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清來華傳教士是一個比較難以界說的群體。大量的傳教士是跟在洋槍洋炮的后面才得以來到中國的，傳教士本身也長期都被視為西方列強的文化侵略者來看待。但，不可否認的是，傳教士在傳教的過程中也把先進的西方文明帶入了中國。當中國的維新變法人士尚未產(chǎn)生并形成群體之前，西方傳教士是在中國進行啟蒙和打破保守與封閉的先行者，尤其是新教傳教士在傳播上帝福音的同時積極地致力于開創(chuàng)中國的新型慈善、文化、出版、教育、醫(yī)療等事業(yè)。晚清來華傳教士也是一個龐雜的群體，不僅有教派的差別，而且道德品行、來華動機以及在中國的所作所為也各不相同，因而進行大量深入細致的個案分析是必要的，以盡可能予以準確全面的評價。在特殊的年代里，為把所有的傳教士統(tǒng)一界定為帝國主義國家對外侵略擴張的幫兇或直接參與者，也有選擇地進行過一些個案分析。英國人李提摩太是晚清來華最杰出傳教士之一，也是曾經(jīng)在中國最有影響的外國人，無論對傳教士持肯定還是否定的態(tài)度，都會將李提摩太作為個案分析的首選對象。
　　李提摩太是英國新教浸禮會傳教士，原名Timothy Richard，1870年來到中國后自稱李提摩太，別號菩岳。早期在山東、山西傳教的同時致力于賑濟災(zāi)荒等慈善事業(yè)，得到了上至官紳下至百姓的一片贊譽。在華后期，特別是1891年10月就任同文書會即廣學會總干事后，文化出版?zhèn)鞑ズ退枷雴⒚沙蔀槔钐崮μ闹饕顒?，其在中國交游之廣、影響之大，在當時的外國人中罕有其匹。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維新人士深受其影響，左宗棠、李鴻章、張之洞等地方大員甚至翁同酥、孫家鼐等朝廷中樞重臣都與其建立了良好的個人友誼。戊戌變法期間被推薦為光緒皇帝的外國顧問，被清廷授予一品頂戴、二等雙龍寶星并追封三代。
　　1870年來到中國，1916年回到英國，除去短暫的回國休假，李提摩太把一生最寶貴的四十五年奉獻給了中國的社會變革。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也不管他變革中國的方式是如何與我們固有的文明格格不入，李提摩太四十五年如一日的努力，最終得到了同時代許多國人的認可。對于李提摩太在中國進行的慈善、文化出版、思想啟蒙、近代教育等事跡、有詳盡史料可查，并無異議。但早在李氏在華活動期間，究竟其所來何為已引起國人足夠的警惕?？涤袨樽哉J為受李提摩太等傳教士影響頗大，但把“保教”與“保國”、“保種”列為同等重要的地位顯然是想用儒家正統(tǒng)思想來對抗李提摩太等傳教士宣揚的“洋教”。盡管李提摩太憑借在華多年的善行贏得了李鴻章、張之洞、翁同酥等朝廷重臣的信任，但李提摩太能敏感地意識到他們在良好的個人友誼中“仍然遺留著強烈的排外情緒”，李提摩太和他的外國同伴也清醒地認識到許多中國官員“希望學習外國的陸軍和海軍知識，想要開拓思維，目的是打擊外國人，將外國人趕出中國”。無論是康、梁等維新人士，還是張之洞、李鴻章等洋務(wù)先鋒，甚至是翁同赫、孫家鼐等保守派都是在對李提摩太充滿警惕的觀察交往中，小心翼翼而且有取有舍地通過李提摩太得到了對外部世界的最初認識。李提摩太和他的“廣學會”奉獻給中國的益處大大超越了傳教士們所進行的其他一切慈善活動。中國是一個沉睡的巨人，最早呼喚她覺醒的是李提摩太這樣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
