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寧遠
一
上世紀90年代,一個深秋的周末。
北京電報大樓的大鐘在《東方紅》的樂曲過后,穩(wěn)穩(wěn)地響了六下。暮色中的長安街顯露出了獨有的魅力——坦蕩而沉穩(wěn)。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匆匆走過電報大樓,在北京音樂廳西側的胡同內四下顧盼,自言自語著,“鉆石在哪里,鉆石在哪里……”
與此同時,胡同深處的一家不起眼的二層餐廳里,幾位來自草原的藝術家和內蒙古知青正在悠閑地喝著奶茶,不時有人向窗外望望,似乎是在等著誰。
“鉆石在哪里,鉆石在哪里……”中年男人仍在胡同里躑躅著,目光里卻看不出一絲絲的焦躁,他心里描畫出一幅新朋老友暢敘故鄉(xiāng)草原的場景,一想起這些,就覺得渾身舒坦。
當奶茶倒上,奶酒斟滿,馬頭琴奏響,歌聲也就如同在草原上一般流淌開來。中年男人從那熟悉的旋律中,呼吸到了草原牧場的氣息?!般@石在那里,就在那里!”他加快了腳步,尋著歌聲來到了他要找的地方——鉆石餐廳。這家餐廳的主人,是在內蒙古錫林郭勒草原插隊的知青周俊偉。返城后,他把草原的美食也帶回了北京。
中年男人走進了這家鉆石餐廳。拉蘇榮、周秉建、烏蘭托嘎,這些來自內蒙古的音樂家和知青們起身用歌聲和美酒歡迎這位遲到的同胞——蒙古族詞作家克明??嗣鹘舆^銀碗豪爽地一飲而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轉身跑下樓,從服務員手里要過紙筆,躲進一間沒有人的包房里。
短短幾分鐘后,當克明回到飯桌時,手里多了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片?!敖o!”一如蒙古人的豪爽。一位知青接過這張密密麻麻的“點菜單”,剛看了幾眼,就情不自禁地大聲朗讀了起來。
鉆石在哪里
鉆石在哪里
鉆石就在你的目光里
鉆石在哪里
鉆石在哪里
鉆石就在我的心底
……
克明用詩的語言把自己一路尋找鉆石餐廳的感受記錄了下來。這種尋找過程何嘗不是離別故鄉(xiāng)的草原兒女尋找心靈故鄉(xiāng)的共同心聲呢。朋友們靜靜地微笑,靜靜地聆聽。忽然,不知誰說了一句,如果把“鉆石”改成“草原”怎么樣?克明當時并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潦草的稿紙。短暫的沉默后,克明的心里猛的一顫,蒙古人的血性的浪漫在他的血管里沖動起來……
草原在哪里
草原在哪里
草原就在你的生命里
草原在哪里
草原在哪里
草原就在我的夢里
念著念著,克明閉上了眼睛,連他自己都不曾想到,在逐漸暗淡下來的暮色里,僅僅改了兩個字,就要把心中鎖了許多年的鄉(xiāng)愁,以及他的感覺、他的愛戀、他的生命、他的語言全部釋放出來。而天邊的故鄉(xiāng),也瞬間變得不再遙遠。
二
克明是蒙古族,但他生在北京。如果不是因為那場浩劫,他的命運也許就會改寫。正是因為別無選擇,他和千千萬萬的青年學生一樣成為了知青??嗣魇切疫\的,因為這份特殊的情緣,讓他走近了祖先的故鄉(xiāng)呼倫貝爾。“沒有這片草原,何談蒙古民族?沒有這片草原,何談成吉思汗?來到呼倫貝爾,我從一個曾經(jīng)符號化的蒙古人變成血脈相承的蒙古人。我感激命運,甚至感激我經(jīng)受過的苦難。它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蒙古人?!笨撕f。
在呼倫貝爾這片神奇的草原上,克明變得平靜安詳,心情慢慢舒展開來。而與他同行的更多的少男少女們卻沒有這份心靈的回歸與幸運,無奈而迷茫地在這里度過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在舉目無親、遠離家人的邊疆,寂寞的深夜,寒風吹得他們身上瑟瑟發(fā)抖,所謂的“知識青年”只不過是個美麗的童話。然而,憨厚的草原母親伸開雙臂,接納了這些“無辜”的孩子,將他們緊緊擁抱。
青年人適應環(huán)境總是快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于有一天,在一份份喜怒哀樂的感動中,他們學會了說蒙語、喝奶茶、吃羊肉,成為了藍天下一群會用牧歌傾訴情感的漢人。
