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

從今往后，我再也不會和張暢一起出游。他是一個不負責(zé)任的人，我們出發(fā)的時候說好了，一定不能在海灘上做齷齪的事情，因為那里有很多陷阱。可是他暗地里違背了約定，最后把我身上的錢扒光了才能打發(fā)走那個粗陋不堪的女人。因此，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連吃飯、加油的錢都沒有了。我們僥幸地認為，這輛小排量的雪弗蘭憑著剩下的半缸油也能回到市里。但糟糕的是，到下津鎮(zhèn)的時候，車壞了，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動不了了。下津鎮(zhèn)屬于粵桂邊界的一個小鎮(zhèn)，歸廣東省管轄，之前我從未到過這里。偏僻、孤寂、簡陋，看不到幾間房屋，也好像沒有幾個人。幸好，鎮(zhèn)上有一間破敗的汽車修理鋪，鋪上只有一個瘦削得像根桉樹桿的師傅，他的左腿還是瘸的，走路時要用手按著它，讓人懷疑他是否有力氣打開車頭蓋。但他說話比較利索而且略見幽默。他說，像你這種使用期超過十年的舊車一旦壞了就很難拾掇，像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婦人摔跟頭連扶都扶不起來。我說，怎么樣也得修呀，要不，離市里還有近兩百公里，我們怎么回去呀？而且明天中午我得把車還給洪燭，他的表妹結(jié)婚要用他的車，我的五百塊違約金還押在他那里。師傅嘆了口氣說，把一匹死馬醫(yī)活最快也得大半天，大不了今晚我加班，連夜修好它。

此時已經(jīng)是黃昏，鎮(zhèn)上僅有的幾個路燈已經(jīng)暗淡地亮了。一輛開往市里的班車，肯定是最后一趟，呼嘯而來，張暢說沒有必要兩個人都耗在這里，晚上他眾多女友中的一個過生日，必須回去，話沒說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上了班車，留下我一個人。我發(fā)誓，從今往后，這個對電影一竅不通卻裝腔作勢的家伙不再是我的朋友，盡管過去也不是。

往下的時間，我得考慮修理小車的費用來源，當(dāng)務(wù)之急是解決肚子的問題。身上沒有足夠的錢買一只包子了，鎮(zhèn)上也沒有可用銀聯(lián)卡的地方。我開始想，在下津鎮(zhèn)我有什么親戚朋友，哪怕只是認識的人也好。頭腦里過了一遍又一遍，終沒有找到。給張暢打了一個電話，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起一個人來。

“你的前女友藍小蓮在下津鎮(zhèn)，好像就住在木器廠的背后。這是她十年前告訴我的。”

十多年前的事情我大概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但藍小蓮的名字還是依稀記得，一經(jīng)提起，她的形象越來越清晰。

先說一些私隱的事情。在那個窮困的年代，我的母親先后生了六個孩子，要命的不是沒有錢糧，而是母親的乳房太小，小得幾乎找不著，嗷嗷待哺的嬰兒的呼救聲變成村里最煩人的噪音。父親情急之下曾甩手給母親一耳光。這一記耳光成為父母日后矛盾源遠流長一直無法彌合的癥結(jié)。我的父母一輩子幾乎都在爭執(zhí)之中，沒有多少事情能達成共識，唯獨在我們兄弟娶妻標準上驚人的一致：要娶乳房大的，越大越好。這個標準開始是家庭秘密，后來成為公開的教條，最后變成了我朋友圈中的笑談和他們給我介紹女朋友的噱頭。藍小蓮就是這樣被送到我的面前的。

實際上十三年前夏天，我們一幫影迷在江濱茶樓左側(cè)的露天茶座喝茶聊天，聊得起勁的時候，張暢從側(cè)面橫刺過來，對我們噓一聲，大伙安靜下來。

“今晚，我要給李煜介紹第一個女朋友。”張暢陰陽怪氣地說，“她絕對符合李煜的納妾標準?！?/p>

張暢來不及回答他們爭先恐后的提問，往身后一招手，一個女孩從昏黃的燈光中走了過來。我們首先看到的不是她的臉孔而是薄襯衣掩映下碩大無比的胸脯。全場肅靜，目瞪口呆，繼而發(fā)出情不自禁的驚嘆。

