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佳惠和成發(fā)的鋪子在四馬路上。四馬路這名字叫得有些土,其實是一條挺繁華的商業(yè)街。街兩邊五花八門的店鋪一家擠著一家,從街東一直擠到街西。街雖不長,但餐飲娛樂、日用百貨、發(fā)廊浴池、副食水果、衛(wèi)生醫(yī)療、服裝鞋帽,各行各業(yè)各門各類,應有盡有。連文化也有,路北就有一所小學——四馬路小學。佳惠和成發(fā)的鋪子在路南,正對著小學的大門口。他們的鋪子,名字起得有些虛張聲勢了——諾潔大染房,其實只是個兩米寬三米長的小檔口,叫諾潔洗衣染衣店似乎更合適,也更謙虛些。這個門面當初是佳惠先租下的,店名也是她起的,諾潔,是她女兒的名字。開業(yè)沒多久,佳惠就有些后悔了。租金太高,生意有限,一間鋪子只用了半間,就有些浪費了。那時候,成發(fā)還在四馬路邊的一個小巷口擺修鞋攤,正籌劃著從手工修鞋邁進到機器修鞋,急需盤下一個門面。很自然的,兩個人就談妥了,開始合租一間鋪子,租金、水、電、煤氣,都是一人一半。佳惠把西邊半間騰出來給了成發(fā),兩人一東一西靠墻各擺一張小柜臺,中間留出一條半米左右的過道。開始,成發(fā)對店名有些異議,但只是在心里轉了轉,沒等當面向佳惠提出來,自己就先想通了,凡事不都要有個先來后到嘛!如果是自己先租下的,很可能就叫成發(fā)修鞋店了。想通后,成發(fā)就笑了笑,第二天就在玻璃門里立上了一塊木牌子——機器修鞋、改尖換底、價格公道、保證質量。
沒有顧客上門時,諾潔大染房是非常安靜的,除了電熨斗從衣物上壓過的滋啦聲和軋鞋的機器聲,就再聽不到別的聲音。佳惠和成發(fā)都是聾啞人。屬于佳惠的半間掛了好多的衣物,剛收了活準備洗的、洗過后準備熨燙的、各項程序都已經做好專等顧客來取的,都那么在店鋪里掛著。她就在這些衣物的縫隙間工作。而成發(fā)呢,多數(shù)時候是在那臺一人多高的機器后面忙。第一次走進鋪子里的人,往往找不到店鋪的主人,就會猛然產生一個錯覺,以為自己哪一步邁錯了,踏進了一間魔法屋,電熨斗和修鞋機器都被施了法術,在自己主動工作。來人就會茫然地愣上幾秒鐘。很快,佳惠或成發(fā)迎出來,沖來人點點頭笑一笑,指一指柜臺上的價目表。他們的各項服務都是明碼標價的,無需講價,講了他們也會沖你搖搖頭,笑一笑,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不見你說了些什么。
手頭的活都干完了時,兩個人也會聊聊天兒。坐在各自的柜臺后,躲閃著那些垂下來的衣服,擎起雙手沖著對方比劃幾下子。他們誰也沒學習過通用的手語,比劃的都是自創(chuàng)的路數(shù),聊的也多是些簡單的話題。開始時,也鬧過一些小誤會。佳惠指指成發(fā)的鞋,再指指那臺修鞋的機器,意思是問他自己的鞋壞了是不是也用這機器修。成發(fā)呢,就理解成了修多少雙鞋才能買回那臺機器,在心里算了好半天,才用手比劃了一個數(shù)字。佳惠先是愣一下,旋即就明白成發(fā)會錯了她的意思,止不住就笑了。只有笑容,沒有笑聲,笑像一朵花似的,在佳惠的臉上靜靜地綻放開。成發(fā)也就知道自己弄錯了,臉一紅,羞澀地撓撓腦袋。不久后,他們的交流就順暢了,不管一個人想說什么,另一個馬上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若是正趕上一個人不在鋪子里,恰好來了找他(她)的顧客,另一個人就會替對方接待一下。洗衣物修鞋的,取衣物取鞋的,都從未出過一次差錯。等離開的人回來時,比一個簡單的手勢,就心領神會了。