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當勒勒車、馬奶酒成為生活全部的時候,命運卻再一次捉弄了他們。
相比起當年的別無選擇,離開草原,告別養(yǎng)育他們的阿爸阿媽,這種生離死別,對這群已是成年人甚至生兒育女、本已心平如鏡的中年人來說,是超乎尋常殘酷的。從內心講,他們想留在草原,繼續(xù)與藍天、白云、綠草相伴。他們和真正的蒙古人一樣,早已把草原當成了母親,但時光畢竟過去了十幾年,他們也為人父母,比任何人都明白,青春對人的一生有著怎樣的意義。經(jīng)過深思熟慮,為了孩子不再經(jīng)歷曲折坎坷,他們揮淚告別了熟悉的牧場,回到了久違的北京。在陌生的故鄉(xiāng),面對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沒有什么比青春不在更令他們傷感和無奈。要吃、要住、要工作、要生活,處處都讓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困惑和彷徨??晌┮荒茏龅?,只有把無奈和淚水悄悄地咽進肚子里,默默地承受了這一切。又一個二十年過去了,當孩子們長大成人后,他們開始思念草原,用人生最成熟的思索,尋覓心靈的故鄉(xiāng),發(fā)出了縈繞心頭許久的心聲。
草原在哪里
草原在哪里
草原就在我的心里
……
時至今日,他們的記憶中總會出現(xiàn)那片綠色的天堂。時光就像夢一般的輕易美化了一切,它背后的幸福感又絕非幻覺,因為最容易浮現(xiàn)在眼前的,往往正是當年那些看似灰暗迷茫的日子。曾經(jīng)是一個嘎查、一個蘇木、一個旗縣乃至整個草原,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兩鬢斑白的知青們又聚在了一起。重返草原、再見阿媽、尋訪故人……一切可以懷舊的舉動他們都做了,可總感到還有些什么讓他們無法釋懷,總覺得還有許多許多的悲喜要說給誰聽。于是,他們每個周末都要相聚在一起,喝喝草原的酒,唱唱草原的歌,見見草原的人,尋找那充滿了信仰與自由的靈魂。聚會的地點就在鉆石餐廳。來到這里,似乎先祖故土上的一切傳說和往事,都會離自己近一些似的。
草原,是蒙古人的生命??嗣骶拖褚粋€流落到天邊的蒙古族孩子,在草原找到自己的家園,然后又離開了它。離開的日子,家園意識在他的心中沉淀,藝術在時間的歷練里升華,他帶著渴望報答的心“回家”了。懷揣對故土的眷戀和對家鄉(xiāng)人的情誼,克明喝醉了,一種傷感和祝福交織的感覺,讓他淚落如雨。
草原兒女相聚在一起
草原就在我們的歌聲里
今天在一起
明日又別離
草原草原祝福你
祝福你
這是一個熱愛生命的蒙古人最真實的自白。尋找“鉆石”的過程,其實是每一個出門在外的游子思戀故鄉(xiāng)、尋覓靈魂的心聲,歌聲也就在其間幻化成了靈魂的歸宿。是草原把克明從一個“名義上”的蒙古人——不會說蒙古語、沒騎過馬、不吃手把肉的北京學生,變成一個真正的蒙古人。青春時代的草原古樸、渾厚、蒼涼,也在那里找到了根。那天,這份情緣同時深深地打動了在場的蒙古族作曲家烏蘭托嘎,激發(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他接過克明的歌詞看了一遍又一遍,一段似乎早已醞釀在心的旋律如同美酒般地流淌而出……
心中的蒼茫大地在似乎熟悉的旋律中慢慢地流過,鄉(xiāng)愁用那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漸漸地向每個人襲來,蕩漾著一層又一層溫柔的波光。
三
在草原上生活過的每一個人都相信,蒼天在上,有祖先在溫柔地俯視著他們,以及心中那一片從來都不曾離開的草原。但也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樣,今天雖然相聚在一起,可明日畢竟又要別離草原?!恫菰谀睦铩烦龅恼沁@樣一種幸福而又無奈的感覺。
十年后,首都的舞臺上,當一群年過半百、身著蒙古袍的老人們充滿深情地演唱《草原在哪里》時,每個人眼里都噙著淚水。就連臺下的聽眾也被這個名叫“牧人”的合唱團的歌聲所打動,不時地傳來輕輕的啜泣聲。
