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居然也愛吃豬頭肉?!靶r候在攤上用幾個錢買豬頭肉,白切薄片,放在曬干的荷葉上,微微撒點鹽,空口吃也好。夾在燒餅里最是相宜,勝過北方的醬肘子。江浙人民過年必買豬頭祭神,但城里人家多用長方豬肉……”
在這篇題為《豬頭肉》的短文里,周作人還憶及在朋友家吃過一次豬頭肉,主人以小詩兩首招飲,他依原韻和作打油詩,其中有兩句:“早起喝茶看報了,出門趕去吃豬頭。”為吃豬頭肉寫詩是比較迂闊的,但周作人的打油詩就不然,有點自我嘲解的開脫,算上不矯情。
周作人說得不錯,江浙人民過年時必定要備一只豬頭,但不再用豬頭三牲祭神了,純粹打牙祭。我們家也將豬頭視作重頭戲,這個任務(wù)通常由父親完成,從菜場里拎一只生豬頭回來,事先已請師傅斬成兩瓣,交母親刮毛、分割、烹飪,一半白煮,一半紅燒。我喜歡白切豬頭肉,蘸醬油一大塊吃下去,在嘴里盤來盤去咬細(xì),滿足感最強(qiáng)。
上海人有一句俚語:“豬頭肉,三不精”,形象地概括了豬頭肉作為下酒菜的規(guī)范狀態(tài)。豬頭肉是肥瘦相間的,皮層厚,韌勁足,即使是最厚實的肥皂狀部分,如果煮得恰到好處的話,冷卻后也能保持形體美觀,予牙齒恰當(dāng)?shù)牡挚?,耐咀嚼,有香味。這句俚語的另一層社會學(xué)含義,特指個別人動手能力較強(qiáng),常識也能過關(guān),在社區(qū)內(nèi)稱得上是個通才,但沒有某一門特別精通的學(xué)門。與此對應(yīng)的一個形容詞是“三腳貓”。
紅燒豬頭肉比較油膩,雖然加了白糖、茴香和桂皮,口感上比較有層次,但不能與白切對決。吃剩的紅燒豬頭肉以碗面上一層雪白的油脂,與寒冬臘月的窗外景色構(gòu)成寒素生活的基本色調(diào)。
熟食店里出售的豬頭肉都是白切的,過去在燒煮前是用鹽硝擦過的,瘦肉部分微紅,似一抹桃花色,吃起來香氣撲鼻。后來食品衛(wèi)生部門發(fā)出警告,硝是致癌物質(zhì),多吃有害身體。從此豬頭肉里嚴(yán)禁加硝,肉色是白了,滋味卻差多了。揚(yáng)州的硝肉、硝蹄是大大有名的,特色的形成也在于加硝。現(xiàn)在飯店里還有揚(yáng)州硝肉當(dāng)作冷碟饗客,因為不加硝,在菜單上一律寫作“肴肉”。但上海人讀白字,仍然“硝肉”“硝肉”地叫。肴肉毫無想象力,煞風(fēng)景。
上海的小酒店以前一直有豬頭肉供應(yīng),裝盆,讓酒鬼挑選。會吃的酒鬼酷愛享受眼睛及“周邊地區(qū)”,據(jù)說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我大著膽子嘗過,果然不同凡響,那股香味與上等皮蛋相仿。
糟頭肉、糟豬耳是夏天的下酒妙品,過去熟食店里都供應(yīng),買回后在冰箱里稍擱片刻,吃起來味道更佳。
不久前我在南京路上三陽南貨店里看到臘豬頭面市,產(chǎn)地在廣東,一只索價100多元。它被師傅掛在顯眼處招搖,已經(jīng)壓扁成寸把厚,塑封得相當(dāng)精致。豬頭的面容本來就帶點笑意,此刻它的身價上去了,格外得意。太太說,從前她父親在過年時也拎一只豬頭回家,一家人就算有葷菜吃了。說這話時她眼里噙著淚花,想起了去世已經(jīng)十年的父親,我的老泰山。
我是愛豬頭肉的,不過我這東西拎回家后,肯定由我一個人承包,最后我只買一包臘豬鼻沖回家。蒸熟后切薄片,撒花椒鹽,韌性十足,香氣濃郁,好吃得不得了。隨園老人說了,黃酒是文士,白酒是光棍。那么喝白酒,吃臘鼻沖,簡直就是光棍配寡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