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不知道為什么,凌晨偶爾會醒來,偶爾還會胡思亂想。有一天,腦子里突然想到這樣一個題目。
“趣味”
忽然想到這個題目,不過是想起了魯迅自己說的一段話:“我從前也很想做皇帝,后來去北京看到宮殿的房子都是一個刻板的模式,覺得無聊極了。所以我皇帝也不想做了。做人的趣味在于和許多朋友有趣地談天,熱烈地討論。做了皇帝,口出一聲,臣民都下跪,只有不絕聲的Yes,Yes,那有什么趣味?但是還有人要做皇帝,因為他和外界隔絕,不知外面還有世界!”不喜歡“臣民”對自己“下跪”,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覺得了無“趣味”,這不就是一種做人的心性嗎?
魯迅是講“趣味”的。這很是受了一陣奚落與批判,那結(jié)論就是“有閑”,就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chǎn)階級,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資產(chǎn)階級”。魯迅和常人的確很不一樣,他說:“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或者以半牙,以兩牙還一牙,因為我是人,難于上帝似的銖兩悉稱。如果我沒有做,那是我的無力,并非我大度,寬恕了加害于我的敵人。還有,有些下賤東西,每以穢物擲人,以為人必不屑計較,一計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樣地擲過去,要是他擲來?!倍艺f到做到。這回,就索性把它用作自己雜文集子的書名,曰《三閑集》。就在這個集子里,有一篇《“醉眼”中的朦朧》,魯迅預(yù)感到一種恐懼:“所怕的只是成仿吾們真像符拉特彌爾·伊力支(謹按——就是現(xiàn)在通稱的列寧)一般,居然‘獲得大眾(又謹按——就是奪得政權(quán));那么,他們大約更要飛躍又飛躍,連我也會升到貴族或皇帝階級里,至少也總得充軍到北極圈內(nèi)去了。”魯迅的預(yù)見并不錯。幸虧他死得早,如果熬得久,活到“反右”的時候,不是有明示——要么自己閉嘴,要么坐班房嗎!據(jù)說,民主的第一條,是老百姓免去了恐懼的自由。是也,非也?
魯迅之所以這樣被“有閑”,根子在他講“趣味”。魯迅的“趣味”是什么呢?他說的是:“做人的趣味在于和許多朋友有趣地談天,熱烈地討論?!?/p>
“有趣地談天,熱烈地討論”,專制乎?民主乎?激進乎?平和乎?極左乎?極右乎?天知道。
“獸性”
又要“不過”了。不過,魯迅是遭遇過皇帝的。先是身不由己,誕生于清朝光緒七年。生下來就頭上頂著皇帝。光緒皇帝和“太上皇”老佛爺同一天駕崩,頭上又頂著個三歲小兒的皇帝。好不容易革命了,又遭遇袁世凱稱帝。袁世凱稱帝失敗,還是不行。魯迅浩然長嘆:“我覺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隸;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隸的騙,變成他們的奴隸了?!?/p>
這還不打緊,投身新文學(xué),文學(xué)也革命了,可到了“革命文學(xué)”,又遭遇“皇帝”。用魯迅的話說是這樣的:“有些報紙,還拾了先前的創(chuàng)造社派的幾個人的投稿于小報上的話,譏笑我為‘投降。有一種報則載起《文壇貳臣傳》來,第一個就是我——但后來好像并不再做下去了……至于‘貳臣之說,卻是很有些意思的。我試一反省,覺得對于時事,即使未嘗動筆,有時也不免于腹誹,‘臣罪當誅兮天皇圣明,腹誹就決不是忠臣的行徑。但御用文學(xué)家給了我這個徽號,也可見他們的‘文壇上是有皇帝的了。”魯迅認為“臣罪當誅兮天皇圣明”式認罪者,是“理想的奴才”。他不干,于是又用來做他雜文集的書名——《二心集》,以示反駁之意。
最后,1936年8月,距逝世兩個月,可謂“死到臨頭”時,魯迅還擺脫不了“皇帝”。他憤怒了,說:“但我也真不懂徐懋庸為什么竟如此混蛋,忽以文壇皇帝自居,明知我病到不能讀、寫,卻罵上門來,大有抄家之意?!?/p>
魯迅就是這樣,頂著皇帝出生,碰上“皇帝”而終。嗚呼哀哉!