他們合租一間鋪子,配合得如此默契,又剛好都是聾啞人,經常就會有人將他們錯當成夫妻,看看佳惠,再瞅瞅成發(fā),嘖著嘴說:“你們兩口子,這生意做得可真不錯?。 眲e人說什么,他們當然都聽不到,但他們從那人臉上的表情看出了話里的意思。最初遇到這情況,兩個人都很緊張,一齊紅了臉,急忙搖頭擺手地解釋。但解釋來解釋去,人家卻往往并不相信。后來,兩個人就懶得去解釋了,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別人愿意咋說,就隨他們說去吧!再有人說他們是夫妻時,兩個人就都沉默著,有時候還會穿過衣物的縫隙飛快地交換一瞥會心的眼神。若是成發(fā)的老婆剛好在店里,聽到有人這么說,就會嘻嘻地笑著指指佳惠,再指指成發(fā)問那人:“你說她是他老婆,那我是他什么人?”對方意識不到是自己弄錯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呀,和我一樣,也是顧客,不是來洗衣服的,就是來修鞋的。”這時候,佳惠就坐不住了,從柜臺后站起來,把成發(fā)的老婆和成發(fā)拉到一起,沖人家做一個手勢。做這些事時,佳惠的臉始終都通紅,額頭上還會急出一層汗。成發(fā)的老婆見佳惠這樣,笑得就更開心了,反過手來,一下捉住佳惠的手,硬把她往成發(fā)的身邊拉。直到佳惠急得直跺腳,眼睛里就要流出淚來了,成發(fā)的老婆才罷手。私下里,成發(fā)不止一次告訴過老婆,下次別再拿佳惠開玩笑,但一到了下次,成發(fā)的老婆照樣還是會玩這個惡作劇。成發(fā)就非常不歡迎老婆來店里。阻攔了幾次后,成發(fā)的老婆就撇撇嘴,斜著眼睛看看成發(fā)比劃著說:“不愿意讓我去,是不是你們倆真有點兒什么事?”成發(fā)氣得跳起來,跺著腳,指天劃地起誓,硬拉著老婆到窗口邊,拍拍自己的腦袋再指指窗外馬路上的汽車,意思是說,撒謊就讓車撞死。
其實,不怪人家會把成發(fā)的老婆當成顧客,她和成發(fā)看起來真的不太像兩口子。她長得漂亮,打扮得也很時髦,雖然也是個殘疾人,但乍看之下,沒誰能發(fā)現(xiàn)她哪里有殘疾。仔細端詳一番,才會發(fā)現(xiàn)她的左眼不太對勁,她的左眼是一只義眼,已經達到了以假亂真的程度,就連商場負責招聘的都沒發(fā)現(xiàn)問題,讓她順利地做了營業(yè)員。也正因此,成發(fā)就有些怕老婆,處處都遷就她。
成發(fā)攔擋不住,他老婆就像過去一樣經常去店里。有時候是拿著自己的衣服去讓佳惠洗,有時候是把鞋扔給成發(fā)讓他去修,更多的時候是去找成發(fā)要錢。她好打扮,習慣了用高檔化妝品,穿時新的衣服,這些東西顯然都要用錢去買。她工作的商場也在四馬路上,和諾潔大染房相隔不過幾十米,抽個空子就走來了,進了門也不說什么,把一只手攤開放在成發(fā)的柜臺上,成發(fā)就乖乖地把錢放進那只手里。如果覺得錢少,成發(fā)老婆的那只手就不肯收回來,手背輕輕在柜臺上磕幾下,成發(fā)就再次把錢放進去。她找成發(fā)修鞋,當然是不必給錢的,找佳惠洗衣服,也從來沒有提過錢的事,好像佳惠就理所應當?shù)卦撟屗硎苊赓M服務。成發(fā)呢,當著老婆的面也不提錢的事,等老婆一走,就趕忙把錢擺在佳惠的柜臺上,價目表上是多少,就給多少。佳惠不肯收,把錢送到成發(fā)的柜臺上。成發(fā)就抓起錢,再一次送回來。兩個人無聲地拉一會兒鋸,往往成發(fā)就會站起身,把錢抓起來,用兩只手抻平,做出一個要撕破的動作,然后重重地把錢拍在佳惠的柜臺上。佳惠就屈服了,臉一紅,把錢收進柜臺下一只鐵盒子里。蓋上鐵盒子的蓋子后,佳惠會輕輕地搖搖頭。這搖頭的意思,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是怪成發(fā)不該硬把錢給她?還是為成發(fā)娶了那樣一個老婆而鳴不平?兩個意思似乎都有。收了成發(fā)的錢,到午飯或晚飯時,佳惠就會指使女兒端過一樣菜來給成發(fā)。
