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美
鴻門宴
勞美
1
警官老姜被中年男人迎面攔住。
中年男人四十出頭,卻面目老相,穿著臟舊,一腦袋的頭發(fā)又長又亂。他從老姜的眼神里似乎看出自己沒有被認(rèn)出來,就又問你是不是姜隊?老姜猶豫著點點頭。對方哈哈笑一聲,說,就是,我怎么會認(rèn)不出姜隊?老姜愣愣地猜想眼前這個人,卻一時沒有想起這個人到底是誰,叫什么名字,可心里會意了眼前男人若干年前的身份。他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說,哦,原來是你,真認(rèn)不出了。
當(dāng)時老姜身穿便裝,正走在醫(yī)院外的人行道上。
老姜做出如此反應(yīng)的目的,是想彼此說幾句客套話,之后,各走各的。老姜五十四歲了,在監(jiān)獄干了三十多年警察,在市區(qū)街道上偶遇一些從里面出來的人的情形很多,但類似情形往往是人家先認(rèn)出他,喊他一聲姜隊長,他就明了了對方的基本身份。里面的人,常年穿統(tǒng)一服裝,留光頭,或者寸發(fā),一般也不蓄胡子。從里面出來,一年幾年過去,一些人的頭發(fā)長長了,有的還蓄了胡子,穿著更是各式各樣,面貌一下子改變許多,完全一副舊貌換新顏。老姜大多時候不能及時辨出人家姓甚名誰,就皺起眉頭問人家的名字。老姜這樣想,自己性子直,脾氣也不好,作為隊長,對一些犯過錯誤的人總是嚴(yán)厲有余,讓其中很多人望而生畏,甚至懷恨在心,人家出來了,能在街面上大喊大叫姜隊長,主動與你說話,不得不讓自己從心里感到些許的欣慰。他皺起眉頭問人家的名字,人家就告訴他,或者還會附加一句,您忘了,您還關(guān)過我一次禁閉呢,或者說,那次我怎么怎么了,您氣得還踢我一腳呢。老姜立時就想起來了,接著,就關(guān)心地問對方目前怎么樣,結(jié)婚沒有,等等,分手時還不忘告誡人家要好好的,別讓我在里面再看見你。對方忙說一定一定,或者笑說,就是再進去了,也不能到您手下,您管得太嚴(yán)太狠,然后,嬉笑著道別??山裉?,今天這個上午,老姜情緒不好,甚至可以說糟糕,他本來滿懷希望來到醫(yī)院,卻心懷失落地從醫(yī)院里出來,剛才他的耳邊還不停地回響著劉小杰媽媽的話,忽然間遇到這個中年男人,他的確無心搞清對方到底是誰,他要及時擺脫對方,用心考慮一下接下來自己該怎么辦。
可眼前這個人對突然遇到老姜表現(xiàn)出的興奮和驚喜程度讓老姜深感意外。中年男人說,姜隊,我們今天見面真是有緣啊,我做夢不止一次夢到過你。老姜頓覺疑惑,渾身泛起一股暖乎乎又涼颼颼的感覺,臉上卻不得不夸張地擠出一些笑容來應(yīng)對男人的興奮和驚喜。
男人大概以為老姜對這次邂逅像自己一樣興奮和驚喜,他突然雙手拉住老姜的一只手,說,姜隊,今天怎么也要一起喝一口。說完,又抬臉看一下天,說,看,中午了,正是飯口。
如果僅聽前面一句話,老姜或許會斷然拒絕,他不會隨便接受一個從里面出來的人的邀請,再說他眼下還面臨著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哪有心情同一個尚不知道是誰的人聊天喝酒??芍心昴腥颂樋刺斓膭幼?,讓老姜以為人家一定是在客套,中午嘛,正是飯口,這個節(jié)骨眼不請曾經(jīng)的隊長吃個飯喝口酒太說不過去了。
老姜嘿笑一聲,隨口應(yīng)付說,謝謝你了,算了,大家都忙,以后有時間吧。
不,就今天,就今天中午,我什么事也不干了,您有什么事也往后拖一拖,誰到這個時候都要吃飯。中年男人的口氣竟堅定起來,還把你改稱了您,說完,又脅迫似的拽住老姜的一只手,說,咱這就走。
老姜倒吸一口涼氣,嘿,這人。
