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多數(shù)的人,已經(jīng)遺忘了初愛。遺忘的不僅是初愛,也包含各式各樣現(xiàn)實的記憶。遺忘,多半出于本能的保護自己,在安全如膠囊一般封裝進入自我的世界,淺薄一點不太遙遠的記憶當中,擁有當下是最安逸可靠的。比如,昨天下午,斯德哥爾摩攝氏二十七度高溫,我只能到大院兩棵大樹下躺在長椅讀書,清風徐徐。樹葉颯颯,旗桿搖動,聲音真好聽,樹葉縫隙望去銀線的陽光,忘了一切憂煩。到了傍晚,回家打開電視,回返現(xiàn)實,傳來挪威大屠殺后續(xù)的消息,跌入這個夏天最悲傷的記憶。
有人卻擅長記憶,且擅長記憶“初愛”,這個人是少年曹乃謙。
小名叫招人的九歲男孩隨著母親、父親搬家到一個叫泥洹寺的寺廟里居住。
曹乃謙小說筆下的善緣和尚,在距離天京遙遠的山西大同,隱身于巷弄人家,能開藥方,懂棋弈,用自己的方式過出家人的生活。招人眼中的泥洹寺,無甚奇特,“佛像們都是土哄哄的,落滿著灰塵……我去看望過幾次,他們都是一動不動在那里發(fā)呆。他們的眼皮都沒怎么往起撩,一副春困秋乏夏瞌睡的樣子”。當時的景象啊,歲月靜好。經(jīng)常瞇著小豬眼咧起厚嘴唇微笑的老師父站在門院等少年踩自行車回家。
少年與老和尚之間,如師如友如父的一種鄰人純愛時光,在少年的一生留下了印記。故事的背景發(fā)生在中國十年浩劫文化大革命期間。
曹乃謙第二本瑞典文版譯作《最后的村莊》收進“佛的孤獨”。《瑞典日報》書評指出:這篇小說使讀者有了一個重要的機會——此刻罕見重新回顧文化大革命的文學作品,“如同金子一般的珍貴記憶”,作者寫出了人性當中深沉溫暖的愛,特別是出自一個孩童少年的目光。
曹乃謙寫作起步很晚,三十七歲那年書房藏滿三千多冊書,朋友與他打賭,該收藏一本自己寫的書。為了這個善意的賭注,曹乃謙端坐妻子的縫紉機上寫作,重返記憶里豐富的人生,出手第一篇《佛的孤獨》是少年招人與寺廟住持善緣和尚,一段跨越年齡長者與孩童的友愛?,F(xiàn)在的孩子一路從幼兒園、安親班、學校、夏令營進入大學,而偏遠的山西大同的巷弄人家,小孩兒跟住持師父下棋,猜謎語,看他給窮人開藥方,看他給小孩洗棉被,陪小孩寫功課(看到這一段我怎么忍不住感慨,以前父母很想陪我們寫功課,卻有忙不完的工作)。這個師父簡直是個鄉(xiāng)村版的多啦A夢,人間屋檐下的超級大保姆,甚至,那佛廟子里也成為小男孩招人獨特的王國:一個廟子王國的小王子;門口兩頭獅子你轉(zhuǎn)頭看我,我轉(zhuǎn)頭看你的互望著笑,小王子領著其他小孩到廟子里巡行,玩樂。彼時,我佛不曾孤寂,院落里充滿孩童的笑聲。
我們還可以多做一些想象,出身平常的作家曹乃謙竟有此際遇不平凡的院落生活,如同曾經(jīng)在西安爺爺?shù)牟貢鴪@讀書的文學評論家少年康正果,或者,在山東高密農(nóng)村磨坊里聽大爺爺說書的莫言,終究為他們的寫作人生打下了厚實的基礎?!斗鸬墓陋殹愤@本中篇小說選,讓我們一窺究竟,鋼鐵是如何煉成的。曹乃謙五十多歲終于在海外出版第一本小說作品《到黑夜想你沒辦法》,瑞典文版、英文版譯文皆有成就,過程不再詳述了。發(fā)表《紅樓夢》瑞典文譯本的翻譯家白山人(P?r Bergman)告訴我,曹乃謙是一位奇特的作家,他可以將小說文字的極簡發(fā)展到極限,亦可以使用繁復的方法寫短篇連綴成長篇,兩者交相運用顯然作者純熟于文學理論,卻不留痕跡?!斗鸬墓陋殹防锊苣酥t不用那些技藝繁復的小說語言(事實上,此君是真正的鄉(xiāng)巴佬,不能吃生魚片等高級餐廳食物,只愛吃熱熱乎乎的炒土豆跟面條。你要問他甚么是文學理論,他一定實話實說,沒有,沒有),五篇中篇小說語言簡白而家常,流暢而溫厚,深情而動人,甚有許多學童少年校園學習的種種細節(jié),居家小民的生活實景,讀到入勝處,頗有初次神游宮崎駿動畫電影心神蕩漾的愉悅、安逸感受。
