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慕天
有所作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記于光遠先生
■孫慕天
在我大學本科老師中,從專業(yè)角度說,與我一生事業(yè)關系最密切的是于光遠先生,因為他是中國自然辯證法公認的“祖師爺”。我在哲學的諸多分支中,選擇了自然辯證法作為專業(yè)方向,當然有諸多理由,這里不去說它;吊詭的是,光遠師雖是我的授業(yè)師,但我搞科學哲學卻并不是受他的影響。我在本科時,自然科學哲學的相關課程并不是光遠師開的,主要的一位老師是林萬和先生,這位老師在中國自然辯證法史上,本應占有重要位置,卻幾乎被完全遺忘了,這事以后再說罷。
我在中學時就知道光遠先生的大名,不僅因為他是《學習》雜志主編,我喜歡看那上面的一些文章,而且因為他和胡繩、王惠德主編的《政治常識讀本》是我們中學政治課的教科書。
我真正成為于光遠先生的學生,是因為1961年聽了他的辯證邏輯課。我們那時人大哲學系的課程設置,出自何思敬先生的手筆,他設重課,聘名師,在當時的語境下,硬是在中國大學中打造出一個亮點,在某些方面,突破了時代的限制。光遠先生和蕭前先生等為我們開出的辯證邏輯課,就是中國哲學專業(yè)的一個首創(chuàng)。那天,光遠先生的打扮頗另類,戴著一副墨鏡,穿著淡黃色麻紗料的中山裝,用一個精致草編扁筐裝著講稿,精神抖擻,腰板挺直,那派頭很有點像高級將領。他分擔的是第六、七章,講辯證邏輯的方法,主要是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和分析與綜合的方法。想來光遠先生是專業(yè)經(jīng)濟學家,而這兩種方法都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特別采用的方法,由光遠先生來講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從這時起,于光遠先生真正成了我的老師。
于師講課的最大特點是獨創(chuàng)性。他認為,從具體到抽象和從抽象到具體的方法所涉及的關鍵問題是“認識從哪里開始”?是從感性開始,還是從理論開始?于師明確指出,現(xiàn)實的認識從感性經(jīng)驗入手,但理論的分析必須從概念入手。認為科學研究從現(xiàn)實的前提出發(fā),是常識的認識,但這種看法是錯誤的;理論認識要把握的是事物的本質,這就要求研究蘊含事物內(nèi)在矛盾的概念細胞,而不能著眼于混沌的直觀表象。大約同時,亦即1960年8月和1961年1月,在地球的另一端,波普爾在斯坦福國際科學哲學會議和英國科學哲學學會上,分別做了演講,提出“科學開始于問題,而不是開始于觀察”的著名命題,對于“先有H(假說),還是先有O(觀察)”的問題給出了與常識實在論相反的回答。他的這些觀點收在1968年出版的《猜想與反駁》(Conjectures and Refutations)中,當時的中國當然沒有人知道這些觀點。到上世紀80年代,波普爾的思想傳入中國后,我想起于師的這些觀點,不禁想到一句英國成語:great minds think alike——英雄所見略同。
于師講的第二個題目是分析和綜合。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界,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于師好像是最早從辯證邏輯視域上論述這一問題的中國學者。他把分析和綜合視為解決個別和一般辯證關系的關鍵,分析是把握個別,綜合是把握一般,而這個問題的解決是認識一切矛盾的根本途徑。他還認為,雖然沒有分析就沒有綜合,但分析必須以對事物的整體把握為前提,這種理論上的整體性認識,指導著分析活動。掌握了分析與綜合的辯證法,就找到了解開一般和個別之謎的鑰匙,也就真正走進了本質性的認識,這是科學認識的真正秘密。辯證法就是認識論,不能離開認識去尋求虛無縹緲的自在的辯證理念,那是柏拉圖。我一直咀嚼著于師的這些深刻的看法,后來,通過學習列寧的《哲學筆記》和毛澤東的《矛盾論》,終于弄明白了,為什么分析和綜合是辯證法三要素之一,而且是辯證法的精髓。這使我意識到,學馬克思主義還有另一種視角,后來在蘇聯(lián)讀了伊里因科夫和所謂認識論派的論著,又反復比較西方后邏輯實證主義走下“冰峰”的哲學,愈發(fā)欽佩嘆服于師的超前性。哲學是人的哲學,是從人觀物,物物而不物于物。