　　在華四十五年，李提摩太見證了清王朝的覆滅，看到了一個時代的終結(jié)。辛亥革命爆發(fā)，一個新的時代開啟時，李提摩太年事已高，更加專注于傳教的本職工作和比較宗教研究，同時中國這個沉睡的巨人也終于有了一些覺醒的模樣，天朝上國的觀念在一次次的失敗挫折中徹底粉碎，中國人開始急不可待地努力學習西TpoDWiqX4uDJPFGxPOom+JQihhmPaC0g7JijDgM9KAA=洋文明，西學東漸已成潮流，再也不需要李提摩太這樣的傳教士自告奮勇地向國人紹介西洋文明了。1916年返回英國后，李提摩太漸漸地從國人關(guān)注的視線中消失。1918年，李提摩太離開中國兩年后，魯迅先生說：“科學書等，實以廣學會所出者為佳，大可購置，而世多以其教會所開而忽之矣?！敝鞒謴V學會傳播科學和思想啟蒙是李提摩太對華最重要的貢獻，“而世多以其教會所開而忽之矣”顯然含有故意的成分，在中國從事思想啟蒙事業(yè)明顯晚于李提摩太的嚴復越來越受國人關(guān)注并成為載入史冊的劃時代人物，甚至，當初協(xié)助傳教士開展譯書工作的李善蘭、華蘅芳等人也青史留名，后世景仰，而李提摩太、傅蘭雅、丁韙良、林樂知等等對中國啟蒙覺醒做出開創(chuàng)性杰出貢獻的外國人卻漸漸地從正史中消失了。
　　李提摩太憑借其在華傳教和傳播文明的事業(yè)受到西方社會的高度褒獎，但他在中國生活的太久了，回到英國后卻成了陌生人。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再回到生活了四十五年的中國，1919年4月辭世時，手中還拿著秋天返回中國的船票。
　　
　　二、
　　
　　回國后，年邁的李提摩太難以再進行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1916年應(yīng)英國浸禮會總部的要求，由女兒埃莉諾整理成書的口述自傳在倫敦出版，書名為《親歷晚清四十五年——李提摩太在華回憶錄》，在回憶錄的序言里，李提摩太自豪地說：“這些陳年舊事講述了一種富有同情心的努力。”“這種努力意味著在不同方向上對中國的提升——通過更優(yōu)越的宗教、更先進的科學、更便利的通訊手段、更完善的國際貿(mào)易，還有現(xiàn)代化學校和專業(yè)學院的創(chuàng)設(shè)、現(xiàn)代出版社的建立，以及在一個同歐洲一樣大小的國家內(nèi)建設(shè)新的工業(yè)，開發(fā)新的產(chǎn)品。在所有這些領(lǐng)域都有我某種程度的參與?！?924年，李提摩太的親密朋友和同事、山西大學西學專齋第二任總教習蘇慧廉所著《李提摩太在中國》出版，蘇慧廉在引言中動情地說：“在中國還沒有哪一位外國人、傳教士和教友能有這么高的知名度。在中國的每一個行省、城市以及數(shù)不清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李提摩太’這個名字廣為人知，并備受推崇。從端坐于寶座之上的帝王之尊，到粗制木凳之上的農(nóng)村學生，李提摩太的著作都不乏讀者，他對中國的熱愛也得到了人們的肯定?！碧K著由曾任英國駐華公使的著名外交家朱邇典作序，盡管朱爾典在序言中以一個在華生活多年的外國人的身份意識到“只有極少數(shù)的外國人給中國大眾留下了印象，或是在其身后留下了一些影響。李提摩太博士就是這罕見的例外中的一個。他的漢語名字——‘李提摩太’——在中國人民心中占據(jù)了一個穩(wěn)固的位置”。而且當年就有蘇著中文節(jié)譯本(周云路譯)面世，但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重大歷史事件一個接著一個，民族救亡的歷程波瀾壯闊，中國人不僅無暇顧及這兩本李氏傳記，甚至就連李氏本人也差不多快被中國人徹底遺忘了。
　　1949年，中國人民站起來了，不僅帝國主義夾著尾巴逃跑了，而且和帝國主義有關(guān)的一切幾乎統(tǒng)統(tǒng)從中國消失了。抵制帝國主義的文化侵略和滲透，消除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影響，幫助人們擦亮眼睛，看清一切帝國主義分子的真面目是特征鮮明的時代話語。