奮得要死。但是,劉天廟每年都要連放七天電影,也沒見他們那莊的人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個個都是擺出一副司空見慣的神態(tài)。我們李莊的人都很納悶兒,難道他們劉天廟的人和我們李莊的人吃的東西不一樣,我們都是吃五谷雜糧長大的,難道他們都是吃牛糞來維持生命?
          這里講講劉天廟。
          劉天廟是個村莊,在我們李莊東南角,距離不過三里半路,平常他們莊的老母雞下蛋,站在我們村東頭的大路上,就能聽到“咯噠咯噠咯咯噠”的雞叫聲。劉天廟村莊不大,人口也不多,說句不中聽的話,傍黑拎條漁網(wǎng),到劉天廟村頭一站,嘩啦一網(wǎng)下去,準把他們收拾個干干凈凈。就這么個小莊,居然還有幾分鬼氣,不是街不是集的,也沒有什么寺廟,但他們每年都要弄一次廟會,而且一搞就是七天,真搞不清他們有什么值得這么慶賀的。從臘月初八開始,到臘月十五完會,又放電影又唱大戲,好像他們劉天廟出了個真龍?zhí)熳?,動靜很大,弄得亳州以南幾十里的人都來趕廟會。
          這里邊有個緣故。
          劉天廟東頭有一棵大柳樹,很粗很高,十個高腿長胳膊的年輕猴可著吃奶的力氣都摟不過來。就這么一棵癩柳樹,神奇得不得了,而且歷史悠久,盤根錯節(jié),如果非要探究它的歷史根源,那非得逼瘋幾十個歷史學家。但劉天廟的大人小孩對此都了如指掌。按照他們的說法,那一年臘月初八,觀音菩薩去西天佛祖那兒赴宴,喝得酩酊大醉,路過劉天廟上空時,手里凈水瓶中的柳枝搖落一片葉子,恰好落在劉天廟村東頭,那片柳樹葉落地生根,見風就長,七天之后就長成這么一棵巍巍然大柳樹。
          這就是劉天廟的廟會一搞七天的由頭。
          如果一個人的最高智商有一尺,你要有一寸半的智商,就知道這是個迷信玩意兒。但是,智商在一寸半以下的人比比皆是。別說廟會那七天了,就是平常,幾十里路以外的哪個人有個小怪病,就會跋山涉水不辭辛苦,來到劉天廟村東頭的這棵大柳樹下,又是燒香又是磕頭,還套準備幾丈大紅布給神樹披袍子,還要供上一個熟豬頭,兩只燒雞,一籃子水果,這才能從樹身上摳下指甲大的一塊樹皮拿回家熬神藥。要是趕上逢廟會那七天,你要想去那棵柳樹下燒香磕頭,供熟豬頭燒雞什么的,那你得提前半個月甚至一個月到劉天廟去排隊掛號。因此,說是初八開始正式廟會,其實一到十一月,劉天廟那莊就開始人來人往川流不息。到臘月十五廟會結(jié)束那天,光那棵老柳樹上掛的大紅布就得用卡車拉,燒雞豬頭水果什么的就不說了。那些紅布真好,它把劉天廟的人和別的村莊的人區(qū)別開來:人人一身紅,紅褂子,紅褲子,紅帽子,紅鞋子,不管大人小孩,男女老幼,往人群里一站,你一看就知道是劉天廟的人。
          當然,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我們這幫鳥孩子不感興趣,我們高興的是能一連看七天電影,而且劉天廟的廟會上放的大都是新片子,一聽名字就叫人耳鳴三十分鐘。如果說不讓誰過這個年,那是可以商量的,但要是不讓他到劉天廟看電影,他準會毫不猶豫地拿把火點你家房子去。
          但是,劉天廟的電影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與其說劉天廟的大人小孩是被他們那莊每年一次的廟會慣壞的,還不如說是被那棵老柳樹蒙壞的,好像他們都是半仙之體,刀槍不入,無論對哪莊的人都是斜著眼珠子,一開口就賣洋腔。公平地說,劉天廟的人這副鳥樣子也是有情可原的,因為一逢廟會,雜七雜八的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磨刀的,耍棒的,耍魔術(shù)玩雜技的,推銷麥種賣假藥的,全來了,就是平時到城里都看不見的行當、買不著的玩意兒,等劉天廟的廟會一開始,準能看得到買得著。每年在這么復雜的環(huán)境中熏陶七天,日積月累,把劉天廟熏成了一個江湖,大人孩娃一開口就是滿嘴江湖黑話,切口對不上,他還不饒你。
          我們李莊在方圓十幾個莊里也是響當當?shù)?,到哪莊看電影人家都是端茶搬板凳地客氣,你劉天廟不就是有一棵爛雞巴柳樹嗎?我們李莊的人每年去逛個鳥廟會,還要忍受你們劉天廟的那幫螞蚱蒼蠅們的種種盤問和刁難,豈不是沒了王法,還講不講理了!這口惡氣在我們李莊人的心里憋了很久了,在小攮子西娃他們那一幫人之前,我們莊的幾個愣頭青就開始琢磨著怎么收拾劉天廟,可是到了西娃這撥好漢手里還沒個結(jié)果,真是急死人了。這時候,我們這幫鳥孩子都快變成年輕猴了,常言說少年心事當拿云,終于輪到我們扛大梁的時候了。
          本來我們李莊的人到劉天廟看電影逛廟會的故事很多,但基本上都是大同小異,也沒多大意思,值得一提的是我最后一次到劉天廟看電影逛廟會。
          那時候我和文兵都上高三了,屬于考大學的最后沖刺階段,雖然學習很緊,但我們一有空就跑到區(qū)文化宮里看電影。恰好那一年學校放假早,進了臘月剛一個星期就放假了。第二天,也就是臘月初八,一大早,我和文兵就扛著被子挎著書包急著往家趕。那年雪下得特別大,雖然雪已經(jīng)停了,但路上積雪厚得嚇死人,票車上不了路,沒辦法,我們兩個只好徒步行軍,還一邊走一邊唱:苦不苦,想想紅軍長征兩萬五;累不累,看看英雄董存瑞!翻來覆去就這兩句,居然唱了十幾里路,后來煩了,剩下的二十多里路唱的全是:我們在冰天雪地里,猛烈追擊逃跑的敵人。這是一部外國電影里的插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部電影名叫《拿破侖在奧斯特里茨戰(zhàn)役》,是我和文兵在文化宮看的,票價一毛五。
          我和文兵回到家太陽剛落地,家里居然一個人也沒有,都到劉天廟逛廟會聽大戲去了。鍋里連個涼饃也沒有,我和文兵一生氣,把他家的十四個雞蛋、我家半包紅糖往鍋里一倒,一人弄了一碗紅糖荷包蛋。正吃得滋潤呢,文啟和小蹦他們十幾個就找來了,一個個穿戴得好像要去相親一樣,進門就叫嚷著攻打劉天廟。我一看,小蹦和小拐兩個人雖然新衣新帽的,可是一個腮幫子腫多高,一個眼圈烏青,不消說,肯定上午在劉天廟賣光兒時被人打了。我故意問:“上午你們打劉天廟的人了?”小蹦氣憤填膺地說:“鳥毛,是人家打我們了!你們兩個都回來了,得給我們出口氣去!”
