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一種獨特的飲品,就像茶一樣,由于它的源遠流長,由于它從古到今都伴隨著人們的喜怒哀樂,形成了它獨特的記憶,這記憶人們稱“酒文化”。酒不像茶種類繁多,大的概念有三種,白(露)酒、紅(果)酒、啤酒。
紅酒在國外很流行,釀酒的工藝歷史悠久,也很考究,但價格也讓人欷歔,動輒一瓶千元——比如“拉菲”。過去我們把紅酒稱做洋酒,洋中便有高貴、高雅的含義,喝它時有很多講究。不能豪飲,只能淺酌;酒杯也講究,要高腳透明的玻璃杯,不能用粗碗;喝的場合也講究,燭光下,西餐廳,月光下……當然,中國也有過“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記載,只是我對王翰老(唐·字子羽,并州晉陽人)《涼州詞》中“葡萄釀的美酒”還是“葡萄和美酒”的概念是否同一,多年來存有疑問。不久前翻書,金朝元好問《蒲桃酒賦》序言說:“入不知有釀酒法”,“世無此酒久矣”?我的朋友大馮——作家馮驥才是民俗學專家,他考證:1200年前,葡萄已傳入中國。先有葡萄后有葡萄酒,這個道理我懂。喝了葡萄酒能激發(fā)情緒嗎?不然怎么會有“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入回”?《太平御覽》引《唐書》說:葡萄“酒成,凡有八色,芳辛酷烈,味兼醍醐”。可見葡萄酒也可以很沖!
啤酒引入中國也有百年,先是哈爾濱,再青島,再廣州、大連,時下已經(jīng)平民化了。啤酒便宜,能豪飲也能解渴,但缺少勁頭,喝少了不過癮,喝多了就有肚脹的感覺。啤酒要喝冰鎮(zhèn)的,常溫的不好喝。即使在北方的冬天,也得喝冰鎮(zhèn)的啤酒。喝啤酒循環(huán)快,會增加膀胱的負荷,需要不斷地排放出來。現(xiàn)在條件好了,酒館里有衛(wèi)生間,但總是往返于廁所,也是不雅。
只有白酒,既能品酌又能豪飲,可以適應各色人——高貴的平庸的,富貴的貧窮的;它可以適應各種場合一熱鬧的安靜的,喜的悲的?!苍S是因為它源于水和糧食,和人類需求極于相近的緣故吧,飲食同源,“無酒不成席”就成了從古到今的傳說。古人說的酒,大約指的是白酒,而今天酒的概念寬泛了。
酒對于我來說,就是白酒。白酒是男人端坐在炕上的一種尊嚴。從我記事起,我的父親就經(jīng)常獨自端坐在炕上,面前擺放著一張小飯桌,一兩個小菜,一瓶老白汾酒,一個錫質(zhì)的酒壺,一只酒盅,威嚴的表情……我以為這就是父親,只有做了父親才可以端坐在那里,才可以自斟自飲地喝酒。
對于酒,我從小就有一種敬畏和向往的心理。
1965年的冬季。那時“四清”運動結(jié)束了,“四不清”干部一個個“清”下臺,貧下中農(nóng)也不用天天晚上開會了。在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之后,就跟著“四清”工作隊搞農(nóng)田水利基本建設,土地連片、平高填低,干渠——支渠——小渠——毛渠……平整土地初見成效。晉中地區(qū)昔陽縣有一個山村叫大寨的名聲鵲起,工作隊要求各村的生產(chǎn)隊長去參觀,之后傳達說到大寨鐵姑娘時,隊長感嘆得“嘖嘖”,末了說:在我們村做女人真享福,不用下地勞作。大家心情輕松、話語和諧,蹲在墻角的相互嘀咕:進了冬天就準備著吃吧。
不幾天,我們家突然來了位客人,隔著柵欄門喊:“老王!王連長!是你家嗎?”