她就是藍小蓮。她在靠近我的位置坐了下來，沒有羞赧，也沒有不自在，自信而落落大方。他們的目光依然停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胸脯正好高出桌子一點點，看上去兩只乳房被端放在桌面上，與兩只瘦小的茶杯平起平坐。張暢壞笑著當(dāng)著大伙的面對我說，從今往后，藍小蓮就是你的女朋友了，你一定要善待她。在大伙的起哄和附和中，藍小蓮就這樣成了我的準女朋友。這時候我才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一張很普通甚至算得上平庸的臉，皮膚偏黑，牙齒也不甚整齊，要命的是個子也不高……可是一美遮百丑——也許算不上丑，她跟著我來到了父母親面前。父母對她贊不絕口。這成了我繼續(xù)和她發(fā)展下去的唯一理由，名義上她成了我的女朋友，她很快便開始以我女朋友的名義出入在我的生活中，盡管我們連手也沒有拉過，更談不上肌膚之親。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藍小蓮覺得我和她還沒有初吻有點不妥，因此，她經(jīng)常有意無意地創(chuàng)造條件和氛圍。比如，她坐在我自行車后座的時候，極力用她的胸脯頂著我的背，讓我感覺到兩只火球在燙；我在球場上扭傷了腳，她給我敷藥的時候，故意用她的胸脯碰我的膝蓋；她給我的宿舍拖地板的時候，穿著低胸的裙子，弓著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這一切都讓我心動，說心里話，我真的喜歡大乳房，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對藍小蓮豐滿的若隱若現(xiàn)的乳房向往不已——后來我曾有多個女友，她們的乳房都是那么小巧玲瓏，加起來也比不上藍小蓮。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和她們每一次赤裸相見的時候我都會懷念藍小蓮。我的母親，因為我現(xiàn)在的妻子乳房過小，一直對我們耿耿于懷。妻子好幾次偷偷到上海做豐胸手術(shù)，每一次都鎩羽而歸，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經(jīng)常和我母親吵得雞犬不寧。但那時候我愛不上藍小蓮，因為藍小蓮不是我骨子里要的那種女人。在我的眼里，她很粗野、很淺薄、很不知廉恥。美就是美，丑就是丑，一美真的遮不了百丑。她不知道我的朋友在外面怎樣取笑我，損害我的尊嚴，我的仇敵知道我有一個患巨乳癥的女友后到處惡意張揚，讓我威信掃地，還添枝加葉的，要我臭名遠揚。這讓我很沒有面子。

我知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病叫巨乳癥。但這種病通常只會在歐美女人的身上發(fā)生，中國女人不需要那么巨大的乳房。當(dāng)我知道藍小蓮的巨乳是來自家族遺傳后，我決定與她分手。當(dāng)今超市里的奶制品琳瑯滿目，不再需要乳房也能將孩子養(yǎng)大，大乳房已經(jīng)成為身體的累贅。我跟父母這樣陳述理由。父親像當(dāng)年甩手給母親一記耳光一樣也以同樣的方式給我的臉留下了五個血淋淋的手指印。盡管如此，我還是暗下決心和藍小蓮分了。說是分手，實際上我們一直沒有親昵過，算不上分不分的，我是想斷絕與她往來，趁早撇清我和她的關(guān)系，好挽回我在朋友中的威望。藍小蓮肯定察覺到了我的心理變化，我看得出來，她要破釜沉舟了。有一次，我正在房間看第十三遍《北非諜影》，沉迷在赫本的美貌中。她溫情脈脈地來到了我的身邊，耐心地等我看完了電影，才靠近我，突然緊緊地摟抱著我。巨大的乳房牢牢地粘在我的身上，仿佛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不知所措。藍小蓮吻我的脖子。好癢，好潮濕。從脖子、到頭、到耳朵、到臉頰……她要和我接吻了，那瘋狂的架勢讓我無法回避，也不容我回避。我半推半就，我的嘴被她吸吮住了。她要吞食我的舌頭。她剝開我的衣服。她抓住我的手往她的胸脯里伸……我條件反射地掙脫了。我推開了她。她驚訝了一下，繼而要解開自己的衣服。一解開衣服，我便能看到她巨大的乳房。我趕緊打掉她的手，不讓她動她的紐扣。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尷尬得要哭。但她還是想再試一次。

