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啟林
澤哥的別墅
郭啟林
澤哥在城郊找了一塊宅地,建造了一幢三層別墅,獨門獨戶獨立的小院,在村子里是一道風景,格外顯眼。
澤哥的別墅是他理想中的別墅,或者說是他記憶中的別墅。澤哥是北方人,出生和成長在天津。據(jù)說,他的家族,在很早以前是貴族。他怎么來到我們南方這座小城市,什么時候來的,怎么在這座小城市生活下來了,或是大學分配,或是當兵轉(zhuǎn)業(yè),或是知青回城,我就說不清楚了。他說話一口的天津味,他自己不說,別人也知道他是天津人。澤哥別墅是他理想中的別墅,這話是他自己說的;是他記憶中的別墅,這話是我說的。因為這幢別墅是澤哥憑小時候的記憶,自己設計建造的。在談起這所別墅的時候,他對我說過,我小的時候就是住這樣的房子,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這就叫別墅,我父母親住二樓,我和保姆住在三樓上。父母親說三樓可以多照射到陽光,對身體好。從我懂事的時候起,我就想自己造一幢這樣的別墅,讓父母親他們住三樓,我住二樓。現(xiàn)在這個愿望我終于實現(xiàn)了。我說,你父母親不是早已過世了嗎?怎么說實現(xiàn)了你的愿望了呢?他笑笑對我說,這個你不知道呀?家里人死了,他的魂是不會死的,你走得再遠,哪怕你搬到天邊去住,他們都記得你,認得你的家的,在家里幫你看家呢!他們在家里有的時候獨自走來走去,有的時候在屋里飄來飄去的。你看不見他們,但是他們能夠看見你,所以你雖然碰不到他們,也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其實他們就在你的身邊,你睡覺的時候,他們或許在你的床邊;你吃飯的時候,他們或許和你坐在一條板凳上。有時他們想你想得實在忍不住了,就會跟你碰一下,或者用手在你頭上摸一摸。他們碰到了你,或者用手摸了你,你就要發(fā)燒了。所以,平時不在世的爺爺奶奶,包括父母親等家里人,再怎么想你,他們也不會輕易碰你、摸你的,而只是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你。澤哥說得輕松隨意,卻使我驚奇和遐想。怪不得我小的時候,要是發(fā)燒了,母親總是說,怕是碰到鬼魂了,就在門口燒點紙,嘴里嘰里咕嚕說上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難道家家屋子里都真的有鬼魂嗎?
我從農(nóng)村回城,招工到廠里的時候,澤哥已經(jīng)工作好幾年了。車間將我安排在他的組里,他收我做了徒弟。在我的印象里,他只帶我這一個徒弟,直到他快退休時建造了這幢別墅,他也沒有再帶其他人。澤哥對我很好,時時護著我,我整天跟在他的后面。他就像一個老大哥護著自己的小兄弟,或者說一只老雞護著一只小雞。他不讓我喊他師傅,也不讓我叫他叔——按年齡我該叫他叔。他說叫哥,叫澤哥。澤哥身材修長,大大的眼睛,方方的臉,長得很英俊。澤哥性格活潑,好學博才,喜歡攝影、狩獵、旅游,還愛喝咖啡以及啤酒,我覺得他血液里始終流淌著貴族的血。
我問澤哥,你怎么會找到這么一塊宅基地建造這幢別墅呢?澤哥說,我沒事時喜歡到處走走,每逢休息日或節(jié)假期間,我就常帶著相機和獵槍來農(nóng)村亂竄?,F(xiàn)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沒有什么獵好打了,野兔子野雞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沒有獵打了,我只能四處玩玩,拍拍照片,次數(shù)跑得多了,就看上了這塊地方。澤哥想想又補充,還有,就是我心里老想著給父母親造一幢他們住過的房子,這種念頭一直沒有消停過,于是就造了這么一幢房子。
澤哥別墅的落成,給村里添了一道亮麗的風景,還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