我入學正值反右那一年,“左”的思潮主宰一切,馬克思主義的詞句被當作一切認識和活動的出發(fā)點和歸宿。但是,于師使我看到另一種馬克思主義。那時,我對馬克思早期思想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不僅讀了《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神圣家族》,還從俄文版讀到馬克思22歲時寫的《伊壁鳩魯、斯多噶和懷疑派哲學筆記》,那是一個充滿人性關懷的馬克思,一個不受任何陳腐教條束縛的馬克思。而于師正是這樣的馬克思主義者。由于參加了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的工作,使我得以走近于師,并有了直接接觸。1979年,在成都錦江賓館自然辯證法會議上,劫后重逢,再次見到于師,他已是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的首屆理事長了。自那以后,一直到2002年,每年總要在各種會議上聆聽他大開大闔的放言高論。恩格斯在形容思想豐富時有一個詞叫“盈盈欲滴”,而于師的思想不僅盈盈欲滴,而且不拘一格,總是出人意表,顯示出學術大師的強烈自我意識。他曾說人要有十二“開”:開拓的精神,開通的思想,開放的路子,開動的腦筋,開明的態(tài)度,開發(fā)的干勁,開闊的眼界,開朗的性格,開導的方法,開誠的友誼,開創(chuàng)的局面,開心的情緒。我常想,能做到這十二“開”的,世界上能有幾人?于師正是兼具十二“開”的超人。文化大革命中,于師被下放到寧夏五七干校,被戴上三頂帽子: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反動學術權威,屬于“專政”對象。當時能讀的書,只有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于師卻為后來寫作經(jīng)典作家《論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和《論自然辯證法和自然科學工作》積累了大量資料;同時,他竟然還編了一本《馬克思恩格斯論喝酒》,介紹馬克思因病戒酒的前夕特地大喝一通等趣事。記得上世紀90年代有一次在農(nóng)科院開會,于師在開幕式上講話,劈頭就說:“我最近要出一本書,跟出版社提出,我的書文責自負,要么照樣發(fā)排,要么我把稿子抽回。事情是,我的文章中既有阿拉伯數(shù)字,又有漢字大寫的數(shù)字,他們要求都改成阿拉伯數(shù)字,我堅決表示反對。但是他們根據(jù)國家出版局等七單位頒布的《關于出版物上數(shù)字用法的試行規(guī)定》,卻硬是要我把所使用的數(shù)字一律改為阿拉伯數(shù)碼?!蔽冶緛硐肼犛趲熤v學科的前沿問題,而他竟講起這樣一件瑣事,心想老師是不是年事已高,思維有點混亂了。沒想到,接下去他卻由此從兩個方面講出了深刻的道理。從科學上說,數(shù)字既表示大小,又表示準確程度。個十百千萬作為位數(shù),必須是可靠的,如 23576 中,2、3、5、7 作為萬千百十必須是準確的,如果位數(shù)不準確,后面的數(shù)都沒有意義。所以,寫成10000,前面的1和后面的0,都必須是可靠的。但寫成漢字一萬,其意義是表示一種數(shù)量估計,即量的大致程度,大致在九千到一萬一千之間都可以;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就是這種模糊說法;如果改成“不怕10000,就怕1/10000”,豈不成笑話了。一些詞組,如二倍體、三葉蟲、十滴水、二氧化碳等等,當然也不能用阿拉伯數(shù)碼表示。這說明,堅持科學的態(tài)度,對任何事情作科學分析,是何等重要;而我們常常忘記了科學態(tài)度。從政治上說,江澤民在黨的第十四屆全國代表大會的政治報告中,大量使用了漢字表示的數(shù)字,出版社并沒有要求黨中央把這篇重要文獻中的數(shù)字一律改成阿拉伯數(shù)碼。為什么中央領導可以不改,普通老百姓就必須改呢?這樣的雙重標準表明,政治對科學的干預仍然存在于我國社會生活的內(nèi)在結構之中。于師話鋒一轉,尖銳地指出,自然辯證法的工作中心,仍然是倡導科學精神,在這方面,我們研究會任重而道遠。于師這種獨樹一幟、揮灑自如的學術風格,總是使我有醍醐灌頂之感。有一次在飯桌上閑談,他說:“我提倡開創(chuàng)國土經(jīng)濟學這門學科,有人說,國外沒有;我說,他們沒有我們就不能獨創(chuàng)?學科名稱干脆就從中文音譯成英文,叫Guotuology!”
