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軍
在空氣凝重的冬季,我有時想變作一條魚。
湖泊深處魚類聚集的地方,被湖上漁樵人家稱為魚窩子,窩子里的魚數(shù)不勝數(shù),這是魚的村莊。各色魚等毫不顧忌平時覓食爭搶,在湖泊沒有完全封凍前,趕到冥冥之中夢牽魂繞的隱秘之地,很快進入了冬眠狀態(tài)。
湖面上波瀾不驚,貌似夭折的水生植物,諸如各種長葉藻類,間或有叢生的折蒲和殘荷,其實埋在湖底的根莖,都還活著,它們遮蔽住原本遼闊、光滑、明亮的水域,將湖泊里休憩生靈的圣地,收藏在蒼茫與茂密之間。蒼茫是我們視野里滄桑的歲月留痕,沒有蒼茫的意境,魚也不在這里打窩渡冬。這是罕有人跡的地方,甚至很難找到人類窺視湖泊的目光,周圍鷺鳥聚集歇息的荒壩野島上,螞蟻耩地筑巢的痕跡比比皆是,卻不見有黃蟻聳動覓食。魚窩子底部,由于魚群爭斗打窩,湖底常見的淤泥已經被搬運到窩外,魚唇拱出的膠泥,被尾鰭掃光磨滑,形成臺梯狀的邊緣。窩子里的水,清澈,幽暗,泛出靈魂的光影。
窩子須打在至深的水中,可湖泊至深的水,不過四五米深,還有兩米多深的灘地,被各種植物覆蓋著,很難看到這片水域里,還有植物以外的東西。魚的村莊,如同人類的村莊,村莊喜歡被草木覆蓋起來,被莊稼掩飾起來,被生活包裹起來。它們都不喜歡動物窺視的眼睛,我們看到樹木身上的圓斑,就是動物邪惡的目光,附在樹上,不肯走進村莊。魚是聰明的家伙,它們雖不筑巢,但善于打窩,簡陋溫潤光滑如玉的窩,影響著它們的新生活。
魚窩善于借助湖上的植物偽裝起來,需要在靜寂之中,才能安全渡過封湖期間,它不可能在航道附近打窩,也不可能靠近漁家居住的莊臺。窩就是家,就是春天交媾咬尾激情綻放,所以觀察魚窩的最好方法,就是看天空是否還有水鳥翩然起舞。這樣的地方,才有魚的聚集,才有魚打窩子。冰凌從灘涂向湖的縱深漫延,魚打窩子的聲音,在水底也能傳出很遠。魚甩開尾巴,將湖底生長的苲草撥歪幾棵,繁茂森森的水草之間,露出純凈明潔的天空,如同一面深邃的鏡子,可以照出湖的悠遠,湖的淡然。
在空氣凝重的冬季,我想變做一條魚,游進這隱秘的世界。
一切和緩平靜下來。湖水正在失去耐性,顯露出寒冽生冷的性格。它在春天充滿無限的希冀,在夏天孕育生長,在秋天碩果累累。現(xiàn)在它累了,整個懷抱里,能夠收割撈獲的,都被滿載的小船,運到靠近湖涯水畔的漁村里,變現(xiàn)為漁家老少渡冬果腹的口糧,還有溫暖脾胃的烈酒。與水為鄰的人,沒有酒驅散寒濕,容易患有風濕,這是湖的體罰。湖不喜歡貪婪成性的人,所以有人看到漁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東一搭西一搭,找糊口的魚,可不要嫌棄人家懶惰。他們曉得湖泊的脾性,才在耕水牧魚中故意為之,不斬盡殺絕,讓湖里的動植物有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在湖上,魚封嘴,人封網(wǎng),這是千古不變的規(guī)矩,有人發(fā)現(xiàn)湖上聚集的水鳥,以為下面肯定有聚集的魚群,這樣的秘密只能留待開春再說。魚窩上生長有不成體統(tǒng)的葦草,覆蓋著漁家不知所用的青藻,無有下網(wǎng)使箔的去處,讓興致而來行船至此的漁家小子,只得望湖興嘆。老人說過,封湖過冬,人都貓在窩棚里喝酒,魚也得有個呆住的地方。說的就是魚窩。