每天午飯和晚飯時,店鋪里總是顯得非常熱鬧,因為有了小學生諾潔。成發(fā)的老婆是不來店里吃飯的,午飯不來,晚飯也不來,她嫌店里的味道不好,熨衣服的蒸汽味和鞋臭味,讓她每次進店都會把鼻子捂起來,更別說在這里吃東西。諾潔就在對面的四馬路小學上學,讀二年級,小姑娘長得漂亮還聰明伶俐,店里有了她,就仿佛有了歡樂的源泉,只要她一進店門,歡樂就會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每天午飯和晚飯時,佳惠的臉上就綻開一朵花,成發(fā)的臉上也會綻開一朵花。
那時候,為了諾潔上下學方便,佳惠母女吃住都在店里。屬于佳惠的東半間迎著門擺的是一張柜臺,柜臺后是掛起來的衣物,衣物后并排擺著干洗機和洗衣機,緊貼著機器從棚頂上垂下一道布幔子,一張單人床就隱藏在幔子后,靠著床用細木工板封閉出一個小空間,這就是廚房了,佳惠每天在這里做早午晚三頓飯。諾潔出事后,佳惠先是把床拆掉了,不再住店里,那間小廚房卻還保留著。又過了一段時間,廚房也拆掉了,佳惠就和成發(fā)一樣每天不是從家里帶來飯菜,要不就是隨便買點什么東西對付著吃。
雖然學校和店鋪之間只隔了一條馬路,但每當諾潔上學放學時,佳惠總是顯得非常緊張,過馬路去接,再送過馬路去。四馬路是很繁華的,每天從早到晚路上的車都川流不息。多數(shù)司機開車都很小心禮貌,知道這里有學校,就先放慢了速度。但也有些司機蠻橫無理,跟馬路殺手似的,偏要把車開得飛快,還一路把喇叭按得嘀嘀響。佳惠的擔心并不是多余的。但諾潔對媽媽的小心卻不以為然,即便是佳惠去接去送了,她往往也不肯讓媽媽牽著自己的手,抽個空子就飛跑過馬路。佳惠喊不出來,只能在后面干著急,等到她急三火四也過了馬路,抬頭一看,諾潔正沖著她做鬼臉呢!為這事,佳惠沒少教訓諾潔,還打過她幾次。諾潔挨了打罵,就抹著眼淚貼到成發(fā)身上讓他評理。成發(fā)看看佳惠,她正板著臉坐在柜臺后生悶氣。成發(fā)再看看諾潔,抬起手在孩子的頭頂上摩挲一下,比一個手勢,意思是讓她聽媽媽的。諾潔就氣得嘟起嘴,指指成發(fā),指指佳惠,再指指自己的鼻子。孩子的意思兩個大人很容易就看懂了,說的是他們倆是一個鼻孔出氣兒的,成發(fā)和佳惠互相看一眼,就都無聲地笑了。佳惠不再生氣,踅進廚房里,一轉眼,飯菜的香味就隨著她從廚房一路飄到柜臺上。店鋪太小,吃飯時佳惠是不擺餐桌的,她的柜臺就成了餐桌。開始,把飯菜擺好了,佳惠都會讓一讓成發(fā),她自己讓,也指使諾潔讓,不論誰讓,成發(fā)都是不停地搖頭,三口五口就把自己的飯吃完,抹抹嘴,逃跑似的躲到修鞋的機器后。后來,佳惠就不再讓成發(fā)了,把菜每樣撥出一部分,示意諾潔給他端過去,這樣一來,成發(fā)就不好再拒絕了。但吃佳惠的菜時,他顯得非常羞澀,就像第一次跟著大人參加宴席的小男孩似的,眼睛不敢看別人,也不敢盯著盤子里的菜,該盯著哪里呢,自己也不知道。佳惠看到他這樣子,就用胳膊肘悄悄捅捅諾潔,母女倆就會心地一笑。諾潔吃得總是很快,馬馬虎虎地抹抹嘴,把碗推開,就蹦跳著出了門。上學的時間還早得很,小女孩兒把皮筋系在店鋪門前的兩棵柳樹上,自己一個人跳著玩。佳惠見了,就急急忙忙地要往外跑,成發(fā)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佳惠就手舞足蹈地解釋,但怎么解釋成發(fā)也看不懂。佳惠就找出紙筆,飛快地寫下一行字。原來,她是擔心剛吃完飯就運動,會造成消化不良。成發(fā)看明白了,就趕在她前面走出門,拉起諾潔的手向東或者向西走,回來時,諾潔的手上就會多一樣吃的東西。走到店鋪門口時,東西差不多就吃完了,皮筋還在樹上系著呢,諾潔就接著跳起來。小女孩兒梳著一對羊角辮,身子跳起來,兩根小辮子也跟著跳起來,出奇地招人喜歡。成發(fā)回到店鋪里,隔著玻璃門站在他的柜臺前看得發(fā)呆,轉回身時才發(fā)覺,佳惠也在她的柜臺前看得發(fā)呆。兩個人互相看一眼,就會心地一笑。