          文兵一聽打架,就有幾分不大樂意,說要看電影他就去,要是專為打架他就不去了。后來幾個人說今天是劉天廟第一天廟會,放三部電影,海報貼的滿莊都是,一部是《知音》,一部是《駱駝祥子》,一部是外國電影《虎口脫險》,都是寬銀幕的。文兵早就想看《虎口脫險》了,一聽有《虎口脫險》,別說去打架,就是到劉天廟下滾油鍋,他也不會皺半下眉頭的。不過,他要求大家,最好不要打架,就是打也得看完電影再打。
          由于社會發(fā)展,世界風云變幻無常,我們這幫人也變動很大。這里需要介紹一下,我和文兵上高中一走,我們這一幫的中堅力量損失很大,歪頭世界狗膽包天,和古城集一伙偷車賊勾搭上了,專門負責給人家放風,去年后秋里偷汽車被抓捕,人家差一點兒沒把他的歪頭從右肩打到左肩上去,現(xiàn)已經(jīng)送到七里橋和張杰出做伴去了。不過文啟和小拐還有點本事,又發(fā)展了一批新成員,比如野騾子小坡,缺把瓢秋生,偽保長玉震,厚肚皮排房,蔣委員長小彪等等,都比我們小三四歲,按照前段文壇上的說法,都是屬于新生代,原先都是在我們屁股后邊狂追幾里路我們都不要的貨,如今都成了和我們平起平坐的人物。當然,他們這幫新生代對文兵和我還是比較尊重的,因為在今年暑假里我們淝河鄉(xiāng)舉行武術(shù)友誼賽時,我獲得了刀棍和套路拳術(shù)兩項亞軍,文兵把對手的嘴打得縫了五針,獲得了散打冠軍。所以,我們這幫人走向劉天廟時,我和文兵走在最前邊。
          通往劉天廟的大小路都被前人踩出來了,路兩邊的雪聳出多高,走在路上就好像走在溝里似的。大老遠地就聽到鑼鼓喧天,人歡馬叫,天才傍黑,整個劉天廟就燈火通明。劉天廟的電影場也很有特點,村東頭有七八畝地,用紅磚壘了一圈院墻,留個門口,平常一放電影,門口還有兩個把門的,又不賣票,純粹是個擺設(shè)。在廟會這七天放電影,門口有四個把門的,也不賣票,主要弄那么個陣勢,震懾來看電影的外莊人里邊的個把壞人。我們一群人進去時,那四個把門的還斜著眼珠子多看我們好幾眼。
          電影場里早已人山人海,大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猴。我們這幫人都是看電影的老手,兩個波浪一擁擠,就到了場中間。這回看到了放映機,片子已經(jīng)掛好,劉天廟年輕猴的領(lǐng)頭人劉國強在放映機那兒,正拿著麥克風講話。我們又一擁擠,搞了一片地方剛坐下來,劉國強就開始用黑話罵我們,我們誰也不吭氣,但心里拿定了主意,如果他還繼續(xù)說黑話,等看完電影,我們會請他吃磚頭的。
          說幾句劉國強。這個人和我們李莊的西娃是同齡人,拳腳功夫甚是了得,他師父是太和縣著名的民間武術(shù)家施懷忠。劉國強是施老的關(guān)門弟子,外號叫鵝掌,江湖人稱“草上飛”,據(jù)說他一縱身能躥上房頂,不過誰也沒見過。每年劉天廟逢廟會,不管在哪兒都可以看到鵝掌的身影。鵝掌不僅是劉天廟的頭面人物,在亳州以南也很有名聲,所以劉天廟一逢廟會,鵝掌就成了壓千斤的秤砣,一會兒在戲臺上講幾句話,一會兒在電影場里講幾句話,有時候還在把勢場里和外地的藝人過幾句江湖話??傊?,有鵝掌在,就沒有敢滋事的人。暑假里我們淝河鄉(xiāng)舉行武術(shù)友誼賽,鵝掌就坐在主席臺上當評委,文兵的獎?wù)潞酮劚际撬o頒發(fā)的。最后我們參加比賽的許多運動員請他露幾手讓大家開開眼,他隨手拿出一塊紅磚,用手指頭鉆了三個窟窿眼,讓我們佩服得當場就想死。
          鵝掌幾句黑話還真鎮(zhèn)住了場面,電影場里安靜下來,開始放電影。
          寬銀幕電影真是好看,畫面大,看起來就像身臨其境。那時候我們要是看一場寬銀幕的電影,能炫耀好幾天。那天的電影《知音》和《駱駝祥子》看得很過癮,好多鳥孩子都大喊大叫地學虎妞的那一句:“祥子,我有了,是你的!”場里笑聲不斷,“祥子,我有了,是你的”這句話此起彼伏。接著是外國電影《虎口脫險》,外國人真能搞笑,差點兒把大家的舌頭都笑掉了。我們這一群里邊的秋生和小彪,笑得鼻涕眼淚流個沒完,捏著大把的鼻涕四處亂抹。
          可是,《虎口脫險》放了一半時,放映機里邊的兩個燈泡壞了,一個是管聲音的,一個是管畫面的,張心得弄了半天都沒弄好,只好讓人蹚著大雪到淝河去取新的。淝河離劉天廟有二三十里路,眼下積雪那么厚,根本不能開車,就是騎騾子去也得兩個半小時。等得大家都非常掃興,難免口出怨言。我們這幫人平時說話就頭上一句腳上一句的,很不中聽,這時候正在興頭上被敗了興,哪里還能說出來一句好聽的。恰巧旁邊有幾個劉天廟的年輕猴,頓時接上茬口,三句話不搭邊兒,這陣勢就立了起來。
          雙方還沒動手,鵝掌就過來了,一看是我們,就冷笑不已,很不屑一顧地哼了一鼻子:“就你們幾個?哼!回家叫你們師父去吧!”
          小蹦和小坡都是不知深淺的貨,馬上豎著大拇指牛烘烘地說:“你不就是鵝掌嗎?聽說你一縱身能躥上房頂,今兒你躥一個我們看看!”
          鵝掌一聽,頓時惱得摔頭找不到硬地,手一揮,聲若銅鐘地喊了一嗓子:“都給我閃開!”
          人們頓時閃出一大片場地。
          我和文兵當時也都傻眼了,站在那兒半天不敢吭聲。就在這時候,我們李莊的西娃鉆了過來。西娃那時已經(jīng)娶過綠茵,都有一個小孩了,這種場合一般很少摻和了。他和鵝掌比較熟悉,兩個人幾句黑話一過,即將發(fā)生的群毆改成了“單挑”。本來按規(guī)矩開始先由幾個次品過過手腳,再由頭將過招,可是那天鵝掌省略了這個步驟,胸脯一拍,說:“別耽誤大家看電影,你們找個最厲害的,我來跟他玩兩手,完了大家還看電影呢!”
          我們這一幫都是相互看,很沒信心。西娃一年多和人家沒動過手腳了,這時候老看我和文兵。我和文兵兩個人都是蹚了幾十里的雪路,累得腿肚子還沒轉(zhuǎn)過筋兒來,這時候哪敢打架。文兵雖然得過全鄉(xiāng)的散打冠軍,論說這一架該他打的,但在關(guān)鍵時刻他很憷頭,老是把我往前推。
          我正往后退呢,鵝掌就不耐煩了,一下子就抓住我的手脖子,往他懷里一帶,說:“就是你啦!夏天在淝河比武,看你拳腳還算利落,今天贏了我,明天我提著四色禮品去你家里磕頭拜師!”
