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理
香港人一向以賺錢為樂、賺到錢為榮,為何突然會對有錢人采取仇視的態(tài)度?香港人對富甲一方的商人由出自肺腑的崇拜到咬牙切齒的憎恨,這個社會價值的巨大轉(zhuǎn)變是建基于什么社會基礎(chǔ)?此乃值得深究的問題:韋伯等社會學家早已指出,社會的價值體系有其重要的社會功能,跟經(jīng)濟的發(fā)展也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單單成立一個關(guān)愛基金,就以為可以解開香港人的仇富情結(jié),而不去探討問題的根源,實非明智。
剝削是資本主義的本質(zhì),罪與富一開始就結(jié)下不解之緣。法國文豪巴爾扎克說:“在所有巨大財富的背后皆隱藏著罪行?!眲?wù)實的香港人似乎老早就決定了,他們應(yīng)該試圖去發(fā)掘富人的發(fā)財之道,而不是去仇視他們。在幾十年前的香港,富人當然稱不上是道德上的完人,但他們的致富之道卻往往是專心致志、努力不懈去實踐若干公認的美德:勤奮、節(jié)儉、儲蓄和審慎投資。
從前,富人與窮人之間、大人物與小人物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對工作所持的不同態(tài)度。富人熱愛工作,他們上班,不是勉為其難地去營生,而是充滿熱忱地去接受挑戰(zhàn),久而久之,就學會了把最簡單的勞動變成一種工藝。勤勞的人一定鄙視浪費,在他們的心且中,浪費無異于犯罪,因為扔掉的東西或許可以挽救一條生命。因而,在舊世界富人的家庭里,浪費與炫耀的現(xiàn)象不常出現(xiàn),他們花掉的每一塊錢都能證明他們的節(jié)儉。說得夸張一點但不至完全脫離現(xiàn)實,在這個舊世界里面,少了節(jié)儉,沒有人能夠變得富有;有了它,幾乎沒有人會變得貧窮?!肮?jié)儉”彰顯的是聰明才智和生活智慧,而“浪費”則是貧窮和無知的大衣。
在努力工作賺到錢之后,富人懂得讓錢為他們工作。由他們開始省錢并把錢存入銀行那一天開始,錢就變成為他們帶來豐厚回報的“優(yōu)秀員工”。他們從不小看利息,因為他們知道,只有利息,是他們不用為它親自工作卻肯定能得到的錢,而巨額財富也可以由小額利息增長而來。
勤奮、節(jié)儉和儲蓄,這些美德層層相扣、互為因果,構(gòu)成了任何人都可以唾手可得的致富之道。只要持之以恒地身體力行,一個普通人不但可以脫貧——在太平盛世,貧窮并非正常的狀態(tài),任何一個擁有健康和進取意志的人皆可輕易地擺脫貧窮——更可以取得財政上的獨立,做一個主宰自己、不受任何人或事奴役的自由人。
試想,倘若今日香港的大富人也是靠實踐以上這些美德來創(chuàng)造和累積他們的財富,他們就是我們應(yīng)該見賢思齊的學習榜樣,我們還有理由去仇視他們嗎?倘若我們未能成為富人,是因為我們的性格缺陷,而富人的成功,卻是因為他們做了應(yīng)該做的事情,那我們不但不應(yīng)仇視他們,還要尊敬他們;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符合他們自身的利益,更符合社會的整體利益。說他們是社會的棟梁,他們當之無愧。如果我們堅持或者不能自制地去仇視他們,那就證明了比起這些有錢人,我們不只是窮人,還是在道德上的次等人(their morallyinferior)。
問題是在今日的香港,通往大富之路往往由欺詐、剝削、壓迫與巧取豪奪筑成。我們天天看到的,不是成功人士透過實踐美德而得到成功,而是若干社會界定為成功的人士如何嘲笑、踐踏和歪曲這些美德。他們的成功,不是由于他們的美德,而是他們的失德。在這個意義上,平民百姓仇富、恨富,所抱的不是一種反社會(anti-social)的心態(tài)。剛剛相反,這是普通人對道德的淪喪和世間的混濁說“不”的一個美麗、蒼涼的手勢。
這當然也反映了一種絕望的心態(tài)。在一個充滿希望與向上流動性的社會,大多數(shù)人都有晉身富裕階層的可能與合理期望,仇富的風氣又怎會蔓延開去?可是,倘若富人因為制度上的不健全而擁有壓倒性的不公優(yōu)勢,使他們的財富可以無止境地以幾何的級數(shù)增加,而窮人只有被剝削和奴役的份兒,那仇富的風氣又怎會不蔓延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