佳惠從未提起過諾潔的爸爸,成發(fā)也從未想要問過。在成發(fā)看來,這些都是個人的秘密,就像他和佳惠誰也沒向對方說起過自己是如何聾啞的一樣,都是只能留在自己的心里,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的事情。但成發(fā)這樣想,有些人卻并不這樣想。他們鋪子東邊賣土豆粉的胖女人,西邊開文具禮品店的瘦老太太,就對諾潔的爸爸非常感興趣,幾次纏著佳惠刨根究底地問,佳惠不理,裝作聽不懂她們的意思,她們就轉而去問小女孩兒諾潔。拉著諾潔的小手,親熱地拍幾下,問:“咋總不見你爸爸來店里呢?”諾潔眨眨眼睛,反問:“爸爸是啥東西呢?”對方聽她這么說,吃驚得把嘴巴張成獅子口:“這孩子,連爸爸是啥都不知道嗎?”諾潔老實地點點頭。對方說:“爸爸不是東西,是個人,一個男人,他和你們母女一個鍋吃飯,每天晚上都和你媽媽睡在一張床上?!边€說:“每個小孩都有爸爸,沒有爸爸是不可能的事。”諾潔轉轉眼珠,在心里已經想到了一個人,就是成發(fā)。但她知道,成發(fā)叔叔晚上是不睡在店鋪里的,更不會和媽媽睡在一張床上,和媽媽睡一張床的是她自己。所以,她就不敢確定成發(fā)是不是自己的爸爸。
這天晚上放學,諾潔是哭著回來的,一進門就問佳惠爸爸在哪里,還哭著喊自己不想當小野種。佳惠開始沒明白女兒的意思,等到明白過來了,就用雙手掩起臉,無聲地哭。成發(fā)走過來,寫了幾張紙條,問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來諾潔這天下午在學校問了幾個同學,人家都有爸爸,有一個同學還對她說沒有爸爸的孩子就是小野種。成發(fā)又問諾潔為啥要問這件事,諾潔就說了左右兩個鋪子里的人問她爸爸的事。成發(fā)知道了原委,氣得額頭上暴起了青筋,用很粗的黑筆在兩張紙上分別寫下了一行字,出門就去了左右兩家店鋪,進門啥也不說,啪的一聲就在柜臺上拍下一張紙,然后推開門就走。胖女人和瘦老太太好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這個啞巴成發(fā)抽的是哪根筋。就去看紙上寫的字,不偏不向,寫的都是:以后不許再問諾潔的爸爸。胖女人和瘦老太太湊在一起,交換看了紙上的字,就不約而同地沖地上呸地吐一口,瘦老太太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迸峙松裆窆砉淼赜酶觳仓馔蓖彼?,腦袋向成發(fā)和佳惠的店鋪方向扭一扭,把厚厚的一副嘴唇湊到瘦老太太的耳朵邊:“未必是多管閑事,那倆人成天到晚在一起,沒準真有點兒啥事呢!”瘦老太太也猛然反應過來,雞啄米似的點頭:“現(xiàn)在的人也真沒準,俺家那老不死的,六十多了,還總惦記著找小姐呢!”胖女人一拍大腿:“誰說不是呢,俺家那個缺大德的,狗屁能耐沒有,兜比臉都干凈,也偷偷摸摸地給騷娘兒們發(fā)短信呢!”兩個人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離了題,又不約而同地把話扯回來,用手向隔壁的店鋪指一指,同時向地上狠狠地吐一口。
這些事,成發(fā)和佳惠當然是不知道的,即便這些話是當著他們面說的,他們也很難領會出話里的意思。也算是好事吧,他們用自己的方式在店鋪和外界之間修起了一道墻,這墻讓他們遠離了繁華和喧囂,遠離了是非和世俗,他們就躲在那道墻后面,安靜無聲地做著自己手上的事。