          劉天廟的人頓時哄堂大笑。
          西娃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腳說:“別推來推去的了!學了五六年武了,就見你老打群架,還沒見你‘單挑’過呢!”
          我一看躲不過去了,也就作好挨一頓的準備,心想,三拳兩腳一試探我不是對手,按規(guī)矩我就往地上一躺,他鵝掌如果再敢打我,那就壞了規(guī)矩,接著就是一場群毆。
          這邊我正想著,那邊鵝掌叫了一聲,拉了一個張飛大騙馬的門戶。鵝掌一聲大叫是有講究的,在武術(shù)中這叫獅子吼,可以震懾對手。我一聽他這聲吼,心里反而放開了幾分,因為他的聲音雖然響亮,但尾音發(fā)顫,說明他底氣不足。按照我那八十歲的老師父的說法,這樣的拳手頭三招一過,一個啞屁就可以吹倒。
          果不其然,我和鵝掌一搭手就覺得他不過如此,兩手翻來覆去花招飛快,就是擊打?qū)κ謺r慢了點。我膽量頓時脹起來,腦袋一熱,上邊一招何仙姑搖金扇子,下邊一招野雞彈窩,一腳踢中鵝掌的襠部。我也不知道使了多大的勁兒,就見鵝掌飛出幾尺遠,坐在地上捂住褲襠直“哎喲”。
          名鎮(zhèn)武林的劉國強,外號鵝掌,江湖人稱“草上飛”,被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踢倒了,在場的人都不敢吭聲。小蹦笑得直扇鼻子,大聲吆氣地說:“就這,還他娘的草上飛呢,我一腳踢你飛上天!”
          這個半吊子嘴上說著話,沒想到他真的上前踢了鵝掌一腳。這下子可壞了規(guī)矩,劉天廟的人哪里肯依,嗷的一聲大叫,大打出手,一場群毆直打得怪叫聲此起彼伏。人們爭相逃命,把電影場紅磚壘的院墻擠倒幾處大口子。
          最后,這場群毆打到莊外,實在難分勝負。后來頭破血流的鵝掌和被打掉一顆門牙的西娃叫板,說什么明天晚上去你們李莊,滾水潑老鼠,孩娃不留。西娃叫他自備棺材,來一個放倒一個,來兩個放倒一雙。
          第二天,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沒一個敢去劉天廟逛廟會聽大戲的。剛吃過午飯,我們的大隊治安主任茅根草就敲鐘召集全村人,開始研究布一個口袋陣,把劉天廟的人全部生擒活拿。鉤叉拐棒流星錘都拿出來了,光兔子槍就十幾桿,還弄出幾面鏜鑼,分別讓玉震和排房他們幾個新生代提著,看著動靜就敲鏜鑼。一時弄得即使不像《地道戰(zhàn)》,也像《平原槍聲》一樣。
          結(jié)果等到吃了晚飯之后,劉天廟的鵝掌才領(lǐng)著一隊人往這邊走,打著燈籠手電筒不說,還舉著一溜火把,真他娘想得出。剛走到我們村東頭,還沒等他們叫嚷呢,我們這邊幾個拿兔子槍的就耐不住了,咣咣咣就是兩三槍,他們那邊也咣咣咣放了三槍。我們這邊一惱火,咣咣咣咣咣咣一連放六槍。他們那邊至多有五桿兔子槍,要不然,他們會連放九槍的。一看火力不濟,他們頓時半天不說話。等得我們這邊快睡著了,他們那邊才有一個鳥孩子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俺劉天廟的人不是來和你們李莊打群架的,我們誰都不找,就找你們李莊的小蹦!江湖上有規(guī)矩,咱們得按規(guī)矩來!”
          我們這邊一愣神,就有幾個膽小怕事的開始說一些瓦解斗志的話。
          一看有人松懈,小蹦他爹胖三娃不免有點害怕,趕緊對茅根草說:“算了吧,別鬧出人命了,咱莊去幾個人給人家說和說和?!泵└輾獾靡凰煱炎?,說:“你家小蹦惹的事,這么冷的天,全莊的老少爺們在這兒給你家擋著,你還在這兒說喪氣話!還說和說和,說和個屁!要說你自己去說吧!”
          小蹦他爹胖三娃是個有名的三竹竿捅不透氣的實誠貨,被茅根草幾句話說得一賭氣,大步流星地向那邊走過去,一邊走還一邊喊:“別開槍,千萬別開槍!我是李莊小蹦他爹,來給你們賠禮道歉啊,你們千萬別開槍呀!”
          我們這邊的人一看,一下子都傻眼了,還沒等醒過神呢,就聽那邊一陣子鬼哭狼嚎。我們這邊趕緊舉著刀槍棍棒敲著鏜鑼沖了過去。還沒等我們跑到地方,劉天廟的人早已落荒而逃。小蹦他爹胖三娃像個血葫蘆一樣躺在那兒,哭得哇哇叫,大家趕緊架起來就往淝河醫(yī)院送。到醫(yī)院都半夜了,一檢查,右腿被打斷三截,好像一條三截棍在床邊耷拉著。
          第二天我們紛紛揣上小攮子,拿上鐵叉兔子槍,正準備去攻打劉天廟,就看見三四輛警車在積雪多厚的公路上往我們李莊開來。我們這幫在臘八晚上參加過劉天廟戰(zhàn)役的好漢,一見警車,頓時跑得無影無蹤,一直到過年才敢回家。后來這件事也是不了了之。不過,劉天廟那莊的七天廟會,由于這番風波,被鎮(zhèn)政府強制性取消了,本來七天的電影黃金周,毛也看不上了。
          
          少林寺·比武招親
          
          我們看到《少林寺》時,這部電影在大城市里都快放爛了。
          我們無比渴望看到《少林寺》,也是有原因的。
          真是奇怪得很,那時候,絕大多數(shù)人家還整天吃雜面餅子抹醬豆辣椒,要想吃頓蒜泥拌雞蛋,那得家里來了貴客。就這樣的狀況,還幾乎家家戶戶的孩子都學武術(shù),賣豆子賣雞蛋,備上四色禮品,到處拜錘匠,學棍棒。無論到哪莊,還都有個武場子。一時間,門派林立,大小錘匠遍地都是。等到后來《武林志》《武當》《南拳王》等一批武打片在我們那兒一放映,我們那兒的習武之風立馬達到鼎盛時期。這些片子把我們看武打電影的胃口一下子吊起老高,又聽說還有一部更厲害的《少林寺》,而且還是在這些片子之前就有了的,但我們就是都看不到,你說我們有多著急!每一次看電影,我們都急不可待地問張心得,下次能不能放《少林寺》呀?有的大隊干部把胸脯都拍紅了,對張心得說:“給我們大隊放場《少林寺》吧,我們多出一百塊錢,一百不行我們掏二百!”但是張心得每次都說“爭取爭取”,因為亳州電影公司就有一份拷貝,光城里三家電影院就爭得打破頭。
          更笑話的是,那一段時間里,哪哪莊要放《少林寺》的謠言滿天飛,沒有一次不讓人上當?shù)?。我們李莊的電影迷都快被這種謠言坑傻了。即使三歲大的小孩,傍晚那會兒一張嘴就說,哪哪莊今天放《少林寺》啦!我們這幫電影迷一聽見,馬上就回家推上自行車,立即出發(fā)。更過分的是,有的謠言制造者還會被自己的謠言迷惑住,見我們像回事似的出發(fā)了,他居然按捺不住自己,急急忙忙地跟在我們后邊跑。
          下邊舉個很典型的例子。
          前邊我說過一個人,就是我們李莊那個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復員軍人李忠厚,生產(chǎn)隊時他是隊長,包產(chǎn)到戶以后,時代不再需要他的瞎話,選村民小組長大家都沒投他的票,雖然弄得他有點神經(jīng)病,但也沒有改掉他說瞎話的業(yè)余愛好。關(guān)于《少林寺》的謠言流行那會兒,他沒有一天不傳播這個謠言的。
          有一天,我們這幫人正在村頭的河塘邊釣魚,突然看見李忠厚騎著自行車從村西頭的公路上一溜煙地回來了,那時候他已經(jīng)小六十的人了,能把自行車騎那么快,真讓人感到好酷。還沒到河塘邊呢,李忠厚就一個飛身下了自行車,被自行車的慣性拖得磕磕絆絆的,差一點兒摔個狗搶屎,人還沒站定,就把眼珠子瞪得直放光,伸著脖子朝我們吼:“你們幾個還在這兒釣魚呢,今下午淝河文化站放《少林寺》啦!”
