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衛(wèi)
姑娘好像花一樣
陳志衛(wèi)
1
站在高坡上放眼望去,漫漫的一大片地瓜藤,青里泛黃。我和戰(zhàn)友們奮力割著地瓜藤,再卷成大大的一團用繩索捆好,然后挑回營區(qū)。上世紀七十年代,在波濤不息的茫茫大海里,這可是個“寶”,駐島部隊養(yǎng)豬就靠這地瓜藤當飼料。
山路崎嶇漫長,我們經(jīng)過了一個小村子,村口有一株大榕樹,枝葉如蓋,樹干粗得三個人手拉手都合抱不上。“班長,喝點水吧!”循聲望去,樹后轉出個人來,卻是一位身材嬌好、眉清目秀的姑娘,似乎有點面熟,卻想不起來。姑娘邊倒水邊說:“我是阿蘭??!”噢,我想起來了,在縣里搞軍訓時認識的。幾年不見,阿蘭變了,變得更俊俏了。
阿蘭說老遠就看見部隊的人在山上挑著擔子,就提了點開水過來。我隨口問道:“你家在這里?”她笑笑:“這是我奶奶家。”然后用手指著不遠的一個屋子,隨口說了一句:“去不去?”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不行!我們領導不準!”阿蘭一愣,隨即笑了。我臉紅了。我說的是大實話,部隊紀律很嚴,不準隨意去老鄉(xiāng)家串門,尤其是女孩子家。
夜幕降下,憑海臨風,山下驚濤拍岸,遠處漁火點點,可我們卻沒這份閑心。長長的地瓜藤需要切碎,然后挑海水浸泡上,否則就會捂黑發(fā)霉。
營區(qū)的球場上已經(jīng)堆積如山,營部除了值班的外,都去東大山割挑地瓜藤了。每年的秋天,這幾天是最忙最累的,肩挑手切,恨不能多生出兩只手才好。
忽然,戰(zhàn)士小毛過來報告:“阿蘭來了?!焙伲∵€帶來二十多個姑娘,是來幫我們切地瓜藤的。她們都來自十多里外的村莊,好幾個村的,也不知阿蘭是用什么方法把她們召集起來的。
姑娘們過來就各占一地,手腳不停地“嚓嚓嚓”切開了,長長的地瓜藤在她們手下,迅速變成半寸長的一大堆。
戰(zhàn)士們開心極了,本來就很疲憊,又不擅彎腰長坐在那兒切這長長的青藤,現(xiàn)在有了生力軍了,而且是“娘子軍”,站在一旁當下手搬運得更歡,去海邊挑水的也跑得更快,不到十一點鐘,球場上的地瓜藤都切完裝池了。
阿蘭她們走了,星光點點的手電光在墨黑的大山上晃了好長時間,她們回家大概要到凌晨三四點鐘了……
2
一艘炮艇劈波斬浪馳靠上碼頭,等在碼頭上的人急不可待地涌了上去,挑給養(yǎng)的,取郵品的,都是駐島各連隊的。這里遠離大陸,海天共一色,孤寂的生活使人盼船,盼這每周一班的軍用班船。我這個老兵也是一樣。
“班長!有你的一本書。”我接過通信員遞上的郵件一瞧,“嘿!是來自那個古城的?!辈痖_一看,是一冊廣播電視英語講座教材,在當時可是非常難買的緊俏書籍啊。
我想起來了。三個月前我探假返回部隊時,曾去鼓樓附近的一個書店,書柜上書不多,顯得有點空蕩蕩的,我轉了一圈,正要失望地離去,書店里有一位姑娘輕聲問我:“想要什么書???”我不好意思地說:“想要一些可以自學的基礎書?!彼f:“現(xiàn)在沒有,聽說快要有了。”見她挺熱心的,我把姓名和部隊的地址留了下來。
那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時代吹起倡導學習文化知識的暖風,自學成了一種時尚,可供自學的基礎書籍早已是“洛陽紙貴”了。當時的我并未當真,可卻真的收到了書。
那本書真成了我們連隊的一寶,戰(zhàn)友借閱、傳抄之余,感到不足。我按照信封上的地址,試探著給書店的姑娘寫了封信,果然很快又寄來了30冊。
從此,小島與大陸有了更多的聯(lián)系。按照我們的要求,書店的姑娘頻頻寄書,除了外語,還有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學等書籍,一年時間里,我們購書達300多冊。我們仍在孤寂的海島上,可不再感嘆“黃海萬里動潮聲,碧波千道亂流中”,而是在站崗值勤之余,專心致志地學習文化。業(yè)余時間里,聽著收音機,讀外語,學科普,成了島上戰(zhàn)士生活的一大景觀。
知識的充實,視野的開闊,給人有一種“人到云中海似杯”的感覺。我們的學習更加勤奮了,20多名戰(zhàn)友靠著自學,先后考上了大學。
我和幾位戰(zhàn)友們翻山渡海,將要登上北去的列車,去一個高級軍事院校深造。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們又走進了那個小書店,哦,書店已經(jīng)擴大了一倍多,書柜上擺滿了各類書籍,還有錄音磁帶和精美的圖冊。
