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彪

在我看來，世間辨別氣味的方法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用嘴親口嘗一嘗，便知其中酸甜苦辣的味道；另一種是用鼻子的嗅覺聞一聞，便知是香是臭。

在我熟悉的事物中，要數(shù)狗的嗅覺最靈敏，不管走多遠(yuǎn)，只要撒泡尿作個記號，就能沿途返回，不會迷路。若有陌生的人登門，狗也能用嗅覺區(qū)分出來者的氣味，發(fā)出“汪、汪、汪”的叫聲，提醒主人防范。尤其是彝家人馴養(yǎng)的那些攆山狗，總是能嗅到各種獵物的氣味，引領(lǐng)主人朝著獵物逃跑的方向追攆，捕獲到獵物。

其實，自然界中的任何事物，不論是動物，還是植物，甚至是空氣、陽光、泥土，都有著本身的氣味，只是由于世界太大，認(rèn)知有限，自己不可能一一認(rèn)識，全都了解而已。

而母親身上那些與身俱來特有的氣味，是我最熟悉不過的味道了。

我來到世上，大概最先就是從感知母親的氣味開始的。那時，我還是個吃奶的嬰兒，對事物的認(rèn)識也一片空白，卻會“認(rèn)生”，只要離開母親的懷抱，就會亂蹭亂哭，放回母親的手心，立即就會悄無聲息。后來長大以后，我才明白自己戀娘的原因，是母親身上有一種特殊的狐臭味和奶的腥氣味，我就是靠嗅覺感知，分辨出誰是自己的母親，戀戀不舍于母親氣味里的。

年幼的我像只嘴殼上蛋黃未掉的小鳥，還分不清人間善惡美丑，只知道“有奶便是娘”，整天像條毛毛蟲盯在母親身上，仿佛是頭未斷奶的小牛犢，寸步離不開母親。一天天長大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母親身上有很多怪怪的氣味。也正是那些怪怪的氣味，讓我開始產(chǎn)生了逃離母親的念頭。

身為農(nóng)家婦女的母親，整天到晚都要與苦 活臟活打交道。一方面由于農(nóng)村洗浴條件差， 不能經(jīng)常洗澡；另一方面可換洗的衣物較少； 再加上母親本身固有的“夾汗臭”，起早貪黑 勞累一天歸來的母親氣味就更濃了。尤其是夏 天，天熱氣悶，再寬的院子，再寬的家，不管 母親的身影移動到哪里，都會彌流著母親特殊 的氣味。無知的我總是暗自躲開，生怕母親的 那種氣味傳染給自己，長大后成個“臭漢 子”，挨不上伴，當(dāng)兵無人要，甚至娶不到媳 婦……惟有那些嗅到母親氣味的豬、雞、貓、 狗，立即就會接到通知似的，鳴叫著朝母親擁 來……

馬不停蹄，忙碌不休的母親除從事生產(chǎn)勞 動外，還要種菜園，全家人一年到頭才有菜 吃?？墒牵菚r沒有化肥，要天天有菜吃，有 菜喂豬養(yǎng)雞，從菜籽下地，糞便就是蔬菜成長 必不可少的營養(yǎng)。所以，我家的廁所是個大茅 坑，專門用來裝人解溲的大便和我撿回家的 糞。就連屋里睡覺的床下，也藏著個尿罐，供 人起夜撒尿，積存起來澆菜。我經(jīng)?？吹侥赣H 有時挑著尿罐，有時挑著臭哄哄的大糞，前往 菜園與水兌勻，有選擇地澆那些缺肥待長的蔬 菜。等母親澆完尿糞回家時，盡管尿罐、糞桶 已在小河里漂洗過，身上或多或少仍藏有尿糞 的臭味。直到后來，吃著母親種的那些胖墩墩 的蔬菜、圓溜溜的瓜，母親身上的尿糞味才漸 漸淡完。

當(dāng)一天天撿糞長大的我，轉(zhuǎn)眼有母親的肩 頭高時，常被母親叫上，一同去挑尿、挑糞澆 菜園。悶悶不樂的我總是找借口抱怨母親，為 什么要讓我干那臟吧啦屎的活計。而身為農(nóng)家子弟的我，雖然母親可以寬容自己，但生存的現(xiàn)實始終無法回避，挑尿、挑糞澆菜園的臟活必干無疑。特別是出豬圈、牛圈、羊圈，少不了要兩個人配合，用釘耙挖的挖、上的上，把糞草一筐筐挑出圈門，壘成個大糞堆，發(fā)酵后再運送到田地里施給莊稼、果樹。一格牛圈出完，母親和我滿身都濺滿了牛糞沫，甚至鼻孔里、五臟六腑里都鉆進了糞的身影。從此，和母親臭味相同的我，對母親氣味的認(rèn)識開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對母親忍辱負(fù)重的敬意也由然而生。

油菜花開了，蠶豆花開了，菜園里的螟蟲多了，只見母親拎著瓶“樂果”或“敵敵畏”農(nóng)藥，行走在花蕾吐艷的田間地頭、菜園邊，逐一為那些莊稼、蔬菜噴灑農(nóng)藥。回家時，又是滿身的農(nóng)藥味。每次噴灑過農(nóng)藥的母親，盡管換去衣服，身上仍會虼蚤叮咬一般發(fā)癢，又搔又抓，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康復(fù)。可到了下一茬莊稼、蔬菜需要噴藥滅蟲時，那些與劇毒農(nóng)藥打交道的活計，還是離不開母親那雙手。只見母親又穿上羊皮褂，身背噴霧器，嘴捂頭巾，走向莊稼，走向菜園，不停地噴藥殺蟲……

母親身上的氣味何止這些，還有碾米、磨 面帶回的糠麩味，下田插秧帶回的泥巴味，上 山砍柴帶回的茗油味，以及各種各樣蘑菇味、 青草味、蔬菜味、瓜果味……母親每次回家， 氣味就是最好的預(yù)報。

終于有一天，嗅著母親氣味長大的我，外 出求學(xué)，直至工作，離開了家，離開了母親， 也離開了母親身上那些朝夕相處的氣味，總是 不習(xí)慣。后來，我結(jié)婚成家有了孩子，母親從 又臟又臭的農(nóng)活中徹底獲得了“解放”，進城 來幫我?guī)Ш⒆?，隔三差五洗洗澡。從此，母親 像變了個人似的，身上那些雜七雜八的氣味也 越來越少，越來越淡。

如今，年近九十的母親告老還鄉(xiāng)已經(jīng)好幾 年了。我除了每年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回家，能嗅 到一丁點母親的氣味外，已經(jīng)離母親的氣味越 來越遠(yuǎn)了。

歲月無情，看著一天天步入風(fēng)燭殘年的母 親，我已經(jīng)意識到，母親身上那些氣味一旦消 失，惟一能代替的，只有和血緣一起凝固在自 己心中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