但從這事以后,諾潔就正式提出來放學和上學不要佳惠接送了。女兒的意思,佳惠心里明白,孩子是怕有同學問起,為什么總不見爸爸接送?這個問題,諾潔沒辦法回答,佳惠當然也沒辦法回答,就只能聽女兒的,讓她自己走。諾潔每天要過四次馬路,早晨一次,中午兩次,晚上一次。每當諾潔過馬路時,佳惠就顯得非常緊張,兩只手握成拳頭,眼巴巴地站在玻璃門后看,直到諾潔平安過了馬路,才會長長地出一口氣。成發(fā)看在眼里,就主動向佳惠提出來由他接送諾潔。佳惠很感激地同意了。開始,諾潔也非常高興,而且過馬路時還同意成發(fā)拉著她的手。但幾天以后的一個中午,還沒到上學時間,諾潔忽然自己跑過了馬路,沒有等成發(fā)去送她。下午,佳惠打開裝錢的鐵盒子時,從里面找到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媽媽,同學們都笑話我找不到親爸爸,找了個啞巴冒充爸爸。佳惠看完了紙上的字,心就尖銳地疼了一下,渾身顫抖著,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一滴追著一滴地砸到柜臺上。成發(fā)走過來,也看了紙上的字,好像當頭挨了一悶棍似的,一下跌坐在柜臺后的椅子上。兩個人誰也沒說什么,看著對方發(fā)了好一會呆。只有這時,他們才感覺到,原來無法真正地遠離外界,外界是把尖銳的錐子,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扎穿他們的那堵墻,讓他們的心受傷流血。
幾天后的傍晚,諾潔就出了事。一個剛從飯店喝多了酒出來的司機,開著汽車撞倒了諾潔。佳惠當時是眼睜睜地看到女兒被撞倒的,呀地發(fā)出一聲怪異的尖叫,就瘋了似的沖出門。成發(fā)發(fā)現(xiàn)不對,也緊跟著沖出了門。諾潔躺在血泊里,佳惠已經徹底嚇傻了,只知道跪在女兒的身邊哭。成發(fā)彎下腰,抱起諾潔就往旁邊的醫(yī)院跑。一路上,諾潔始終都睜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甚至還用雙手摟著成發(fā)的脖子仰起上身,在成發(fā)的耳邊說了兩個字。成發(fā)跑得飛快,感覺到女孩兒嘴里的熱氣吹到了他的耳朵上,讓他的耳朵有一種溫暖的酥麻。知道諾潔說了話,但他猜想諾潔說的大概是叔叔兩個字。其實,諾潔喊的是爸爸。說完了這兩個字,諾潔的小臉上就綻出了微笑,眼神暗淡下去,兩只胳膊也緩緩垂了下來。成發(fā)跑進急救室時,孩子已經停止了呼吸。
諾潔帶走了佳惠的魂兒,她常常癡呆似的發(fā)愣,手上的活干著干著就會停下來,傻傻地抬起頭,透過玻璃門看門前的馬路,幻想著還能看見諾潔像從前一樣蹦跳著跑進店鋪里。成發(fā)的心也始終揪著,想勸勸佳惠,卻又找不到什么法子,急得他常常用修鞋的鐵錘狠狠去砸撐鞋的鐵鞋托,砸得火星四濺,累得滿頭大汗,才停下手來。佳惠的心思不在活上,不可避免地就出了問題。熨衣服時忽然發(fā)起呆,手里的熨斗忘記了移動,把顧客的一條褲子燙糊了。褲子的主人是個蠻橫無理的女人,給賠償不行,偏要一條一模一樣的褲子。佳惠心里煩,也發(fā)了脾氣,一把將褲子扔在地上。那個女人就動了手,一巴掌扇過來。沒有打到佳惠,打到的是成發(fā),他見情況不對,急忙攔在了佳惠身前,巴掌落在他的肩頭上。那個女人沒有停手,另一只巴掌又掄了過來,這次落在成發(fā)的左臉上,打得啪的一聲響。成發(fā)沒有動,兩只胳膊張開,護住佳惠。那個女人見成發(fā)出頭,火氣更盛,抓起柜臺上的一把木尺,劈頭蓋臉打下來。成發(fā)不動,也不還手,就那么等著挨打。直到把木尺打折,那個女人才停下手。成發(fā)從地上撿起那條褲子,笑著遞上去,又另給了她一些錢,算做賠償,總算把事情了結了。