1951年，丁則良編著的《李提摩太》一書列入“抗美援朝知識叢刊”由開明書店出版，初版印量高達萬冊，這本小冊子對李提摩太進行控訴，將其定義為“一個典型的為帝國主義服務(wù)的傳教士”，認定李提摩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帝國主義分子，一心一意要滅亡中國，使中國陷于萬劫不復的境地”。丁則良早年在清華大學和西南聯(lián)大讀書期間曾受業(yè)于陳寅恪、張蔭麟、雷海宗、姚從吾等史學大師，被史學界寄予厚望。經(jīng)雷海宗推薦曾擔任楊振寧家庭教師。才華橫溢的史學大家，雖然旁征博引，卻幾乎用大批判式的“紅衛(wèi)兵”語言來“檢舉”、“批判”、“控訴”李提摩太這樣一個復雜的歷史人物，顯然有主動向當時的社會主流話語靠攏的傾向。
　　1964年，新中國培養(yǎng)的年輕史學新銳李時岳著《李提摩太》一書由中華書局出版，初版印量也超萬冊。看不出這兩本同名的小冊子之間有無傳承聯(lián)系，但立場、方法是基本一致的。兩書均對李提摩太持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鉤沉史料，牽強附會甚至深文周納地對李提摩太進行批判。不用說傳教是為了愚弄、麻痹、欺騙中國人民，就連賑濟災(zāi)荒的慈善活動也被當做騙取中國人民信任的偽善行為，而傳播介紹西學的事跡更被看成是借賣弄膚淺過時的科學常識來騙取信任。而且，李提摩太應(yīng)山西巡撫張之洞之請，用近代化的手段勘察太原地形，為防洪建設(shè)提供科學依據(jù)的行為，用測高氣壓計測量海拔高度的行為，甚至在山西賑災(zāi)期間對災(zāi)情的調(diào)查都被直接當做特務(wù)活動來揭發(fā)批判。時過境遷，這兩本小冊子對李提摩太所進行的批判與指控已經(jīng)沒有辯駁的必要了?！拔母铩焙螅殉梢淮郊业睦顣r岳教授自認為“是在‘文革’以后才開始用自己的頭腦思索的”。丁則良教授1957年被打成反黨右派，旋即自沉于北大未名湖，所有向主流話語靠攏的努力均屬徒勞，而且名隨身滅，到今天恐怕就連專攻歷史的大學生都不會知曉史學界曾有其人了。
　　
　　三、
　　
　　撥亂反正，中國歷史又掀開新的一頁。拒絕遺忘，甚至再一次把“被顛倒了的歷史顛倒過來”成為歷史研究新的使命。
　　1980年2月，曾任山西大學校長，時任教于北方交通大學的著名文學家、教育家徐士瑚教授在《山西文史資料》第十七輯發(fā)表長文《解放前的山西大學》，實事求是地介紹了李提摩太創(chuàng)辦山西大學的艱難歷程。1986年，徐士瑚教授又在當年《山西文史資料》第六期(總第四十八輯)上發(fā)表介紹李提摩太事跡的長篇專文《李提摩太與山西》，本著“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利用看到的第一手材料，把問題提到特定的歷史范圍內(nèi)，對李氏在賑濟災(zāi)民、介紹西學、解決教案、創(chuàng)辦山大四個方面與山西的關(guān)系加以詳述”，而且評價李為“思想復雜、胸襟開闊、學識淵博、對儒釋道與伊斯蘭教都專研過的傳教士”，認定李提摩太雖然“動機出于傳播耶教福音，但客觀上為山西人民做了許多好事。尤其是創(chuàng)辦西齋(即山西大學)培養(yǎng)了大批建設(shè)人才，確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同樣，1986年《山東文史資料》第二十二輯發(fā)表王鈞堂(秉正)老人口述長文《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王鈞堂老人是教會人士，雖未能親見李提摩太，僅憑追憶父兄親友的敘述，時隔幾十年，“雖年逾八旬，但追憶起來，印象仿佛如昨”。
　　重新記起李提摩太對中國的巨大幫助，不僅在大陸，而且由于歷史的原因，港臺學者在更早的時間即對李提摩太予以關(guān)注。
