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李白晚生十二年的杜甫,是盛唐過渡到中唐的詩人,他見證了大唐帝國的由盛而衰,并用詩真實地反映了這段歷史,所以是后世公認的“詩史”。
凡是經歷過長期戰(zhàn)亂的人,都對杜詩感觸極深,亦情有所鐘,因為戰(zhàn)亂的綿延不斷,是中國封建專制史上的特征之一,即使太平時期,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所以宗杜學杜者遠多于李。
1985年秋,我偶然從一份刊物上讀到蕭滌非的《歸抵南昌》,立即吸引了我。詩曰:
不圖有命待還鄉(xiāng),老杜當年喜欲狂。
細典詩書充旅費,爛售什物減行裝。
一家五口三黃犢,萬水千山百戰(zhàn)場。
一笑權忘長路苦,妻兒爭指到南昌。
讀了這首可以直追老杜《聞官軍收河南河北》之詩,立刻把我?guī)Щ亓藥资昵啊鞍恕ひ晃濉比毡就督档臅r刻。當時母親攜我兄妹仨逃難遷居到湖南資江上游的黃沙坪小鎮(zhèn),不幾天父親從湘西山城沅陵趕回,領全家返回原籍益陽,從此結束了八年的離亂生涯,讓我也從中對“歸心似箭”這句成語有了深切的體會。那年我十八,弟弟十五,小妹才十歲,不也“一家五口三黃犢”嗎?只須將“南昌”改為“益陽”,簡直就是為我家寫的了。故讀來倍感親切,反復吟詠不已。
以后我又從《中華詩詞》1998年第一期的“耆舊遺音”欄目中讀到蕭詩二十來首,方知他也是一位熱愛杜詩的詩人,還著有《杜甫研究》一書。其《〈杜甫研究〉再版漫題》有句云:“……人高詩自高,人卑詩亦卑。燦燦杜陵叟,即人即可師。一身不自飽,乃愿天下肥;廬破甘凍死,無家念蒸藜。以茲赤子心,成彼黃絹詞……”應是對杜甫一生及其詩作的最準確評價了。
抗日戰(zhàn)爭進入中期以后,物價暴漲,當時最貧困的莫過工薪階層,而教師一行又為最中之最。像名教授聞一多還須為別人治印賺點小錢補助家用。教授們雖在中學甚至小學兼課,終日奔走于風雨之中猶不足以維持生計。蕭先生亦其中之一,為此被迫賣掉珍藏多年的心愛書籍。其《吊古詩歸》中的結尾八句是:“憶昔購置初,鎦銖較書賈。既去而復返,往往至三五。今也戛然去,更依誰為主。衣食有妻兒,國步正艱苦?!痹O想,教書人之賣書,壯士之賣劍,騎士之賣馬,其心境是何等的悲哀凄涼啊!
比此更有令詩人心痛的,堂堂一位大學教授,居然到了多生一個孩子也養(yǎng)不活的境地。妻子懷孕,迫使夫妻商議,等孩子一降生就送給別人。議定之后,臥床仰屋,悲不自己,寫下《早斷》一詩:
好去嬌兒女,休牽弱母心。
啼時聲莫大,逗者笑宜深。
赤縣方流血,神州不雨金。
修江與靈谷,是爾故山林。
如此沉痛之言,能不震撼讀者的心靈嗎?由于夫人疲勞過度而早產,致孕女三月而亡。比之杜甫的“入門聞嚎啕,幼子饑已卒”來,兩人的命運完全相似了。
我雖未全讀蕭詩,但從寫于抗日戰(zhàn)爭期間的多首來看,哪一首不是用筆飽蘸血淚寫下的呢?至少反映了這段歷史的一部分吧,稱之為詩史,未嘗不可吧。
在閱讀蕭詩的同時,我正在全面地探討柳亞子之詩。這讓我想到“樹林子大,什么鳥都有”這句話,真是不假,居然冒出一個“我亦蒼茫杜少陵”、“雯卿呼我為詩圣”的人來。若問:“此何人也?”答曰:“大名鼎鼎的柳亞子是也?!钡x其作品后,不禁對這位自比杜甫,自封“詩對”、“詩史”的人大失所望了。姑且選看《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歸抵南昌》同一主題的兩首吧:
其一
殷雷炮竹沸渝城,長夜居然曙色明。
負重農工差力竭,貪天奸幸侈功成。
橫流舉世吾滋懼,義戰(zhàn)能持國尚榮。
翹首東南新捷報,江淮子弟盼收京。
其二
還我河山百二城,陰霾掃盡曙光明。
平生顛沛腸尤熱,廿載艱虞志竟成。
團結和平群力瘁,富強康樂兆民榮。
嚶鳴求友真堪喜,抵掌雄談意態(tài)京。
杜、蕭之作,讀后倍感親切,而柳詩讀后,則感全是些口號式的句子,無情感之可言,味同嚼蠟。從中看到,柳的眼里是沒有群眾的,所念念不忘的僅是那些滿身酸味且能與之抵掌雄談的文人罷了。
杜甫是“一身不自飽,乃愿天下肥;廬破甘凍死,無家念蒸藜”的詩人,而柳呢?住在豪華的北京六國飯店的高間里,猶作“無車彈鋏怨馮驩”之吟,兩人的思想境界之強烈反差,一目了然。如此的自賣自夸,是否有王婆賣瓜之嫌呢?不禁欲問:“柳大詩人到底是詩圣還是詩賈呢?”如果是良賈的話,他們都是“深藏若虛”的。
二
《纖夫的愛》這首歌盡管旋律優(yōu)美,唱者的嗓音也很甜潤,但當我第一次聽到時,給予我的不是快感,而是反感,甚至惡心!