我都習慣了,父親在部隊浴血奮戰(zhàn)10年,解放后轉(zhuǎn)地方,轉(zhuǎn)了又轉(zhuǎn),越轉(zhuǎn)離老家越近,最后就徹底轉(zhuǎn)到家了。父親很少出門,但他的戰(zhàn)友們沒忘記他,隔三差五地總要來看看。這時的父親坐在炕上,隔著窗玻璃應聲后,進來一位壯實的男人,他立在地上盯著父親:“老王,我是老常,梭大臭啊!”
父親起時也盯著對方,很快就緩過神來:“哦,是梭連長啊!”
那年我已11歲,讀小學四年級,雖然不會說普通話,但聽得懂?!八蟆本褪浅#瑢俜窖?。之后是母親變戲法似的弄了幾個酒菜:豆腐干拌粉絲、醋熘白菜、炒土豆絲,最誘人的是炒雞蛋了,那種香很特別,誘得人嘴里滿滿的。當父親和這位梭叔叔盤腿坐在炕上,一左一右隔著小桌推杯換盞時,我便裝作不經(jīng)意的在地上玩兒。一面聽他們說話,一面嗅著那雞蛋的香味。從他們的對話里,我知道叔叔和父親在抗戰(zhàn)時期就是戰(zhàn)友,太原解放后南下時分別。叔叔時下在徐州軍分區(qū)任司令員,算師長。師長我懂,在軍棋里知道的,數(shù)了司令和軍長就數(shù)師長呢,可以“吃”旅長以下的好些“長”,還有工兵。這時我開始注意師長叔叔,他身著便裝,略顯滄桑,并不英武,和父親談笑風生中透著欷歔,欷歔中透著尊敬。
父親突然說:“把你那家伙掏出來放炕上吧,多不自在?!?br/> 梭叔叔很不好意思,從褲兜里摸出支手槍,款款放在炕上。
父親說:“好用?打起仗來還是擼子順手?!蔽抑溃赣H指的是二十響的駁殼槍,德國造,父親用了多年,很喜歡。我聽過父親講的很多故事,很傳奇,很生動,但都不完整,往往是講著講著就戛然而止,好像是被什么思慮打斷了。
“老梭,你能帶兵嗎?”父親突然問。
“能!怎么?有人想當兵?”梭叔叔回答。
“如果你能說了算,就把我兒子帶走吧?!备赣H把目光轉(zhuǎn)向我。叔叔也回顧向我:“嗬嗬,太小了吧!”
我心里一怔,什么?參軍?參軍比當兵好聽。
父親說:“當個警衛(wèi)員嘛!當個勤務兵也行啊,給你端個臉盆擠個牙膏什么的,行的,挺聰明的?!?br/> 叔叔突然大笑起來,拿著筷子的手直晃:“不行不行,太小了?!?br/> 父親正色道:“行!”隨即把我召過去,將他的酒遞給我,說:“喝下去!當著你梭叔叔的面喝下去!”
梭叔叔不笑了,怔怔地對著老戰(zhàn)友。我雙手捧著滿滿一杯的白酒,依照父親的命令,要一口喝下去。
我知道那是汾酒,全中國最好的酒。父親招待戰(zhàn)友是只用汾酒的,他對汾酒有一種“戰(zhàn)友”情結(jié)。
我很想?yún)④姡莻€年代的人都有這樣的夢想。我想,我把這杯酒能干凈利落地喝下去,我就能是個兵了!我看著師長叔叔,半踮起腳,一仰脖就倒進了喉嚨?!鞍 蹦蔷葡褚活w火球突然地鉆進了我的肚子,在里面翻滾后,又想從里面逃出來。我大張著嘴,口腔里火辣樣的感受難以抵擋,腦門被鋼針亂刺一般……我已不能自已,手忙腳亂擱下酒杯,逃到了院子。
屋里傳出了梭叔叔開心的笑聲:“老王,我說嘛,他還是個娃娃呢!”