中年男人看出了老姜的猶豫,泛著紅血絲的雙眼亮了一下,說,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過去了,您千萬別以為我在動什么壞心思。
老姜皺起眉頭,他已經(jīng)斷定自己以前對這個人不怎么樣,彼此之間該是有過什么過節(jié)甚至齷齪。他不禁暗嘆,自己以前對哪一個有過好臉子呢?哪一個不是像耗子見了貓一樣怕自己,結(jié)個仇人也不足為怪,可眼下怎么辦,自己再不去,真還讓對方小瞧了自己,怕人家是鴻門宴。
哪里哪里。老姜看著對方說。
那就好,咱們走。中年男人果斷地說。
老姜被引著路,中年男人還時不時問問老姜的近況。老姜心不在焉地回答“挺好”或者“還好”。中年男人的臉像剛才一樣興奮得漲紅,對老姜的回答貌似認(rèn)可地點著頭。
從醫(yī)院門口的人行道,拐到一條繁華的商業(yè)街時,身邊的行人忽地就多起來,走神的老姜幾次竟硬邦邦撞在迎面行人的身上。他只得暫時把心思拉回來,仔細(xì)地跟著中年男人在潮水般的人群里左躲右閃,并偷眼看一下身邊這個男人。男人的頭發(fā)又亂又膩乎,滿臉的胡子好像一個月沒有刮,混濁的雙眼里透著血紅。老姜費勁地想,這個人到底是誰,怎么就想不起來了。
中年男人似乎對把老姜帶到一個涌動的人潮里有點不好意思,他幾次說,馬上就到了。
終于,中年男人閃出人群,站到了繁華街道外的一個胡同口,說到了。老姜看到這個胡同狹窄得并肩走兩個人都困難,還一眼望不到頭的細(xì)長。
中年男人在前走,老姜在后默默地跟著。走出一段,前者沒有繼續(xù)走向胡同的縱深處,卻把后者引到與胡同垂直交接的一條小馬路上。小馬路獨處一隅,僻靜得遠(yuǎn)離整個城市一般,但眼前路邊有一個小飯館,男人讓老姜先進去。等老姜走進飯館,男人就站在路上,掏出一個老舊的手機打電話。老姜站在門口里,一面塑料片子的簾子擋住了外面的蒼蠅,也擋住了男人望過來的視線。
老姜沒有應(yīng)答那個老板娘的招呼,他的耳朵被身后門口外壓低的聲音牽扯住了。他聽到男人在說,你們幾個都來,我在“接頭暗號”。老姜進屋時已經(jīng)瞄見了飯館的名稱叫“接頭暗號”,可當(dāng)他回身穿過簾子的縫隙再往外看那張臉時,渾身不禁一抖。
2
上午,老姜本來很容易地找到了劉小杰家的住址,可劉小杰家的鄰居說,劉小杰的父親住院了。當(dāng)時,老姜沒有覺出此行出現(xiàn)了這個小轉(zhuǎn)折就預(yù)示出當(dāng)初決定的錯誤,他倒以為這是個契機。到劉小杰家時,老姜空著手,他曾經(jīng)想過買點什么禮品,多少買一點,就不算失禮節(jié),可他最后還是猶豫著放棄了這個想法。聽到劉小杰父親住院的消息,他覺得這時再買點東西帶上,不僅不失禮節(jié),更重要的是合乎情理,讓他不失一個警察的面子。警察有求于人本不算什么有失面子的事,可有求于一個服刑犯人的親屬,于五十多歲的警察老姜,足讓他心里翻江倒海了兩天,兩天里,他都后悔了當(dāng)初沒有果斷處理掉董世昌那盆花。
董世昌已經(jīng)服刑十年,年齡也過六十了。他身材瘦小,走路時雙腿還有些顫。六個月前,董世昌從監(jiān)舍外的垃圾堆里撿回一棵僅剩一枝葉子的吊蘭花,又向隊長(監(jiān)獄里的主管警官)借來剪子,把保存的一個空飲料塑料瓶的瓶底部分剪下,當(dāng)成小花盆放了土,澆些水,將吊蘭花根插進去。董世昌把這盆花放在自己床下,兩個月后,吊蘭花竟然又生出三五枝新葉兒。同監(jiān)舍的犯人們時常蹲到董世昌的床前欣賞長了嫩綠新葉的吊蘭花。后來,董世昌又弄來一個邊沿殘破外壁印制著蘭花的青瓷小花盆。他把吊蘭花從塑料花盆里移進青瓷花盆,并把青瓷花盆放在監(jiān)舍的窗臺上,供大家方便欣賞。落進窗戶的陽光照著吊蘭花,顫巍巍的董世昌對吊蘭花百般呵護,吊蘭花的幾枝葉子眼看著寬大,綠油油起來,為四壁灰白的監(jiān)舍平添了一縷生機。開始,其他人對吊蘭花只顧欣賞,澆水?dāng)[弄僅靠董世昌一人。