那位姑娘呢?我比劃著她的模樣。一位職工告訴我:“她不是我們書店的職工,不過她是經(jīng)常來買書,所以我知道她的模樣。”我愣住了,幾年來她對我們的幫助都是她在盡義務啊,有的還是她自貼郵費。
3
坐長途汽車是很悶的,不過假如有一個談得來的姑娘與你同行,那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應驗了——時光變得快捷而讓人愉悅。
山路,蜿蜒曲折,大車吃力地吼著在不平的路面上搖晃著向前。
這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我早晨六點鐘上了這輛長途公交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了,我默默看著窗外,心里算著行程和時間,長途車上是很寂寞的。
一轉身,胳膊碰了鄰座的人,“對不起!”“不要緊的?!甭暼琰S鶯。我一驚,看到一張笑臉,現(xiàn)在想起來,那模樣就像是《還珠格格》續(xù)集中的晴兒,我臉一紅,全身燥熱起來。
她大方的一笑說:“我和那位老大爺調了位置。”我扭頭一看,先前坐在我旁邊的老大爺正倚窗打盹呢。我心中釋然。
我長怎么大,還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并肩而坐,而且又是那么美麗的,我的心總覺得跳得快。而她呢,大方得好像是在她家里。她拿出一本書來,唷,是一本《中國名家創(chuàng)作》,見我窺視,她把書交在我手上,輕笑一下,閉上了眼睛。我低頭看書,覺得左肩發(fā)沉,側臉一看,啊,她閉著眼睛把頭靠在我肩頭打盹呢,長途車上是容易發(fā)困的,可這樣,我覺得不行,我輕咳一聲,把她喚醒了,于是我們就聊了起來。
從朱自清到梁曉聲,回味著名家創(chuàng)作的心境,有時共望窗外,享受著田野的原色風光。漸漸地,我覺得我們不是初見,而是老朋友了。我不再為她的美艷而不安,我們一起吃紅菱、啃甘蔗。
車到杭城,已經(jīng)夜深了,女孩子的母親來了,一臉焦急:車子怎么晚啊,沒出事吧?女孩一笑,在母親面前撒嬌了:“沒事,我有解放軍哥哥陪著啊?!蔽乙汇?,我是著的便服啊,隨即看到她母親的眼神在我的腰帶、皮鞋、軍褲上停了一下,我明白了,好聰明的姑娘??!
4
一位戰(zhàn)友去福建,返回時給我?guī)Я艘缓胁枞~,茶葉盒上面有兩個大字:茶香,下面圖案是一雙纖細的手在一口鐵鍋里揉抄著茶葉,茶葉生發(fā)出縷縷香氣。我心里一動,這不是三十年前我們連隊的小畫家畫過的一幅素描嗎?茶香不是我們叫慣了的一位采茶小姑娘的別名嗎?往事隨著散發(fā)出的縷縷茶葉清香氣味,在漫無邊際的時空中凝聚,像放電影一樣再現(xiàn)當年的景象。
那時候,我們這些熱血青年駐守在福建省寧德地區(qū)海島的大山里,山里也住著頭發(fā)梳得很特別樣式的畬家婦女,經(jīng)??吹剿齻兇掖业刈哌^我們營區(qū),隨后又會飄過一陣歌聲,時間長了就知道那是《采茶歌》,大意是“采茶姐妹上茶山,一層白云一層天;滿山茶樹親手種,辛苦換得茶滿園……”一般情況下,部隊有紀律,不可以隨意和她們接觸的。
茶香就是一位特別年輕秀美的女孩,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們不知道。只是我們每次上山野訓時,路過她們那個村口大榕樹小憩時,她就會和幾個女孩為我們送上熱乎乎的香茶。然后就會唱著歌飄進那綠油油的茶樹叢中,起伏的大山坡猶如一幅綠色涂抹的油畫,甜美的歌聲在大山里久久回蕩,那個景像真是讓人難以忘懷。后來有過幾次支農活動,看到茶香在那里用鐵鍋炒茶,一又纖細的手在綠葉中翻舞,姿態(tài)妙不可言,來自北京的小畫家——我們連隊的文書信手畫下一幅素描,送給了茶香。
那時候年輕的我并不識茶,也不會品茶。每次茶香她們送上茶來,我們便豪飲一番,只覺得清茶香氣滋味特別濃。到我回揚州老家探親時,小畫家?guī)臀业讲柘隳抢镔I了兩斤茶葉,帶給我年邁且品茶頗有心得的外公時,才得知那茶是何等的珍貴。那個年代物品匱乏,外公雖然好茶,但平時只能買點茶葉末,我?guī)Щ氐膬山锴宀?,在他的朋友圈中引起了小小的轟動效應,連著十多天,他的那些老朋友都來品茶論茶,我才知道茶香賣的好茶。