“不要解開你的衣服！”我吼了一聲。

藍小蓮嚇呆了。我很快后悔羞辱了她。

“你不能這樣，藍小蓮?！蔽艺f。我想告訴她，我要和她分手了。

藍小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整理了一下衣服和頭發(fā)，轉(zhuǎn)身離開了。我從窗口上看到她騎車騎得瘋快，秀逸的頭發(fā)往后飄揚起來，像一面漆黑的旗幟。

就這樣，我和藍小蓮徹底脫離了關(guān)系，像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在朋友們當(dāng)中，我的自尊和威信又回來了，我又可以和他們平等地談?wù)撆?。第二年，我有了新的女友，她的乳房大小很正常，一個正常的女人。藍小蓮所在的一家國有企業(yè)迅速倒閉了，她下了崗，聽說年底嫁人了，嫁到鄉(xiāng)下去了。這讓我如釋重負，她離我越遠，我就越安心似的。果然，十多年過去了，我，包括我的朋友都聽不到她的一點消息，好像她已經(jīng)永遠消失了。事后，張暢曾異常陰險地告訴我一個秘密，藍小蓮之所以對我發(fā)起攻勢，是想在她下崗之前和我結(jié)婚，然后留在城里，為我生下一群孩子，可是她功虧一簣。

我找到了木器廠。工人們已經(jīng)下班。我向一個婦女打聽藍小蓮的住處。

“我不認識什么藍小蓮?！彼拄?shù)鼗亟^了我，“……她是怎樣的人？”

我說：“怎么說呢，個子不高，胸脯很大……”

“哦，你說的是大奶婆！”她往右側(cè)的房子一指，“她就住在那里?！?/p>

那是一間簡陋的一層磚瓦結(jié)構(gòu)房子，屋前堆放著很多雜物，幾只雞鴨，三個孩子在汲水。

我走過去，對三個孩子說：“我找藍小蓮?！?/p>

三個孩子怔怔地看著我，其中一個孩子似乎對我抱有高度警惕，他大聲地說：“你找我媽有事嗎？難道她也欠了你的錢？”

我說：“我是你媽的朋友，她沒欠我的錢，我只是來看看她。”

一個女人從屋里出來。從那豐腴不減當(dāng)年的模樣來看，毫無疑問，她就是藍小蓮，盡管她的面容已經(jīng)枯黃，身體更加肥胖，穿著紊亂得不成體統(tǒng)，甚至遮掩不了臃腫的肚臍。她想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去重整容裝，至少把臉上的塵土洗去，梳梳頭發(fā)，換一套像樣一點的衣服……可是她來不及了。

“藍小蓮?！蔽医凶×怂?。

“你怎么來了？”藍小蓮怯怯地說。

“順便來看看你，十多年了，我應(yīng)該來看看你。”我說。

藍小蓮讓我進了屋里?；璋档姆块g亂七八糟的，顯得狹窄、壓抑。我坐到沙發(fā)上，藍小蓮慌亂地為我找茶杯——努力了好幾次，她實在找不出一只拿得出手的茶杯。我說：“不用了，你做飯吧，今晚我要在你這吃飯?！?/p>