那個女人走后,佳惠看見成發(fā)滿臉傷痕,肩膀和脖子上都腫起了紅道子,額頭也滲出了血絲。她跑出門買回了藥水,把成發(fā)拉到里面的床邊,用棉簽擦他身上臉上的傷。擦著擦著,佳惠的手就不動了,忽然摟住成發(fā)的脖子痛哭起來。成發(fā)沒有躲開,抬起一只手攬住了佳惠的肩膀。佳惠的淚水落在成發(fā)的臉上,又順著臉頰流到他受傷的肩膀上。這是諾潔走后,佳惠第一次盡情地痛哭。
這以后,佳惠的情緒開始好起來,又能像從前一樣安心地干活了。只是面對成發(fā)時,佳惠的臉上經常會掠過一縷羞澀的紅暈。成發(fā)面對佳惠時,也會突然地一陣慌亂,幾次鐵錘都砸到了手指上。他們似乎都意識到了什么。幾天后,佳惠拆掉了那張床,晚上不再住到店鋪里,搬進了附近一間出租屋。成發(fā)心里清楚這是為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說。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從前的樣子,佳惠和成發(fā)又躲進了他們安靜的世界里,每天一東一西,各忙各的活。成發(fā)的老婆還像過去一樣,不時就會來店里轉一轉,要錢、修鞋或者洗衣服。只是每天中午和晚上,佳惠多了一件事,臨到放學時,她就會手里舉著一面自制的小旗站到路邊,保護那些學生們過馬路。但學生們往往并不聽她的指揮,另外她一個人也只能照顧到一邊,喊又喊不出,只能看著橫穿馬路的孩子們干著急。成發(fā)也想和佳惠一起站在馬路邊,但他沒有這個勇氣,幾次想從店鋪里走出去,最終還是放棄了。
佳惠是在一天下午發(fā)現(xiàn)那張紙條的。多年來,她已經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洗顧客的衣服前,總是先把每一個口袋都掏一掏,經常會有人馬馬虎虎,把什么東西忘在口袋里。佳惠發(fā)現(xiàn)了,就會把東西放在柜臺下,等顧客來取衣物時,一起交給他們。這些年她發(fā)現(xiàn)的東西,錢、單據、身份證、通訊錄、銀行卡什么的都有。這次她發(fā)現(xiàn)的是一張紙條。她本來沒想看紙上寫了什么,但紙條上的字很少,字寫得又很大,隨便一搭眼,上面的內容就一覽無余了。就是這么匆匆一瞥,讓佳惠的心一沉,拿起紙條又仔細看一遍,沒有錯,紙上確實寫的是:親愛的,今晚六點,金廈303。字明顯是一個男人寫的,而這張紙條,是從成發(fā)老婆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
整個下午,佳惠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翻來覆去地想,要不要把這張紙條交給成發(fā)。給呢,怕成發(fā)夫妻會因此鬧矛盾,不給,又替成發(fā)感到委屈。想來想去,她還是決定瞞住這件事,把紙條揉成團,悄悄扔進了柜臺下的垃圾袋里。無論如何,這紙條是不能再給成發(fā)的老婆了。
紙條扔了,這件事情卻不肯輕易從佳惠的心里過去,她不時地就會替成發(fā)擔心,怕將來他的家庭會出現(xiàn)什么變故。偷偷看一眼忙碌著的成發(fā),看上去他對此還渾然不覺,根本想不到老婆會背著他干些什么。佳惠就在心里為成發(fā)輕輕嘆一口氣。