老姜進監(jiān)舍時曾看到花盆里的水滲在窗臺上,有時從窗臺上流向下面的墻壁。他告誡董世昌給花澆水時,把花盆弄到洗手間,等花盆里的水滲凈后再端回來放在窗臺上。董世昌這樣做了幾次,他顫巍巍端著花盆去洗手間,又端著花盆顫巍巍回來,但自覺有些費勁吃力。幾次之后,他不再端著花盆去洗手間澆水,而是等到需要澆水時,用飯盆盛些水來,小心地一點點地澆入花盆里,以免過多的水滲出盆底。但往往在他離開后,花盆里的水還是滲出一些,淌在窗臺上。老姜發(fā)現(xiàn)后,再次告誡董世昌,如果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把花處理掉。董世昌緊張著答應(yīng)決不會再影響監(jiān)舍衛(wèi)生,又開始每次端著花盆去洗手間給花澆水。老姜揣測到董世昌這個老犯人已經(jīng)很喜歡這盆吊蘭花,又看到他費勁吃力的樣子,就吩咐幾個年輕犯人幫助董世昌,并把辦公室一個花盆的盆托送給董世昌。
劉小杰是個白凈俊秀的年輕人,一個月前才入監(jiān)。幾天前,劉小杰站在窗前凝視窗外,回身時胳膊碰在花盆上,花盆當(dāng)即滾落窗臺下?;ㄅ铔]有摔破,只是有一些濕土灑出來。董世昌跑過來,劉小杰忙說,我來。他把灑出的濕土弄進盆里,把花盆又重新放在窗臺上,等他把地面擦干凈,卻聽董世昌站在窗臺前傷心地說,兩枝葉子折了。劉小杰過去看,的確有兩枝綠油油的葉子從中間折了。劉小杰不知道董世昌對這盆吊蘭花的喜愛程度,也不清楚董世昌對這盆吊蘭花付出的辛苦和小心,他覺得這個老犯人語調(diào)里的傷心有點小題大做,便不以為然地返身離開。老姜進監(jiān)舍時,發(fā)現(xiàn)吊蘭花兩枝葉片垂頭喪氣地掛在花盆的邊沿上,脫了臼一般。他問董世昌怎么回事,董世昌回頭指著站在一邊的劉小杰說,是他把花盆弄到地上。董世昌的語調(diào)里又帶出一股委屈,接著小聲說,連聲對不起都不會說。老姜知道董世昌心疼這盆吊蘭花,又向自己訴說了委屈,就想安慰一下這個老犯人。他問劉小杰,劉小杰說我是不小心。老姜說,那也要跟人家客氣兩句啊。劉小杰沒吭聲,還輕蔑地瞥了董世昌一眼,轉(zhuǎn)身向門口外走。老姜看著劉小杰吊兒郎當(dāng)?shù)纳碛埃咭宦?,常帶在嘴邊的那句話就冒了出來。劉小杰突然停在門口,他沒有回身,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焦奐把老姜叫到辦公室時,老姜才知道劉小杰告了自己。
焦奐是監(jiān)區(qū)長,比老姜小十多歲,他先遞給老姜一支煙,又掏出打火機給點上,才說,劉小杰找了我,說你罵了他,還說監(jiān)舍里的犯人都聽到了。老姜愣半天,才恍然大悟,嘿笑一聲說,這小子,我那哪是罵他。焦奐跟著問,不是罵,是什么呢?老姜把要放到嘴邊的煙停住了,怔怔地看著焦奐。焦奐微笑著看著老姜說,不是罵,是什么呢?老姜把煙在身邊的煙缸里拈滅,也暗問自己,對啊,不是罵,是什么呢?劉小杰,這龜兒子!他這樣想著,嘿嘿一笑,說,這小子,真較真啊。焦奐輕松了口氣說,是啊,不較真的,就過去了,遇到較真的,你那就是罵人。他要怎么樣?老姜問。焦奐說,他要你給他道歉。老姜瞪大了眼珠子,什么?你讓我給他道歉?焦奐一擺手,讓老姜別急,說,不是我讓你給他道歉,是人家劉小杰說你罵了他,他要求你給他道歉。還不都一樣!老姜說著,又認(rèn)真地看著焦奐問,你打算怎么辦?焦奐說,我能怎么辦?他很認(rèn)真的,我當(dāng)然要給人家一個說法。老姜把那半支煙拿起來,重新點上,吸兩口,才說,這龜兒子,我不可能給他道歉,我不道,他能把我怎么樣?焦奐說,你不道,過得了我這一關(guān),能過監(jiān)獄長那一關(guān)?老姜說,怎么,他還要把我告到監(jiān)獄長那里?他才來,能耐的他。焦奐說,監(jiān)獄長信箱就在樓道里,每周有專人來查看,你不知道?