事后父親給我講,梭叔叔是鄰村的,那個村子太窮,都是鹽堿地,只長蘆草,不長糧食。父親和他前后參加八路軍,他很勇敢,能打仗,不要命。父親講故事時,經(jīng)常說誰誰會打仗,怎么說到梭叔叔卻只說個能呢?父親還說:“你確實小了點,你梭叔叔明年還回來,就帶你走,都說好了?!蹦┝烁赣H又說,“你還不會喝酒呢。”
第二年,學校的政治課抓得緊起來了,還有了課外作業(yè),連圖畫也增加了批判“三家村”的內(nèi)容。我不認識鄧拓,于是就從報紙上抄一幅美國佬販賣軍火的漫畫當作業(yè)——有人扛著個鼓鼓囊囊的麻袋在跑,麻襞上標“毒草”二字。老師說:鼻子太大了,不應是鷹鉤的。這一學期的期末即將臨近時,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這年,梭叔叔沒有回來,我也再沒有見過梭叔叔。
于是我感到很羞辱,因為我沒能把酒喝好,就沒有能夠參軍。
酒究竟是什么東西啊?我更加懵懂。
玉兒叔叔姓李,官名李振玉,多年在社里任職。我們村于1952年9月成立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因此稱529農(nóng)業(yè)社。玉兒叔叔當過解放軍,母親在1947年被國民黨“二戰(zhàn)區(qū)”還鄉(xiāng)團亂棍打死,女婿在解放后參了軍,當下是軍官,屬于軍、烈雙料的家屬。心理上占了優(yōu)勢,行為上就有些張揚,說話做事粗糙簡單,不光愛喝酒,還愛瞪眼,看上去橫橫的。一定是得罪了很多人,在1964年的“四清”運動中,遲遲過不了關(guān),也屬于“四不清”干部。運動結(jié)束時,工作隊沒收了他的手表、自行車、收音機,還有他老婆用于縫縫補補的縫紉機,在全村大會上作價退賠240多元,掃盡了玉兒叔叔的面子,他從此閉門不出。約一個月后,玉兒叔叔精神煥發(fā)地出現(xiàn)在村人面前:頭上罩著的手巾(毛巾)雪白,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座下騎的是飛鴿牌新車,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見人就揮手,招呼人到他家做衣服,強調(diào)不收工錢。還有人說,在他家門外就能聽到收音機里的“山西梆子”,都震耳呢。母親說:“你玉兒叔叔是個好人,就是脾氣不好,得罪了人,得罪了工作隊。他能作,他有女婿呢?!?br/> 有個“四清”運動的積極分子,人們叫他十三點兒,本名李來富,瘦小個兒,侉得可愛,30大幾歲終于尋了個媳婦,過門時,自然要熱鬧一番。這天,玉兒叔叔也被請到了酒席上,安排在炕桌的正面,對著門。玉兒叔叔只悶著頭大口喝酒,一言不發(fā),酒過幾巡,他款款直起身來,恭敬地端起酒杯,人們以為他要提酒,安靜下來等。
他果然說話了,聲音很高,很洪亮:“父老鄉(xiāng)親們,老少爺們兒,我玉兒這多年在社里當干部,每家都伺候到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拍著胸脯想想,我對得起全村,可有些人對不住我啊?!币谎霾保瑢⒁槐朴止嗔诉M去,再提高嗓門,“毛主席最近說了,各級領(lǐng)導干部,務必充分注意,犯錯誤就要犯到底!”
