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jì)江明

塑 模

紀(jì)江明

有一天，陳云杉的同學(xué)張?zhí)焖疫^來，說市政府關(guān)處長的一個朋友，拿到了意大利知名服飾品牌“比爾特夫”栝州總代理，準(zhǔn)備開服飾專賣店。張?zhí)焖f關(guān)處長的朋友不怎么懂服裝和專賣管理，想讓陳云杉幫忙。關(guān)處長是張?zhí)焖呐笥眩愒粕己退赃^很多次飯。陳云杉對官場知之甚少，不清楚處長是什么樣的官。不過，接觸多了，陳云杉覺得關(guān)處長雖然譜擺得虛張聲勢，卻是個豪爽之人，一則關(guān)處長比較講義氣，朋友的忙能幫的都幫到了。二是關(guān)處長肯講，幾杯酒下去，就會放下架子，夸夸其談，講的都是陳云杉他們這個階層聞所未聞的官場和社會趣事。所以，張?zhí)焖徽f，陳云杉就很爽快地答應(yīng)跟關(guān)處長的朋友見面談?wù)劇?/p>

見面的地點在中山街的白云茶樓。見了面，陳云杉這才知道，關(guān)處長的朋友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關(guān)處長對陳云杉介紹說，這位老板姓湯，湯顯祖的湯，小梅，梅花的梅。關(guān)處長又給湯小梅介紹陳云杉，我們栝州服裝銷售的精英，店長做了十幾年了。交談中，陳云杉注意到，湯小梅并不像關(guān)處長說的不怎么懂服裝和專賣管理，而是一點兒也不懂。

陳云杉就有些遲疑了。雖然眼前的湯小梅看穿著和打扮，好像很有錢，而且“比爾特夫”這個服飾品牌，在杭州和溫州都有專賣店，賣得都很紅火，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因為生意是靠人做的。陳云杉在服裝專賣市場混了十幾年，他太清楚這一行了，似乎每天都有商家鼓鈸齊鳴歡天喜地開業(yè)，也似乎每天都有店鋪入不敷出黯然退場。陳云杉知道，在栝州，一般一個服裝店能夠撐過三年，就成了，只要老板不賭博不吸毒，接下去就會順風(fēng)順?biāo)??！拔孱w松”已經(jīng)在栝州開了五年，形成了穩(wěn)定的客戶群體，算“開”出來了，并且這幾年下來，陳云杉和老板已經(jīng)很默契，如果換一個地方，等于要重新再來，何況，能撐多久還未可知。這樣想著，陳云杉就婉言回絕了。

陳云杉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想不到第二天晚上，張?zhí)焖终伊诉^來。張?zhí)焖殃愒粕祭诫x“五顆松”不遠(yuǎn)的拉芳舍茶樓，一坐下來就把陳云杉的后路給堵死了。張?zhí)焖嬖V陳云杉，老板愿出比“五顆松”高一倍的工資聘請他，并且一次性將三年的工資付清，這期間店如果不開了，不用退回。張?zhí)焖f你還猶豫什么，這是旱澇保收的好事啊。陳云杉以為張?zhí)焖陂_玩笑，這城里滿街都是服裝店，栝州人都說，實在沒事做，就去開服裝店，但開開關(guān)關(guān)，到底有幾家賺錢，誰也不知道。陳云杉就笑了笑，喝著茶不說話。張?zhí)焖婈愒粕疾粸樗鶆?，就附耳過來，作勢要跟陳云杉竊竊私語。陳云杉覺得好笑，兩人坐在小包廂里，又沒外人，張?zhí)焖€這樣鬼鬼祟祟。張?zhí)焖f你小子別笑，那小妞上面有人。張?zhí)焖f著，用手指指頭頂。陳云杉不以為然，再有人，就算市長是你親爹，也要把衣服賣出去才有錢賺。見陳云杉還是不相信，張?zhí)焖陀行┘保ザ鷵先?，似乎有些話又不好講透，憋了一會兒，張?zhí)焖f如果真的把錢一次性打過來你干不干？陳云杉心想，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老板都要絞盡腦汁拖一至兩個月發(fā)工資，如果你突然不干了，至少有一個月的工資是拿不來的。工人要老板提前預(yù)支一個月工資，簡直比問老板借老婆還難，預(yù)支三年工資，不是天方夜譚嗎？這樣想著，陳云杉嘴里言不由衷地說，那肯定干。

對面的張?zhí)焖宦?，立即狡黠地一笑。他彎腰從桌底下拿出一個黑袋子，拉開拉鏈，一匝匝百元大鈔赫然在目。

一個月后，“比爾特夫”服飾專賣店裝修接近尾聲，開始招聘營業(yè)員。

陳云杉將營業(yè)員的門檻設(shè)定得比較高。女性，品貌端正，二十五歲以下，身高一米六以上，高中以上學(xué)歷，本地區(qū)戶口，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一年以上。

你這是招營業(yè)員還是選美吶。張?zhí)焖戳岁愒粕加脟娎L掛在店外的巨幅招聘廣告，直嚷嚷。

你以為是你的泥鰍館呀，明天開始報名，你過來幫我維持秩序。

陳云杉笑著說。

第二天，竟然有兩百多人來報名，應(yīng)聘的表格復(fù)印了三次，把張?zhí)焖吹脗€目瞪口呆。原定半天時間，因為來報名的人太多，下午也用上了。到晚上六點，終于定下了十二位營業(yè)員。

第三天早上，陳云杉帶領(lǐng)營業(yè)員們在店里清掃衛(wèi)生、布置貨架。

陳經(jīng)理，有人找你。陳云杉正在收銀臺前低頭調(diào)試驗鈔機，邊上的人招呼道。

陳經(jīng)理，您好。未等陳云杉抬起頭，一個人落落大方向他伸手過來。

您好。陳云杉被動握著對方的手，腦里迅速地搜索了一下，眼前這位似乎有點面熟，但確實是自己不認(rèn)識的。

我是馬歷歷。女孩笑容滿面地說，我來應(yīng)聘的。

哦。陳云杉沉吟著，正想怎么回答，邊上的收銀員湯小紅低聲嘀咕說人已經(jīng)招好了。這正是陳云杉要說的話。他剛才遲疑著，是考慮怎么把話說得委婉點，這樣，就不至于讓人家在眾目睽睽之下遭遇拒絕而感到尷尬。

我知道你們昨天招好了。馬歷歷沒理會邊上湯小紅不懷好意的嘀咕，她依舊笑吟吟地看著陳云杉說，不過，我想我還有機會吧。

馬歷歷的話讓陳云杉愣了一下。陳云杉當(dāng)了多年的店長，招聘過的員工不下百人，像馬歷歷這樣自信的還是第一次遇到。一般前來應(yīng)聘的，都是怯生生的，即使是有了三兩年工作經(jīng)驗的，面試時也要做出一副謙虛可人的模樣，哪像這個馬歷歷，簡直自信得有些狂妄了。

陳云杉心里有點反感，但也有些好奇，他不禁仔細(xì)地打量起馬歷歷來。這是一個身材頎長的女孩，年齡在二十四歲左右，黑亮的頭發(fā)綰成一束，掛在腦后，鴨蛋形的臉，略微有點圓，鼻子顯得小巧，眼睛也不大。這樣的長相，說實話，在陳云杉眼里根本算不上漂亮。但是，陳云杉總感覺哪里不對。再仔細(xì)一瞅，看出來了，是馬歷歷的眼睛。馬歷歷的眼睛不大也不小，但下眼瞼像門檻一樣凸起，這使得她的雙眼顯得細(xì)長，看上去有點瞇，這一瞇，就讓她的眸光有了霧一樣的朦朧，配上盈盈的笑意，就有了讓人別樣的感覺了。

陳云杉正想問馬歷歷話，手機響了。電話是老板湯小梅打來的。她告訴陳云杉，廣州過來的貨車到了東站，不知進(jìn)城怎么走，讓陳云杉去接一下。陳云杉心想這個電話真及時，他抱歉地對馬歷歷說，我有急事要出去一下，要么以后我們再聯(lián)系吧。說完，未等馬歷歷反應(yīng)過來，陳云杉就匆匆地走了。

陳云杉將貨物清點入庫開車回到店門口時，營業(yè)員們清掃擦拭好了店堂，已經(jīng)在布置貨架。陳云杉奇怪地發(fā)現(xiàn)馬歷歷還沒走。他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她正和一個營業(yè)員一道，在店面的玻璃墻前嫻熟地擺弄塑模。塑模們姿態(tài)不一，或蹲，或坐，或挺胸跨步走，或駐足引頸遠(yuǎn)眺。馬歷歷的身影穿插其間，調(diào)整塑模們的朝向，后來，馬歷歷走到店外來，隔著玻璃，指點營業(yè)員，一點一點地調(diào)整。