          我們都哧哧地笑,大家再傻也不會相信一個神經(jīng)病的話呀。李忠厚一看我們沒相信,急得都快哭了:“你們還不信我的話!我上午給玉環(huán)送雞蛋,看見海報貼得滿大街都是!要不是下午我家的老母豬要下小豬,我根本就不回來,說啥我也要看完《少林寺》再說!”
          玉環(huán)是他大閨女,年前嫁給淝河街上一個炸油條的,前幾天回娘家,肚子多大,快趕上她娘家那頭快要生的老母豬了。
          我們一聽這話,哪還有心思釣魚,就是能釣上來一條活龍也坐不住了,立馬回家推出自行車。我們在村頭集合時,李忠厚正在水井旁邊洗刷自行車,一看我們這陣勢,自行車也不洗了,推上自行車就過來了。小彪問他:“你家的老母豬不是馬上要下崽了嗎?”他說:“就是下個麒麟我也不稀罕,啥也沒有看《少林寺》當緊!”說完,飛身上車,發(fā)瘋一樣往大路上飛去。
          這里需要簡單介紹一下我的情況。
          當時我剛剛高中畢業(yè),文兵和小鳳都考上大學了,文兵考上的是西安交通大學,小鳳考上的是天津南開大學,我差七分沒考上。沒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前,文兵還整天和我們一塊蹭耳朵,一接到錄取通知書,頓時沒有人影了,弄得我還以為他提前半個月就去西安等著開學呢。
          雖然剛開始那兩天我還有點心情郁悶,覺得丟人,但兩場電影一看,哪里還能想起什么大學的事兒。再加上曾在劉天廟一招野雞彈窩踢倒了草上飛鵝掌,我的名聲很大,提著四色禮品到我家拜師學藝的擠破頭,要不是我父親堅決阻攔,我都有第三代徒孫了。一開始我父親很支持我練武術(shù),因為我沒考上大學,他就開始竭力反對我練武術(shù),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趁著氣頭拿一把菜刀,把我在院子里吊的三十個沙袋砍爛光光的,拐棒竿子三截棍拿鋸拉斷燒了鍋,匕首單刀九節(jié)鞭拿給鐵匠回了爐,打了一把鐵鍬一把抓鉤,往我面前咣當一扔,說:“不好好上學,你就好好地給我在家戳牛腚眼子吧!”我們那兒把趕牛犁地稱作戳牛腚眼子,比較形象,也很有些侮辱的意味。但這些擋不住我名聲在外,外莊的年輕猴見了我沒有不點頭哈腰的,我們李莊這幫年輕猴自然把我當猴頭了,一有點什么動靜,轟的一聲全到我家來,特別是到哪莊看電影,我要是不去,他們就都不去了。
          接著說我們?nèi)ヤ呛涌础渡倭炙隆返氖聝骸?br/>  那時候從我們那兒到淝河還沒鋪柏油路,都是沙石路,高低不平,我們都把那條路稱為癩蛤蟆路,在上邊騎自行車,比土路還難受。但我們高興,心想這次終于能看《少林寺》了,李忠厚要是說瞎話,他都小六十的人了,還會跟著我們白跑這二十多里癩蛤蟆路?而且一路上誰也沒他騎得快,好幾次把我們這幫小二十的年輕猴撇多遠,好像是個領(lǐng)隊的。
          到了淝河街頭了,李忠厚還在興頭上,速度不減絲毫,差一點兒沒鉆到一輛大卡車下邊。進了街道,我們就開始東張西望,結(jié)果連半張海報都沒看到,街上的人也很平靜,哪里像要放《少林寺》的局面呀!都這時候了,我們二十多個人居然沒一個起疑心的,愣是跟在李忠厚后邊,傻乎乎地往文化站去。到地方一看,差一點兒沒把我們氣得背過氣去:文化站大門上鎖,門口一個爆米花的老頭子,剛搖好一鍋兒,正拿著鐵管套住鍋把,然后猛一腳蹬在鐵管上,就聽“轟”的一聲,幾乎把我們的耳朵震掉了。
          娘的,我們這幫人連魚都不釣了,騎自行車跑了二十多里癩蛤蟆路,屁眼兒磨得直淌黃油,難道就是為了來聽這一聲爆破聲?就是我愿意,文啟和小拐也愿意,新生代的排房和玉震他們會愿意嗎?玉震立刻就對李忠厚叫喚起來了:“我靠你娘!小時候你叫我們看《戰(zhàn)斗英雄白跑路》,現(xiàn)在你還叫我們看《戰(zhàn)斗英雄白跑路》!老老實實,掏出二十塊錢請我們喝啤酒,別等我一個掃堂腿過去,把門牙磕掉再掏錢就來不及了!”
          那時候,啤酒在我們那兒剛剛時興,喝啤酒是很時髦的事兒。李忠厚這才醒過神來,嚇得兩手扶著自行車打哆嗦,兩嘴角直吐啤酒沫,和美國鬼子拼刺刀的勁頭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個勁兒地說:“我看你們都推著自行車跑那么快,我還以為真有《少林寺》呢!”
          正鬧著,文化站大門旁的偏門開了,出來的是張心得,背著個大行李,一手提著一只膝蓋高的黃皮箱,好像要出遠門似的。我們一看見張心得,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幾個人咣咣當當推著自行車,迎頭就問:“張心得,不是說今下午在文化站放《少林寺》嗎?”
          張心得一愣,接著笑了,說:“我今天就調(diào)回城里了,還放什么電影呀!”
          我們一群人頓時如喪考妣,都傻在那兒,不是因為沒看上《少林寺》,而是覺得張心得走了,那誰還給我們放電影,沒人給我們放電影,天不就塌了嗎?