人們愕然。有好事的摻和:“哎,不可能,毛主席不可能那么說。犯了錯誤就要改正,改正就是好人了嘛?!?br/> 這時,李來富已站在屋里,規(guī)勸道:“老李,您喝酒,喝酒,我敬您一杯?!?br/> “喝個屁!老子不喝了!去你媽的!”說著,順手一擻,炕桌便掀在了地上,然后跳下地揚長而去。
在場的人們說,玉兒是喝多了,不喝多不會這樣。還有人說,玉兒經(jīng)常喝酒,從來不醉,攪席是給來富看,報復。正趕上中午放學,我們圍觀湊熱鬧,就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我知道,在全村大會上,十三點兒上躥下跳,不時地舉起不大的拳頭呼口號,玉兒叔叔就用眼睛狠狠地剜過他。我回家將所見講給父親聽,父親比玉兒叔叔資格老,是戰(zhàn)友,他對母親說:“玉兒這桿子,多年了不改,要惹禍的。”
玉兒叔叔沒有惹禍,幾個月后的秋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熊熊燃到了農(nóng)村,倒是父親遭人污蔑,陷進了囹圄。
父親說酒是個好東西,酒能把男人變成漢子,能把一群人都變成漢子!父親常說,他們每打大仗、惡仗時,他都會叫司務長去搞酒、搞肉。他的戰(zhàn)友們都能喝都會喝,喝了酒吃了紅燒肉才不怕死,才能打出漂亮的仗。玉兒叔叔能喝酒,可我認為他不會喝,喝了酒能膽大到篡改毛主席語錄嘛!
酒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必須要弄懂它,調(diào)理它,征服它。這種決心攥成了拳頭藏在心里,緊緊的?!拔幕蟾锩钡拈_始、深入、發(fā)展,父親被裹進去了,這年秋天,在收南瓜的時節(jié),父親突然被造反派在敲鑼打鼓中抓走了!母親遭驚嚇大出血被鄰居抬送醫(yī)院了!家里除了水缸都被貼了封條。這時的家里我最大,我得帶領(lǐng)弟弟們保護封條,還得弄吃的,至于酒是什么東西,早拋到九霄云外了。
1968年底,北方邊境緊張,廣播里播音員抑揚頓挫、慷慨激昂;學校里張貼著“T62”坦克等系列宣傳畫;公社武裝部戰(zhàn)備動員,教學生們?nèi)绾味惚堋霸訌棥保绾瓮箍硕亲拥紫氯ㄋ幇@當口國家開始征兵。當兵就等于上戰(zhàn)場,等于和老毛子打仗,打仗約等于死亡!老百姓害怕呀。不敢去報名。一個造反派的母親竟然擋著征兵員不讓進門,在門外哭嚷:“老毛子來了,俺夥(我家)寧當漢奸也不當兵!‘好死不如賴活著’,嗚——嗚——”圍觀的人愕然,嘖嘖。
父親憤然,說:“整人挺膽大,一看要打仗就膽小了?怕死了?看看俺老王家的吧!”
1969年2月28日,我的大哥和二哥同時參軍,我把他倆送到了軍車上,眼看著那綠帆布搖晃著絕塵而去。那年大哥讀中專(高三),19歲;二哥讀初三,17歲。父親沒有去送行,只是親自給兒子每人滿上一杯酒,看著他們悲壯地喝下去,自己則盤腿坐在炕上,低著頭默默不語。
父親為什么要給兩個哥哥喝酒呢?和《自有后來人》(京劇樣板戲《紅燈記》據(jù)此改編)有關(guān)系嗎?
上了兩年戴帽初中后,1971年2月8日,我以第一的排名進入我區(qū)的一所高級中學,一年后的1972年底,北京衛(wèi)戍區(qū)來我校招兵,帶兵的營長很看好我,但武裝部通不過。我知道韓部長曾經(jīng)是父親的老部下,就求父親出面。
父親說:“你想好了,可不能反悔?!?br/> 韓部長還是不同意:“老連長啊,咱們家已經(jīng)有兩個在部隊了,再走一個,人們會有議論啊!”
“有啥議論的?你清楚,那兩個不算,這個算!你當部長的說,要還是不要?”