老姜思前想后,還是答應(yīng)焦奐給劉小杰道個歉,自己如果咬定不給劉小杰道歉,盡管焦奐不會逼他,劉小杰呢,他既然能把事情反映到監(jiān)區(qū)長這里,也就有可能反映給監(jiān)獄長,近兩年,一些同事常被監(jiān)獄長或監(jiān)獄紀(jì)檢部門找去談話,甚至受到各種處理,那都是服刑犯人們通過監(jiān)獄長信箱反映上去的,監(jiān)獄長信箱就掛在犯人洗手間的墻壁上,哪個犯人都可以隨時把一封信放進去。自己干這個工作快一輩子了,幾十年都沒有被領(lǐng)導(dǎo)找去談過話,別因這點事擺不平,影響了一世的清名。道歉,說到家,一句話的事。道!大人不記小人過嘛。老姜這樣決定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倔脾氣這幾年真是改多了,與時俱進了。
焦奐把劉小杰帶到自己辦公室。老姜坐在沙發(fā)上,他沒看劉小杰,假裝看手里的一張報紙,其實在焦奐剛出去找劉小杰時他心里就開始怦跳得厲害起來,他想,自己什么時候心怦跳得這么厲害過?
焦奐嚴(yán)厲地把劉小杰批評了一通,說董世昌一個老年人為吊蘭花付出了很多辛苦,監(jiān)舍里的人也都非常喜歡那盆花,你給碰摔了,理應(yīng)給人家道歉,說句客氣話。劉小杰誠懇地承認(rèn)了錯誤,說我回去就給他賠禮道歉。焦奐說,姜隊長也承認(rèn)那天罵了你,主要是看到你的態(tài)度不好,但他不是故意的,那句話是他的帶口語,順嘴就溜出來的,這一點我可以作證,現(xiàn)在姜隊長誠心表示要給你道個歉。焦奐說完,就看老姜,老姜慢騰騰地放下手里的報紙,剛要鼓起勇氣琢磨著要說話,劉小杰卻說,監(jiān)區(qū)長,謝謝您,也謝謝姜隊長,我可以接受姜隊長的道歉,但我有一個條件。老姜立時把張開的嘴閉上,焦奐也把目光落在劉小杰的臉上。劉小杰說,我的條件不高,合情合理,以前人們都是這樣做的,就是姜隊長在哪里罵的我要在哪里給我道歉。焦奐看向老姜,老姜已經(jīng)開始瞇縫著眼睛看眼前的劉小杰。焦奐收回目光,問劉小杰,你是說?劉小杰說,監(jiān)區(qū)長,我要姜隊長在我們監(jiān)舍給我道歉,并且監(jiān)舍的犯人還要都在場。老姜突然騰地站起來,指著劉小杰的鼻子說道,你給我滾出去!劉小杰轉(zhuǎn)身就走,走到門口,回身說,我早看出來了,您根本就缺乏誠意。
年輕的同事侯青自告奮勇,對老姜說,道歉?道什么歉!簡直是笑話,您老先別急,我找他。
侯青果然找了劉小杰,他沒有把劉小杰叫到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劉小杰的監(jiān)舍。
侯青讓監(jiān)舍里的其他犯人先出去,然后關(guān)上門,對劉小杰一頓訓(xùn)斥。他說,姜隊長罵你什么了,罵你娘罵你八輩子祖宗了?不就是說你一句龜兒子嘛,這也叫罵嗎?你做錯了事,起碼的一點禮貌都沒有,沒大嘴巴扇你你就認(rèn)便宜了,就算是罵你,也該罵,再說,都是男人,都是爺們,男人爺們在一起哪個嘴里干干凈凈,你從小到大就沒罵過人嗎?都給人家道歉了嗎?劉小杰才入監(jiān)一個月,對監(jiān)區(qū)的一些隊長還沒認(rèn)清,更不了解眼前氣勢洶洶的侯青的脾氣,他聽著侯青的數(shù)落,半天才支吾著說,我罵過人,那是我的事,這次我做了錯事,他可以教育我,給我講道理,可以關(guān)我禁閉,可他是個警察,就是不能張口罵人。就算罵了你,你讓隊長給你道歉,你就高人一等了?侯青說。劉小杰畢恭畢敬地站在監(jiān)舍中間,說,我沒想高人一等,就是不容許人罵我,我在家爸媽都沒罵過我。所以,你爸媽把你寵到監(jiān)獄里來了,告訴你,你如果繼續(xù)堅持你的想法,以后的日子注定不好過。侯青說。劉小杰心里有些動搖了,他垂下頭,看了地面半天,抬起頭時說,我不信還會有人把我弄死。侯青冷笑一聲,弄死你肯定不會。