陳云杉將車?？吭诘觊T口斜對面的街邊，坐在車上，默默地看著馬歷歷將玻璃墻后面的十六個塑模一個個擺好后，才將車開進(jìn)百貨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陳云杉停完車走到百貨大樓門口時，看到馬歷歷在店門口跟剛才一起擺設(shè)塑模的營業(yè)員揮手再見，然后娉娉婷婷往南走去。陳云杉緊走幾步，穿過街道。陳云杉趕過去，是想叫住馬歷歷。

陳云杉正要追上馬歷歷時，又停了下來。陳云杉之所以停下來，是他突然意識到，這個馬歷歷這么自信，卻是個沒耐心的人?？粗R歷歷遠(yuǎn)去的背影，陳云杉心想，馬歷歷說得對，她是有機會的，但她自己創(chuàng)造了機會，又自己把機會給錯過了。這樣想著，陳云杉折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店里。剛才跟馬歷歷道別的一個女孩趁別人不注意，悄悄地告訴陳云杉說，馬歷歷等了他很長時間，剛才有急事走了。

陳經(jīng)理，我把你的手機號碼告訴她了。這個名叫云芬的營業(yè)員有些羞怯地說，你不會怪我吧。

連著三天，陳云杉緊張地培訓(xùn)營業(yè)員。根據(jù)培訓(xùn)情況，結(jié)合她們以往的工作經(jīng)驗，陳云杉在最后一天分了柜組，排了班次，并任命了領(lǐng)班。店里的監(jiān)控也已安裝完畢，各類服飾都上了架，臨街的玻璃墻前，塑模們穿上了服飾，精神抖擻，準(zhǔn)備迎接客人。萬事俱備，就等明天開業(yè)了。

黃昏時分，陳云杉接到了大姐打來的電話。

陳云杉上面有兩個姐姐，大姐嫁在城東的古城村，二姐嫁到離栝州50公里遠(yuǎn)的青田縣。二姐后來舉家去了歐洲的意大利。三年前，二姐回青田老家，陳云杉的父母親去青田看二姐，回來時搭乘的出租車與一輛裝滿貨物的拖拉機相撞，同時遇了難。這樣，大姐就是陳云杉在栝州的惟一親人了。

大姐是讓陳云杉到她家去吃飯。陳云杉這才想起來，今天是端午節(jié)。陳云杉趕到位于甌江的古城村時，熱氣騰騰的粽子和卷餅已經(jīng)擺上了桌。

姐夫招呼陳云杉在廳堂的桌邊坐下，并倒了滿滿一杯米酒給他。陳云杉忙說少點少點，要開車。姐夫說，今天就住在這吧。這時大姐端了一盤菜從廚房出來，接過話說，小弟，陪姐夫喝幾杯，今天就住這里。陳云杉起身接過大姐手里的菜，讓她也坐下來。大姐大了陳云杉十歲，她和丈夫以種菜為生計，因為長年在地里勞作，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上十來歲。長兄如父，大姐似母，陳云杉發(fā)現(xiàn)大姐越來越像母親了。

大姐回過頭，把身后的一個人讓到陳云杉邊上。麗麗，坐吧。大姐介紹說，小弟，這是麗麗。

陳云杉禮貌地跟麗麗打了個招呼，隨手給她倒了杯果汁。陳云杉的舉動讓他大姐很高興，她跟丈夫暗暗地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后招呼陳云杉和麗麗趁熱吃粽子和卷餅。

陳云杉知道，大姐又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了。不算眼前的這個麗麗，大姐至少給他介紹過八個姑娘。每次都是叫陳云杉過去吃飯，然后冷不防就叫一個姑娘坐到陳云杉邊上。當(dāng)然，每次吃飯時大姐都會把自己做媒的意圖，在陳云杉面前給遮掩起來，她會說紅紅姑娘是陳云杉舅舅那個村，剛好到自己家做客。也會說莉莉姑娘是姐夫隔壁二叔的外甥女，正好來串門，等等。如果對方看不上陳云杉，吃過飯后，大姐就沒了下文。如果是對方看中了，大姐就會放下手頭的活，巴巴地跑過來，問陳云杉對那姑娘的印象怎么樣，不由分說就要陳云杉記下姑娘的電話，并千叮嚀萬囑咐，要陳云杉去約會姑娘。過了幾天，當(dāng)?shù)弥愒粕歼€沒給人家打電話，大姐又會跑過來，刨根問底。當(dāng)?shù)弥愒粕紝Ψ經(jīng)]感覺時，大姐就會唉聲嘆氣，有時還會默默垂淚。

這餐飯陳云杉吃得有些小心翼翼，眼前這個麗麗姑娘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陳云杉不敢有絲毫的怠慢，陳云杉提醒自己，說話，舉止，不能讓身邊的女孩感覺到自己不喜歡她，也不能讓她誤會自己喜歡她。

陳云杉這樣做，更多的是為了大姐著想。這幾年，大姐為了他能討上老婆，施展渾身解數(shù)，調(diào)動了所有的人際關(guān)系。有好幾次，大姐介紹的女孩很滿意陳云杉，可陳云杉卻如水過鴨背，一點感覺也沒有。大姐就多次在陳云杉面前涕淚縱橫，末了黯然回古城。再也不管你了，你打光棍算了。臨走時，大姐會悻悻地甩出一句恨鐵不成鋼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大姐又會打電話過來。陳云杉知道，大姐為了給他做媒，幾乎把那些對他中意的女孩的家人給得罪光了。更讓陳云杉擔(dān)心的是，大姐目之所及的女孩，都是以古城村為中心的，也就是說，這些女孩不是古城村的，就是古城村人的親戚或朋友。陳云杉無法阻止大姐一廂情愿地為他牽線搭橋，只能臨場補救。見面的時候，做到對女孩彬彬有禮，尊重有加，言談舉止?fàn)幦∽屓思腋械接H切但不親近，這樣，就不會讓人家女孩感到別扭，感到尷尬，日后，大姐回絕對方時，人家也不會心生怨意。

陳云杉回到大猷街的家時，已經(jīng)快九點了。

大猷街是栝州最南端的一條街，緊挨著甌江。陳云杉的房子在大猷街西首，還是他爺爺手里蓋的，一幢直三間的土木瓦房。三年前，也就是陳云杉父母去世前，陳云杉對房子進(jìn)行了內(nèi)部精裝修，將原先的板壁拆掉，仿樓房結(jié)構(gòu)，將房子改造成二室一廳一衛(wèi)。從外表看，陳云杉的房子灰塌塌的跟大猷街其他房子沒兩樣，進(jìn)門后，才發(fā)覺其結(jié)構(gòu)、功能跟樓房里的套房一樣。

陳云杉回家后的要做的第一件事是鍛煉身體。以前，陳云杉是早上鍛煉的，沿著甌江，在大堤上跑步。后來，買了跑步機，就將鍛煉的時間放在了晚上臨睡前。跑步機放在其中的一間房內(nèi)。一般男人過了三十歲，肌肉就開始松弛了，小肚子也不知不覺地腆了出來。但陳云杉卻沒有，身材依然像十年前一樣精干挺拔。

這間房里除了跑步機外，就是依次排列的十幾個塑模了?？梢哉f這些塑模是陳云杉十幾年服裝銷售的見證。這么多年，陳云杉做過很多店，有時店里要更新塑模時，陳云杉就向老板討來換下的塑模。當(dāng)然，也有的是店鋪倒閉，陳云杉低價買來的。裝修房子時，陳云杉扔掉了很多舊家具，但沒舍得扔掉塑模。它們成了陳云杉的衣架。每天晚上，陳云杉就在它們的無聲注視下，原地跑步。

臨睡覺前，陳云杉習(xí)慣性拿出手機關(guān)機，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一個未接電話。陳云杉在翻這個號碼時，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迷離著如霧眸光的臉來。陳云杉回?fù)苓^去，電話只響了一下，就被人接了。

陳經(jīng)理您好。接電話的正是馬歷歷。

九月初，一場從溫州登陸的臺風(fēng)，席卷了栝州及所屬各縣市，連續(xù)三天的風(fēng)雨交加，將栝州徹底送入了秋天的懷抱。

臺風(fēng)過后，湯小梅跟陳云杉商量，她聯(lián)系了一筆生意。倉庫可能不夠放。湯小梅說著，把單子給陳云杉過目。

因為人數(shù)比較多，沒有量身定做。湯小梅解釋說，就把各種型號的都進(jìn)過來再說。到時，他們憑提貨卡到店里來試穿。

湯小梅這樣說，陳云杉馬上明白了。她是在做團購。這以前陳云杉也遇到過。團購利潤薄些，但量走得起來，并且有預(yù)付款。不過，做團購要有很硬碼的關(guān)系，底下還要暗箱操作。早些年，陳云杉做過的一個店，老板的一個親戚在栝州教育局當(dāng)領(lǐng)導(dǎo)，栝州中小學(xué)的學(xué)生校服幾乎就給他壟斷了。