似乎所有的茶人都知道,高山出好茶。古往今來,我國的歷代貢茶、傳統(tǒng)名茶,以及當代新創(chuàng)制的名茶,大多出自高山。明代有位愛茶的詩人還寫過這樣的詩句:“霧芽吸盡香龍脂?!闭f高山茶的品質所以好,是因為在云霧中吸收了“龍脂”的緣故。所以,我國的許多名茶,以山名加云霧命名的特別多。聽到這些我才大悟,我們部隊駐守在高山上,常年云霧繚繞,被子都容易潮濕,我們都不喜歡那個地方,但是對于茶葉生長來說,恰是絕對好的。特有的海島氣候及未被污染的自然環(huán)境,使得茶區(qū)常年云霧繚繞、細雨蒙蒙,孕育出了獨有的高山茶。
以后,部隊的戰(zhàn)友回鄉(xiāng)探親,都紛紛到茶香那里去買云霧茶。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而茶香也經(jīng)常帶著幾個女孩來我們部隊送茶葉。這段緣分持續(xù)了十多年,一直到我們部隊撤編。部隊是分批撤走的,我是第一批離開的,那天早晨我們即將搭乘離去的軍艦,茶香和一群女孩給我們每人送了一包茶葉,其后我得知,后面走的每一批每一名戰(zhàn)士,都收到了茶香送的茶葉。那些茶葉,隨我走進軍校,老師校友們都知道了我?guī)砹烁=ǜ呱皆旗F茶。
30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我們走了以后,茶香她們生活的怎么樣。但戰(zhàn)友——當年的小畫家給我?guī)У倪@盒茶葉,讓我知道了茶香她們這些茶農早已走上了脫貧致富之路。
5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隨小分隊參加艦隊的比武。比武的現(xiàn)場在某海島,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練兵場,車聲隆隆,槍聲陣陣,吼聲連連,硝煙彌漫,各兵種都在表演交流自己的絕招。
數(shù)千軍中健兒里面有支小分隊令人注目,那是某通訊連的女兵分隊。她們首先表演的是話務員“四功”,即耳功、眼功、手功、腦功。數(shù)十名女兵由各參賽部隊任意抽點輪流上場,幾組數(shù)據(jù),幾段文字,在幾十秒的時間里,她們或復誦、或記錄、或插話機,個個眼疾手快,過目不忘,使得軍中男兒個個欽佩。
更讓人意外的是,這幫女兵還是神槍手呢。哨聲一響,只見女兵們個個抖擻精神,臥倒、出槍、裝彈、射擊,動作標準利落,60秒內10發(fā)子彈發(fā)發(fā)命中靶心。先是步槍,接著又是手槍,彈無虛發(fā)。
如潮的掌聲中,我們那位隊長說了一句逆風向的話讓一位首長聽到了,那位首長來了興趣。隊長說的女兵分隊的射擊水平與我們比還有點距離,意思很明白的,有點看不起女性。經(jīng)幾位參謀一傳話,那位首長決定來個男女兵射擊對抗賽。男兵代表自然是我們這個分隊了。
作為一號主力隊員,我的心中充滿了自信。我們這個分隊原計劃來比武表演三個項目,射擊、拼刺、投彈。老實說,射擊是我們的強項,我當兵幾年來就是用子彈喂出來的。這次來前不知道什么原因,取消了我們的射擊表演,只表演拼刺和投彈了。
好了,現(xiàn)在機會來了。經(jīng)隨機抽點,男女隊各出十人上場了,那一刻數(shù)千雙眼睛盯著,偌大的練兵場氣氛陡然凝固了。
容不得我等多想,哨聲響了。乒乒乒槍聲混響成一片,一片寂靜中,報靶員的聲音是那么刺耳,男兵隊居然出現(xiàn)了六環(huán)、七環(huán),而人家都是九環(huán)以上的,嗡嗡的議論聲彌漫上來,我的腦子也有點發(fā)脹。隊長狠狠地瞪了我們一眼,我趕快督促大家打起精神,打好下一場。接下來是手槍,本來我是很有把握來個彈彈靶心開花的,結果事與愿違有一發(fā)還差點脫了靶,其他人都和我差不多,而女兵呢,好上加好。
掌聲四起,我等神情落寞,我們給男子漢丟了臉,連著幾天里,我們的失敗都被作為笑話來傳說。
女兵得勝歸來,那個胖炊事班長討好她們,給她們加份蒸肉蛋,誰知道一轉身女兵送到我們桌上了。她們是怕吃了不苗條,可我們由于練拼刺、投彈的體力消耗很大,所以是求之不得,那幾天著實讓我們痛快饕餮。
本來參加比武有種箭拔弩張的心境,可有女兵我們一起就餐,居然柔和平實了許多,而其他的男兵分隊居然對我們這些“敗兵”也刮目相看,嘖嘖羨慕。以后每每想起此事,回味著那種軍中大家庭難得的帶有女性溫情的和睦,心里還是會蕩出絲絲愉悅。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