西風刮起,湖上的水打皺,變得僵硬,摸一把,像一個透明的小刀,刺疼那只手。人經不起湖上的風,小船也經不起湖上的風,它們無處可覓,拴在灣里左躲右晃。破損的船是個例外,它被抬到自家門前的禿柳下,等待絮絮叨叨的漁婦抹油灰刷清漆,給它添置一個好的容貌。人窩在自己家里,魚也窩在它們家里,現(xiàn)在隔一層冰凌,或者沒有完全僵硬的水,相互猜度各自的心思,不再計較對方是否狡猾,是否捕捉到多少它的同類,是否染上了風濕和酗酒的毛病。魚封住嘴巴,不能進食,蒼天都可憐它,給它拉一床棉被,護一層硬凌,讓它蹲在窩子里,把復雜變?yōu)楹唵?。聰明的魚躲過滾鉤地籠抬網(wǎng)撒網(wǎng)之類五花八門的陣式,終于在身體沒有僵硬之前,守住自己的膘,這漫長的冬天,魚對待食物興趣寡然,它排泄出肚腹里所有的食物殘渣,軀體輕爽,鱗片雪亮,劃鰭緩慢,猶如閉關修禪的深山老僧。
漁家從湖泊的各個角落里,遍地尋找自己的漁具,他把湖面看作自己的土地,地里有他的生活,有他的未來。他的尋找,來源于湖泊的瘋長,整個夏天,湖泊都在變化之中,草木蔥蘢,有時候光景就看出來了,依稀可辨的湖面上,還有什么不是這樣的,到處是生機盎然的水生植物,到處是水鳥飛翔的軌跡,到處是逐浪而來的魚??赡莻€下過的地籠,究竟藏匿在湖的哪個灘地上,是想不起來了。有時候,遺忘是個不慌不忙的過程,植物卻不等,它生長的速度,趕過魚生長的速度,所以網(wǎng)具遺留在忘川之中,可能有不知所措的魚蝦,誤進了他人的家門,也未可知。到了魚打窩子的季節(jié),這魚受困于籠中,它也不焦急,反正網(wǎng)做了它的窩,那放置網(wǎng)具的人還不知在哪片湖面上轉悠,核對自己的籠數(shù)。他哪里知道籠網(wǎng)潛在水下,與魚們同伙共謀,直到抑郁的魚鉆個縫隙逃了,才能想到湖面上漂起的破網(wǎng),是自己丟失的。
魚的軀體漸失活力,原本靈活的身板,現(xiàn)在硬梆梆的,已經無法裹住出竅的靈魂。靈魂變作冒起的水泡,短暫地浮現(xiàn)在透出光澤的鏡面上,恰好被飛掠而過的鷺鷥叼走了。鷺鷥們當然感覺得到生硬的存在,干枯折斷的葦草不生硬,它身上的微涼里,還殘留著湖泥傳遞上來的溫暖。鳥站在上面,伸出細長的脖子,裝作淑女的樣子,低頭咂幾口湖水。它假裝沒有看到魚的偽裝,鏡面在湖上反光,漂在水上的死藻,聚攏到鏡面上,好似虛掩的門扉。鷺鷥假裝看不到這些遮攔,到了春天,它還要飛到水流僅及半個小腿的淺灘上,尋覓快樂的小魚小蝦。這樣水蓼蒲葦藻類雜生的草海,絕對有深闊平靜的水藏在下面,有偌大的魚藏在下面,它可不想現(xiàn)在潛進水里,從破開的水體縫隙里,拽出一條凍僵的魚。它當然看到了驚惶失措的魚,在它鋒利的目光中,貼著它的影子,甚至懶得動彈。它看了看天空,并沒有鸕鶿飛過。鸕鶿俗稱魚鷹,是微山湖上捉魚的高手,這條魚該是屬于它的。魚鷹經常被人馴化,在寬闊的河道里受人驅使,它輕易不敢扎進湖上水草豐饒的地方,因為草的纏繞,有時會要了它的命。
窩子隱藏在衰敗水草之中,大大小小的魚,在大大小小的窩子里苦度冬日。包括食肉類的兇悍烏鱧之輩,到了封口季節(jié),脖子被上蒼勒一道繩索,看到食物唯恐避之不及,只能消化身上積蓄的脂肪,勉強維持生命體征。烏鱧圓椎水滴狀的軀體,逐漸熄滅向前投擲沖刺的激情,冷硬僵化變?yōu)楣虘B(tài)的湖冰,蓋住周圍的湖面,魚群較大的窩子上,還沒有凍住,魚攪和著水波,留下喘氣的通道。烏鱧向來孤獨地生活,那些涼徹骨髓的寒意,從傲慢圓闊的魚唇,順著脊梁傳遞到尾鰭上。尾鰭和緩下來,腹鰭和緩下來,生活和緩下來。無所依從的睡眠,伴著冬季的到來,開始了。
冬天就是這樣,所有的生命,很快變得失去了活力,魚們喪失吞食游走的能力,僵而不死,這才是危險的。所以它們在寒流沒有到來前,與世代居住在湖畔的人家一樣,準備過冬的用項。鯽魚黃桑扁魚等形體較小的,先抗不住水溫的下降,接著鰱草鯉鱖這類形體較大的,也感受到了溫度的變異。這個時候,泥鰍河蚌鱔蟹之類,已然蹤影皆無,它們沉進淤泥或者打洞筑窩,美滋滋地享受冬眠的樂趣。烏鱧還在路上,它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達下泄湖熟悉的窩子,那是它上年打的窩子,在靠近水灣的淺灘不遠,讓沿著湖灘尋覓的少年難以察覺。湖水越來越硬,身體越來越僵,生滿交疊錯縱尖牙利齒的嘴巴,根本不聽使喚了。它曾經在歸途中,看到一條隨波逐流的鯽魚板子,漂蕩,漸感知覺的流逝,那雙驚惶失措的眼睛,分明看到了危險的臨近。烏鱧游到它面前,只是用嘴巴頂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還活著,又友好地吻了它一下。它若在封食之前,一定生吞活剝這條銀亮的鯽魚。它曉得湖神給予了暗喻,從現(xiàn)在起,湖里的所有爭斗和搶掠廝殺,都得停止了。