侯青回來見老姜,一臉的怒其不爭,說,這小子還挺犟,軟硬不吃,真是線繩串豆腐死活提不起來,你看著,我以后盯死他,他只要有一點兒錯誤我就狠狠收拾他。
老姜心想,那是以后的事了,眼前怎么辦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再說,侯青說因為這件事盯死人家,有點官報私仇,小氣了,這可不是他老姜的為人風(fēng)格。他說,算了吧老弟,咱別把事再弄出岔子來,還是我自己琢磨琢磨吧。
老姜琢磨了一天一夜,還是決意不在劉小杰要求的場合下給劉小杰道歉,他認(rèn)為,即使劉小杰向監(jiān)獄告自己,監(jiān)獄也不可能因他這樣一句罵而處理他。他干了三十多年這個工作,對工作敬業(yè),一絲不茍,前些年的工作方法方式走過極端,但效果不能說不好,如果監(jiān)獄因為劉小杰告他找他談話,他當(dāng)然可以誠懇地承認(rèn)錯誤,并表示以后堅決吸取教訓(xùn),改變粗魯?shù)墓ぷ鞣绞?,文明?zhí)法。至于劉小杰本人,他老姜就是不接受他的要求,一個新來的年輕犯人,能對一個在監(jiān)區(qū)上下有著良好威嚴(yán)聲譽的老警察怎么樣?退一步說,假如自己做到宰相肚里能撐船,顯示出一種大人大量的風(fēng)度,不計一切個人得失,在眾犯人面前給他道了歉,一些同事該怎么看待自己的行為,明擺著,他們會認(rèn)為,他的行為看似文明了,但其實助長了一些犯人蠢蠢欲動的心理。犯人,就是因為心里沒有任何懼怕,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法條都敢碰,才成了犯人,對于文明,對于新生的進步的文明,他們不僅在心里嘲笑蔑視,更會在行為上做出試探,一旦試探成功,文明就成了狼眼里的一只羔羊,玩耍著,游戲著,最后把它吃掉。這樣想著,老姜覺得,他的道歉,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而是大局整體上的事情,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情了。
可是,跟著發(fā)生了一件事。
與劉小杰同監(jiān)舍的兩個犯人又因董世昌的花被砸折,罵了劉小杰,劉小杰還嘴,兩個犯人一起對劉小杰推推搡搡,一直把劉小杰推倒在自己的床上,還指著劉小杰的鼻子說,你敢讓隊長給你道歉,你活得不耐煩了,你太把自己當(dāng)人了,你這樣做,是什么意思?你把自己當(dāng)成了人,我們呢,我們也就不是人了,對吧?劉小杰說,我不管別人,這是我的事。兩個犯人給了劉小杰幾個嘴巴,說,這里沒有個人的事,這里是個群體,你一個就代表了大家,懂不懂?劉小杰說,我不懂,我挨了罵,等于罵了你嗎?兩個犯人把劉小杰拉倒在地上,說,你真是個不長進的東西。劉小杰一骨碌爬起來,跑出監(jiān)舍,直接到了監(jiān)區(qū)長辦公室,向焦奐報告了經(jīng)過。焦奐立即把兩個犯人關(guān)了禁閉,并把事情告訴了老姜。
老姜覺得事情真得不該再拖了。他決定找劉小杰的父母曲線救國。
老姜在超市買了近兩百塊錢的東西,走進劉小杰父親的病房時,讓劉小杰的父母好一陣手忙腳亂。
老姜把事情原委說一遍,劉父說,咳,不就是一句話嘛,帶口語,不當(dāng)真的。他表示接見時一定做好兒子的工作。