　　1957年，香港基督教輔僑出版社再版蘇慧廉著《李提摩太在中國》一書的中文節(jié)譯本。1965年臺灣學者王樹槐先生著《外人與戊戌變法》作為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霭?，由著名學者蕭公權(quán)先生作序，詳細研究與戊戌變法有關(guān)的幾個外國人，其中李提摩太是最主要的研究對象，不僅詳細研究戊戌變法前后李提摩太的有關(guān)活動和對中國維新變法人士的影響，而且對李氏生平也有述及。蕭公權(quán)先生評價該書：“取材贍博，論斷謹當，述論詳明精到?！痹摃胺Q李提摩太研究的經(jīng)典著作，對后來大陸學者影響頗大。1971年臺灣傳記文學出版社出版姚崧嶺著《影響我國維新的幾個外國人》，介紹李提摩太等清末來華著名傳教士，為他們分別立傳并匯集一冊。
　　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和思想解放不斷深入，歷史研究也漸漸突破禁區(qū)，大陸學者也開始以傳教士作為研究對象。1981年顧長聲著《傳教士與近代中國》，1994年熊月之著《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1996年顧衛(wèi)民著《基督教與近代中國社會》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2005年上海書店出版社又出版了顧長聲的作品《從馬禮遜到司徒雷登一來華新教傳教士評傳》，為包括李提摩太在內(nèi)所有清末到中國的新教傳教士立傳，其中李提摩太所占篇幅最長。上海不愧為得風氣之先，在對中西文化交流特別是在中國基督教傳播史方面的研究國內(nèi)尚無出其右者。
　　大陸學者的這些著作對李提摩太著墨頗多，史料考證詳盡，對李氏生平事跡認識全面，對李氏在華活動也基本持肯定態(tài)度，批駁了丁則良、李時岳早年間對李提摩太的指控，承認李提摩太對中國“客觀上”做出的巨大貢獻，但同臺灣學者王樹槐先生一樣，對李提摩太的主觀意圖依然表示了深深的懷疑。盡管海峽兩岸相隔幾十年，意識形態(tài)不盡相同，對李提摩太來華動機與意圖方面的判斷，兩岸學者與老祖宗基本持相同的態(tài)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br/>　　
　　四、
　　
　　　鉤沉史料，透過李提摩太對華善行善舉的表面現(xiàn)象，洞悉其不可告人的真實目的，很長時間以來一直是國內(nèi)學者的思維定式。
　　著名作家唐浩明先生長篇歷史小說《曾國藩》和《張之洞》膾炙人口，一時間洛陽紙貴。在《張之洞》里，李提摩太是作為正面形象出場的，是在李提摩太的引導和幫助下，張之洞才得以從一個顢頇頑固的清流人物轉(zhuǎn)變?yōu)橐娮R開明的洋務(wù)派官員。但唐浩明先生斷定李提摩太主張中國興辦近代工業(yè)、修建鐵路的背后動機是為了獲得豐厚的回傭，這種說法缺乏佐證，顯然是小說家言，想當然耳。
　　當然，李提摩太的在華表現(xiàn)也并非無懈可擊，盡管歷四十五年之久，為致力于中國的社會變革所做出的杰出貢獻人所共知，但被學者們斷定其另有意圖，也的確有把柄在。
　　中日甲午戰(zhàn)爭期間，在張之洞的要求下，李提摩太提出了一個解決中國危機的“急救之法”，其內(nèi)容在今天看來無疑是要將中國變成大英帝國的保護國，借英國的力量抗衡日本，而且這個“急救之法”向朝廷索價竟達百萬兩白銀之巨。學者們由此斷定，通過這件事暴露了李提摩太的狐貍尾巴，也由此斷定李提摩太此前此后的一切善行全都是為了騙取信任的偽裝。
　　李提摩太的建議無疑是錯誤的，但如果能客觀、歷史地看待問題，在老大衰落的中華帝國岌岌可危之時，誰又能拿出更好的辦法呢?事實上在國力衰亡的背景下，“以夷制夷”也正是李鴻章之類“中流砥柱”解決國家危難的基本思路。李提摩太只是一個傳教士，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外交人員，更不是軍事家，在危難之際，為中國苦思冥想的救急之法，盡管有損中國根本利益，也應(yīng)該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且，這個辦法是應(yīng)中國地方大員的要求提出的，可行與否，僅供當局參考，實屬危急之下姑妄言之。