但陳云杉看了單子后，才意識自己的想法太簡單了，簡單得有些幼稚。湯小梅的單子涉及到栝州金融、建設(shè)、經(jīng)貿(mào)三個系統(tǒng)，總數(shù)達(dá)到了三千套，說是職業(yè)服，其實是西服。陳云杉下意識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湯小梅。有那么幾秒種，陳云杉的頭腦呈空白狀態(tài)，仿佛在地上蹲久了，猛地站起來，就暈眩得厲害。陳云杉無法將手里沉甸甸的單子和眼前的柔弱的湯小梅聯(lián)系起來。在這以前，他隱約知道湯小梅跟市里的領(lǐng)導(dǎo)有關(guān)系，但他絕沒想到，這個關(guān)系有這么厲害。金融、建設(shè)、經(jīng)貿(mào)是栝州的強勢系統(tǒng)，能一舉搞定這三個系統(tǒng)的頭頭腦腦和栝州上百家同行的競爭，湯小梅背后的這個人非同一般。按時下的市場行情，一套西服的價位應(yīng)該在1600元左右，這樣大批的訂購，毛利應(yīng)該在50%上下。陳云杉在心里飛速地給湯小梅算了一筆賬，這一算，陳云杉的背上冒出了一層汗來。更讓陳云杉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夏末秋初時節(jié)應(yīng)該是西服銷售的淡季，湯小梅卻能反季節(jié)做成這么大的單子，已經(jīng)是超出陳云杉的想象了。

倉庫可能不夠放。陳云杉只看了一眼湯小梅，就躲開了她的目光。陳云杉覺得有些心虛，仿佛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他掩飾著說，最多只能放一半。

那怎么辦。湯小梅著急地說，這一兩天就要發(fā)過來了。

能不能分批發(fā)？陳云杉說。

來不及了，提貨卡已經(jīng)發(fā)下去了。湯小梅說，一個星期內(nèi)要發(fā)完的。

哦。陳云杉沉吟了一下，心里升起一絲不快。陳云杉是在暗暗責(zé)怪湯小梅，事前沒跟他透露這件事，以致臨了猝不及防。當(dāng)然，陳云杉不是說要了解這件事情的始末，說實話，這種事情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也是早些年，陳云杉供職的另一個店老板以高額回扣的方式，做了栝州某局的團購，后來，局長被一個建筑商供出來，“進(jìn)去”了，把店老板行賄的事情吐出來，老板也被叫“進(jìn)去”了。檢察院的人為尋求旁證，把陳云杉也傳喚過去。雖然檢察院的人沒有為難他這個店長，但那種犯人受審的滋味不好受。

那就只有找臨時倉庫了。陳云杉思忖了一會，對湯小梅說，我再去倉庫那邊，看看邊上能不能暫時租用。

倉庫是由馬歷歷管理的。倉管對專賣店來講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崗位，平時，倉管并不在倉庫上班，而是像營業(yè)員一樣守在店里。作為服飾專賣店，銷售的貨品種類、型號比較多，倉管必須了如指掌。倉管在店里上班，具體工作就是及時從倉庫補充店里的貨源，每日還要將倉庫各類服飾庫存、店里的存貨情況報給店長。

正如陳云杉猜想的一樣，馬歷歷在來“比爾特夫”前，在一家服裝專賣店做領(lǐng)班。

那天晚上，陳云杉在打通馬歷歷的電話時，告訴她，明天試營業(yè)，讓她提前半個小時來。電話那頭的馬歷歷哦地答應(yīng)了一聲，問了陳云杉晚安，就掛了電話。但陳云杉仍然在電話里感到了馬歷歷的快樂心情。放下電話后，陳云杉發(fā)了一會兒呆，他對自己直截了當(dāng)讓馬歷歷過來上班感到有些不解。翌日，在與馬歷歷的簡短交談里，陳云杉告訴馬歷歷，店里的人員已經(jīng)全部排好了職位，三班循環(huán)像齒輪一樣嚴(yán)絲合縫，他給她排定的工作是店堂巡視、臨時幫襯、倉庫調(diào)貨和每日盤點。

沒有固定崗位和工作，但所有的崗位和工作都可以插上手。陳云杉跟馬歷歷說。

沒問題，陳經(jīng)理。馬歷歷爽快地說。

陳云杉安排馬歷歷這個工作，是留了個心眼的。店里的營業(yè)員，包括領(lǐng)班，都有一個星期的試用期，合格的，留用，不合格的，走人，試用期不發(fā)工資。這些營業(yè)員都是有一定工作經(jīng)驗的，陳云杉知道她們在各自的崗位肯定能勝任。倒是馬歷歷的工作，沒有固定的崗位，沒有明確所指的工作，難度就大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一關(guān)過了，就可以做僅次于店長的主管了，因為主管的工作就是巡視店堂、臨時救急、倉庫調(diào)貨和每日盤點。主管相當(dāng)于副店長，也就是店長的助手。陳云杉的想法是，如果馬歷歷有能力，就做主管，沒能力，就走人。

馬歷歷很快地過了陳云杉這一關(guān)。不多久，陳云杉放心地將倉庫鑰匙交給了她。

陳云杉和湯小梅碰面后的第二天，粗略地把即將團購的事情跟馬歷歷說了，問她羅馬大廈地下室倉庫那邊還有沒有空的房間。馬歷歷想了一下，告訴陳云杉，平時地下室很少有人進(jìn)出，也不知道哪間空著。

時間太緊了。馬歷歷說，這一帶倉庫比店鋪還難找。

你今天就不用在店里盯著了。陳云杉說，你去找倉庫吧。

到了中午，陳云杉打了個電話給馬歷歷，問進(jìn)展。馬歷歷說自己已經(jīng)在羅馬大廈入口處貼了尋租啟事，這會兒正在以店為中心五百米的范圍內(nèi)搜尋。到了下午五點，陳云杉又打了個電話給馬歷歷，馬歷歷說她已將搜尋范圍擴大到了一千米，但還是沒有找到。

陳經(jīng)理，我就不回店里了。馬歷歷在電話里氣喘吁吁地說，我腳都走腫了。

晚上七點多，馬歷歷打來電話，叫陳云杉陪她到羅馬大廈。怎么，有眉目了？陳云杉欣喜地問。

任務(wù)沒完成，不敢下班啊。馬歷歷笑著說，我想了一下，這回羅馬大廈的住戶都在家里，我們逐家去問問，或許有機會。

兩人就從一樓開始，一家一家敲門。到最后一層十五樓時，三個小時過去了，陳云杉想放棄了，他想實在不行，先把自己的房間騰出一間。這樣想著，陳云杉不覺就在樓梯口停住了腳步。跟在身后的馬歷歷不提防，差點撞上來。

怎么啦？馬歷歷問，同時借著燈光很快就明白了陳云杉的想法。

最后一層了，再堅持一下。馬歷歷說，堅持就是勝利。

不是，我是在想，會不會太遲了。陳云杉掩飾地說。

跪倒了就不在乎一拜了。馬歷歷說，我有個預(yù)感，這一層有希望。

那好，如果真的話，請你吃夜宵。陳云杉說。

沒希望就不請了？我餓得前胸都貼后背了。馬歷歷笑著說，摁響了1501室的門鈴。

三千套團購服裝在一個星期內(nèi)全部清出。

清完貨的當(dāng)天晚上十點，營業(yè)員們下班走后，馬歷歷向陳云杉請假。馬歷歷請的是事假，時間兩天。陳云杉馬上就同意了。陳云杉想到，剛剛過去的七天，店里最辛苦的應(yīng)該要數(shù)馬歷歷了。白天，她除一趟一趟從倉庫往店里調(diào)貨，還要在店里一圈圈巡視，及時掌握出貨情況。到了晚上，其他人下班了，她還要盤完店里的存貨，然后到倉庫里，把庫存點完，然后再往店里調(diào)劑第二天的貨。等忙完這些，往往已近午夜時分。陳云杉毫不猶豫地準(zhǔn)馬歷歷的假，是由己及人，因為在這七天時間里，陳云杉早上第一個到店里開門，晚上陪著馬歷歷調(diào)劑貨物，然后開車把她送回去，說實話，陳云杉自己都感到吃不消了。

要么后天再請假。陳云杉在馬歷歷的請假條上簽字后，突然想到，湯小梅為犒勞大家，明天晚上取消夜班，要在栝州大酒店請客，吃完飯還要請大家去陽光錢柜KTV唱歌。

我還是請假吧。馬歷歷遲疑了一下說。

什么事那么急？陳云杉見馬歷歷執(zhí)意請假，覺得有些遺憾，就隨口問了一句。

我媽讓我回去相親。馬歷歷瞇著眼，半真半假地笑著說。

馬歷歷的話讓陳云杉心里堵了一下，他想起自己被大姐拉郎配一樣拉去相親的場景。陳云杉自嘲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馬歷歷說，笑我“可愛”？