          張心得好像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兒,勾著頭,背著行李,皮箱好像很沉,他拖著,一步一步地朝停票車的地方去。那時候,路過淝河的票車不多,停車的地方離文化站差不多有一里路。我那時雖然還是個野毛驢性子,但那會兒看著張心得那副費勁的樣子,心里還有點不是滋味。一沖動,就冒傻氣,我推上自行車對張心得說:“把皮箱放后座上,我給你送過去?!睆埿牡靡矝]說什么,就把皮箱放在我自行車后座上,文啟他們一幫人在后邊跟著,吵吵嚷嚷的,居然還都會說幾句熱情的人話,那陣勢好像我們跑二十多里路就是專門來送張心得的。弄得張心得很感動,臨上車時還給我們一一握手,說他回到城里還是放電影,如果我們?nèi)タ措娪?,他可以不要我們買票。
          往回走時,我們也沒再看見李忠厚,想必早躲到他大肚子閨女家里去了。當時那心情誰還顧得上他,一路上都垂頭喪氣的,覺得張心得都走了,這輩子算是看不上《少林寺》了。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這話一點兒不假。張心得走后沒幾天,我們就毫不費勁地看上了讓人備受煎熬的《少林寺》。說起來未免有點荒唐,但沒有這樁荒唐事兒,我們這輩子恐怕等到胡子白也不一定能看上《少林寺》。
          話扯遠了,但不扯遠這彎兒還繞不過來。
          我們李莊西北角五里以外,有個村莊耿竹園,耿竹園有個老錘匠,業(yè)內(nèi)人稱鐵頭僧,熟人都叫他耿聾子。耿聾子不是一般的人物,據(jù)說在襁褓中時就跟著他爹闖江湖,學了十八般武藝,單掌斷石板,喉頭頂槍尖。等長大以后,打過黑鐵,賣過假藥,收了數(shù)不清的徒子徒孫,結(jié)交了無數(shù)的英雄好漢。等我們生下來,長到能趕集賣鹽上店打油時,都見過耿聾子,只是與傳說中的不一樣了。耿聾子逢南集趕南集,逢北集趕北集,在街邊鋪一塊舊床單,上邊倒扣兩個瓷碗,兩個碗之間放三個琉璃珠子,他在床單后邊站著,手里一面鏜鑼,咣咣敲一陣子,可著嗓子吼喊:“都來看,都來看,琉璃珠子變雞蛋!都來瞅,都來瞅,雞蛋里鉆出獅子狗!”
          耿聾子的戲法真是爐火純青,而且鬼臉不斷變化,盡是噱頭,也不乏幽默,逗得看客笑聲陣陣。你這邊笑聲一起,他那邊戲法打住,拿起一只黃不啦嘰的布袋,摸出幾粒藥丸,開始兜售,嘴里還念念有詞:“血脈好似一長江,一處不到一處傷,寒處就生病,血熱就成瘡?!边€有什么“咳是咳,嗽是嗽,有聲無痰為咳,有聲有痰才叫咳嗽。白痰輕,黑痰重,吐了黃痰就要命”。一口氣說完一大套,這才開始賣藥:“這是我家祖?zhèn)髁拿胤剑闷咂咚氖盼恫菟幣涑?,里邊沒有牛黃狗寶,也沒有珍珠人參,凈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俗話說得好,偏方能治大病,草藥氣死名醫(yī)。我這藥不貴,一毛錢兩丸,病重的兩丸準好,病輕的一丸就得?!?br/>  那時候我們那兒還是生產(chǎn)隊,大家都還沒經(jīng)過改革開放之春風的洗禮,腦袋瓜兒都不太利落,哪能經(jīng)得耿聾子的如簧之舌,片刻工夫就把一布袋藥丸賣個精光。耿聾子比較公平,不讓大家白花錢,臨了還讓他那一對孿生閨女耍幾套刀槍棍棒,白送給大家觀賞。
          我們李莊的人把孿生胞叫做“一對胖胖”,男孩叫一對男胖胖,女孩叫一對女胖胖。耿聾子的那一對女胖胖,大的叫大苗,小的叫小苗,掄起刀槍棍棒耍將起來,那真如疾風吹來花浪滾,雨住風消荷花開。我們小時候雖然很著迷耿聾子的戲法,但更迷戀大苗小苗的矯健身手,真希望能一下子把那一對女胖胖全娶到自己家里,天天耍拳腳給自己觀賞。尤其是文啟,有一段時間里吃飯睡覺都是大苗小苗不離口,氣得他爹三天兩頭打他,還嘲笑他:“也不拉泡稀屎照照你的人樣子,還整天想人家大苗小苗,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吧!就是給你娶到家里,你收拾得了?吵起架來,人家三拳兩腳,不把臉給你揍成花狗腚才怪呢!”花狗腚文啟的愛情夢想不僅就這樣被他爹掐死在襁褓中,而且還落下這么一個外號。文啟生下來時右腮幫上一塊紅記,本來大家都是叫他記臉,沒想到這時候他爹又給他換了個外號。現(xiàn)在我們幾個一提這事,文啟還氣急敗壞,說要是現(xiàn)在他爹再敢這樣給他說話,他就毫不猶豫地把他爹的鼻子揍平。
          后來我們這幫鳥孩子變成了年輕猴,還經(jīng)常能看到大苗小苗在街上賣菜,一個掌秤,一個收錢,動作煞是利索。只是我們很少再見到耿聾子了,不過像耿聾子這樣有名的錘匠,無論有個什么事兒,在社會上都流傳得很快。
          現(xiàn)在耿聾子種了十幾畝菜,每天除了料理菜園子就是練他那祖?zhèn)鞯奈涔?,徒子徒孫遍布亳州以南,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六他生日這天,來給他拜壽的徒子徒孫和江湖朋友,還有周邊遠村近鄰的業(yè)內(nèi)人士,有一百桌都打不住,有的還開著小車子。壽宴結(jié)束后,還要在耿竹園南地那片打麥場里演練武藝,切磋拳法。要是哪個徒弟能被留下過夜,耿聾子就會在夜深人靜時分傳授他三記絕招。因此,他的眾多徒子徒孫和江湖朋友無不想著法子討他歡喜,以多得他幾招真?zhèn)鳌?br/>  這樣一來,就把《少林寺》弄出來了。耿聾子的一個名叫羅城的徒弟,是區(qū)稅務(wù)所的,偏愛武術(shù),一心想學耿聾子家傳套路“武松脫拷拳”中的一式絕招“貼身鎖喉手”,幾年都沒得手,這一年他不知道找的什么路子,居然把我們那一帶人朝思暮想的武打片《少林寺》弄到了耿竹園。在當時那種情況下,能把《少林寺》弄來放一場,真是給鐵頭僧耿聾子爭了個天大的臉面。
