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劉

夏天的時候，父親忽然打來電話，說，你能回來一趟嗎，你全志叔的墳找到了。父親的聲音很平淡，可是在他平淡的語調背后，我卻感到了他有意的克制。

怎么找到的？我吃了一驚。李全志死于解放戰(zhàn)爭年代，埋在哪里根本無據(jù)可查。這么多年，父親一直都在尋找，可每次都是失望而歸。

父親說是他的一個戰(zhàn)友在一個舊物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本解放戰(zhàn)爭年代的戰(zhàn)士陣亡名錄，而上面恰巧就有父親所在部隊的番號，順著那些番號和相關的記錄，父親的戰(zhàn)友看到了李全志的名字，并按圖索驥，找到了李全志的墓地。

父親說，你回來吧，我們一起去給他上個墳。

我說，等等不行嗎？我這一段時間正好有業(yè)務。

父親說，不行，你要是可憐你爹，就回來一趟。

父親一直就這么個脾氣，逢年過節(jié)，他總要打電話說，你要是可憐你爹，就回來一趟。他有什么可憐的，不過是年紀大了一些，就有了資本。

小時候父親對我一直很寵愛，我要騎在他的脖子上玩，他不管多累也會滿足我。鄰居家有棵杏樹，每年麥收時節(jié)，我說想吃杏，他二話不說厚了老臉去央求鄰居，弄得鄰居老大不快。有一次他無意中聽到別人說我姓李不姓張時，他竟然跟人家翻了臉，如果不是有人拉著他，那人肯定是少不了一頓拳腳的。

我記得母親去世前夕，曾拉著父親的手依戀地說，兒子就交給你了，我這一輩子算沒有白活。母親還想說什么，卻被父親用眼神制止了。父親一手拉著母親的手，一手抱著我，他的淚水滴在我的臉上。父親說，你放心地去吧，只要還有一口氣，我會繼續(xù)去尋找他的。

一晃兒，十幾年過去，我大學畢業(yè)參加了工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企業(yè)的管理人員了。平時父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囑咐我，如果有時間就幫他找找李全志，可是我那么忙，根本無暇顧及到這些，沒想到，李全志竟然被他找到了。

七月的天氣，到處流火，當我一身汗水地趕到家里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在等著我了。我看著有些陌生的父親，不知道他怎么會把多年前的舊軍裝翻出來穿在身上。

我說，天這么熱，明天再去吧。

不，父親說得很堅決，今天就去。

我奇怪地看著父親，汗水已經(jīng)把他的舊軍裝弄濕了一大片。

李全志的墳地距我們村莊很遠，如果不是有堂兄的汽車，在這樣的天氣，我真擔心父親會中暑。父親一直說沒事，還不時地正正自己的軍帽，仿佛在趕赴一場嚴肅的約會。

車在一處長滿野草的土坡前停下來，如果不仔細分辨，根本不會知道在這些綠色的野草中間還隱藏著這么多的秘密。顯然那些地方被重新整理過了，草青了，墳頭新了，還立了碑，說不定用不了多久，這座墳就會被遷移到烈士陵園。

父親一看見那些墳頭，眼圈就紅了，我知道他內(nèi)心的傷痛，在這樣的時刻，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曾在父親的日記中讀過他和李全志的生死友誼：戰(zhàn)斗很艱苦，雙方都殺紅了眼，連槍管都紅了，父親被擊中了腹部，躺在地上不能動彈，當一顆炮彈飛來的時候，李全志奮不顧身地壓在了他的身上。他在爆炸聲中暈了過去。當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一個臨時的救護所了。此后，他再也沒見過李全志，戰(zhàn)友們都說李全志犧牲了，但他不相信，我想他一定還在戰(zhàn)場上……

在李全志墳前，父親說，兒子，你跪下。

我詫異地看看父親，在他不容違抗的目光下，我跪了下來。

父親說，老弟，我把你的兒子帶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吧。

爹，我扭轉頭疑惑地看著他。

他才是你爹，父親用手指著李全志的墳，他才是你真正的爹。

我的大腦轟地一下，仿佛有什么在耳邊炸開了。

兒子，給你爹磕頭。

我一邊磕頭，一邊悄悄地流眼淚，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沒有發(fā)覺過父親的異樣，他愛母親，也愛我。可是在他的心里，卻一直埋藏著這樣的一個心愿：幫我找到我爹。

我的任務終于完成了，老弟，我可以放心地去看你了。父親對著墳頭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蒼勁的動作點燃了天邊的紅霞。

我對著父親也敬了一個莊嚴的軍禮，那一刻，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選自《短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