“可愛”是店里營業(yè)員們戲謔自己的專用詞，意思是“可憐沒人愛”。陳云杉知道，那些把“可愛”掛在嘴邊的女孩，其實身邊圍滿了人。就說現(xiàn)在的店里，一到下班時分，門口就站滿了探頭探腦的小年輕，他們是來接營業(yè)員下班的。有時還經(jīng)常發(fā)生兩三個搶著接一個的事情。不過，有一點陳云杉注意到了，馬歷歷沒人接。不光陳云杉注意到，店里的營業(yè)員們也注意到了，甚至她們比陳云杉還早發(fā)現(xiàn)，因為她們平時的注意力就在這上面。營業(yè)員們說是同事，平時嘻嘻哈哈親若姐妹，實際人心隔著肚皮，都在暗暗較勁。她們的家境、學(xué)歷、收入等都差不多，這些都不能成為炫耀的資本，唯一可以拿來比劃的就是男朋友了，比如長得帥不帥，工作好不好，家里錢多不多諸如此類。如果還沒有男朋友，那就差一個臺階了。要是連追的都沒有，那根本就不是同一個層面，簡直是低人一等了。陳云杉看出來了，營業(yè)員們雖然佩服馬歷歷的能干，實際卻有些小瞧她，因為她們覺得，馬歷歷非但沒有男朋友，連追的人都沒有。馬歷歷來店里工作以來，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開始發(fā)放團購服的第一天，因為恰逢周末，晚上來的人特別多，等忙完一切，已經(jīng)快一點了。陳云杉關(guān)掉店門準(zhǔn)備打道回府，他隨口問了一句跟他一起出來的馬歷歷住哪里。馬歷歷說住廈河小區(qū)。陳云杉又問怎么走，馬歷歷說平時她是騎車的，今晚太遲了要打的。陳云杉就說那我送你吧。這一送，就送了七天。

陳經(jīng)理，今晚我自己回去，就不麻煩你送了。馬歷歷說，我先走了，車停在對面車庫里。

陳云杉關(guān)好店門，正要去百貨大樓地下室取車時，發(fā)現(xiàn)馬歷歷站在街邊，看樣子在等車。怎么了？陳云杉走過去問。

車前后輪都沒氣了，馬歷歷說。

你等一下，我送你，陳云杉說。

好吧。馬歷歷沒推辭，那我請你吃夜宵。我本來想回來后再請你的，謝謝你送了我這么多天。馬歷歷笑著說，上次你說喜歡吃魚，那我們?nèi)プ锨G路，帶你去一個地方。馬歷歷說的上次，是十天前在羅馬大廈尋租地下室倉庫，幸虧馬歷歷堅持，在十五樓找到了出租戶。走出羅馬大廈后，陳云杉請馬歷歷去水閣溪魚館吃夜宵。

陳云杉按照馬歷歷的指點，發(fā)現(xiàn)竟然把車開到了張?zhí)焖凝埲圉q館。

怎么，你經(jīng)常來這里？陳云杉輕車熟路將小奧拓停到店門口，邊下車邊驚奇地問。

馬歷歷點點頭，用手指指閃爍的霓虹燈店牌，示意陳云杉去看。

陳云杉明白了，馬歷歷是龍泉人。在紫荊食街，龍泉的查田泥鰍和安仁魚頭享譽栝州。而在大猷街土生土長的張?zhí)焖_龍泉泥鰍館，也是有原由的，因為他母親是地道的查田人。泥鰍腥味很重，很難烹調(diào)，一般人都是用油煎，再佐以生姜和辣椒去腥。另外，到了冬季，泥鰍很難燒爛。龍泉泥鰍館烹制的泥鰍火鍋就不一樣了。不用油煎，也不放辣椒，泥鰍沒有腥味，綿軟，喧口，用筷子輕輕一捋，肉和刺就分離了。開業(yè)不到兩年，張?zhí)焖哪圉q館就在紫荊路上牢牢站穩(wěn)了腳跟。張?zhí)焖顺钚恼胁坏椒?wù)員，什么都不愁了。自從那次招聘面試后，陳云杉就一直沒見著張?zhí)焖?，前些日子通電話時，張?zhí)焖嬖V陳云杉，他在江西一個叫婺源的地方，跟幾個人合伙在上馬一個水電站。

陳云杉和馬歷歷進(jìn)去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張?zhí)焖谑浙y臺前盤賬。

張老板，點錢點得手都軟了吧。陳云杉招呼說。張?zhí)焖痤^，連忙稀客稀客地叫起來。馬歷歷在邊上疑惑地問，怎么你們認(rèn)識？陳云杉笑著說，何止認(rèn)識，我們是老同學(xué)。又對張?zhí)焖f，這位是我同事，馬歷歷。今天是她請我到你這兒來吃夜宵的，你至少要打個對折，當(dāng)然，最好免單。

真不巧，包廂都滿了。張?zhí)焖蛑R歷歷說。

我們就坐大廳吧，找個臨街的座位。馬歷歷說。

今晚我請客。張?zhí)焖畬︸R歷歷說，我已經(jīng)快半年沒見著云杉了。

那不行，我跟陳經(jīng)理說好的。馬歷歷說，你要敘舊改天吧。

席間，張?zhí)焖民R歷歷上洗手間問陳云杉，真的是你同事？陳云杉知道張?zhí)焖傅氖鞘裁矗瑒偛沤榻B馬歷歷時，張?zhí)焖⒅R歷歷，已是一臉的曖昧了。陳云杉說，同事還有真的假的？張?zhí)焖⒅愒粕伎?，似乎想從他臉上看出破綻。招聘的時候好像沒見著她。張?zhí)焖f。她是后來過來的。陳云杉解釋說。張?zhí)焖读艘宦?，鬼鬼祟祟回頭看了一下，就向陳云杉附過身子說，我看這個瞇瞇眼對你有意思，你小子傻里吧幾的沒感覺。陳云杉忙說，別胡說八道，人家還是個小姑娘。張?zhí)焖婈愒粕家桓被艔垬?，就笑著說，你真看不出來？老兄，她看你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陳云杉正要說話，看到馬歷歷走過來，就起身讓她坐到臨窗的位置，馬歷歷坐進(jìn)去后，陳云杉也去了一趟洗手間。陳云杉回來時，看到張?zhí)焖旱民R歷歷笑成了一團。

笑什么呢？陳云杉坐下來問。

你知道她要叫我什么？張?zhí)焖畬﹃愒粕颊f，要叫我叔叔。

馬歷歷見陳云杉一頭霧水，就笑著說，想不到張老板的母親跟我是同村的，她還大我父親一輩，我父親要叫她姑姑。

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做了叔叔。張?zhí)焖畬︸R歷歷油嘴滑舌地說。又朝陳云杉意味深長地夾夾眼說，以后對我侄女要照顧點，不然我這叔叔可饒不了你。

馬歷歷側(cè)身看著陳云杉，吃吃地瞇眼笑起來。

聚餐慶功酒，湯小梅訂了兩桌，還請來了關(guān)處長、張?zhí)焖Ｓ辛诉@兩人參加，這場晚宴簡直高潮迭起。到后來，營業(yè)員們在關(guān)處長和張?zhí)焖墓膿v下，將矛頭對準(zhǔn)陳云杉，輪番轟炸。

第二天醒過來一看表，陳云杉大驚失色，時間距離開店門已過了一個多小時，這在陳云杉當(dāng)?shù)觊L以來是從沒有過的事。陳云杉顧不得洗漱就出了門，卻怎么也找不到奧拓車。陳云杉打了一輛的，匆匆往店里趕。路上，陳云杉絞盡腦汁也想不起來車停在哪里，他甚至都記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記得昨晚營業(yè)員們一個接一個敬他酒，那個叫云芬的營業(yè)員在張?zhí)焖膽Z恿下，紅著臉跟他喝交杯酒，他沒握好酒杯，把酒撒在了小姑娘高高聳起的胸脯上。陳云杉的記憶就停留在喝交杯酒這個時間點上，之后的事情就再也回想不起來了。