          上午剛得到消息,文啟和小拐他們十幾個就來我家找我,高興得三四個人的褂子都扣錯了扣眼。當時我正拿著刀剁青草喂牛,一聽說耿竹園要放《少林寺》,右手一偏,把左手大拇指上的肉剁掉一小疙瘩,我居然沒覺得疼。文啟還叫小拐回家拿龍骨,給我刮點粉末把手包上,我哪里顧得上這些,就是把整個左手都剁掉了,我也得趕緊穿衣服去耿竹園看《少林寺》呀。
          正要出門,一個外莊的年輕猴騎著自行車,咣當一下子停在我家門口,滿頭大汗的,挎?zhèn)€書包,一抖手,掏出一張大紅請?zhí)?,朝我們一抱拳,把請?zhí)颐媲耙贿f:“沒錯,就是你!劉天廟上好手腳!今兒我?guī)煚斶^生日,派我來請你捧場,勞你大駕給我?guī)煚攤€面子!”說完,自行車一掉頭,咣咣當當騎上飛似的走了。
          我早就聽說,耿聾子每年過生日,都要通知周圍幾個村里的武把勢,一般都是派人去說一聲就算禮節(jié)到了,但凡是撂倒過角兒的主兒,都會遞上一張大紅請?zhí)?。不消說,是因為我踢倒草上飛鵝掌這個角兒,才有了這張大紅請?zhí)?br/>  我們這幫人都學了五六年武術(shù),業(yè)內(nèi)規(guī)矩多少也知道一些,人家來了大紅請?zhí)?,我們這邊就得準備禮物。文啟他們幾個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有了這張?zhí)樱粌H大家很有面子,而且都可以名正言順地去大吃一頓。當時各自回家,一陣子瘋跑,每人抓住自家一只老公雞,十多人提著十幾只驚叫不斷的老公雞,浩浩蕩蕩地開往耿竹園。
          耿竹園已經(jīng)人山人海了,到了耿聾子家,人更多,我們十幾個人拎著十幾只大公雞,擠了半天才到了柜上,把帖子一遞,十幾只老公雞一交,沒想到那個嘴唇比豬嘴還厚的大司儀,居然沒把我們當成插棗的大蒸饃,一百多張桌子,他竟敢把我們幾個安排到一張靠邊的桌子上,弄得我們幾個頓時豪氣下降八分,眼瞅著大門兩邊那副“拳打南山斑斕虎,腳踢北海滾蛟龍”的對聯(lián),哪里敢說半句風涼話。
          等到吉時,大司儀高喊拜壽,耿聾子穿戴得衣帽堂皇的,由大苗和小苗左右架著胳膊,坐在堂屋當門的藤椅上,抱著拳笑瞇瞇地朝人群打著拱,一邊甚是得意地搖晃著他那顆光芒萬丈的肥大腦袋。耿聾子這顆腦袋好生了得,有一回串武場時,碰上了茬口,人家露了一手單掌斷磚的手藝,他馬上拿來兩塊紅磚,給自己一式雙風貫耳,兩塊紅磚在兩耳邊頓時碎如粉末。雖然后來兩個耳朵聾了,但從此以后“鐵頭僧”這個美譽在江湖上比鏜鑼還響。
          按照江湖規(guī)矩,由大司儀喊號,徒子徒孫們先行跪拜大禮,江湖朋友再作揖行禮,到了類與我們的這些業(yè)內(nèi)人士,在耿聾子面前一抱拳也就是禮到了。一時間“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的祝壽聲震得人耳朵發(fā)木。
          拜完壽,按理說該開吃壽宴了,但那個大司儀卻叫住大家,要宣布一件事,大事。那么多人吵吵鬧鬧的,剛聽個開頭,頓時鴉雀無聲。原來,著名的民間武術(shù)家耿從武先生有一個心愿:他的一對女胖胖大苗小苗雖然都不小了,但都還待字閨中,老先生想模仿古代比武招親的佳話,希望在今天下午的武事活動中能招到如意金龜婿。
          現(xiàn)在我想起這件事,還覺得就像天方夜譚,但當時比武招親這件事在我們那兒不僅風傳一百多里,而且傳了十幾年,弄得一些找不到媳婦的年輕猴動不動就要到耿竹園比武去。我們李莊的大人小孩,到現(xiàn)在還給文啟開心,見面就問:“文啟,吃罷飯嗎?”文啟就說:“吃罷了,咋,有事嗎?”人家就說:“沒大事,咱們一塊到耿竹園比武招親去!”哪一回都把文啟氣得嗷的一聲仰倒在地。
          那次耿竹園比武招親真是讓我們這幫年輕猴開了眼界。
          剛開始比武時異常熱鬧,不僅打麥場擁擠不堪,而且打麥場周邊的莊稼地里都站滿了人。上場的都是未婚的年輕猴,一個個舞槍弄棒,伸胳膊踢腿,六合棍,七星刀,大洪拳,小洪拳,大四路,小四路,八卦掌,神風拳,看得人眼花繚亂,熱血沸騰,蠢蠢欲動。好幾次我都想上場,但人家根本不同意,因為我左手大拇指還血糊糊的,不管怎么說這叫刀傷,江湖規(guī)矩,一人帶傷上場,兩人必有傷亡。因此,就是大苗小苗都長得美若天仙,我也只有看的份兒。但是,不一會兒,我就看出上場的那些年輕猴都是花拳繡腿,個個腥貨:棍無風聲,槍無直線;腳下無根,拳上無眼;馬步?jīng)_拳時拳沖出去了,但是褲襠松得能過火車;弓步掛肘時肘部褂出去了,但是腰部晃得好像拴了一頭野毛驢。
          饒是如此,竟然還彩號不斷,一會兒下來一個眼被打腫的,一會兒又下來一個鼻子出血的。文啟尤其傷得嚴重,左胳膊被打得抬不起來不說,嘴唇被打得比那個大司儀的嘴唇還豐滿。不過,那是他自己找的,怪不得我們,因為我們都沒注意時他就躥上了場,跑得比兔子還快,到場上一拍胸脯,大言不慚地高聲喧嘩:“我就要小苗啦!”當時我們這幫人都愣了,心想就他那三腳貓,打個群架還可以拍上幾磚頭,這當面鼓對面鑼的,哪里是人家的對手。果然,場上那個連打下四個人的年輕猴,雖然鼻子還流著血,但也沒過三招,就把文啟給收拾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了。
          最后,大苗被一個身壯如牛的年輕猴獲得,小苗被一個黑胖黑胖的年輕猴獲得。眼看著那兩個獲勝者被人引到耿聾子面前磕頭叫爹,我們的文啟不禁抽泣起來,放下袖頭抹著眼淚,還給我說笑話:“要是你不剁住手指頭,那大苗小苗一個也跑不了,到時候把小苗分給我多好!”
          小拐一邊笑,一邊還當真似的安慰文啟:“算了算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今晚照看《少林寺》!”