有些人認為于師的言論和行為背棄了馬克思主義,至少是與主流觀點相悖的。說這話的人要不是有意曲解于師的言行,就是根本不了解于師。于師是自然科學專業(yè)出身,1934年到清華物理系師從大物理學家周培源教授,畢業(yè)論文題目是《坐標系在引力場中的運動》,這使他接受了嚴格的實證科學訓練。后來,于師投身革命,參加民族解放先鋒隊,是“一二·九”運動的骨干;“七七”事變后,他在北京郊區(qū)從日寇坦克履帶下僥幸逃生,后來到了延安,一直站在革命的最前線,并成為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我?guī)状斡H耳聽于師說:“我是一個不悔的馬克思主義者!”但是,我覺得他是一個特別的馬克思主義者——不知道這樣說是否合適——他的馬克思主義滲透著深刻的科學精神。1979年,十一屆三中全會開過不久,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在成都錦江賓館開工作會議。大會發(fā)言由于師主持,當時“人體特異功能”鬧得正歡,四川又剛剛出了個唐雨“耳朵認字”,轟動全國。會上北大一位姓葉的中年教師,登臺介紹他們對“人體特異功能”的實驗。不料,他剛剛講了幾句,于師就厲聲說:“你不要講了。”這位葉先生反問:“為什么?”于師說:“我們這個會不容許宣傳偽科學!”葉大聲說:“您沒有參與科學實驗,怎么能說是偽科學呢?”于師說:“我不用看,搞自然辯證法的不知道什么是經(jīng)驗論?”會場下面秩序大亂,有人大喊:“光遠同志,百家爭鳴嘛,讓人家說話!”于師也提高聲音說:“你下去,要不你就出去,我這里就是不給你發(fā)言權!”接著于師就推薦大家重讀恩格斯的《神靈世界的自然科學》,說識別偽科學只能靠科學理性,不能靠經(jīng)驗,這是自然辯證法的ABC。忘記了這一點,就不配當自然辯證法工作者。后來許多年間,于師堅持反對偽科學,甚至與某著名科學家發(fā)生齟齬,并被某些科學騙子稱作“四大惡人”之首。我有一位教授老友,是自然辯證法的資深學者,文革前就與于師多有交往;后來一度熱心參加人體特異功能的研究,于師得知后,幾次在會上點名批評,措辭嚴厲,見面也不打招呼,一點不留情面。這就是于師的原則性,他捍衛(wèi)學術民主,鼓吹思想自由,但對反科學和反馬克思主義的行徑嫉惡如仇,絕不妥協(xié)。
于師是著名經(jīng)濟學家,又是哲學大家,是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院士)中,唯一在世的。這樣的大師,竟是我的老師,只能說是我年輕時的一種機緣。作為一種因緣,我竟和于師發(fā)生了極其親密的交往關系。我不但參與了于師主編的《自然辯證法百科全書》的工作,為此書撰寫了七個條目,而且和于師有了直接的接觸。1996年11月3日,我收到了于師親筆簽贈的書《碎思錄》,這是本頗特別的書,全書由100篇超短文組成,每篇不超過200字;各篇標題由著名科學史家戈革治印附在篇后;全書仿線裝,在香港出版,是精美的藝術品。開卷后,第一篇就是“無時不思,無日不寫”,這是于師的座右銘,這樣的饋贈,使我心靈受到強烈的震撼。1997年8月19日,于師來到哈爾濱,省委楊光洪書記出面在和平邨設宴接待,于師提出要見經(jīng)濟學家熊映梧先生和我。我趕到賓館時,于師的秘書胡冀燕女士在電梯里對我說:“于老到了就對楊書記說要見見你和熊先生。”來到餐廳,我向老師鞠躬致敬,于師說的第一句話是:“但愿壽長八十萬小時!”見我愕然,于師解釋說:“就是活到九十一歲又九十五天?,F(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加快,以年月計算失之過粗,以分秒計之,失之過細;以小時計,恰到好處?!庇趲熌茱嬕稽c紅酒,但談興甚濃。他說自己八十二歲,年紀尚輕;不久前成立太平洋學會,請他出任會長?!拔腋嬖V他們,”于師說,“我年輕不夠資格,我給你們請一位會長,陳翰笙,今年正好100歲,生于1897年,是一位有望跨三個世紀的人物?!蔽抑肋@位陳翰老是哈佛博士,在歐美和蘇聯(lián)都聲名赫赫的大學者,是蔡元培20年代聘請的北大教授。但使我震撼的是于師的精神境界,他告訴我們,活著要“言道,言志,言望”,就是道理、志趣、希望,有了這三條,就能有真正的人生,因為“人的壽命應當以有充實內(nèi)容的生存時間來衡量”。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我才57歲,我的道在哪里,志堅與否,期望又是什么?
于師生于1915年,是我在《親炙拾零》中提到的八位男老師中唯一健在的。于師曾引用恩格斯的一句話:“有所作為是人生的最高境界?!边@話我也引用過,但始終沒有查到出處,所以只能說是從于師那里轉引的。于師在最高境界中度過了自己的一生,他還在繼續(xù)發(fā)出燦爛的光焰照耀著我們;在他的思想和人格的光芒下走向人生的最高境界,是我余生的愿望和幸福。
(作者單位: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