老姜出了病房,站在門外長長地喘了一口氣,卻聽到門里的劉母說,警察怎么能隨便罵人?劉父說是兒子先犯錯誤,該打該罵。劉母說那也不能罵龜兒子,他是龜兒子,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了,他爺爺是什么了,不行,這個事聽我的,咱不能幫他這個忙。劉父沒吭聲。
老姜走出醫(yī)院,又在大門口停留了一會,他仰臉看頭頂?shù)奶?,太陽的光芒刺得他有些眩暈,收回目光的一刻,他不僅后悔了當(dāng)初沒有當(dāng)機立斷讓董世昌把那盆花處理掉,更后悔了作出此行的決定。
老姜頹喪地走在人行道上,他在琢磨下一步該怎么辦,剛走出幾步,迎面而來的一個中年男人竟伸手?jǐn)r住他的去路。
3
半上午時,老姜把劉小杰監(jiān)舍的十個犯人組織好(包括從禁閉室提來的兩個被關(guān)禁閉的),他說他要給劉小杰道歉,說完,他摸一下右前額,嘴里不禁唏噓一聲,又說,道歉之前呢,允許我給大家講一件事。
十個犯人分兩列站在監(jiān)舍中央,劉小杰自動站到其中一列的前面。因為老姜抬手的舉動,他們都看到了矮胖的姜隊長右前額上有一塊傷痕,傷痕透著深青色,略有些腫脹。
老姜站在門口,身穿警服,臉膛黑紅,寸發(fā)皆白,一對小眼睛眨了又眨。
他使勁地咳了一聲,挺了挺胸膛,說,昨天中午,我遇到了二十年前釋放的一個人,他叫黃三兒。黃三兒當(dāng)年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我一時沒有認(rèn)出他來,二十年啊,可他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了,為什么,也許是因為我當(dāng)年打過他兩個耳光,并且,阻止了他唯一的一次減刑,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這只右手還火辣辣的疼。
老姜舉起自己的右手。九個犯人競相側(cè)著身睜大驚奇的眼睛,只有劉小杰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
老姜放下右手,說,我沒有認(rèn)出他來,卻意識到了他在我手下服刑改造過,他呢,以為我認(rèn)得他,就要請我喝酒,我本不想去,他就用話激我,意思是說我怕他。
老姜的目光越過劉小杰,繼續(xù)說,黃三兒沒把我領(lǐng)到一個大飯店,或者一個像模像樣的什么飯店,沒有,他把我領(lǐng)到一個小胡同里,然后,我才見識了那個飯館,地方不但僻靜,門臉還小的可憐,那不是吃飯喝酒的好地方,依我看,倒是個殺人越貨的好地方。
他讓我先進了飯館,自己卻在外面打電話,我身臨那個境地,當(dāng)然會有所警惕,所以我聽到了他電話的大概內(nèi)容,跟著,我才想起這個人是黃三兒。我當(dāng)時突然有些怕了,我五十多歲了,身體差了,還有老婆孩子,何況我聽到他在壓低聲音說,你們幾個都來,我在某某飯館。
我怕,但不能走,絕對不能走,走了,跟頭就栽大了。
我們進了一個單間,他請我點菜,我客氣地說我不會點菜,你點什么我吃什么。他點了幾個小菜,一下子就要了兩瓶白酒。我們開始用三兩一個的玻璃杯喝酒。起先,他要求我們共同先干掉一個,我就隨著他干掉一個,接著,他把第二瓶酒打開,他要求兩口干掉一個,我就又隨著他干掉一個。之后,他說自己干掉一個,讓我喝半個,我又隨了他。他大喊老板娘,又要來第三瓶,把第三瓶酒打開,給我斟滿,給自己斟滿,然后,把酒瓶子猛地蹾在桌子上,玻璃杯里的酒被震到桌子上。他埋著頭喘著粗氣說,八年了,我無時無刻不念叨你啊。我說,你怎么不去找我,找我容易。他的臉紅漲著,眼睛像出了血,他瞪著我,半天沒說出話來,只伸出手朝桌子上狠狠一拍。