陳云杉趕到時，發(fā)現(xiàn)店門早已打開，已經(jīng)在營業(yè)了。營業(yè)員們看到陳云杉進(jìn)來，都莞爾竊笑。陳云杉走到收銀臺后坐下，小聲地問小紅，店門是你開的？陳云杉想店門鑰匙只有他和老板湯小梅有，或許湯小梅交給了她。湯小紅是湯小梅的堂妹。正在電腦里玩游戲的湯小紅驚訝地看一眼陳云杉。陳云杉就問是你姐開的？小紅的驚訝變成了驚愕。老大，昨晚你真的喝醉了？看到陳云杉一臉的茫然，小紅告訴陳云杉說，昨晚你和云芬連喝三杯交杯酒，喝完酒酒后你把鑰匙交給她，說自己喝醉了，讓她給你開門的，怎么你不記得了？小紅狐疑地看著陳云杉，突然忍俊不禁笑了，后來我們一起去唱歌，關(guān)處長唱《纖夫的愛》，你跟云芬跳舞伴歌，把她抱得鐵緊，你不記得了？

小紅說的陳云杉一點都記不起來。陳云杉不敢插話，他仔細(xì)地瞅著小紅，想從她臉上得知昨晚自己還有沒有其他失態(tài)的地方。陳云杉平時就不怎么喝酒，買了車后就更少喝了，像昨晚一樣喝得不知怎么回去還是第一次。對于吃完飯后去唱歌到今天早上發(fā)生的事情，陳云杉完全處于失憶狀態(tài)。聽到小紅說自己抱著云芬跳舞，陳云杉心里“咯愣”了一下。這么多年來，陳云杉作為服裝店店長，身邊可謂美女如云，其中不乏對他心有所屬的。但陳云杉卻恪守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準(zhǔn)則，這條準(zhǔn)則讓陳云杉避免了很多糾纏不清的麻煩，也讓他在業(yè)界贏得了口碑。有的人比陳云杉優(yōu)秀，但他們管不住自己，把窩邊草給吃了，幾次三番，名聲就出來了，這種名聲一出，在業(yè)界就混到頭了。陳云杉知道，這個叫云芬的營業(yè)員，對自己似乎有些好感，有事沒事會往自己跟前湊，陳云杉一直在有意疏遠(yuǎn)她，甚至動了要解聘她的念頭。陳云杉想不明白昨晚怎么就跟她給扯上了。正在陳云杉提心吊膽的時候，小紅的一句話讓他長吁了口氣。小紅說跳完舞后，你坐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呼嚕打得比我們唱歌還響，后來我們幾個人把你抬到關(guān)處長的車上去的。

一整天，陳云杉都處于醉酒后的渾渾噩噩中，直到晚上，在跑步機上跑出一身大汗，洗過澡后，才感到清爽起來。陳云杉躺到床上，拿出手機正要關(guān)機時，發(fā)現(xiàn)一條未讀信息。翻開一看，是馬歷歷的，馬歷歷說她還要請假一天?？戳硕绦牛愒粕夹睦镉行┎粣?。陳云杉想續(xù)假應(yīng)該打通電話明說。這樣想著，陳云杉就回復(fù)道，還在龍泉？就要發(fā)出去時，陳云杉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親還沒相好？過了一會，馬歷歷回復(fù)，明天跟我母親一起到栝州。陳云杉看完，正要關(guān)機，馬歷歷又一個信息進(jìn)來，什么相親？陳云杉回復(fù)，你不是說回去相親嗎？馬歷歷回復(fù)，呵呵，忘了告訴你，金龜婿相好了，過幾天請你吃糖。

看完短信，陳云杉想給馬歷歷回復(fù)，卻一下子想不起說什么話。陳云杉想起那次找到倉庫請馬歷歷吃飯時，馬歷歷跟他講的她的經(jīng)歷。馬歷歷在龍泉查田初中畢業(yè)后，到栝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讀市場營銷專業(yè)。畢業(yè)后，就留在栝州，她的父母在查田開了一家上規(guī)模的農(nóng)家樂，生意很好，連福建那邊的人都慕名而來。知道我為什么不回去嗎？馬歷歷問。男朋友在栝州，陳云杉想也沒想就說。大錯特錯，馬歷歷俏皮地說，你肯定想不到。說說看，陳云杉饒有興趣地說。

馬歷歷告訴陳云杉，自己原來名叫馬貝貝。十二歲那年，死過兩次。一次是掉到門口溪里，撈上來時，已經(jīng)沒氣了，橫擱到水牛背上，沿曬谷場跑了十幾圈，才吐水活過來。另一次是在后山玩，跌入一個墳窟，爬不出來，家里人一天一夜才找到，找到時已經(jīng)又饑又渴昏過去了。這接踵而來的變故讓家里人心生恐慌，馬歷歷父母就帶上她，去五十里外的昴山寺求解。昴山寺是一座千年古寺，在栝州享有盛譽，民間流傳，昴山寺佛光普照，有求必應(yīng)。寺里那位白眉皓胡的和尚看了馬歷歷的生辰后，對她父母親說，你女兒的命很硬啊。兩人恭恭敬敬地請老和尚指點迷津。老和尚坐在那兒，嘴里咕噥著念念有詞自言自語了一番，給出了三點意見，一是改名字，二是在馬歷歷十八歲前，要離開家，越遠(yuǎn)越好。至于第三點，馬歷歷就旁顧左右而言他沒告訴陳云杉了。

正在陳云杉有些出神的時候，短信又來了。睡了沒有？你準(zhǔn)我假嗎？陳云杉回復(fù)，你都先斬后奏了。

呵呵，不好意思。馬歷歷回復(fù)。

早上上班，陳云杉剛到店門口，湯小梅的車也到了。陳云杉奇怪，開業(yè)近半年，湯小梅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來過店里，她一般只是晚上到店里，取走當(dāng)天的營業(yè)款。

好像沒看到馬歷歷。湯小梅問。

陳云杉就把馬歷歷請假相親的事說了。

她找男朋友還用得著請假？湯小梅笑著說，這幾天她最辛苦，也應(yīng)該讓她休息一下。接著，湯小梅告訴陳云杉，她要出一趟遠(yuǎn)門，時間可能要半個月以上。

等我回來，你也安排休息幾天。湯小梅說。

我倒是不用。陳云杉忙說，我只是動動嘴皮，她們又要動嘴又要跑腿。

你接下去要跑腿了。湯小梅笑吟吟地說。

湯小梅這才切入了一大早來找陳云杉的正題。她是來跟陳云杉商量，啟動栝州下屬九個縣市區(qū)連鎖加盟的事情。

你知道這事情我是不懂的，最后還要你幫我做。湯小梅對陳云杉推心置腹地說，你辛苦一下，到下面縣里去轉(zhuǎn)一下，摸一下底。等我回來就把廣告打出去。

你什么時候走？陳云杉問。

我明天就走了。湯小梅說，等你九個縣轉(zhuǎn)完，我也差不多回來了。我們爭取在年前把加盟的事情落實掉。你安排一下，明后天也出發(fā)。

我要先物色個臨時店長。陳云杉跟湯小梅商量，你看小紅怎么樣？

小紅肯定不行。我看馬歷歷倒是挺能干的。湯小梅說，當(dāng)然，這個你定就是了，定下來的話，工資考慮給她加一點。

湯小梅的紅色寶馬車拐入了解放街，陳云杉還站在街邊。當(dāng)然，陳云杉不是目送湯小梅，而是在品味她剛才說的話。陳云杉覺得湯小梅的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際耐人尋味。她脫口而出說馬歷歷可以當(dāng)臨時店長，說明她已經(jīng)注意到馬歷歷，并且在心里已經(jīng)把她放到店長這個位置去掂量過了。這就不禁讓陳云杉有所想了。卸磨殺驢或者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些事陳云杉沒遇到過，但聽說過很多。比如張?zhí)焖哪圉q館，頭一年請的是有省烹飪大師頭銜的龍泉大廚和他的幾個徒弟，一年后，張?zhí)焖畬⒋髲N師徒分化瓦解，借口大廚把店里女服務(wù)員的肚子搞大了，將大廚師徒趕走，回頭又偷偷把大廚的徒弟請過來掌勺，這一進(jìn)一出，工資省下一半。陳云杉想假如湯小梅現(xiàn)在把他換了，換成馬歷歷，工資也能減半。當(dāng)然，陳云杉知道湯小梅暫時不會這樣做，因為她已經(jīng)一次性預(yù)付了三年的工資給他。不過話說回來，當(dāng)一個能代替自己的人過早地在身邊出現(xiàn)的時候，陳云杉還是條件反射般有些警惕的。

一天很快就過去了。陳云杉準(zhǔn)備晚上去九里汽車城，他看中了一款現(xiàn)代轎車。陳云杉剛把奧拓車開出來，大姐的電話打了進(jìn)來，陳云杉這才想起今晚說好去大姐家吃飯的，早上上班他正開門時，大姐電話打過來，說姐夫網(wǎng)到了一條河鰻，讓他過去吃晚飯。陳云杉腦里正猜測著湯小梅這么早來店里什么事，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一天忙下來，卻忘得一干二凈。