          那天晚上果然放了《少林寺》,不過是在后邊放的,先放的是《月亮灣的笑聲》,是一部很搞笑的喜劇片。那個放映員我們都不認識,年紀輕輕的,就是話多,銀幕上一出現(xiàn)慶亮這個人物,他就大聲吆氣地介紹:“這個演員叫仲星火,是咱們亳州人,老家就在大楊區(qū),在咱們中國是著名演員,演過很多電影,下一次我給你們放一部名叫《天云山傳奇》的電影,里邊還有仲星火同志。”
          我們這幫年輕猴雖然不是太喜歡《月亮灣的笑聲》,但一聽是亳州人演的,頓時覺得了不起,原來我們亳州人也能演電影呀!我們正打聽什么時候放《天云山傳奇》呢,《少林寺》開始了。
          本來《少林寺》是寬銀幕的,結(jié)果那個話多的新放映員沒弄到寬銀幕,也沒弄到放寬銀幕的鏡頭,只好湊合用窄銀幕放,電影畫面效果非常不好,銀幕上的人又細又長,活像一棵細柳樹,但打起來居然還是利索無比,全電影場的觀眾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特別是那幾個和尚的醉棍和醉拳,我們這些武林土包子哪里見過,簡直把所有的人都嚇神經(jīng)了。到最后覺遠和王仁則的那場對打,幾乎讓我們這幫人喜歡得差點兒死去。
          再說幾句離題話,自從耿竹園放了《少林寺》之后,鐵頭僧耿聾子的徒子徒孫一下子少了三分之二,大多數(shù)都打點行裝,揣上幾千塊錢,前往河南省嵩山少林寺,拜那些真正的鐵頭僧學武藝去了。這真是讓耿聾子那個在稅務(wù)所的徒弟羅城沒有想到的,也是耿聾子本人沒有想到的。聽說他第二年過生日,連大苗小苗兩家大人小孩都算數(shù),也就擺了三桌壽宴,羞得鐵頭僧耿聾子病了好幾個月。
          
          東方紅·一江春水向東流
          
          東方紅是我們亳州城里一家電影院,如果不是護送文兵和小鳳去上大學,我這一輩子也別打算在東方紅電影院看一場電影。
          小鳳考上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李莊所有的人都能接受。但是文兵考上了大學而我沒有考上,這在當時簡直是天理難容的事兒。因為從小學到高中,我們兩個都在一個班級,雖然整天野馬似的瘋,除了看電影就是打架,但臨考試之前我隨便翻翻書本,哪一次我都考前三名,上臺領(lǐng)獎的都是我,弄得校長每次給我頒獎時都是摘下眼鏡,用他那昏花老眼猛看我的腦門。而文兵基本上沒進入過前十名,每次都是摸著我的獎品小眼饞得直淌貓尿。
          可是,文兵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學,而我鴨子趕船不搭幫,這世界還有沒有排資論輩的秩序了?盡管校長再三要我復讀一年,“說不定明年就能考上北大或者清華”,但我哪里受得了半分羞辱,還是收拾鋪蓋卷回了家。當然,這都是文兵接到錄取通知書之后的事了。
          尤其讓我生氣的是,文兵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我們就是分頭把他家里的老鼠洞都翻個個兒,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了??墒牵谋R出發(fā)那天,居然恬不知恥地來到我家,要求我送他到亳州去坐火車。和他一塊到我家的還有小鳳,一男一女都穿著新衣服,都比較興奮,還胡說什么我們李莊就我們?nèi)艘粔K上的高中,這時候去送他們一趟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當時就是我肯答應(yīng),我爹也不肯答應(yīng),他老人家正在豬圈里鏟豬屎,一聽文兵說這話,把鐵锨咣當一扔,帶著兩腳豬糞叭唧一步跨到文兵跟前,唾沫星子滿天飛:“你們兩個想的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把你們送到亳州,你們坐上火車咧著嘴上大學去了,剩下一個屁兮兮地回李莊,叫全莊千把號人的舌頭忙活三個月是吧!”
          文兵從來就沒有把我爹放到眼里過,就像我從來沒有把他爹放到眼里一樣,笑嘻嘻地抹一把臉上的唾沫星子,說:“我們又不讓他白送,到亳州我們請他吃牛肉饃,還請他看一場電影!”
          從小到大看了電影無數(shù),周邊十幾里的村莊集鎮(zhèn)都跑遍了,就是沒有到亳州看過電影。我一聽到亳州看電影,哪里還顧得上我爹的臉色,當即穿上衣服就跟他們往外走。結(jié)果差點兒把我累死,這兩個人帶的行李用牛車都拉不完,那架勢好像他們要到美國去讀書。他們兩個都是大學生了,使喚人是天經(jīng)地義的,把兩三個重箱子都讓我拿著,自己拿著輕東西,并排走在前邊,有說有笑,一唱一和,哪有我說話的資格。我背一個箱子,兩手各提一個箱子,他們都沒說換我一下。好歹坐上票車,我找個座兒趕緊睡著了,他們兩個哪有睡意,都在興頭上,一會兒談?wù)撱裤剑粫赫務(wù)摾硐?,一路說笑到亳州。
          到了亳州下了車,在路邊把行李包裹一放,文兵命令我在那兒看著,他和小鳳跳上一輛三輪車,好像一對新婚夫婦似的,很浪漫主義地直奔火車站。我在那兒傻乎乎地等到地老天荒,那一對新人才回來,結(jié)果沒買著當天的火車票,他們都很懊喪。我雖然沒考上大學,但腦瓜子還是比他們聰明的,一看他們那樣子,就知道他們的懊喪是裝給我看的,說不定他們是商量好的,就是不買今天的票。再仔細掃一眼小鳳那粉紅水嫩的臉蛋和白白的脖子,又看看文兵那張灶王爺似的鍋底臉,一琢磨他們今晚還要住旅館,我心里苦澀不堪。但這話哪能對兩個大學生說,一說出來他們肯定不會再請我吃牛肉饃,更甭提到東方紅電影院看電影了,那我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如何才能得到滿足?
          平時文兵每逢大事必問我,考上大學還沒上呢,就學會自己拿主意了。興沖沖地帶著我們一口氣來到前進旅館,讓我和小鳳在門口等著,自己跑到里邊登記好房間,也不請我到房間看一眼,就讓服務(wù)員把他們一堆行李拿進去了。小鳳還給我裝傻,站在我對面還鼓勵我一番,讓我復讀一年,爭取考上南開大學,成為她的同校好友。我哪里理她這些,瞄著她那細弱的身體,非常擔心她如何熬過這一個漫漫長夜。
          我們亳州的牛肉饃是天下名吃,我一口氣吃了三斤,又喝了兩碗甜稀飯,弄得文兵很驚愕,拿著筷子直敲盤子。吃完飯,我們就去東方紅電影院,很抱歉,電影當然有了,但是老片子,《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早就看過。我一看海報就非常沮喪,心想我給人家當腳夫似的扛著幾個大箱子,跑一百多里路,就為了看一場《一江春水向東流》呀!但當時的局面哪是我能左右得了的,文兵連招呼也不打就把電影票買了,而且三張票有兩張是聯(lián)座,一張是靠邊的,中間隔了四五個座號。有什么好說的?小鳳還假客氣一番,非要靠邊的那張,就是文兵同意,我能同意嗎?靠邊那張命中注定是我的,市長來了也搶不走。對了,我們亳縣已經(jīng)于三年前晉升為亳州市了。
          那時候,我根本不能理會《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精細之妙處,坐在那兒看著沉悶的銀幕,還一個勁兒地納悶兒,心想城里人真奇怪,我們鄉(xiāng)下人都是喜歡看新電影,他們又開始看老電影了??吹綇堉伊紦ё∷胤业募绨蛟诖翱诳丛铝習r,我情不自禁地朝文兵和小鳳他們看了一眼,他們兩個都斜著身子,一個長頭發(fā)的腦袋,一個短頭發(fā)的腦袋,依偎在一塊兒,就像并蒂西瓜似的。我甚至在心里還聽到他們的對話:你看到月亮旁邊的那顆衛(wèi)星了嗎?看到了。你知道那顆衛(wèi)星是誰嗎?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你就是那月亮。我會是月亮?在我心中你就是月亮。真的嗎?真的。但愿我們能永遠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生生世世都這樣好,生生世世都這樣幸福!