在對國家與民族前途的焦慮激憤中，在對當局和國民極度失望中，譚嗣同、孫中山、陳獨秀等先賢在不同時期不同場合也都提出過一些非常有損于國家主權(quán)和民族尊嚴的設(shè)想，然而為尊者諱是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后人沒有因為這些錯誤的言論貶低譚嗣同、孫中山、陳獨秀的歷史功績，那么對李提摩太這樣的外人似乎也不應(yīng)采取雙重標準。
　　至于索價百萬之巨，李提摩太的要求也算是正大光明的。應(yīng)考慮到李提摩太終生保持簡樸的生活，在華早期把自己傳教士的薪水和津貼，甚至還有繼承來的遺產(chǎn)收入用于傳播西學，向英國教會呼吁投資在華辦大學，向李鴻章建議每年投資教育白銀一百萬兩作為中國的“種子錢”，再考慮到日后李提摩太第一個利用庚子賠款在山西創(chuàng)辦大學，索價百萬，其目的用于中國教育事業(yè)也未可知?？梢哉f李提摩太是天真的，在這件事上認定他有什么巨大的陰謀是勉強的。
　　李提摩太是英國人，是傳教士，近代以來西方列強利用宗教作為殖民擴張的手段有充分的史料為證，但就此斷定所有的西洋人、所有的傳教士都是殖民主義者，顯然也不是科學的態(tài)度。李提摩太的主張也許和英國政府在中國推行殖民的政策相契合，但就此斷定其主張受英國政府指使，缺乏證據(jù)。
　　對李提摩太的所有懷疑，無可辯駁的一點是李提摩太的所做一切都是為了傳教。這一點，李提摩太等傳教士自己也是從來沒有隱瞞的。然而能否就此斷定李提摩太的所有善行都是欺詐，都是為了騙中國人信奉洋教呢?欺詐，應(yīng)該會有己之所欲取之于人，己所不欲施之于人的內(nèi)容，而洋教對于李提摩太這樣虔誠的基督徒來說是終身信奉不渝的，何來欺詐?一部人類的歷史，也正是宗教伴行的歷史，基督教對西方歷史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不能簡單地說僅僅是客觀上也起到過一定的積極作用。
　　2003年宗教文化出版社出版當代中國基督教領(lǐng)袖羅冠宗先生主編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帝國主義利用基督教侵略中國史實述評》一書。在前言中，羅冠宗先生認定并不是所有的傳教士都在政治上搞侵略活動，但是一方面說：“許多傳教士是抱著傳福音的使命來到中國的，不少傳教士為傳播福音奉獻終身，他們翻譯《圣經(jīng)》，為文化交流、醫(yī)療衛(wèi)生、移風易俗和社會服務(wù)等做了不少工作……都是我們永遠不會忘懷的。”另一方面卻又斷定：“由于傳教士來自美、英等國家的社會背景，所接受的文化教育，往往不能擺脫自己國家對壓迫民族的政治觀念；而更重要的是，由于整個傳教事業(yè)同政府的密切關(guān)系，使受差會派出的傳教士無法擺脫其政府對華政策的羈絆?！辈粌H自相矛盾，而且一竿子打翻一船的人，應(yīng)該也不算是科學的態(tài)度。書中對李提摩太生平事跡的評價和二十世紀五十、六十年代丁則良、李時岳的觀點基本一致，評價的主要依據(jù)即來自丁則良《李提摩太》一書。
　　
　　五、
　　
　　盡管有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說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人在解讀敘述歷史時總會比前人少一些過于功利的目的，也會較少受到歷史事件當事人立場的影響。讓歷史研究回歸史料，從史料開始說話，剝開包裹在歷史敘述過程中的種種別樣深意是新時代歷史研究的生命所在。