“今年不好要啊,等咱兒子回來一個再走嘛,我給您保證!”
父親突然沉下臉說:“今年不要,以后我家就不出兵了!”至今,我一直在玩味父親的這句話,好像只有你家出的兵才稱得上兵,才能為國家效力,國家才能放心?心實、自篤、忠誠、舍得、決絕?父親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因教育學制調(diào)整,延長一個學期畢業(yè),這期間我學業(yè)優(yōu)異,還能積極投身校際活動,臨畢業(yè)就入了黨。父親說:“咱不當兵了,咱上大學吧。你爹這一輩子就吃了沒文化的虧?!?br/> 畢業(yè)的那一天,1973年7月25日中午,我們湊錢聚在鎮(zhèn)上一位同學家里,胡亂地弄了幾個菜,居然還有炒肉絲,跟成菜似的,還有八角錢一斤的三斤白酒,散裝的,六人分,一人半斤,誰也不能少喝。想起吃完這頓飯大家就要分手了,東西南北,各奔前程。前程在哪里呢?我們是返鄉(xiāng)生哪,比“插隊”生還矮一截子呢!我想的又多一層:父親不讓當兵了,讓上大學,大學怎么上啊!我不能說,但我發(fā)愁啊,煩惱啊!起先大家裝得很輕松,有說有笑的互相碰杯,學著舉起杯慢慢貼在唇上嘬,“吱——溜”一聲,那眉頭就痛苦地擰起來。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以一個成年人,獨立的、自主的、快慢自由的喝酒!這酒很辣,當?shù)厣甾k酒廠生產(chǎn),原料是白薯干加“反修”高粱。酒液嘬進口里后,炸辣向四周猛突,像火團燒,像鋼針扎,你既不能吐,吐了的是錢,吐了的是臉,丟錢又丟人;也不能繼續(xù)含在嘴里,含嘴里太辣;你只能往下咽,往下咽時喉嚨又不愿意張開,就只能仰起脖子往下灌,灌自己。一杯酒下肚,火蛇般躥下去又折上來直沖腦袋,這時,我的脖子直了,頭頂開始膨脹,眼睛嗆得模糊,說話開始尋找詞兒,舌頭也不聽使喚。我只知道把杯子倒過來讓大家看,證明我喝凈了,而不知道什么時候竟倒在炕上睡著了,醒來時看到同學們還在等我回家,他們稱贊我是“漢子”,說我把自己的酒幾下子就喝光了。這時已近黃昏,我感到頭頂發(fā)麻,腦袋劇疼,尤其是兩鬢。
回家的路上頗具戲劇性。下午落了一場雷陣雨,鄉(xiāng)村土路泥濘,有一位患過小兒麻痹癥的同學需要我們馱上回家,我借著酒勁自告奮勇。有一段路左邊是瀟河岸,右邊是鄰村的西瓜地,自行車在泥濘路上本不好行,再馱一個人就更難,我左挑右揀地前行,迷糊中把握著:總不能掉進河里吧!往右一偏,就闖進了人家的西瓜地。西瓜地里凈是泥水,等我們爬起來時,一個鐵塔似的中年壯漢已經(jīng)堵在了我們面前:“真精啊!假裝跌倒偷西瓜啊?哪個村的!”
“偷?”這個字太可怕了,在我們當?shù)?,無論是男人抑或是女人,一旦戴上“偷”的帽子,這一輩子就算完了。男人“偷”手短,他人拒和你交往;女人“偷”不僅手短,還有另一層丟人的意思。沾上“偷”字,不僅你這一家子完了,就連親戚朋友也抬不起頭來。我們當然要爭辯,不承認偷;那漢子一口咬定,就是偷!爭來爭去不得結(jié)果。后來發(fā)現(xiàn),站在人家的西瓜地里是劣勢,路過的人會怎么看呢?就挪到路上繼續(xù)爭:“我們要偷你的瓜,總不能派個瘸子去吧?是他喝多了掉進去的嘛!不信你聞聞!”看著我們急赤白臉的,那漢子突然笑了,笑得很壞的樣子:“好,好,不是偷,不是偷,是拾(撿)還不行嘛!你們走吧?!笔乱阎链?,不必多言,我已酒醒大半。事后同學們分析,這老兄大概是過分寂寞了找茬兒:趕車的撿到柿餅兒,正好做油瓶蓋兒!誰讓你掉進人家的西瓜地里呢!