我想,魯迅不想做皇帝,還在于他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盡量洗滌了兒時所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化,盡量洗滌了“獸性”的“人”,多了一點“理想的人性”的“人”。因為他揭露過:“古時候,秦始皇帝很闊氣,劉邦和項羽都看見了;邦說:‘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羽說:‘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說的‘如此……何謂‘如此?說起來話長;簡單地說,便只是純粹獸性方面的欲望的滿足——威福,子女,玉帛——罷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卻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現(xiàn)在的人,還被這理想支配著。”這是不錯的,事實正是這樣。
“沙皇”
又是魯迅揭露的:“近來的讀書人,常常嘆中國人好像一盤散沙,無法可想,將倒霉的責任,歸之于大家。其實這是冤枉了大部分中國人的。小民雖然不學(xué),見事也許不明,但知道關(guān)于本身利害時,何嘗不會團結(jié)。先前有跪香,民變,造反;現(xiàn)在也還有請愿之類。他們之所以像沙,是被統(tǒng)治者‘治成功的,用文言來說,就是‘治績。那么,中國就沒有沙么?有是有的,但并非小民,而是大小統(tǒng)治者。人們又常常說:‘升官發(fā)財。其實這兩件事是不并列的,其所以要升官,只因為要發(fā)財,升官不過是一種發(fā)財?shù)拈T徑。所以官僚雖然依靠朝廷,卻并不忠于朝廷,吏役雖然依靠衙署,卻并不愛護衙署,頭領(lǐng)下一個清廉的命令,小嘍啰是決不聽的,對付的方法只有‘蒙蔽。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有些人譯俄皇為‘沙皇,移贈此輩,倒是極確切的尊號。財從何來?是從小民身上刮下來的。小民倘能團結(jié),發(fā)財就犯難,那么,當然應(yīng)該想盡方法,使他們變成散沙才好。以沙皇治小民,于是全中國就成為‘一盤散沙了?!笨v看歷史,橫看社會,難道不是這樣嗎?
我又想,不管教授學(xué)者怎樣對魯迅評頭品足,說三道四,嘮叨沒完,魯迅畢竟不同凡俗。魯迅出身奴隸,終身掙扎、奮斗,希望打碎奴隸的枷鎖,雖然沒有成功,個人的社會地位、名望、金錢,在普通人心里還是有一點的。他出喪的時候,沒有組織,沒有號召,且遭當局掌控、壓制,在上海這樣商業(yè)氣息彌漫、小市民成群的“現(xiàn)代”城市,還是萬人空巷、浩浩蕩蕩地送別他。但是魯迅個人好起來,卻不忘奴隸出身,不忘奴隸身受的苦痛,還是堅持為奴隸的解放焦唇敝舌,寫作到臨終前一日。這是偉大的。其中奧秘也是魯迅揭示了的:“從生活窘迫過來的人,一到了有錢,容易變成兩種情形:一種是理想世界,替處同一境遇的人著想,便成為人道主義;一種是什么都是自己掙起來,從前的遭遇,使他覺得什么都是冷酷,便流為個人主義。我們中國大概是變成個人主義者多。主張人道主義的,要想替窮人想想法子,改變改變現(xiàn)狀,在政治家眼里,倒還不如個人主義的好;所以人道主義者和政治家就有沖突?!?/p>
兩千多年了,有一位古人就說過:“中國之君子,明于禮義而陋于知人心?!本樱喈斢诮裉斓摹熬ⅰ卑??這痼疾似乎還沒治好。豈止是沒好,恐怕更加盛大起來了——因為是弘揚傳統(tǒng)的時代了。
魯迅不想做皇帝??梢运闶且粋€正經(jīng)題目吧?
【原載2011年第1期《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