那次我打他兩個耳光,是因為他憑一點小事就動手打了一個老年犯人,我讓他認(rèn)錯,他說我就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樣?他還要往下說,我伸手就給他兩個耳光,最后一個耳光把他打得摔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愣了半天才說,你敢打我,我伸手又去打,他一骨碌爬起來就跑,我在后面追,追出很遠(yuǎn),他突然坐在地上,說你打死我吧。我當(dāng)然不能打死他,我說你站起來,立即承認(rèn)錯誤,否則,我就伸出手嚇唬他,他騰地站了起來。那次他最終承認(rèn)了錯誤,向年老犯人道了歉。但我對他說,我不允許你再犯一點錯誤,我會一直盯到你刑滿釋放。
他果然表現(xiàn)好多了,剩下半年多刑期時,隊里(那時不叫監(jiān)區(qū))計劃給他呈報減刑,可我發(fā)現(xiàn)他有時看那個老年犯人的眼神有點兇狠,我就堅決反對給他呈報減刑,我的意見是,他還沒有改好,他還有壞毛病,今天減刑明天出去后天可能就又回來了。
直到釋放,這個黃三兒一天刑沒減。釋放那天,我送他到門口,還沒等我說話,他卻說,姓姜的,別讓我在外面見到你。我差點氣樂了,我伸出右手給他看,他下意識地一閃,轉(zhuǎn)身就跑。我沖著他喊,黃三兒,別讓我再在這里見到你。
隊列里有一個犯人舉手,老姜說,你有什么問題?
那犯人說,你還是快說您和黃三兒喝酒的事吧。
老姜嘿笑一聲,我知道你想聽什么。
老姜說,黃三兒把手拍在桌子上,開始跟我訴說他八年來如何不容易,為了活著,賣魚賣蝦,賣菜賣糧,他都干過,甚至還撿了半年多的破爛兒,現(xiàn)如今又回到賣菜上,每天起大早去郊區(qū)批菜,再回到市區(qū)菜市場上,一年只有過年歇幾天,快四十了才娶上個媳婦。我就說,不是挺好嘛。他突然又把手拍在桌子上,大叫一聲,好什么,你要是讓我減半年刑,我就見到我娘的活面兒了。說完,他竟捂著臉哭起來,哭得像個小孩兒。我心里一緊,跟著有些疼。
老姜停頓了一會兒,才說,說實在的,那一刻,我真覺得對不住他了。我抓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就這一口,我的酒勁上來了,酒勁一上來,我卻還明白,我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丟失了警惕,我回身看看身后,想找到一棵木棍之類防身的東西,可我什么也沒找到,我看看門口,摸摸屁股下的塑料凳,心想,今天死不了就知足。
黃三兒抬起臉,抹一把淚,說,你那兩個耳光啊,讓我在人面前丟足了臉面,直到釋放,好多個夜里我都做噩夢,夢到你舉著手在追打我,就是出來這么多年了,我還時不時做那樣的夢。
我說,真想不到,那兩個耳光把你嚇著了。
他說,就像一個小孩兒給嚇著了,把魂兒嚇跑了。
我想笑,卻覺嗓子眼有東西要涌出來,我一使勁,那東西又回去了。
隊列里有犯人笑。一個犯人說,您已經(jīng)是好酒量了,我給您記著呢,到眼下,您大概已經(jīng)喝了一斤了。
老姜說,當(dāng)時已經(jīng)多了,我才把那東西咽回去,就聽黃三兒的電話響了,黃三兒聽著電話,嘴里說,在單間了。我知道他的人到了,可我突然覺得自己鎮(zhèn)靜了,我瞇著眼睛問他,來了幾個人?他伸出一只手,又把手背倒過來給我看,說,五個,不,七個,還有我老婆,兒子。
我心想,倒是上陣父子兵啊。
黃三兒有些語無倫次問我,你說,勞改了幾年,我真能改嗎?我含糊地冷笑著沒說話,他說,半年前,一個市場管理員管理我,我氣急了,到旁邊店里就買一把菜刀,可管理員竟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心里一發(fā)狠,就把菜刀對著他的脖子砍去。