它知道自己的罪孽。殺戮貫穿整個夏秋,而在春天,殺戮可更加悲情。春天可是掃籽孵化的季節(jié),它的任務是保護弱小的魚蝌蚪,并且負責將它們中的一部分,養(yǎng)育成縱橫湖泊的小烏鱧。在這個時期,大烏鱧寸步不離窩子,它潛伏在一群漂浮水面的黑色蝌蚪下面,偶爾探出頭,吸口氧,只有餓急時,才吞食掉一兩只體弱的孩子。蝌蚪狀的小魚日漸減少,轉眼長成巴掌長的活頭撅子,活頭是當?shù)厝藢λ乃追Q,活頭撅子則是對小活頭的昵稱,其實就是小烏鱧。它吞食小魚的原罪,并不妨礙湖神的召喚。
它知道自己必須行動起來,盡快找到那個窩,或者再找個好的隱秘所在,重新打個窩,好在里面緩慢地喘息,享受地生活。累了,鰭略微動彈幾下,甚至不舍得一次吐完含在嘴里的水泡。它在湖里游走了很遠,以至于辨認不出原先的窩了,灘涂經歷了漲起潮落,熟悉的水草地,讓瘋長的蘆葦占據(jù)了,而蘆葦?shù)倪吘?,還有不服氣的叢生香蒲,它們的身后,都有自己的同伴在跟進。
葦蒲共生的環(huán)境里,只適合犟脾氣的湖鷗,或者你喊我叫的野鴨。有時候,留駐北方的花雁和天鵝,也躲在里面遮風擋雨。烏鱧從來不在森林般的蘆葦叢中穿行,它的暗青色的華麗皮衣上,有著黑色圓圈狀的不規(guī)則花紋,它在湖泊里經風受雨追逐搶掠,對于隱蹤之法自然有些體會。它相信祖宗傳給它的神的教喻,嘴被封,不得食,人要死,魚卻不然,沒有誰敢不聽從大自然的號令。
烏鱧要在自己沒有凍僵前,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窩子,將還在外面游蕩漂泊的妻子召喚回來,過與世無爭的隱居生活。它終于找到了,一個兩米多深的地方,就在原先的窩子附近,離葦蒲不遠的地方。獨自潛游過去,胡亂撞倒向湖面攀爬的長葉藻,搗弄出上小下大的一個窩子。
從某種意義上說,魚類聚集的村莊,鯽鯉草鰱魴混雜其間,不歡迎烏鱧孤獨的背影。烏鱧是村莊里欺凌弱者的惡徒,它闖進魚們休養(yǎng)生息的魚窩,魚窩里頓然會攪起淤泥渾水,讓被追逐多半年的小魚小蝦不得安生。有斤兩的草魚,當?shù)厝撕白黯\子,應該像淳樸憨厚健碩的農夫。湖水暖和的時候,它每天潛在湖的最底層,用柔軟性感的嘴唇,拱起湖底的泥螺青藻。或在初夏暖和的正午,從水中飛躍而出,用強勁的尾鰭,折斷露出湖面的青嫩葦棵。現(xiàn)在,被冰凌蓋住的村莊里,僅有它對身體僵硬的烏鱧毫不畏懼。草魚沒有烏鱧鋒利的牙齒,可有的是渾身勁道,它的尾鰭能夠打折蘆葦,就能傷及遲鈍的烏鱧。所以,如果有大魚護窩,烏鱧往往敗走麥城,獨自到湖灘的苲草窩,或靜謐安逸的溝壑,于布滿干枯雜亂的草叢里,紅著眼睛,打一個獨窩。
窩如湖泊的眼睛,向天空眨著。只有湖泊知道這個秘密。
這是魚的村莊,沒有炊煙的漁村。
這也是我想要的村莊。在臨近湖泊的谷亭小鎮(zhèn),冬季應當像魚自在地漂在水里,幻想今后的美好生活。我知道隆冬到來,湖上所有能夠采擷的植物,都被勤勞的漁樵人家打撈走了,他們向湖里投放獨籠、網(wǎng)箔、蝦籠、卡子、滾鉤和絲溜子,撒了無以計數(shù)的網(wǎng),現(xiàn)今還有不多的魚,遍體鱗傷地藏身在窩子里。
湖里的窩子,該是上蒼賜給鮮活生靈的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