          哦,嘔吐,真肉麻呀。
          我好像屁股上長了瘡,坐不安定。一直等到張忠良開始墮落,在紙上畫美人,亂寫什么“毫無勇氣干個屁,她的眼睛太神秘”時,我終于坐不住了,自己一個苦命人兒悄悄地出來。
          外邊太陽一照,心里忽然有些失落,想起張忠良那副樣子,就到電影院旁邊的煙攤上買一盒帶過濾嘴的玉簪牌香煙,坐在電影院門前的臺階上抽。真是奇巧,一支煙才抽一半,就看見張心得騎著摩托車在臺階前停住了。張心得從摩托車后座上剛提下片盒子,一眼看見我,熱情得不得了,握住我的手一個勁兒地搖。
          原來,張心得從我們淝河鄉(xiāng)回到城里后,分到東方紅電影院,新人,領(lǐng)導讓他專門負責跑片子,先鍛煉一陣子才能當放映員。張心得問我怎么有空跑到城里看電影,我一說情況,他還拍著肩膀勸我:“條條大路通羅馬,考不上大學也不是說就沒有出路了?!蔽衣犓f話怪人耳,就掏出香煙給他一支,他也沒客氣,拿我的煙頭點上火,抽著煙說:“我在你們淝河鄉(xiāng)放了幾年電影,對鄉(xiāng)下還比較了解,農(nóng)村青年基本上也就兩條出路,一個是考大學,一個是當兵。我看,你就當兵去吧,像你這考大學只差幾分的,到部隊就能考上軍校。”說完,提著片盒子就往里邊走,快進門了,他又回頭對我說:“哎,小伙子,回家想想,想好了來找我,我二哥在武裝部。”
          我當時也沒把張心得這話當回事,還坐在那兒抽著煙等文兵和小風他們。后來越琢磨越不對勁,看完電影他們就去住旅館,我住哪兒呀,他們住完旅館就去上大學,我又去哪兒呀。這么一想,心里就亂糟糟的,哪還有心情等他們,煙頭往臺階上一擰,站起來拍拍屁股,直奔汽車站去了。
          沒想到我這拍拍屁股一走,再見到他們兩個時已經(jīng)是幾年之后了。
          真是奇巧得很,那年我當兵居然到了天津,雖然知道小鳳就在南開大學,但當時哪有心思找她,部隊許多新鮮玩意兒已經(jīng)讓我窮于招架,一些往事在我不怎么發(fā)達的腦袋里早已如煙云般消散了。不過,奇跡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到末了我還是見到了小鳳。那時候我已經(jīng)當兩年多兵了,在部隊盡管成了著名的老油條,但部隊領(lǐng)導還是決定讓我考軍校。我當兵老毛病還沒改,一有空就跑出去看電影,加上部隊對門就是一條美食街,一到星期天我還常常溜出來吃東西。
          那天我和一個戰(zhàn)友在一家小吃鋪正在吃天津的名小吃“驢打滾”和“耳朵眼”,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小鳳和一個男的進來了。我那時候還是年輕,遇事沉不住氣兒,站起來就叫小鳳,沒想到小鳳一下子沒認出我,看我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對我點點頭,招招手,好像沒有過來和我說話的意思。我一看那個男的,那情形不用多說。不過我還是要說說那個男的,細高個子,幾乎比小鳳高一半,戴個沒框的眼鏡,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人,見我招呼小鳳,他還勾著眼珠子看我好幾眼。接著,他們走到一張離我們很遠的桌子坐下來,小鳳還背對著我點菜。我那個戰(zhàn)友也是個愛夸張的,笑得口水好像雞拉稀。我哪里還能安如磐石坐在那兒吃東西,立刻面紅耳赤走了。從那以后,這一輩子都快過去了,我也沒再見到小鳳第二次。
          后來我見到文兵,把我見小鳳的事兒一說,文兵當時還有點心不在焉,伸出長大的舌頭,好像狗舔鼻子一樣舔自己的鼻子尖,聽我說完了,也沒對此作出什么評價,把兩手一攤肩頭一聳,拿出好似香港人的口音,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沒多大意思啦!”
          文兵畢業(yè)后分到我們亳州一中教書,也學會了抽煙,穿西裝打領(lǐng)帶,還混了副金絲眼鏡,搞得好像個經(jīng)常到全國各名牌大學講座的著名教授。我從當兵到軍校畢業(yè)都沒回過家,一直參加工作兩年后才回家,這期間風云變幻人世滄桑,我到亳州一中去找文兵,乍一見面,差一點兒錯把他當成電影里的人。
          文兵老婆和小鳳的個頭差不了多少,精瘦,風干得猴一樣,但兩只眼珠子很胖,還罩著一副無框眼鏡,厚得氣死啤酒瓶底子,朝你一看,你心里肯定會想:這女人的眼睛怎么是這樣的呀,真嚇人。
          當時文兵正在感冒,還比較厲害,說話好像捏住鼻子似的。他老婆一邊給他熬姜湯,一邊說藥吃了一書包,生姜都熬八斤了,這點感冒還是不見輕。我就給她打哩嬉腔,說:“你陪文兵到東方紅電影院看場電影,別說這點感冒,就是他一百年的陽痿都能治好。”文兵的老婆笑得直流眼淚,取下啤酒瓶底子一個勁兒地擦胖眼珠子。文兵一聽看電影,立馬來勁頭了,叫他老婆出去弄幾個菜,再弄幾瓶酒,說什么也要和多年不見的兄弟痛飲一番。他老婆非常熱情,梳了幾把頭,提個袋子出門嚇人去了。
          一上酒桌子,我和文兵哪里還敢說小鳳,就一個勁兒地說小時候看電影的事兒,根本不需要添油加醋,就把他老婆聽得咿呀不斷,哭笑無常,好像金魚兒得了癲癇病。本來說不多喝,可是一說起小時候看電影的事兒,文兵哪里還管什么感冒不感冒,三個人都按不住他的手脖子,一個勁兒端著酒杯往嘴里倒,他老婆一阻攔他,他就吼:“我們兄弟看電影那會兒,你在哪兒呢!沒事兒一邊曬蛋去!”一開始他還能找到嘴,接著就直往鼻孔里倒,最后喝得兩個鼻孔嘩啦啦直淌血,一下子嘟嚕到桌子下邊去了。我和他老婆趕緊就把他往醫(yī)院里送,吊了一夜水,他都沒睜眼。等到一睜眼,看見我還在他床邊守著,也沒什么客氣話,只管搖擺著那只扎著吊針的手,笑瞇瞇地說:“小時候看電影真過癮,一想起來我還能再喝三斤?!?br/>  那年是我第一次回家,剛到村西頭,第一個碰見的就是小蹦他爹胖三娃,當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下時分。八九年沒回家,我們李莊發(fā)展變化很大,在夕陽之下,顯得金碧輝煌,花團錦簇,很是打眼。我拖著一只大皮箱,正吃力地拐向村莊的小路,一抬頭,就看見小蹦他爹胖三娃,在一個大麥秸垛前站著,架著雙拐,正四下賣眼光兒。因為當初淝河醫(yī)療條件很差,小蹦他娘又怕花錢,幾耽誤,再轉(zhuǎn)到縣城人民醫(yī)院時已經(jīng)晚了,胖三娃那條被劉天廟的人打斷三截的腿沒保住,從膝蓋以下截掉兩截,好了以后,一直架著雙拐,我們李莊的人根據(jù)《烈火中永生》這部電影,給他起了個外號“雙槍老太婆”。事隔多年,再見到他,我心里還有點兒愧疚,大老遠地就招手喊他:“三老頭,你看誰回來了!”他脖子朝前一伸,一看是我,眼皮也不再抬半下,一轉(zhuǎn)身,架著雙拐,叭叭嘰嘰地搗著地,一邊去了。
          
          責任編輯 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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