我心想,這小子真沒改性啊,那個耳光他白挨了,這時,單間門口呼啦啦涌進幾個穿著臟兮兮的男人,我騰地晃蕩著站起來。
劉小杰突然舉起手,沒等老姜說話,他說,姜隊長,您臉上雞蛋大的傷痕已經(jīng)告訴了我們下文,您不必說了,您的鋪墊足夠了,您知道今天我最想聽到什么。
老姜的話被打斷,剛要順口出溜一句你這龜兒子,卻被立時咽了回去。他抬起雙手一擺,示意眼前的人們安靜。
老姜說,好,我言歸正題。
老姜把身子直了直,目光在一雙雙愣怔的臉上掠了一遍,然后收回。他說,今天,我正式向劉小杰道歉,我罵了劉小杰一句,現(xiàn)在對劉小杰說一聲對不起,請原諒,并保證,以后絕對沒有此類事情發(fā)生。
隊列里一時無語,只有劉小杰肅著臉,看著老姜的眼睛,半天,他走前一步,對著老姜深深鞠了一躬。
劉小杰,謝謝你接受我的道歉,老姜也嚴(yán)肅起表情說,但,你記住,我會像盯黃三兒一樣一直盯到你釋放。他抬手摸摸右前額上的那塊傷痕,禁不住咧咧嘴。
好,您也記住,我不會成為黃三兒。劉小杰說。
4
老姜走在監(jiān)區(qū)的樓道里,堅持不看站在各監(jiān)舍門口眾犯人的目光。樓道盡頭,焦奐、侯青還有幾個同事在監(jiān)區(qū)長辦公室門口等候老姜。老姜走過來時,他們躲開門口,給老姜讓出一條道,而老姜卻拐身進了對面的洗手間。
老姜的臉上火熱,有些眼泚也涌在眼角。他擰開自來水朝臉上噴幾下,然后,對著眼前的鏡子看那張老臉。
黑紅的臉,深青的傷痕,一頭的白發(fā)。
怎么一站起來就摔倒了呢,還是老了,他想起昨天的事。
老姜又進了旁邊的衛(wèi)生間,把門關(guān)上,蹲下來。
老姜覺得自己的心跳還有些快,他把一只手輕撫在胸口上,直到整個人安靜下來。
他回憶一下剛才的事,還好,做得按部就班,還算恰到好處。
跟著,他又想昨天的事。剛才,他沒有把那件事講完,就被劉小杰打斷了。
昨天,他一站起來就摔倒了,臉撞在桌子上,還是對面的黃三兒比那幾個人快,一步就竄過來把他扶起來。
黃三兒眼淚嘩嘩地自責(zé)著,姜隊,我,我心里有好多話,好多啊,我說不出啊,您沒事吧?
他沒理會黃三兒的自責(zé),只顧問,你用菜刀砍那人了,砍傷了?
黃三兒忙說,沒,沒啊,我把菜刀扔了。
他才放心地去看眼前的那幾個人,都是黃三兒一樣的面相打扮,估計都是一些做賣菜生意的人。站在最前面的那個女人還算眉目清秀,穿著也利落些。她手里領(lǐng)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男孩太像八年前的黃三兒了??礃幼铀麄兙褪屈S三兒的老婆兒子了。
這時,女人拿起酒瓶給他斟酒,嘴里說著,姜隊長,要不是您,那次他又進去了。
他不解地看黃三兒,黃三兒嘿嘿笑著,對女人說,不能讓姜隊喝了。
女人只顧把酒斟滿,說,他們都是來給您斟酒的,他們斟的酒您可以不喝,可我這個酒您要喝,他那次舉起菜刀砍人時,要不是您,我和孩子早就成孤兒寡母了。
他問,黃三兒,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孩的嘴快,男孩一指黃三兒,說,他說他舉起菜刀時,想起爺爺給他的兩個耳光。
他笑了,忽覺前額有些疼,他沒敢抬手摸疼的地方,只是望著眼前那幾個已經(jīng)朦朧的人形,心想,這也是一出鴻門宴啊。
外面先是焦奐的聲音,后是侯青的聲音,他們在喊老姜,老姜你沒事吧?
老姜不答應(yīng),也不吭聲。
老姜到衛(wèi)生間時經(jīng)常蹲上半天,這是他近半輩子的習(xí)慣了。
勞美,作家,現(xiàn)居天津。曾發(fā)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