但我畢竟因為這次醉酒被稱做漢子了。
我們家兄弟多,父親因戰(zhàn)爭負傷和多年來被折騰,健康狀況已經(jīng)很差,孩子們已經(jīng)一個個長大了,再大了要成家,需要有房子住,1963年蓋了的五間平房顯然不夠用,父親早一年就開始張羅著備料,我做父親的幫手。1973年9月下旬,經(jīng)過一個月的艱苦勞作,又有五間新的平房落成了,材料雖然有些將就,模樣兒還挺好看,我覺得很有成就感,但也很心酸。這五間房子來之不易啊!木料是我到關(guān)帝山(屬呂梁山脈)拉回來的:汾河兩岸柳絮飄飄,山里依然冰雪皚皚,伴著積雪嚼干糧;白灰是我趕著牛車到風峪溝(屬呂梁山脈)拉回來的:寒冬里起早搭黑往返90里,太冷不敢坐車,大部路程是跟車步行的……那一年我19歲。我堅定地認為:我已經(jīng)是個漢子了!還有我那些一起喝酒的同學,他們和我的弟弗們一樣當小工,賣力勞作,不拿工錢,連吃飯都在自己家里……
父親看著落成的新房子對我說:“三兒啊,你辛苦了,爹給你5塊錢,你去看看你二哥吧,順便把他的家庭聯(lián)系費(養(yǎng)家費)拿回來。”稍停,又補充?!澳憔腿ミ^個太原吧?”有了后一句話,我明白了父親的意思:說是要錢,實質(zhì)是獎勵我出去走走。二哥在河南安陽水冶當兵,是海軍,在殷墟附近,據(jù)說是汽車連代理排長。我很高興,穿上二哥給的一身灰軍裝,雖然沒有領(lǐng)章帽徽,但也覺得精神。到部隊幾天,二哥一直不提養(yǎng)家費的事,我卻發(fā)現(xiàn)二哥的腕上佩一塊嶄新的手表,他總是挽著袖子,無論是到邯鄲辦事處(師部)拉裝備,還是冒雨到林縣紅旗渠,我總能看到那塊表。到該離隊了,我不得不把來意告訴他,還要他幫我買幾瓶白酒,好招待我的同學們。
他頓失笑意,片刻后說:“你就先回吧,過幾天到太原保養(yǎng)車,我把錢帶回去?!?br/> 我便告辭回了家。幾天后,村里喇叭里喊:“老王家聽好了,你家當兵的二小子回來了。公差。他先到太原,后回家。啊——”我們村總這樣,他們覺得是好事,就在喇叭里廣播,大家分享嘛!
天擦黑時,二哥回來了,手拎著四瓶捆著的兩提白酒,一進門就興高采烈地掏兜,把一沓10元的鈔票遞給父親:“爹,這是120元,您收著。蓋新房子了,您操心?!蔽野l(fā)現(xiàn)二哥穿著的軍裝,不再挽著袖子了。二哥回頭沖我擠擠眼:“二哥犒勞你,你也可以請客了。”
我終于有了奢侈的瓶裝酒,可以當家男人似的請同學們痛快地喝一把了。同學們都說酒好,還是玫瑰味的,我們喝著香,滿屋聞著香,滿院子都飄著香啊!這次我沒有猛喝,七八個人高高興興,在歡樂的鬧聲中,四瓶白酒一掃而光,竟然沒有一個醉的。
父親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幾十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淡忘了,可這席酒香卻永遠飄揚在我的記憶中!