　　1998年6月，北京和香港三聯(lián)書店同時出版《萬國公報文選》，收入刊載于《萬國公報》的文章一百二十篇，其中收錄李提摩太直接著、譯十七篇，為了解李提摩太的言行思想提供了原始資料。朱維錚先生在該書導言中明確肯定李提摩太等傳教士曾對中國變革所起到的積極作用，而且指出：“他們到底不是專業(yè)化的人文學者或社會學者，在華時間又很長，因而要求他們密切關(guān)注歐美學界的歷史與現(xiàn)狀，并且及時通過譯著向中國人作介紹，否則便反證他們都存心充當列強向中國實現(xiàn)精神侵略的工具，這未免是不情之論?！钡瑫r，朱維錚先生對李提摩太等傳教士的來華動機依然十分警惕，也明確指出：“他們至死都沒有放棄使中國基督化的夢想?！?br/>　　2003年，中山大學袁偉時教授著《帝國落日——晚清大變局》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袁偉時教授在卷首獻詞里鄭重指出：說李提摩太、林樂知以及傅蘭雅等人“以畢生的精力獻給了中西文化交流，竭思殫精籍圖推動中國走上富強之路的時候，既是出于還歷史本來面目的責任，更重要的是企望以史為鑒，使自己的祖國不再有人愚蠢地為分享文明成果設(shè)置障礙”。袁著應(yīng)是迄今為止中國人對李提摩太等傳教士評價最高的一部著作，不僅對清末來華西人的作用與社會影響考證詳盡，而且探賾索隱，嚴肅認真地考證李提摩太、林樂知等優(yōu)秀杰出的傳教士“是否應(yīng)該擔當‘侵略者’或帝國主義的罪名”，既確立了“這些外國人是中國人民的敵人還是朋友，關(guān)鍵的一點是要考察其言行究竟是有害還是有助于中國的社會進步和國家獨立”的根本評判標準，闡明了文化侵略和文化交流的區(qū)別，又條分縷析地分析了李提摩太等傳教士在中國的大量言論與行為，謹慎地，同時也明確地得出這些傳教士“在文化領(lǐng)域的努力是有利于中國的進步和發(fā)展”以及他們“曾是西學東漸的重要中介人，對推動中國學習西方的先進文化起過重要作用”的結(jié)論，告誡國人“不要把十九世紀中國人民的朋友，誤認為狼外婆”。但另一方面袁偉時教授也以李提摩太等傳教士“在傳播科學和民主的同時也不厭其煩地宣講神學”作為一條理由來證明這些傳教士們也并非“通體發(fā)亮的完人”。通體發(fā)亮的完人當然沒有，但以宣講神學作為對傳教士進行負面評價的依據(jù)，也只能說明即使改革開放到今天的中國，宗教寬容和信仰自由的精神依然與我們比較隔膜。三百多年前，英國哲學家洛克在引起轟動的《論宗教寬容》中說，如果做不到“嚴格區(qū)分公民政府的事務(wù)與宗教事務(wù)，并正確規(guī)定二者之間的界限”，“那么那種經(jīng)常性的爭端，即以那些關(guān)心或至少是自認為關(guān)心人的靈魂的人為一方，和以那些關(guān)心國家利益的人為另一方的雙方爭端，便不可能告一結(jié)束”。對于今天的中國人來講，事關(guān)宗教紛爭等等彼岸的東西尚不足以影響我們追逐此岸幸福的步伐，但我們也應(yīng)該明確，宗教信仰問題完全是公民個人的私事，宗教信仰自由既是普世價值，也是中國憲法明確規(guī)定的公民權(quán)利。
　　山西大學創(chuàng)辦百年之后，其創(chuàng)始人李提摩太的塑像終于得以聳立于校園草坪之中，提醒深受其惠的后世學子們記住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外國人。
　　日益開放的中國沒有人再會懷疑開放和交流是世界性的潮流了。當初，達摩祖師抱著弘揚佛法的宏愿來到中國，開啟了儒釋道相互影響交融的新時代，禪宗也日益成為和儒、道同等重要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叩問祖師西來意也成為多少年來各種禪宗公案永恒的命題。如果我們能把無罪推定的司法審判原則也運用到嚴肅的學術(shù)研究中去，那么，在沒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李提摩太來到中國是別有意圖之前，不妨也認定其所為也恰似祖師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