此時，暮色正悄無聲息地圍攏過來，街燈次第地亮了，城市的喧囂像黃昏時分人們的眼神，在白天向著黑夜遞進(jìn)的背景上，顯得倦怠而迷惘。去古城的路上，陳云杉想，大姐說不定又要給他做媒了。這樣想著，陳云杉心里掠過了一絲傷感，往事就像黃昏的暮靄，又一次彌漫了陳云杉記憶的天空。

陳云杉匆匆走進(jìn)大姐家門時，正坐在廳堂里說話的幾個人停了下來，其中一個人驚訝地站了起來。

是你。陳云杉和那個站起來的人異口同聲地說。

陳云杉萬萬沒想到，大姐屢敗屢戰(zhàn)的媒，竟會做到馬歷歷身上。

前些日子，大姐和幾位善男信女去龍泉昴山寺拜佛。事有湊巧，馬歷歷的母親也在這一天去了峁山寺。兩人相遇在觀世音巨大的蓮花座下，一個為了娶，一個為了嫁，兩下一搭訕，就聊開了。后來，兩人干脆把陳云杉和馬歷歷的生辰拿去讓老和尚排排看，陳云杉大馬歷歷八歲，陳云杉屬雞，馬歷歷屬蛇。老和尚記性很好，他看了陳云杉和馬歷歷的生辰后，對馬母說，施主十二年前不是來過了嗎？蛇又稱小龍，民間俗稱龍鳳配，好啊，好啊。大姐和馬母很欣喜，兩人在下山的路上約好，過幾天馬母帶馬歷歷去栝州古城，大姐也把陳云杉叫過來，先讓兩人見個面。大姐因為有前面給陳云杉做媒的經(jīng)驗，就叮囑馬母，事先不要透露一點消息。

不管是大姐也好，馬母也好，絕想不到她們苦心孤詣安排見面的兩人會是同事。陳云杉留意到，在得知他和馬歷歷的關(guān)系后，大姐和馬母都如釋重負(fù)地笑了。陳云杉還留意到，馬歷歷對今晚這頓飯的目的似乎一無所知，她更多的沉浸在與陳云杉邂逅的驚喜里，她興致盎然地問了陳云杉許多關(guān)于古城的問題。這樣一來，陳云杉的心就開始忐忑了，這頓飯比以往吃得更加艱難。陳云杉在舉杯落箸時想，馬歷歷如果知道這是在相親的話，會有什么反應(yīng)。陳云杉又想，以前大姐介紹的女孩，素昧平生，見完就結(jié)束了，這回是見面后還要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樣想著，陳云杉心里就感到了一絲尷尬，就有些坐不住了。為了吸引馬歷歷的注意，陳云杉跟她講了古城在隋朝時是栝州府城的歷史。說完這些，陳云杉又告訴馬歷歷接下來店里的工作安排，說起準(zhǔn)備讓她代理店長的事情。陳云杉和馬歷歷旁若無人的談話，讓大姐和馬母感到很欣慰，兩人趁陳云杉和馬歷歷說話的間隙，不斷地招呼他們吃菜。不過，飯吃到后來，大姐和馬母的言談舉止還是讓馬歷歷似乎意識到了什么。陳云杉覺察到，馬歷歷不斷地偷偷打量自己，話也說得少了。陳云杉想了想，趁大姐和馬母說話的時候，湊到馬歷歷耳邊說，你真傻還是假傻呀，她們是安排我們相親。陳云杉這句話是用戲謔的口吻說的，陳云杉這樣做，是不想讓自己和馬歷歷難堪。按照陳云杉對馬歷歷的了解，她聞言后應(yīng)該會一笑了之，或者也回應(yīng)一句玩笑的話。但令陳云杉始料不及的是，他的話一說完，馬歷歷的驀地臉紅了，她側(cè)過來，嗔怪地瞥一眼陳云杉，就羞澀地低下了頭……

接下來的日子，陳云杉忙著在縣里轉(zhuǎn)。她把店門鑰匙交給了代理店長馬歷歷。早上，陳云杉就匆匆地往縣里跑，等回到栝州，往往已是萬家燈火。第九天，陳云杉結(jié)束考察行程，到家時已過了九點。剛進(jìn)家門，手機響了。

是我。你干嗎躲著我？馬歷歷直白地問，語氣卻帶著幽怨。

我要見你。未等陳云杉答話，馬歷歷又說，我在拉芳舍等你。

接完馬歷歷的電話，陳云杉走進(jìn)洗手間洗澡。邊脫衣服，陳云杉邊問鏡子里的自己，我在躲避嗎？

那天在古城吃完飯，把馬歷歷母女送到住的地方回到家，陳云杉就接到了大姐迫不及待的電話，大姐將她與馬歷歷母親傳奇般的相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云杉。大姐說，小弟你就主動點，媒我給你做了，戀愛還是要你自己去談的，陳家就你一個兒子……說到后來，大姐可能想起自己以前的做媒經(jīng)歷，竟在電話里喜極而泣起來。

事實上，這些天在縣里轉(zhuǎn)，陳云杉都在想自己和馬歷歷的事。第一次和馬歷歷見面，他雖然對馬歷歷的自以為是有點反感，但他心里卻沒有排斥她，不然不會不假思索就錄用她；幾個月的共事，馬歷歷跟他走得最近，配合默契；當(dāng)馬歷歷真真假假告訴他去龍泉相親時，他心里有一種失落，甚至還有一點酸；這幾天每次回栝州，看到城市溫馨的璀璨燈火時，他很想回店里，馬上見到馬歷歷……這樣想著，陳云杉不得不承認(rèn)，他對馬歷歷還是有好感的。但是，就在陳云杉承認(rèn)自己喜歡馬歷歷的同時，卻沒有勇氣去走近馬歷歷，好幾次車到店門口了，又一踩油門開走了。

我為什么要躲避？陳云杉光著身子站在鏡子前，又一次自言自語地說。鏡子霧了一層水汽，看得很不真切，陳云杉把它擦干，然后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結(jié)實的身子?？粗约阂廊怀錆M青春張力的肌肉，陳云杉豁然開朗，這些日子，他是在躲避馬歷歷，而他之所以這樣首鼠兩端，是因為大姐這個媒人急于求成忽略了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是沒有及時反饋馬歷歷對他的態(tài)度，而他又一下子想不出辦法確定馬歷歷是不是喜歡自己。明白過來后，陳云杉為自己的猶豫感到羞慚。他想，如果馬歷歷不主動打電話過來，明天該如何面對她呢？這樣想著，陳云杉心里突然涌上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馬上見到馬歷歷。

兩個多月后，在湯小梅的催促下，陳云杉完成了栝州所屬九個縣市的全部加盟事宜。

不久，馬歷歷向湯小梅提出了辭職。按照栝州服裝賣場不成文的規(guī)則，店里的同事談戀愛，其中一個必須辭職。此前兩個月，陳云杉和馬歷歷在店里神情表現(xiàn)正常，瞞過了所有的人。但接下去瞞不住了，因為兩人決定在元旦的時候結(jié)婚。

陳云杉似乎一個晚上就走進(jìn)了馬歷歷。那天他洗完澡匆匆趕去拉芳舍，剛進(jìn)包廂門，面對神情憂傷的馬歷歷，脫口而出的竟然是，我晚飯沒吃肚子餓癟了。話一出口，陳云杉自己都呆了一下，他一路都在為見面說第一句話打腹稿，臨了卻說出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不過陳云杉這句突兀的話卻收到了奇效，它讓落寞的馬歷歷一下子復(fù)原了?；钤摚R歷歷瞪了一眼陳云杉，招呼候在門口的服務(wù)員，上一碗粗粉干和一壺龍泉金觀音。在等粉干的時候，馬歷歷問陳云杉怎么這么遲還沒吃飯，陳云杉說你不是剛回去過嗎，龍泉那一段路在造高速公路，單向通行，車堵得像螞蟻爬。說話間，服務(wù)員端著粉干和茶上來了。陳云杉狼吞虎咽地吃完面，放下筷子抬起頭時，眼睛遇到馬歷歷正脈脈含情瞅著他的目光，陳云杉突然感到一陣心慌，雙手一下子不知往哪里放?；艁y中，陳云杉一把抓住了馬歷歷擱在桌子上的雙手，與此同時，陳云杉聽到自己對馬歷歷說，你真的愿意做我的女朋友？馬歷歷讓雙手給陳云杉握著，她抿著嘴唇不說話，瞇著眼與陳云杉對視。過了一會兒，馬歷歷抽出手，給陳云杉倒茶。邊倒，馬歷歷邊嗔笑著說，你今天說話怎么沒頭沒腦的。陳云杉就不好意思地笑起來。也就是這一笑，讓陳云杉覺著心里像是突然放下了什么東西似的，感到無比輕松，無比的通透。接下去，陳云杉和馬歷歷說話，就行云流水一般自然了。在龍泉金觀音茶的香氣氤氳里，陳云杉和馬歷歷你一言，我一語，一起把第一次見面以來各自對對方的想法交流了一番。