父親說我該上大學,是他的愿望?是他的苦衷?我不知,我迷茫。但我還是上了大學。我上的是工農(nóng)兵大學,要群眾推薦,這個不難,咱名聲很好;要基層革委會蓋章,通過政治審查,這個難,很難!但我竟然通過了。我知道父親還沒有平反呢!過了很多年,我總算知道了其中的奧妙。原來,我?guī)еh員的身份返鄉(xiāng),大隊革委會主任兼黨支部書記很是驚詫:他怎么能入黨呢!這位造反派頭頭兒正是整治我父親的魁首。副書記是“三結(jié)合”進班子的老干部,也是父親的老戰(zhàn)友,這時他隨口說:“這下好了,有新鮮血液了,年輕精干,又有文化,威信又高,再說班子也該改選了?!蔽依斫猓赫f的有意,聽的也有心。你們家是軍屬,我不能再動你,可也不能再讓你兒子摻和進來啊!于是我輕松地進到了學校當民辦老師,待遇竟然高過校長!
兩年后,1975年9月,我被推薦,順利地考進了復旦大學。說順利是說整個過程沒人阻攔,說考是說正趕上鄧小平7、8、9三個月的整頓期??傊瑥拇宋液苓h地離開了我的家鄉(xiāng)。
父母很滿意:“兒子有出息了!”
大隊革委會主任很滿意,終于把他推出去了:“他當副總理與我屎干,只要他不當這個黨支部書記?!?br/> 兄弟們很得意:“我們家也有大學生了?!?br/> 鄰居們很是羨慕:“這是我們村的第四個大學生啊,老王家也該熬出頭了。”
臨行前,鄰居們邀我去家中吃飯,每次都有酒,我也只淺酌則止,只是父親為我的臨行宴,我卻至今難忘。還是那張炕桌,還是在炕上,猶如當年請梭叔叔喝酒一樣,父親坐在正中,母親在上側(cè),我被允許坐在了炕桌的下側(cè),兄弟們坐在地上的長板凳上一字排開。
我誠惶誠恐。
父親說:“你們爹當八路10年,打過日本人,打過國民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爹現(xiàn)在是個農(nóng)民。爹是吃了沒文化的虧啊!”說著就哽咽了,“爹媽養(yǎng)了你們一堆,為了啥?為了你們有出息,有出息就得有文化!今天我們家出了個大學生,以后還要出!只要你們能好好念書,念到啥時候,爹媽就供到啥時候,賣房子賣地都干!”說畢,轉(zhuǎn)向母親,“給三兒把酒滿上。我也來喝一盅?!?br/> 母親第一次給我斟滿了酒,看看父親,就給父親也斟滿了:“你還喝嗎?”表情老大的不愿意。父親身上有戰(zhàn)爭傷,多次被“運動”,再加上養(yǎng)家的勞累,體質(zhì)大不如從前,他還能喝酒嗎?何況這汾酒是60度呢!
