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亭

灶間的老娘親

高秀亭

記憶無法抹掉娘做飯的影子，娘生來就不知疲倦，每天都在為孩子們做飯。印象中孩子們只為娘做過一次飯，那是在娘告別我們的彌留間，娘說想喝拌湯，兄妹六個忙碌了一大陣，娘只喝了一口就走了。

小時候家窮，吃是天大的事，一切快樂和不幸都與吃有關(guān)，娘把各種無法吞咽的東西，變著花樣給我們做，但我們很難說香。那年頭，一生下來就得和饑餓做不懈的斗爭。爹常年在外為生計奔波，養(yǎng)育六個子女主要靠娘。老人們說，賊是逼出來的，為了吃，娘在那個年代也經(jīng)常當(dāng)“賊”，其實全村人都當(dāng)過“賊”。五老舅是多年的看田老人，因為經(jīng)常放“賊”被批斗成四類分子，我們家就好長時間沒吃過“鮮”味了。一個秋末的晚上，娘讓我看好三個整天哭嚎的弟妹，帶著姐、哥摸黑消失在夜幕里，煤油燈不時被風(fēng)吹滅又點燃，直至一片漆黑，娘還沒回來。第二天一早醒來，撲鼻的清香刺激著餓極了的小肚子，娘在地下笑呵呵地拉著風(fēng)箱，“今天給你吃新鮮的山藥蘿卜燴菜?！编蓿∥液鋈恍盐蛄?，原來娘“偷”了一夜菜。

后來，我也經(jīng)常當(dāng)“賊”，“偷”瓜、“偷”杏、“偷”西紅柿，吃過的全靠“偷”，童年的經(jīng)歷主要是“偷”。記得有一年冬天，四叔娶四嬸，娘讓爹“走后門”搞了五斤白面粉給四叔蒸花饃行大禮。二嬸幫娘辛苦了一整天，甘醇的麥香也毫不客氣地折磨了兄妹們一整天，然娘的耐心比苦丁茶還苦，慈祥的眼神中蘊含著說不清的無奈。哥是三村五地的頑皮大王，兄弟倆蒙在被窩里密謀了大半夜，哥說“吃不上就偷”。趁娘不在，兄弟倆撬開窖鎖，冰冷的大饃，鐵硬鐵硬，狼吞虎咽、痛快淋漓直吃得上吐下瀉爬不出窖口。娘非但沒打沒罵，反倒責(zé)怪自己“對不住四叔四嬸了”。

城里上高中最期盼過禮拜，一日三餐的硬玉米窩頭和漂浮著油蟲的湯菜實在咽不下，上課時餓得直扳小手。終于熬到周末了，第一件事就是騎自行車三十里回家，公路是土的、黑的、遠(yuǎn)的，沿著鐵路邊一米寬的便道，盡管伸手不見五指，寒風(fēng)刺骨難忍，幾個同學(xué)還是騎得飛快。娘摸準(zhǔn)了規(guī)律，早在漆黑的村口翹望，一進(jìn)門火爐上溫著蘿卜菜燴魚魚，在娘的張羅中三下五除二吃個精光，再倒上一碗開水?dāng)噹卓曜訝€腌菜喝下去，才想起和娘說話。每當(dāng)這時候，娘總在嘮叨，“慢點，吃了還有”，其實第二天就吃不著了。

最難忘的是大年，臘月二十是我們家法定的“殺豬節(jié)”，娘每年喂一頭不足四十斤的瘦豬，殺豬是五老舅的事。為了大吃一頓，兄妹六個爭相幫五老舅壓頭拉腿，場面太精彩了，除了五老舅身上沒血，我們都是血人了。這天，娘和二嬸、鄰居們又做豆腐、又做糕，整整一天不停地忙碌，都是為過大年吃好。這天是三百六十五天吃得最香最飽的一天，好像吃了這一天，一年也滿足了。

過節(jié)了，娘似乎在故意展示才藝，全家老小十幾口人的飯娘都大包大攬。程序井然，動作神速，叨叨不休，娘做完了，我們也吃完了，娘把殘湯剩飯胡亂吃一氣，接著就開始準(zhǔn)備下頓飯了。

成家了，立業(yè)了，娘的孫子也比我當(dāng)年大了，天天白面、大米、肉，兒子常抱怨吃不好，妻子總說，你爸小時候見都沒見過……妻子是隨意說的，我卻經(jīng)常動情，我甚至嫉妒兒子，兒子還能怪怨他娘，而我?guī)啄炅诉B叫一聲娘的資格也沒有了，更吃不上娘做的飯了。

造物主真是神奇。據(jù)說，人一輩子是什么口味，喜歡吃什么飯食，在五歲之前就已經(jīng)定型。這樣的設(shè)計莫非是為了維系某種親情聯(lián)系嗎？想起娘親，首先想起灶間的娘親，想起那些飯食，又想起娘親。思念物化之后，就變成嵌入生命中不能剔除的一個部分了。

我的老娘親??！

責(zé)任編輯/吳 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