當(dāng)午夜的鐘聲響起，陳云杉和馬歷歷離開包廂時，陳云杉很自然地牽過馬歷歷的手，兩人穿過拉芳舍幽長蒙昧的長廊，走到樓梯口往下時，馬歷歷的雙手輕輕挽住了陳云杉的一只胳膊。陳云杉把馬歷歷送到與人合租的房門口時，心里突然涌上來一股不舍的情緒，他情不自禁從后面抱住了馬歷歷，馬歷歷掙扎著側(cè)轉(zhuǎn)過身，一下子就咬住了陳云杉的嘴唇……

馬歷歷遞交辭呈的第二天，陳云杉剛上班，就接到了湯小梅打來的電話，湯小梅讓陳云杉和馬歷歷到萬象山公園門口等她，她有重要的事情跟兩人商談。

陳云杉和馬歷歷到萬象山公園門口時，湯小梅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湯小梅要商談的事情，讓陳云杉和馬歷歷大吃一驚。湯小梅說，她準(zhǔn)備回江西老家發(fā)展，要把“比爾特夫”栝州總代理權(quán)和中山街形象店轉(zhuǎn)讓掉。湯小梅開門見山的幾句話，讓陳云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未等陳云杉有什么反應(yīng)，湯小梅又說，她昨天晚上接到馬歷歷的辭職信后，想了很長時間，她覺得陳云杉和馬歷歷兩人來接盤最恰當(dāng)不過了。

你們就開一家夫妻店好了。湯小梅讓陳云杉和馬歷歷好好商量一下，一個星期后給她答復(fù)。

陳云杉的生活計劃完全被打破了。

本來，在馬歷歷提出辭職的時候，陳云杉和馬歷歷對未來已經(jīng)計劃好了。元旦結(jié)婚，結(jié)婚后，馬歷歷去別的地方找工作，等陳云杉在“比爾特夫”三年合同期滿，兩人再自己創(chuàng)業(yè)。這一點兩人的思路是完全一致的。這天是陳云杉完成了加盟的所有事情的第二天，兩人調(diào)歇半天，在陳云杉大猷街的房子里休息，不禁憧憬起未來。談到結(jié)婚，陳云杉告訴馬歷歷，他是三代單傳，陳云杉要馬歷歷為他生一個“大胖小子”。說到生孩子，馬歷歷紅了一下臉，說萬一生一個千金怎么辦，陳云杉說那就發(fā)揮愚公移山精神，直到生出“大胖小子”為止。馬歷歷一聽樂了，說老大叫招弟老二叫盼弟老三叫來弟最后才是小弟。馬歷歷這一說，正好叫了陳云杉在大猷街的小名，一直以來，大猷街的街坊都跟陳云杉的姐姐們叫他小弟。陳云杉佯裝懊惱去胳肢馬歷歷，馬歷歷往陳云杉懷里躲，兩個人就裹在了一起。鬧騰了一會兒，兩人同時自覺地分開了。兩個人都在努力地平息像潮水般涌上來的激情。此前，馬歷歷跟陳云杉有過約定，要把兩人的第一次留到結(jié)婚那一天。

不過，在談到結(jié)婚時，陳云杉和馬歷歷還是起了分歧，分歧來自于結(jié)婚的房子。一開始，陳云杉想因陋就簡，在大猷街老房子里結(jié)婚。而馬歷歷想買樓房后結(jié)婚。陳云杉的思路是結(jié)婚后，再去買期房，慢慢還銀行按揭，這樣就從容得多。馬歷歷的想法是一步到位，先買現(xiàn)房，裝修后，搬進(jìn)去結(jié)婚，大猷街這邊的房子可以出租。后來，陳云杉同意了馬歷歷的想法，他考慮到手頭的錢可以付首付和裝修，像馬歷歷說的，一勞永逸也行。但兩人從怡景花苑小區(qū)看完房回來后，陳云杉心里感到很緊張，馬歷歷看中了一套130平方米的房子，這與陳云杉預(yù)算的80平方米有些出入，他手頭的錢只夠首付。當(dāng)然，錢不夠可以借，但借來的總歸要還的。陳云杉盤算了一下，要借多少錢，按照現(xiàn)在的收入，要多少年才能還掉借款和付清銀行按揭。這一算，陳云杉背后冒出了一層汗。陳云杉想，如果買了這130平方米的房子，以后的日子就要過得如履薄冰、提心吊膽了，這種捉襟見肘的生活狀況是他最不想面對的。一直以來，陳云杉不去做沒把握的事，這些年身邊的很多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陳云杉也有自己當(dāng)老板的想法，但真正要把想法付諸實踐，卻很難下定決心。陳云杉見過做服裝發(fā)了財?shù)模娺^血本無歸和欠了一屁股債的。所以，陳云杉想當(dāng)老板的想法一上來，馬上就被那些做生意虧了老本的老板破帽遮顏過鬧市的身影給抹殺了。

陳云杉的理想生活是自然、從容、淡定。但這次遇到的房子問題不是陳云杉一個人說了算，并且這個問題無法回避。連著幾天，陳云杉都在猶豫，馬歷歷卻開始行動了，她跟家里通了電話，告知父母自己和陳云杉已經(jīng)看中了房子，馬歷歷讓父母先做好思想準(zhǔn)備，如果錢不夠，要問他們借。馬歷歷是當(dāng)著陳云杉的面給父母打電話的，打完電話，馬歷歷就笑吟吟地看著陳云杉。陳云杉知道自己不能再躲閃了，因為看完房馬歷歷跟她說過，如果陳云杉錢不夠，她出一部分。當(dāng)然，馬歷歷說自己工作才幾年沒積蓄，要問家里借。你放心好了，馬歷歷狡黠地說，我父母的錢我肯定有借不還的。馬歷歷這樣說，在陳云杉看來等于是將了他一軍。按照栝州城里的習(xí)俗，男女結(jié)婚，男方負(fù)責(zé)房子和裝修，女方負(fù)責(zé)房內(nèi)相關(guān)物品，如家具、家電等，這些物品稱為陪嫁品。有的男方家里拮據(jù)，但舉債也要把排場做出去，寧可事后勒緊褲帶過日子。所以，馬歷歷要家里出錢買房，陳云杉心里并沒感到高興和輕松，甚至還有一絲屈辱。不過，陳云杉心里清楚，馬歷歷應(yīng)該不知道栝州城里的這些“講究”，不然她不會當(dāng)著自己的面問父母要錢了。掛掉電話后的馬歷歷一臉笑容，陳云杉想父母肯定答應(yīng)了馬歷歷。從她打電話的口氣聽得出，在此之前，她應(yīng)該早就做過父母的工作，也就是說，她的胳膊肘早就往他身上拐了。這樣想著，陳云杉心里就有點感動，于是下了買房的決心。房子的鑰匙在湯小梅在萬象山公園約見的前三天已經(jīng)拿到了。按照既定方案，接下去，就要進(jìn)行裝修。

湯小梅約見的當(dāng)天晚上下班，一上車，馬歷歷就焦急地問，你怎么想？

怎么想？陳云杉一下子找不到很好的措辭來回答。事實上，白天上班時，陳云杉就留意到馬歷歷已經(jīng)按捺不住，好幾次陳云杉見她走過來，想趁其他人不注意時跟他說話，都被他躲開了。馬歷歷上車這迫不及待的一問，讓陳云杉知道了她的想法，這也是陳云杉最擔(dān)心的。

我沒怎么想。陳云杉回答說，他把馬歷歷的話題岔開，張?zhí)焖?lián)系上了，他說裝修公司過幾天就可以過來。

我們到哪里去坐一下。馬歷歷說，她可能感覺到了什么，她打量著陳云杉，我們?nèi)プ蟀犊Х瑞^吧。

等一會關(guān)處長約我見面。陳云杉委婉地說，我還是先送你回去吧。話一說出口，陳云杉就感到臉燙了一下，他覺得這個謊撒得有些別扭，馬歷歷可能覺察得出來，但是陳云杉沒辦法，他今晚必須躲開馬歷歷，回避那個話題。也許，這樣一躲避，馬歷歷就會明白他的想法。陳云杉想，這樣最好了。

陳云杉把馬歷歷送到家后，返身下樓，匆匆往龍泉泥鰍館開去。

事實上，今晚陳云杉跟馬歷歷撒了兩個大謊，除了關(guān)處長約見外，跟張?zhí)焖?lián)系上也是個謊言。陳云杉有些日子沒跟張?zhí)焖?lián)系了，拿到房子鑰匙后，他就一直撥打張?zhí)焖謾C，語音提示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聯(lián)系。陳云杉想張?zhí)焖赡苋チ私鳎タ此男∷娬救チ?，在山溝里手機沒信號。張?zhí)焖愒粕颊f過小水電站很賺錢，準(zhǔn)備再投資一座，他還動員陳云杉，把錢取出來入股。陳云杉的錢都存在銀行，包括湯小梅一次性給他的三年工資。陳云杉的想法跟張?zhí)焖灰粯?，不管是入股拿分紅，還是集資拿利息，都等于把錢交給別人去支配，萬一遇人不淑，虧還不算，可能連本都要打水漂。雖然身邊很多人都拿到了高額的回報，但陳云杉并不眼紅，也不心動，陳云杉覺得錢只有在自己手里才踏實。