佳惠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好久也不見成發(fā)的老婆再來店里,連衣服也不來取,而成發(fā)呢,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再和她聊天兒,沒事兒時就一個人坐在柜臺后發(fā)呆。佳惠知道出了問題,但成發(fā)不說,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問,只能在心里干著急。好幾次,她都想勸勸成發(fā),可成發(fā)總是低著頭,看也不看她,她就只好放棄了這個打算。一連好多天,諾潔大染房里變得更加安靜了,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安靜,安靜的下面隱藏著的是可怕的變故。佳惠常常會感覺到一種壓抑,時不時就會悄悄張開口,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成發(fā)住的地方離四馬路很遠,騎自行車也要近一個小時的路,但多年來成發(fā)從來都是早七點來,晚八點走,就連刮風下雨也沒有耽誤過一點活。成發(fā)的生意做得很踏實。這天,整個上午沒見成發(fā)來店里,佳惠就知道出事了。一個上午,她心煩意亂的,干什么事都不安心,又像諾潔剛離開時一樣,不時就抬起頭愣愣地去看那扇玻璃門,甚至忘記了要去馬路邊護著學生們過馬路。到吃午飯時,成發(fā)終于來了。他是搖晃著走進店門的,裹著一股濃烈的酒氣,剛一進門,就撲通一聲倒在了中間的過道上。佳惠驚訝地張大嘴巴,連拖帶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成發(fā)搬到店里面的紙板上。床拆掉后,佳惠在原來擺床的地方鋪了些紙板,放一些洗衣服的用品。成發(fā)躺下了,又掙扎著要起身,佳惠就用兩只手按著他的胸脯,不讓他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臉,比一個手勢,讓他睡一覺,說睡醒什么事都會忘記的。成發(fā)忽然抓住佳惠的手,把臉埋進她手里,無聲地哭起來。佳惠蹲在成發(fā)的身邊,眼淚也無聲地涌出來,一滴一滴落在成發(fā)的臉上。不約而同的,兩個人緊緊抱在了一起。不知過了多久,佳惠的雙腿已經蹲得發(fā)麻了,從成發(fā)的懷抱里抬起頭,她發(fā)現(xiàn)成發(fā)已經睡著了,鼻翼抽動著,臉上還掛著淚痕。佳惠看著成發(fā)笑了笑,抬起手輕輕擦干了成發(fā)臉上的淚,找來一條毯子蓋在成發(fā)身上,就安心地去干活兒了。
成發(fā)睡了整整一個下午,醒來后情緒好了許多,比劃著告訴佳惠老婆已經跟別人跑了。說著,他的臉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告訴佳惠他把老婆狠狠打了一頓,打得滿臉流血。佳惠吃驚地張大嘴巴。成發(fā)突然咧開嘴夸張地笑了,比了一個手勢告訴佳惠,是剛才在夢里打的。佳惠也跟著笑了,輕輕地推了他一把。
四馬路小學放晚學的時間到了,佳惠拿起那面小旗穿過馬路站在路邊,抬頭向馬路的對面一看,成發(fā)正和她相對站著,手里拿的是自己干活時穿的紅圍裙。兩個人隔著馬路比一個手勢,都無聲地笑了。
從這以后,每當中午和晚上放學時,佳惠和成發(fā)就會準時出現(xiàn)在路邊,每人手里一面小旗護著學生們過馬路?;蛟S是他們的行為引起了重視,有一天,市政部門在諾潔大染房門前的路面上畫了斑馬線。四馬路小學的老師和同學們,都親切地把這處斑馬線叫作諾潔斑馬線。這是全市第一處有名字的斑馬線,不知道在全國是否也是唯一的。
這些事,佳惠和成發(fā)都毫不知情,他們只是每天站在斑馬線的兩端,認真地舉起手里的旗子。不時地,他們便會隔著馬路,會心地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