眾所周知,中國絕大多數河流都是發(fā)源于崇山峻嶺之間,除中、下游可以借櫓槳、風帆之力外,上流逆行,唯借纖夫拉纖了。李白的《朝發(fā)白帝城》是寫順水行舟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可見水流之湍急了,若是逆水行舟呢,請看其《上川峽》吧:
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
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
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
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不僅川峽如此,其他江河亦如此。再請看清代詩人查慎行的《麻陽運船行》吧:“麻陽至提溪,相去三百里。一里四五灘,灘灘響流水。一灘高五尺,積勢殊未已……小船裝載才數石,船大裝多行不得。百夫拼力上一灘,邪許聲中骨應折。前頭又見波濤瀉,未到先愁淚流血?!?br/> 逆水行舟,我是深有體會的。早在1940年8月,剛滿十三,乘船從益陽溯江而上東坪去讀初中。三百里航程只有到桃江鎮(zhèn)的六十里不用拉纖。一過桃江,就險灘綿延不斷,老遠就望見江心的亂石如散落的牛羊,浪花四濺,聲鳴啾啾。當看到身背纖索、沿著懸崖峭壁的羊腸縫道上匍匐爬行的纖夫時,就為他們捏了一把汗。如果偶一失足,必將粉身碎骨了。一二百米寬的江面,行船的縫道,寬僅十米左右,水深在一至二米之間。行船稍失平衡,即有碰撞明礁暗石之虞。纖道隨縫道轉移,時而江左,時而江右。在轉移纖道中,纖夫們不得不脫下衣服頂在頭上。寒冬臘月,個個臉色凍得刷白,渾身顫抖不止。其苦其累,只有他們自己才能體會最深刻,在從事笨重體力勞動的苦力中,他們算是苦力中的苦力了。我學會寫詩后,1944年春再次逆水西上時,寫了一首《資江纖夫吟》,除了“鳥飛不到猿見愁”外,再無有第二句夸張的。試想纖夫們從朝至夕提心吊膽地爬行在命牽一線的纖道上,能有什么非分之想啊。每天黃昏日落,一個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和似乎帶了腳鐐的雙腿回到船上,要不是饑餓難忍,一個個連飯也顧不得吃了。飯后也不洗洗身子,就往船艙或船頭一躺,立即鼾聲大作,次日若不是船主喚醒,或許躺到太陽下山還不醒哩!又有哪位年輕女子讓一個滿身臭汗的纖夫去親個夠呢?
“纖夫”這一職業(yè),只能產生在經濟、科技極為落后的時代與國度里。新中國成立的第二年,毛澤東就發(fā)出了治理黃、淮的號召,自此,對我國的大小江河開始疏浚,炸礁平險。1988年9月,我回到故鄉(xiāng)益陽,為了尋夢,再次沿水路訪問東坪,乘坐的是小火輪,再也見不到一個纖夫的影子,就是槳櫓也少見,因為大小木船,幾乎都裝上馬達了。在益陽上游九十公里的馬跡塘天灣,攔河蓄水,居然“高峽出平湖”了,電流送給千家萬戶,小火輪是通過船閘上去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纖夫的愛》的詞作者發(fā)此奇想,是欺人呢?還是欺己,我想作者應是心知肚明的。
誰都知道,文藝都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這生活當然是真生活而非假生活。所以,它離開了真,就根本談不上善和美了。像《纖夫的愛》這樣完全虛假的生活內容,只能是假之又假、惡之又惡、丑之又丑了,居然唱了這么多年,還博得一片叫好聲,并屢登大雅之堂,久唱不衰,豈非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