陳云杉將車停到龍泉泥鰍館門口，一眼就看到了張?zhí)焖?/p>

張?zhí)焖谑浙y臺后，令陳云杉大惑不解的是，張?zhí)焖褂眉啿及^，瑟縮著雙肩，好像霜打了的茄子。陳云杉走到前面，正要問話，張?zhí)焖s緊把他拉到了包廂里。

發(fā)生什么事了？陳云杉問，手機也不通。

別提了，別提了。張?zhí)焖β晣@氣地說。

張?zhí)焖嬖V陳云杉，前段時間他都在江西忙著第二座小水電站的事情。還在做第一座水電站時，張?zhí)焖驼伊藗€當(dāng)?shù)氐呐笥?。這幾年下來，兩人一直如膠似漆地好著。一個月前，張?zhí)焖掀盘焯焱蝗慌艿浇鳎霈F(xiàn)在兩人面前。不過，天天還算給張?zhí)焖孀樱瑳]在江西鬧，她不動聲色把張?zhí)焖谢罔橹荨Ｒ坏借橹?，張?zhí)焖脱蛉肓死强?。羊入了狼口這幾個字是張?zhí)焖约赫f的，他指指頭上的紗布，告訴陳云杉，是天天用他的手機給砸的。張?zhí)焖詾樘焯鞎佬叱膳岢鲭x婚，但天天沒有，她給張?zhí)焖s法三章，一是以后張?zhí)焖粶?zhǔn)配手機，二是所有投資項目由她接管，三是張?zhí)焖绯鐾須w在龍泉泥鰍館守店，不能離開半步。

張?zhí)焖脑庥鲎岅愒粕伎扌Σ坏?，他還以為這位老同學(xué)洗心革面了，卻依舊本性不改。陳云杉也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他等張?zhí)焖畠A訴完了，就告訴他自己買房的事情，讓他聯(lián)系裝修公司。

怎么樣，我說對了吧，我應(yīng)該是你第一個媒人。張?zhí)焖犼愒粕颊f要跟馬歷歷結(jié)婚，一掃剛才萎靡的神情，嬉笑著說，我真的一不小心就做了你的叔叔了。

張?zhí)焖@一句嬉皮笑臉的話，讓陳云杉想到這樣一個時空錯開的場景，未來的老婆馬歷歷就在身邊走來走去，自己卻毫無感覺，還巴巴地一次次跑到古城去相親。這樣一想，陳云杉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笑過后，陳云杉跟張?zhí)焖f起湯小梅轉(zhuǎn)讓一事。張?zhí)焖f他對這事一無所知，他告訴陳云杉，其實他跟湯小梅也不熟，是關(guān)處長介紹的，而他跟關(guān)處長的關(guān)系，說來就話長了。關(guān)處長的父親是栝州市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張?zhí)焖赣H是他的手下，同住在建筑公司宿舍樓。后來建筑公司破產(chǎn)倒閉，關(guān)處長的父親早先一步到了市建設(shè)局當(dāng)處長，而張?zhí)焖母赣H則拉起了自己的隊伍。因為有這么一段淵源，也因為后來張?zhí)焖母赣H還要求到關(guān)處長父親，兩家就一直還有來往。

說到關(guān)處長，張?zhí)焖徱谎郯鼛T，輕聲地說，我聽人說他進(jìn)去了。

進(jìn)去，什么進(jìn)去？陳云杉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

張?zhí)焖p手朝上平舉，做了個戴手銬的動作。我是聽客人說的，張?zhí)焖f，好像還有個副市長也進(jìn)去了。

湯小梅轉(zhuǎn)店是不是跟他們有關(guān)系？陳云杉問，消息確切嗎？

不知道。張?zhí)焖畵u搖頭說，不過，他們就是真進(jìn)去跟你要轉(zhuǎn)讓店鋪沒有什么影響，如果湯小梅真的跟他們有牽連，急于脫手，對你來講倒是好事，你可以壓她的價。

張?zhí)焖竺娴脑掙愒粕疾桓信d趣，他想如果張?zhí)焖缆犕菊f的話是真的，那湯小梅的后臺應(yīng)該就是這個副市長了，只有副市長才能一舉搞定栝州的三個大局，抑或說，開“比爾特夫”專賣店只是一個暗地圈錢的幌子。而關(guān)處長很有可能是副市長的馬前卒。不過，陳云杉承認(rèn)張?zhí)焖f得很有道理，湯小梅急于從栝州撤離，如果有意壓價，應(yīng)該能撿到大便宜。但這個得便宜的人不是他陳云杉，因為他壓根就不想接盤，也無法接盤，他已經(jīng)把錢全部投在了房子上，還問大姐借了一點。陳云杉最后沒要馬歷歷的錢，他讓她把錢存起來，已備不時之需。對陳云杉來講，未來的日子并不輕松，有15年的銀行貸款要還，大姐的借款也要還，隨著家庭的建立，各項支出將會增加，小孩的出生和撫養(yǎng)也會接踵而來。

陳云杉知道，這一切最終都要面對，也無法逃避。

在城市街燈和裝飾燈交錯的五彩繽紛里，夜風(fēng)從窗縫中撲進(jìn)來，拂面帶給陳云杉一股晚秋的悲涼。一路上，他的眼前交替浮現(xiàn)著關(guān)處長、張?zhí)焖蜏∶返哪槨ｊ愒粕己茈y把關(guān)處長那張說起話來眉飛色舞的臉，跟另一張戴著手銬垂頭喪氣的臉聯(lián)系在一起。陳云杉也很難把張?zhí)焖啿嫉哪?，跟過去那個滑稽地撇著嘴，但滿臉無知無畏的臉重疊在一起。而湯小梅，這個與馬歷歷同齡的女孩，模糊的身影仿佛一個神秘的幽靈，更是凌駕于陳云杉的想像之外……陳云杉突然感到有些冷，與此同時，一個念頭驀地涌上來，非常強烈。陳云杉很想回家，很想馬上回到那些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塑模中間去……這樣想著，陳云杉發(fā)現(xiàn)他的車不知不覺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

車燈的映照下，門口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身影嚇了陳云杉一跳。

兩個人都沒說話，進(jìn)門、關(guān)門、換鞋，動作迅速、敏捷，好像多年的夫妻那樣淡漠而默契。

陳云杉走到擺放塑模的房間，剛把外衣脫下來披到塑模上，馬歷歷就從后面把他緊緊抱住了。

馬歷歷似乎很冷，全身不停地觳觫著，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鹿，她環(huán)抱陳云杉的雙手抓得很緊，整個身子溺水似地往下墜，仿佛一松手，陳云杉就會永遠(yuǎn)離她而去。陳云杉轉(zhuǎn)過身，他想摟過馬歷歷，卻一個趔趄，軟綿綿地被馬歷歷帶倒了。

他們倒下的身子碰到了排列整齊的塑模，在客廳照射過來的微茫光亮里，塑模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翻倒了一地。塑模倒地的聲音脆弱而憂傷，像夢里花落的一聲聲呢喃，又仿佛是失憶者往事回首的驚鴻一現(xiàn)，瞬間打破了夜晚漫長的寂靜，但很快又歸于幽謐。

當(dāng)靜寂重新合攏時，陳云杉突然想起了他和馬歷歷的約定，陳云杉停了下來。馬歷歷感覺到了陳云杉的猶豫，她把他摟得更緊。陳云杉聽到馬歷歷囈語般地說，你知道嗎，我還是個完整的姑娘。

馬歷歷的話細(xì)若游絲，卻像一脈強大的電流，激越地穿過陳云杉的身體。在無邊的寧靜里，在與馬歷歷的裸呈相對里，陳云杉的心里慢慢升起一腔悲壯，他甚至很想站起身，把塑模們扶起來，讓它們共同來見證他和馬歷歷的莊嚴(yán)時刻。

你要愛我一輩子，真的。陳云杉的耳邊又想起馬歷歷夢一般的聲音，媽又給了我30萬，我們明天就把店盤下來。

馬歷歷的這句話，仍然像一脈強大的電流，迅疾地穿過陳云杉的身體。

但這次陳云杉是真的像被電擊了，他的臉上還充滿著悲壯的表情，身體卻在馬歷歷豐滿白皙的胴體上面迅速地疲軟了。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