藍小蓮一下子從窘迫中解放出來，愉快地答應(yīng)著做飯去。出了門，對那三個高矮不一的孩子說：“去爸爸那邊要點錢，到菜市看看還有什么能招待客人的?！?/p>

三個孩子呼啦一下跑開了。

我環(huán)顧著藍小蓮簡陋的家，心里有點不是滋味。藍小蓮怕我悶，打開電視機讓我看。能收到的全是粵語電視節(jié)目，我聽不明白，百無聊賴，隨便從廢紙堆里找一些舊報紙來看。藍小蓮就這一會功夫，竟迅速梳理了頭發(fā)，換了一套嶄新的衣裳，白襯衣、藍褲子，有些褶皺，遠遠便聞到樟腦味，而且很不合身，褲子顯得肥大，襯衣卻顯得局促，捉襟見肘，主要是因為胸脯拉扯了太多的衣料。與十多年前相比，藍小蓮的乳房已經(jīng)明顯下垂，像兩只掛在胸前的喪失了斗志的敵人的頭顱。藍小蓮在隔壁的廚房里做飯，時不時過來看一下我，也不說話，笑一笑便走，似乎是讓我看一眼她迅速改觀的形象，甚至讓我看看她與十年前相比風(fēng)韻沒有太多的減少。從我的眼神來看，她以為她的目的達到了，開始恢復(fù)自信和得意。

“我的生活水平并不差，我一家生活在鎮(zhèn)上；你也看到了，我生了三個孩子，只要我愿意，我還能多生三個?！彼{小蓮說。

我還來不及奉承，藍小蓮又轉(zhuǎn)回廚房去了。

三個孩子興高采烈地回來，走在最前面的是大兒子，手里提著一袋子肉，直奔廚房。另兩個孩子在門外看我。我口袋里實在拿不出什么零食分給他們，為此我感到丟臉。但是兩個小孩也沒有鄙視我的意思。

“我在電視上看見過你?！弊钚〉氖桥?，她自信地說。

“是嗎？”我說，“不可能吧，是你記錯了?！蔽覐臎]上過電視，我只給電視臺寫過串詞。

“就是你，牙膏廣告上的那個人就是你，牙膏胖子！”小女孩任性地說，且不容置疑。

我只好說：“這個，可能是的。”

小女孩欣喜地去告訴藍小蓮：“屋子里那個人就是牙膏廣告上的那個胖子，他的牙齒果然很好看。”

藍小蓮吆喝了一聲，小女孩竟跟藍小蓮爭了起來。我只好去解圍：“她說得對，我就是那個牙膏胖子?！?/p>

我們吃飯的時候話不多，藍小蓮不斷地給我夾菜，令三個孩子大為不快。還不等他們吃飽，藍小蓮便支走了他們，用不容反駁的語氣給他們下了三道命令：

第一、把飯送給爸爸；

第二、然后去胡蘿卜家把作業(yè)做完；

第三、今晚有客人，你們就在胡蘿卜家里住，明早和胡蘿卜一起直接去學(xué)校。

只有兩間房子。我準備睡在孩子們的房間里。

孩子們對我越發(fā)不滿，走出好遠了還回頭對藍小蓮說，媽，別讓牙膏胖子壓壞我的玩具。

藍小蓮和我回到孩子們的房間里。天已經(jīng)暗了，小鎮(zhèn)安靜下來，除了公路外偶爾傳來幾聲汽車的轟鳴，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

“你丈夫在哪里？”我說。

“在汽車修理鋪，那個瘸子就是。晚上他不回來，聞到他身上的汽油味我會吐?！彼{小蓮說，“我前后吐了三次，每吐一次給他生一個孩子，我不愿意再為他吐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局促不安。

“你沒有聽明白？”藍小蓮說，“晚上我丈夫不回來?！?/p>

我聽明白了。

“十三年前你沒有那么胖，那時候沒有人叫你胖子?！?/p>

我的確比十三年前胖了很多。干我這一行的都是胖子。

“你為什么十三年了才來看我？你為什么又要來看我？”