父親說:“這些天我高興,就一盅。”
我擎起酒盅,對著威嚴的父親,慈愛的母親,及我親愛的兄弟們,含著熱淚連干三盅。父親把一盅酒喝掉后就“咳咳”地咳嗽起來,之后是拉風箱似的哮喘。
父親說,酒是糧食做的,酒有靈性,是個好東西。男人要學會喝酒,有性子的男人更要學會喝酒,會喝酒的男人才能干大事。我記住了父親的話,從此開始練習喝酒,喝白酒,喝高度白酒。喝的次數(shù)多了,便也從中懂得了不少酒的道理。
在憑票供應的年月,按照上海的規(guī)定,每人每月發(fā)定量的糧票、糖票、煙票、(食)油票,我在讀書期間享受著每月19元5角的生活補助,是國家給的。1976年的1月,學校發(fā)伙食費了,當我簽字后打開那可愛的牛皮紙小信封時,除了這些票外,發(fā)現(xiàn)還有一張票——皮鞋票。上海同學告訴我,這是上海人的待遇,憑這張票可以買一雙牛皮鞋,外地人只能買豬皮的、水牛皮的抑或人造皮的。哦,好啊,上海皮鞋,咱也弄一雙,這輩子還沒穿過皮鞋呢。心中暗喜,只等攢錢了??煲攀罴倭?,我攢的錢也夠買雙皮鞋了。一天,接到我大哥的一封來信,大哥在黃河天橋發(fā)電站的建設工地上,信中說:他中學的一位李姓同學,在大同上班,要結(jié)婚了,在老家舉行婚禮,希望我能代他去,把份子隨上。又說:同學的對象希望有一雙上海產(chǎn)的女式牛皮鞋,知道我弟弟在上海上學,我都答應了,就幫幫他吧。還說:我會把錢給你補上的。還能說什么呢?我的皮鞋泡湯了!
那一年不斷發(fā)生震人心魄的傷心大事,放假不久的7月28日,唐山又發(fā)生了大地震,人們心里發(fā)慌,像是到了世界末日,我準備著早日返校。
在我返校的頭一天,按日程,我?guī)夏且浑p漂亮的女皮鞋,騎上自行車去赴婚宴了。李大哥自然高興,一再致謝,還特地拿出一瓶黃澄澄的酒,加到了我們桌上。那瓶酒里泡著胡蘿卜一樣的東西,說是人參酒,自制的,很貴。桌人覺得沾了我的光,就紛紛向我敬酒。我從未喝過藥酒,還是人參的,也就干脆喝了。嗬!酒是不太沖,卻太上頭。酒中似乎生出一股氤氳,沿著耳根上繞直至頭皮,眼睛朦朧了起來。我知道事情壞了,要出洋相。于是強忍著堆出笑意告辭先退,騎上自行車返家,偌寬的鄉(xiāng)村大道上空無一人,知了在烈日下狂鳴,吵得我總也找不著平道,跌跌撞撞地一下沖到玉米地里,又一下頂?shù)铰放缘牧鴺渖稀偹闶腔亓思?,一頭扎在炕上睡了過去。
醒來時已是晚上9點多鐘,頭依然很疼,像裂了似的。父親坐在旁邊,沉著臉一聲不吭。母親則整理著我的返校用品,嘴里念叨著:沒腦子,太實在,死心眼之類的埋怨。我懊喪極了,悔恨極了。我懊喪自己又一次倒在了酒下,悔恨自己五尺漢子竟還要父母操心。
父親終于說話了:“你應該有判斷的,事宴(婚宴)上能有好酒嗎?那么多人喝得起嗎?”稍停接著說,“記著,摻了水的酒不能喝,上頭!能喝不算本事,灌下就行,那是傻喝;要會喝,慢慢喝。”
我想起了父親說的能打仗和會打仗的講究。
次日,帶上行李踏上了返校的路程,頭依然很疼,母親破天荒地送我,公社到太原的公共汽車很老,窗戶四開,叮叮哐哐,沙土公路上塵土飛揚。母親伴在我身旁卻一路無話,我只覺得形單影只,在8月的盛夏,竟覺得風有些涼。太原站(當時)在五一廣場東南邊的土坡上,周邊是低矮的雜亂平房。母親把我一直送到站臺,在我準備踏上火車時,母親突然遞給我一個毛巾縫制的口袋,說:“以后可得注意點,你爹太傷心了?!避囬_后,我發(fā)現(xiàn),那口袋里裝著六顆煮熟的雞蛋!
清人施補華在《峴傭說詩》里評子羽先生《涼州詞》的后兩句說:“作悲傷語便淺,作諧謔語讀便妙。”看來,究竟酒的作用,“在學人領(lǐng)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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