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張中信
一個普通的村莊。一個在地圖上也很難查找的地方。
就像隨身攜帶的行李,背負著它,我走遍了大江南北的許多地方,也無法放棄。
村莊的名字不亮麗,風物不風光。至今,身邊也沒有轟轟隆隆火車的奔跑,或者煙塵紛飛的汽車刺激。
它。卻無時無刻不揪扯著我的靈魂。讓我無法割舍心中的懷想。
一個普通的村莊。一個親人們在都散失的地方。甚至連郵戳和信封都已無法抵達。萋草的田原,炊煙的房舍。我的記憶,還停留在20多年前的時光。
一個普通的村莊,一個遙遠的地方。卻讓我日夜夢牽情繞,讓我夜夜走進夢鄉(xiāng)。
我無法讓它揚名,也無力使它振作。唯一能做的就是,今生今世記住這個地方。記住這個村莊。
山山嶺嶺。溝溝壑壑。坡坡坎坎。
我的出生地,一個名叫野茶灞的村莊。
它的河流,延續(xù)著我的血脈。它的山川,支撐著我的骨骼。它的土地,埋葬著我的先人。
40多年過去了,我無數(shù)次選擇過自己的命運,也無數(shù)次把握過自己的夢想。唯獨對它,我無法選擇,就像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親和母親一樣。
野茶灞。我的出生地。我不知在自己的履歷中、作品中對它作過幾百遍、幾千遍的陳述。它就是我血管中流淌的汁液,把我命運的烙印緊緊牽掛。
我的出生地。野茶灞。永遠都是我回歸路上的唯一坐標。它口中的歡樂,是枝頭的喜鵲迎接的呢喃;它夢中的期待,是村頭的白楊搖曳的風向。
我是這塊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游子呵。我的血脈永生永世都駐留在這個地方。
蜷臥在芳草萋美的山坡。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童年伙伴,橫七豎八地圍坐一起。
背篼空空如也,擺在我們面前的草地上。濃霧自山澗升騰而起,背篼們籠罩在霧露里。我向手掌呵了呵氣,摸了摸背篼一臉的羞澀。
背篼,不知道為什么離開屋檐,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努力使自己的睡眼,穿透霧嵐。只看見伙伴們散亂的目光,在山坡的柴禾上閃爍。
山雀子嘰嘰喳喳掠過背篼,沒有停留。就連驚鴻一瞥的眼神,也未曾留下。
我慢慢站起身子,伸了伸慵懶的腰。我準備搶在濃霧散去前,想辦法把背篼的空間用柴禾填滿。
我不想讓背篼像濃霧一樣,在清清的早晨,自由蒸騰,來去無影。
麥秸編織的草帽,像鄉(xiāng)村參差的屋檐。風里雨里戴著父親臉色的陰晴。
頭頂小陽春,父親腳步輕松,走進麥浪的金黃。草帽下的天空,麥地聚集著父親們一個冬季的渴求。
布谷鳥嘰嘰咕咕地報春,麥子躁動不安。相互擁擠著,在父親草帽的行進間,爭先恐后訴說自己的心事。
草帽檐下的麥田。父親躊躇滿志。舞動身軀的風車,把五月的鄉(xiāng)村,連成一串豐收的喜悅。
村內(nèi)村外。田間地垅。處處閃動著父親麥秸草帽的激情。攪得一村老少,坐臥不寧。
我在你心中,只是一禎山清水秀的風景么?我聽見村莊羞答答的問詢。
走在村莊斗折蛇行的阡陌上,我的耳畔老是回旋著這些疑問。
四月的鄉(xiāng)村。村莊像一個醉漢,滿世界的跟著風車游弋。腳踩野草霧露,赤足感受土地的肥沃。我的靈魂,無法放飛散亂的思緒。
村莊安臥在大地的懷抱。日光的鐮,雨水的犁,風雨兼程。
誰說我已經(jīng)離去?誰說我已是游子?如果沒有你的哺育和收留,我的生命,我的耕耘,該怎樣的尋根?
