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強
八年前,我要造新房子,就把房前屋后的十幾棵樹全部砍掉了,這些樹和樹根都放在老曾家破舊的院子里。
半年后,我邀請老曾吃上梁酒,走進他的破家,看見眼前的一幕,驚異地以為自己走錯了門路。他的家?guī)缀醭蔀榱烁窆に囸^,貼著墻根,擺放著一個個巨大的樹根,借著本身的自然形態(tài),有的成了桌子,有的成了椅子。墻壁上,釘了兩檔擱擋,擺放著一件件小巧的木雕作品,有雄鷹展翅,仙鶴鳴天……其中一件惟妙惟肖的作品,似一名年輕的女性在練太極拳,裸露著十分精巧逼真的屁股,乳房的頂端有兩個天然的乳暈。
老曾得意地笑著說,怎么樣,不錯吧?
我說,就算版權是你的,但原材料是我的,這筆賬將來恐怕分不清。
他說,分得清,怎么分不清,我倆光屁股開始的友誼不能破裂。這些雕好的成品全部歸你,地上的毛配木料歸我,怎么樣?
我想我狠賺了一筆。
不久,一位在城里開進出口公司的年輕人向我買走了一套根雕桌椅。他說,老曾那里去看過,不過一件也看不上,你的雕刻水平比他高多了。
我笑了笑。
在他的宣傳下,我的東西很快賣完了,只剩下惟妙惟肖的女性展開手臂練習太極拳的一件。年輕人說,你這件作品太妙了,老曾怎么想得出。
我又笑了笑。
他出價一萬五,我舍不得賣它。
我去看老曾,他的展廳里一件得意的成品也沒有。他從山里拉來了一堆堆樹根頭,正在卸貨,忙得滿頭大汗。
他氣喘吁吁地問,聽說你一共賣了四萬多?
嗯。
那件飛天不要賣掉,參加省工藝制作大賽肯定能得獎,得了獎,就值十萬。
哦。為什么叫飛天?我明白他指的是打太極拳的那件木雕。
老曾拿出 《敦煌圖集》,揮著汗,說,你看像不像她?取名就叫飛天。
夜里,我的床頭擺著飛天,現(xiàn)在,她是我的寶貝。我摸著她的光屁股,產(chǎn)生了一點生理沖動,心里也有一絲擔憂,必須給她穿上一條短裙遮遮羞,否則,參加省賽時,人們會提出批評。
這點小事,我自己解決。我心里很明白怎么辦,不就是在腰間割出一條線,再把大腿剝小一圈嗎?我的手比老曾的手又大又有力氣,這點小事都不會,將來怎么在省級大賽上獲獎,怎么當工藝大師。
我很細致地用鉛筆繪上圖案,然后小心翼翼地一刀一刀刻了起來,半天功夫大功告成了,幸喜之后,我又發(fā)現(xiàn)了新問題,大腿剝小了之后,和小腿不成比例了。我再花了半天時間把小腿剝小了一圈。這樣,大腿削削,小腿剝剝,等到我覺得整條腿比較滿意時,恍然發(fā)覺上下身的比例不協(xié)調(diào)了。
我不得不去找老曾。他搖搖頭,說,你把自己的手吃掉了。
這句話我考慮了足足七年。
去年秋天,老曾駕駛著卡宴來請我吃他的上梁酒,他占地十畝的根雕工藝院落成了,我坐上他的汽車,來到位于幽靜山谷里的根雕工藝院,被它宏偉的氣勢深深震撼。門口矗立著一尊數(shù)米高的根雕,處理及其簡單,把一個老樹根翻轉過來,像一只吶喊的巨手。
這很平常,我也會。
但奇就奇在幾根胡須似的細根,換了我的眼光和思路,早就把這些多余的細碎東西給剔除了,而老曾卻沒有,他把細根貼附在粗根上,曲折盤繞的細根像手上凸起的條條青筋,使這只巨手有了真實感和滄桑感,充滿了巨大的內(nèi)部力量,是只飽經(jīng)風霜卻經(jīng)受得起任何艱難困苦的手。
我突然明白,這就是我吃掉了的自己的手。
我佩服老曾這雙不及我大、不及我有力氣,小時候扳手腕始終贏不了我的一雙白凈的手。
現(xiàn)在,我給老曾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