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趙勇的新書《書里書外的流年碎影》(以下簡稱《流年碎影》),是下午三四點鐘,我正在寫一篇和自己的生活毫無關系所以寫起來很是枯澀的文章。除了書名,這本書的封面上還寫著“文化慢光叢書”和該套叢書的廣告語“讀好書,光陰慢”。把書拿在手里反復摩挲,東看一段,西看一段,不知不覺到了天黑下班的時間,這種感覺似乎和“讀好書,光陰慢”正好相反,也許我這不是讀書而是翻書,所以也就“翻好書,時間短”了。
趙勇已經出版過好幾部沉甸甸的正兒八經的學術專著,如《整合與顛覆:大眾文化的辯證法——法蘭克福學派的大眾文化理論》、《大眾媒介與文化變遷:中國當代媒介文化的散點透視》等。這些書也無疑是“好書”,但如果你想把這些文筆同樣也很流暢的“好書”讀懂讀透,那你就要舍得花費更多的光陰,因此,把“讀好書,光陰慢”用到這幾部書上也許更為合適。
晚上回家吃完晚飯,開始貓在被窩里從頭到尾細讀這本說不清會讓光陰變快還是變慢的好書,總之是一氣看到了深夜一兩點鐘,一直看到趙勇兄“后記”中的“2010年9月5日于北京洼里”。這些年看完的好書也很有幾本,但拿到手當天“就地消滅”的書并不多。其原因并不是說那些書不夠深刻、不夠好,而是說和趙勇的《流年碎影》相比不夠過癮、不夠妙。讀所有的好書都能得到享受,但讀趙勇的這本《流年碎影》卻能得到快樂。書中很多細膩的描述、幽默的反語、尖刻的嘲弄都讓我實在忍不住“呵呵”地笑出聲來。都說讀書是孤獨的享受,但我的帶有笑聲的閱讀卻影響了在隔壁讀書的女兒。在我中間洗澡的間隙,這本《流年碎影》便代替了她正在弄的那些肯定很是枯燥的課業(yè),“呵呵”的笑聲便不時從外邊傳到我洗澡的衛(wèi)生間。之所以很長時間不能當天看完一本書,也還因為再好的書也得服從孩子的學校為我們制定的第二天雷打不動的起床時間,但《流光碎影》卻讓我們全家的起床時間比平時整整晚了一個小時。孩子一邊慌里慌張地準備書包一邊很郁悶地和我商討對付老師的說詞,好不容易才想出一個其實很勉強的理由。平常有問題的時候我總是主張實話實說的,但這次似乎有點別扭,總不能說是看一本叫《流光碎影》的書看晚了吧。這可真是“讀好書,出事故”。
《流光碎影》是趙勇近些年來所寫散文的一個集子。集子分三部分:書里書外、家長里短、舊人舊事。正如書名所示,集子里的文章是關于一個讀書人的日常生活,但其實這些文章多多少少都和讀書有關。本來嘛,讀書人的生活主要就是讀書生活,所以北京魯迅博物館前些年曾經設計制作了一個流動展覽,題目就叫做“魯迅的讀書生活”。
集子里的不少篇章在收入這個集子之前我就已經讀過了,還有一些文章曾經在我服務的報紙刊物上發(fā)表過,而我就往往是這些文章的責任編輯,因此,當在與報刊不同的書籍里再次看到這些文章時就很是親切,像是在大老遠的外地城市看到曾經熟悉的友人。其中的一篇《我的<魯迅全集>》是趙勇給《博覽群書》的稿子,此前我還真的不知道趙勇也有上幾代人往往才會有的“魯迅情結”。當然,我們80年代讀大學的中文系學生,有幾個沒有在魯迅身上用過功夫呢。更有意思的是,這篇文章中說到的趙勇讀研究生時期的那段生活是我們共同經歷過的,他說的那個“常常置腳丫于桌上,身體成一‘√’,方才抽煙翻書”的學習室,也是我當年看書的地方。因此,讀罷此文,一下子就激發(fā)了我的魯迅記憶,這就像莫里斯·哈布瓦赫所說的“過去是因為人們說到它而產生的”?!遏斞溉烦蔀槲覀児餐貞涍^去的“結晶點”,我的一篇同題文章就這樣產生了并且和趙勇的文章刊登在了同一期《博覽群書》上。