歌聲中,“牧人”們的記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風華正茂的他們在上山下鄉(xiāng)的運動中來到內蒙古,迎接他們的,有繁重的體力勞動,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和難耐的精神壓抑。但對領袖的忠貞、為國家奉獻青春的決心還是激發(fā)出了無限的力量。十年的時光,在遠離喧囂的荒誕中交替而過。如今回頭審視,他們才真正知道自己的無知是如何加深了草原沙化的災劫。然而,那畢竟是原本真實的生命所留下的或深或淺的足跡。
席慕蓉說,多年之后,如果你發(fā)現(xiàn)還能擁有在你年少時愛過你,對你有所期待的那一群人,或者甚至是——那一個人的微笑與贊許,你就是被上天賜福的,能夠擁有一處“青春原鄉(xiāng)”的幸運者了。
如果簡單的回眸,在內蒙古的歲月總是灰暗而又荒寂的,可是,30年過去了,草原依然是藏匿在他們心靈深處的凈土,蒙古民族溫暖的善意與這些日益豁達的心靈接觸的時候,才會發(fā)現(xiàn)天邊的草原,無論是心靈還是胸懷,其中蘊藏的色彩與生命力,是那樣的旺盛和年輕。在回望之時,在青春和激情創(chuàng)造的生活體驗,使得他們以更加理性的態(tài)度懂得應該如何感恩。
人們從“牧人”合唱團堅毅的喉嚨中仿佛聽出了對往昔歲月的無奈吶喊,以及對生命之海的懷念?!恫菰谀睦铩酚纱吮毁x予了情系“青春原鄉(xiāng)”的延伸意義。
我喜歡聽“牧人”的歌,也喜歡這個親如一家的洋溢著火樣激情的團隊。那幾十年來完全沒有改變的草原情結,對我來說,如遇故人。這些年近花甲的老人們,把青春歲月留在了內蒙古,帶回來的是他們對草原深深的眷戀和對蒙古文化的摯愛。當年在草原上,他們對著藍天白云唱,對著廣袤的高原唱,用歌聲抒發(fā)喜怒哀樂。唱歌,成了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那消失了的歲月與光陰、消失了的牧場和額吉、消失了的青春與夢想,以及無法消失的深深牧人情都凝結在他們的歌聲之中。盡管嗓子和體力已經(jīng)不允許他們拿出盡善盡美的聲音了,但仍拼了命般地讓歌聲如同在馬背上一般,激情澎湃。在他們的心里,蒙古音樂是神圣的,草原故鄉(xiāng)更是神圣的,通過歌聲重現(xiàn)逝去的歲月,讓過去的人生重演了一次,他們無法用不神圣的心靈和聲音去唱。
曾經(jīng)有些模糊遙遠的故土,如今就那么生動地展現(xiàn)在腦海里,是可以走近、可以觸摸、可以歡呼、可以落淚的,從耳邊一直鋪展到天涯。這,才是牧人的魂魄啊!
蒙古族歌唱家阿日布杰真切地感知到了他們的心情,被他們對蒙古音樂的認真和從容而深深的敬佩。年過花甲的他承擔起了合唱團指揮的重任。與阿日布杰有著相同鄉(xiāng)情的知青們想要說清楚卻又永遠說不完全的,他深深知道,唯有極盡天然、純凈的心靈,才能為音樂創(chuàng)造最佳的生存狀態(tài),使每一個音符都成為 “一受草原養(yǎng)育恩,知青便是內蒙人”的深情流露。因此,“牧人”們用一生來銘記的別無選擇以及對草原沒有理由的熱愛之情,都在他雙手揮動的一瞬,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找到了生動的表達?!耙魳?,是上帝給予人類一切苦難的補償?!豹殞僦嗟牟菰睿⒉恍枰覀兊挠H身經(jīng)歷才能感悟。在草原的世界中,最本質的人生體驗已將一切得天獨厚的渾然天成蘊含其中。無論是蒙古族的歌唱家,還是漢族的知青,在通向草原的心路上,感覺都一樣相像,無論是指揮還是歌者,他們的心中有著一樣的歡樂、一樣的悲傷。他們用草原的歌紀念自己的青春。
那逝去的青春、無字的碑文,更是讓他們的情感發(fā)揮到了極致。他們歌聲記載了青春的躍動和人生的軌跡。《草原在哪里》因此有了更多的委婉細膩,也有了更多的粗獷滄桑;有了更多的憂思喟嘆,也有了更多的甜美歡暢。
在繁華擁擠的都市里,每個人的腳步都極為匆忙,但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刻骨銘心、最熟悉、最想要好好說出的青春。無論是克明、阿日布杰、還是每一位“牧人”,在不斷滴落的熱淚里,我知道,草原就是他們的青春,就是他們的生命,過去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是。
仰望蒼穹,天邊的白云,依舊停駐在最遙遠的地方。無論草原在哪里,只要生命至此,就再無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