秋天到了。
我的那些金燦燦的稻子,以及黃澄澄的柑桔,悄然期待著。
我知道,板栗已經(jīng)炸裂的瘡口,原本不需要醫(yī)治。它的成熟就像鄉(xiāng)村遲來的愛,令我欲罷不能。
我也知道,柿子滿面紅光,像我日漸成熟的身子。即使經(jīng)霜歷冬,也會用親切的手勢把我挽留。
我還知道,核桃頂著月色的朦朧,將自己沉凝的內(nèi)心敞開。毀滅自己時疼痛卻快樂著。
我只是一個面對秋天,面對收獲,手忙腳亂的詩人。我以五谷雜糧為兄,視山核堅果為弟。當我的淚水悄然滑落時,我的手還緊緊地牽扯著它們。
我的秋收詩話,就定格在這個山環(huán)水繞的村莊了。只有它可以讓我一夜之間,全身心插滿收獲的枝丫。
我一直在找尋那些無法忘懷的童年記憶。一個由井臺、草坪、青苔連綴成的古老村莊。
村莊的滿山遍野生長著野茶花。陽春三月,野茶花香四野,村人們盡情地吮吸著葉露花香。
春夢是虛無飄渺的。我不敢把村莊想象成世外桃源,或者鄉(xiāng)村“烏托邦”。
其實,鄉(xiāng)村沒有秘密,過去的時光只能回憶。當我為她書寫分行文字的時候,感覺更加強烈。
在這個世界上,即使沒有野茶飄香,她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故鄉(xiāng)。
我曾無數(shù)次在野草與荊棘間跳躍,也曾千百次地為割草和打柴傷透腦筋。
在村莊,只有聽見牛哞的聲音,才會感到一些振奮。
當我坐在河畔放飛心事的時候,只有老黃牛忠實地甩著尾巴聆聽;當我獨臥山坡,仰天詰問蒼茫的時候,老黃牛哲人樣側耳作沉思狀。
鄉(xiāng)村的歲月,從我的年輪上慢慢溜走。我從沉思中醒來,早已錯過了放牧的花季。
我不得不扛上鋤頭,跟著父親走進逆光勞作的行列。
那些歲月,才是荒山草野中,我與老黃牛相依為伴的歡樂時光。
風從北方吹來,擠破山埡的豁口,撞翻河岸的垂柳,吹拂著板板橋散淡的日子。
風喜歡的都是生活中的物件,比如曬在草垛上的衣服,長在沙灘中的蘆葦,掛在枝頭上的鳥巢。當它呼啦啦地吹過的時候,這些東西都可能因之遷徙。
風也有溫柔的一面,當農(nóng)人勞作得大汗淋漓時,她送來一陣涼爽;當?shù)咀訐P花的時候,她送來一些鼓勵。
風,也有風的原則,它知道村莊什么時候更需要它。
當然,也有不領情的黃桷樹,一棵小鎮(zhèn)年紀般的老樹,任憑春風一輪輪吹拂,也不發(fā)新芽。令人遺憾的是:小鎮(zhèn)尚未解得風情,季節(jié)已蛻變成蟬躁的煩悶。
風,不得不吹拂過板板橋,漫無目標地一路奔走而去。
在鄉(xiāng)村,很少看得見大富大貴的牡丹,也無人重視花中君子的蘭花。這些花,在鄉(xiāng)人眼里,它們還不如遍地的芨芨草實惠和實在。
我家住的板板橋,這個農(nóng)商兼?zhèn)涞纳揭靶℃?zhèn)。雖然地勢偏遠,湮沒在大巴山腹地,四周卻梯田層疊,谷物黃金。米倉古道穿場而過,把它與外面的世界相勾連。
鄉(xiāng)村的歲月,我們最大的渴盼,就是赤足走在小鎮(zhèn)的街上,使勁用鼻子吸著街邊餐館飄散的油香。我們最大的欲望,便是吃一個熱氣騰騰的素菜包子。
赤足走在鄉(xiāng)村的歲月,就像攆著看一場“壩壩電影”,很快便散場了。
我只好把那一段夢幻般的歲月,當成人生可遇不可求的福祉,銘刻在記憶的深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