“山的后面還是山”、“冰涼的太陽石”、“魚翔淺底”故事女主人翁都是可愛而令人留戀的女性:如年畫胖娃的穗兒,如小孩有童心怕毛毛的小嘧嘧,如同班同學青梅竹馬互相欣賞才藝的蕭融;“隕歌”鄰居阿姨柳女旦的際遇悲慘,憑借著奉獻給領袖的精神之愛做為生活信仰的依靠。作者跟這些女性都有著純愛,初愛一線牽系的關連,那種為著愛戀而仰視的目光,所見之處世界皆為至好,曹乃謙,這位作者,這名男性,我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愛戀的是愛情的本質(zhì),在他摹寫的任何鄉(xiāng)村的婦女,《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這部小說中在河邊洗澡的柱柱女人,在草垛里說著“要,要”的奴奴;為了情夫偷糧,給人打斷腿的板女,她們是地母是觀音是女神,在偏遠的小鄉(xiāng)村,女神們強韌的生命力實踐愛情,帶來光與熱,作者靜靜遠觀欣賞愛神演出。與前作不同,作者自己置身于不可思議強烈的純愛眩目光芒里,隨著女人翁命運從愛情的頂端高處,天使墜落震蕩的時代,跌入命運的背面。
作者將“文革”背景放在愛情故事里面,寫成了“我”曹乃謙為真實主角。不管出于甚么理由,“我”在這個天使跌落凡塵的愛情世界,“我”終于經(jīng)歷而且目睹了愛情從發(fā)生到高潮終至毀敗的過程,甚且終于成全了“我”,必須將來獨自回憶記憶這至善唯美的純愛,這純愛的本身,證明了這場驚天動地的政治運動,確實存在,千真萬確。于是當余華寫出魔幻“文革”嘉年華的小說《兄弟》,曹乃謙卻不急不緩將愛情的本質(zhì)一段一段反復演繹借著“文革”全盤托出,讀者必然能體會至為荒唐、毛骨聳然的是扭曲的少年少女的初愛,在加害者、幸存者兩種角色往返來回,對錯是非,難于言說,悔恨無邊。此時,唯有書寫個人的純愛記憶,才是對這場歷史運動重新索討,喚回個人完整自我的方法。
挪威大屠殺的詭異人魔布列維克想宣揚的就是一種“純潔”種族的理念,在夏日的海島對著一群少年少女用殺戮用子彈,宣揚他對“純潔”的想象。那些躲過屠殺的年輕人,有一個談話我看了特別感動,他說:“Ja, du lever!”(是的,你活下來了),“可是你覺得你不應該活下來”。他輕輕地按著額頭,避視鏡頭流淚。那是幸存者高貴的眼淚,此刻人們對命運的安排無言以對,而究竟為甚么命運安排你存活下來,而其他人承受瘋狂者的支配控制迫害而犧牲了。我在《佛的孤獨》看到幸存者的眼淚,當你不能擺脫命運支配個人、社會集體歷史困境,唯愿能記憶你與同代人的美好,那些曾經(jīng)共有的、那些純潔的初愛。
少年曹乃謙,你以你的名字,許以愛情獻給了人類匱散失落的高貴理想。一滴眼淚流進大海,善緣和尚遺落地面的珠珠,重新拾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