“我是順路的?！蔽艺f，“本來我早就應(yīng)來看看你的，但張暢剛才才告訴你在下津鎮(zhèn)，你一直都在下津鎮(zhèn)嗎？”

“嫁到下津鎮(zhèn)前，我在市里。我以為我一輩子都會留在市里的。”

“你的丈夫也不錯，會修理汽車。”

“我丈夫性格很好，人緣也好，在鎮(zhèn)上是出了名的老實人，但沒有人敢欺負他。他晚上不回來——他經(jīng)常在鋪子過夜，半夜里也有人請他修車。在市里找不到像我丈夫那樣可靠的男人?！?/p>

“看得出來，他是這樣的人。你真有福氣?！?/p>

“你們那些朋友都好吧？張暢也好吧？”

“都好，只是黃高成死了——你還記得黃高成嗎？”

“記得，那個到處誹謗我有巨乳癥的瘦竹竿，他真死了嗎？還那么年輕?！?/p>

“車禍死的。陳小皮離婚了，王孫到了美國，方向盤升任稅務(wù)分局局長了?！?/p>

“一幫狗東西！不死的都過上了好日子?！?/p>

“他們確實很混賬，吊兒郎當(dāng)?shù)??！?/p>

“聽說你編電影了，叫編劇是吧？現(xiàn)在你有地位了，我早就知道即使在北京你也能混出人樣來……”

“沒有，剛剛開始，一切才剛剛開始，這一行也不好混，甚至比不上修理汽車?！?/p>

“你不用謙虛，糊弄不了我，別以為鄉(xiāng)下人什么都不懂?！?/p>

我們沉默了一會。大概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我丈夫晚上不回來?！彼{小蓮說，“我很少讓他碰，他手上的汽油味洗一百遍也洗不掉。他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汽油?！?/p>

“你丈夫是一個可靠的人?！蔽艺f。

“他確實很可靠?！?/p>

又是一陣緘默。但她的胸脯有了新的變化，開始顫抖了，也就是說，她有些激動了。也許。

“你知道那時候我多么愛你嗎？李煜，愛得快要死了。如果你是一輛汽車，我寧愿被你撞死。但你躲掉了，拐彎了——我哪怕成為你的輪胎也成?！彼{小蓮?fù)蝗晦D(zhuǎn)移了話題，說得勇敢、率真，單刀直入，讓人無法躲閃。

我敷衍說：“是嗎？”

“我從看到你第一眼開始就認定你是我的丈夫，可是你放棄我了，到手的福分被你當(dāng)香蕉皮扔掉了?！?/p>

我說：“真遺憾……”

“我們中間只隔著一層紙，那層紙在你身上。”

我說：“大概是吧?！?/p>

“你是一個傻瓜……你為什么害怕乳房？”

我支吾著不知如何應(yīng)答。

“我丈夫可不像你那樣害怕乳房，但是我不給他碰……他手上的汽油味洗一百遍也洗不掉——女人的乳房像黃瓜藤上的嫩花，一碰到汽油就要枯萎?！?/p>

我說不上話。編劇的時候，我害怕寫人物對話，我不擅長對話。

“你現(xiàn)在還害怕乳房嗎？”藍小蓮說。

“什么？”我像剛醒過來一樣?！拔艺f你現(xiàn)在還害怕乳房嗎？”藍小蓮火辣辣的貓眼一樣的眼睛盯著我，非要我作出明確的回答不可。

“不……那么害怕了?！蔽艺f。

“那你，”藍小蓮關(guān)上了門，“摸一下吧?！?/p>

什么？其實我心里明白，但畏縮不前。藍小蓮迎上來，抓住我的手，要通過肚皮底往上送到她的胸脯里去。我本能地把手縮回來。

“你到底還是害怕。”藍小蓮很失望，“跟十三年前一樣?！?/p>

藍小蓮橫亙在狹窄的通道上，我像一個無路可逃的小偷。

“如果十三年前你摸了它，我就是你的人了——你為什么不摸一下呢？”