收入《流光碎影》的文章大多是關于過去的回憶,這些回憶是個人的,但又的確是群體的,是60年代出生者們的回憶,也是80年代大學生們的回憶;是一個大學文科教授過去經歷過的事情,也是不同范疇的“同一代人”共同經歷過的事情。如果沒有這“同一代人”之間的交流和溝通就不會產生這些“過去的時光”。比如《我與(批評家>的故事》,講的是作者在80年代初大學畢業(yè)前后遇到的惱人的腐?。核膶嵙晢挝弧杜u家》雜志社給他要到了分配指標,但最后學校分配給《批評家》的卻是更有權勢背景的學生。這個復雜曲折的故事成為作者與當年雜志社員工的集體記憶。作者說:“酒過三巡,楊占平開始向旁邊的人講述我與《批評家》的故事。記得我與楊占平初次相識時,他就在講這個故事。以后每見一次面,他幾乎都會把這個故事重復一遍,那似乎已是他向別人介紹我的一種固定程序?!边@個國家包分配時代的大學生故事,今天的年輕人聽來會很是驚詫,但很多類似的故事情節(jié)就發(fā)生在那一代人身上,這些故事已經成為那一代人的固定資產和身份標記。
但回憶的產生還和時間有關。大致來說,年輕人是沒有回憶的,他們只是一門心思地往前沖,而到了“四十不惑”的年歲大概也就有了回憶過去所需要的自信,所以胡適在40歲的時候有《四十自述》,魯迅在46歲開始寫作《朝花夕拾》。趙勇也已到了產生回憶的年歲,在“后記”中,趙勇兄告訴了我們這些回憶的來由:
2006年,我當然還在做論文,但做著做著忽然就有些恍惚,一些陳年舊事向我迎面走來,我躲閃不及,一頭扎進了遙遠的記憶之中。這時候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再年輕。我一下子就活到了可以寫點散文的年齡,似乎也擁有了一點回憶的資格。
很多人也早就到了可以回憶的年齡,實際上每一個人都會不知不覺地擁有可以回憶的資格,但卻并不是每一個擁有回憶資格的人都去回憶自己的過去。胡適在他的《(四十自述)自序》中說,他曾經到處勸他的朋友們寫他們的自傳,他們也都答應了,但卻沒有人下筆。沒有人下筆的原因不外乎一個字“忙”?!皩懮⑽氖切枰木澈蜖顟B(tài)的。平和沖淡,自然閑適,下筆才能從容;忙忙活活,心神不寧,筆墨豈能舒展?”這是趙勇對寫散文的體會,但更是對當代人生活狀態(tài)的真切描摹。我們都在執(zhí)拗地、沒完沒了地追逐眼前的利益,沒人肯拿出時間清理自己的過去。但是,在胡適看來,寫傳記不是為了自己,“我們赤裸裸地敘述我們少年時代的瑣碎生活,為的是希望社會上做過一番事業(yè)的人也會赤裸裸的記載他們的生活,給史家做材料,給文學開生路?!壁w勇說他寫散文沒有這樣的宏大目的,他寫散文“不圖別的,只為對自己能有一個交代。而清點一下那些私人記憶也有個好處,它們能讓你弄明白你從哪里來,將向何處去。如此這般之后,也許你就可以活得踏實起來?!奔词刮覀儧]有胡適那樣的承擔和抱負,但也都有活得明白和踏實的需要。那么,在看了這本《流年碎影》之后,我們有點年歲的讀書人也都像趙勇一樣寫點自己的過去,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