“你為什么不摸一下它？”

“我看得出來，你害怕，你究竟害怕什么？”

“……我告訴你，我騙了你，我現(xiàn)在過得很不好，你看到了，我住的是什么地方？哪怕我住在市里的廁所也比住在這鬼地方強。我不應(yīng)該過得這么壞的，是你們在市里敗壞了我的名聲，你們現(xiàn)在都過得很好，即使黃高成死了也比我好。我一直想到城里生活，天天都想，但恐怕等到我死了才能……你母親還記得我是吧？”

“我就不明白，乳房有什么可怕的？你究竟害怕什么？”

“我丈夫并不可靠，他賺的錢還不夠買鹽，一個廢物，他沒有資格碰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本來屬于你的，十三年來，我一直給你留著，不信你聞聞，我的乳房沒有汽油味……”

“你為什么不說話……”

“你不摸一下它，我這一輩子都會想不通你為什么害怕乳房，來，李煜，你把你的手伸進來……”

我被逼到了墻角，無處可退。藍小蓮重新抓住我的右手，閉上了眼睛。我的右手交給了她，任憑她擺弄。此時此刻，眼睛是多余的，我也讓它閉上了。我的右手摸到了她的左乳，又摸到了她的右乳。上上下下，像在兩座高山中來回爬行。她抓我的手偶爾松一下，我想把它收回來，她卻及時地重新抓緊，如此反復(fù)。我的右手在冒汗，在喘氣。

藍小蓮睜開眼睛：“除了大，還有什么不一樣嗎？”

我慌亂地搖搖頭。

“那你為什么害怕呢？”

我感覺到屋子外有腳步聲。我很緊張。但實際上屋外可能什么也沒有。

“現(xiàn)在你還害怕嗎？”

我害怕得想呼救。藍小蓮卻越來越興奮，力氣突然大得嚇人，要將我的手穿過她的胸膛，一直伸到她的心里去。腳步聲似乎越來越緊。像千軍萬馬。

我終于憋不住了，掙扎著要逃出來。但藍小蓮仍不肯放開我的右手，鎮(zhèn)靜而溫順地看著我，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滿是雀斑的臉上依然有當(dāng)年的自信和矜持。我聞到了她身上的汽油味，濃烈得嗆人，仿佛要燃燒起來了。我得逃了。

我的車大概修好了。我想。即使還沒有修好，我還是應(yīng)該去看看我的車，如果還沒修好，我就看著它，一直到天亮。

看樣子藍小蓮還有很多的話要說，即使一個通宵也說不完的。我怎么才能穿越她離開這里？

幸好，屋子外傳來了孩子們的喧鬧聲。他們回來了。

“媽，胡蘿卜家里沒有多余的床了，他家也來了客人?！?/p>

藍小蓮像泄了氣的皮球，悻悻地嚷道：“你們就不會改去洪三寶家？”

藍小蓮放開我的右手，趕緊開了門，三個孩子忐忑不安地站在門外。

“媽，你哭什么呀？”

“我沒有哭。”

“你明明哭了，媽，你害怕什么呀？”

我衣冠楚楚地走出來，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外面的空氣清新舒暢，四周的青山高聳到了天上。

我要到修理鋪上去。藍小蓮舍不得，卻不好在孩子們面前表露出來，巨大的胸脯一聳一聳地顫跳著，那樣子，不是生氣就是激動。

“替我向張暢問好?！彼{小蓮?fù)蝗还首饔淇斓卣f，“下個月，我到城里找你……們?！?/p>

我裝作沒有聽見。在黑暗中我看不到藍小蓮的面孔了。她也應(yīng)該看不到我。

估計是，孩子們鉆進了屋里，旋即又跑出來。

“媽，幸好那個牙膏胖子沒有壓壞我的玩具?！?/p>

我走出了好遠，可是還是聽得很清楚。因為這里的夜晚寂靜得讓人害怕。而那孩子如釋重負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像微風(fēng)從臉上輕輕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