這個人是村上一個殘疾的孤獨老人,無兒無女無親戚,名字也很不雅,村里老老少少都叫他半鳥?!傍B”在這里是指男人生殖器的意思,“半鳥”,可想而知是夠難聽的了。農(nóng)村人給小孩瞎起名是常有的事,為了孩子成活好養(yǎng),取名小狗小貓或是其他的糟踐字眼,但是喊一個老人叫半鳥,這倒是實實在在的沒有過。澤哥建造別墅的這塊宅基地,就是這位孤獨老人的老宅子。后來才知道,老人還在很小的時候,那年月農(nóng)村的口糧緊缺,一次他蹲在地上吃東西,食物引來了群狗,大概那時的狗跟人一樣餓急了,一條狗沖過來咬他手上的東西,他慌張地站起身躲避,狗沒搶到他的食物,卻不幸一口咬下了他的半截生殖器。算他命大,活了下來,于是村上人就喊起了這個綽號?,F(xiàn)在老人已過花甲之年,別人還是這樣稱他。我不好意思喊他這個不雅的名字,姑且喊他半老吧。半老年齡只比澤哥大幾歲,但面相卻要老很多,澤哥看上去精干干的,腰桿子直挺挺的,還像個小伙子。半老和澤哥相比,倒像個叔侄二人。
半老成了殘疾,小的時候他不知道世事,長大以后知道自己同其他人不一樣,他心里一定有許多苦楚。我也可以想象得出來,他生活的艱辛和世俗的冷漠。但是更為痛苦的一定是半老的母親,她看到兒子受到如此大的遭遇,想想兒子長大以后的艱難,做母親的心里一定是最痛苦的,哪怕自己去死,她都愿意換回兒子完整的身體,假若那是可以替代的話。正如史鐵生先生對自己母親所說的:“這樣一個母親,注定是活得最苦的母親?!卑肜霞依锖芨F,父母親過世又早,他從小就成了孤兒。半老是個半截子殘廢人,也成不了家,有哪個女人愿意跟他這樣的人呢?于是他一個人孤獨的活著,守著自己家的這間草房。
半老遇到澤哥時年歲已經(jīng)大了,落入窮途末路、一籌莫展的境地,有吃的時候飽一頓,沒有吃的時候就饑一頓,沒有人照顧他、看管他。澤哥到這兒來過幾次,在村里拍照走累了,就在半老家門口坐坐歇息,和他說說話、聊聊天,時間久了就知道了半老的身世和村里的一些情況。半老的房子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口,屋前屋后還有些墳墓,走過一口水塘,才進到村子里,與別的人家相隔一些路,是不是村子里的人忌諱他,或是有意避開墳墓,不與他為鄰?后來有一天澤哥對半老說,老人家,你愿意不愿意將房子賣給我?半老吃了一驚,認真地說,祖上的東西不能賣的,賣是罪過。澤哥解釋說,不是讓你賣房子,我看你這房子已經(jīng)破舊了,如果不維修的話,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要倒了,我來幫你重新蓋一間新的。半老還是搖頭,說我這里是墳崗子,周圍有不少墳墓呢!澤哥卻不在乎這個,他一直認為活人與鬼魂是相互依存的,有人在,就有鬼魂存在。澤哥說,這算個什么事,哪個活人不和鬼魂打交道?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沒有人照顧,我來將你的房子重新蓋過,在你的這塊宅基地上,我也蓋一幢房子,與你做伴。我平時不大來住,就是休息日或是朋友們來玩的時候住一住。平時你再幫我看著房子,每月我付給你工錢,你看怎么樣?估計當時,半老還算不出這筆賬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情呢?一個大半生都缺少噓寒問暖的人,哪里敢想會有人給他修房子,而且還要付給他工錢?好久他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想必村里人知道這件事情以后,也都十分羨慕半老,村里人說,這是半老上一世修來的福氣,如今他遇到貴人了。
我們幾個人去澤哥別墅吃燒烤的那天,大門正是半老打開的。半老穿著一套大半新的挺括的服裝,笑容可掬地站在門口,我看出這是澤哥原來穿過的衣服,倒也把他襯出了幾分精神。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半老,他似乎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個半老。當初聽澤哥說起半老的身世,這位孤零零的老人生活無著,歲月艱辛滄桑,我想他一定窘迫得干枯憔悴,但眼前的半老卻并不是個又老又丑的老人。面容當然不比澤哥,可那是因為澤哥過得滋潤,顯得太年輕的緣故。大概半老現(xiàn)在生活有規(guī)律了,吃穿不愁,營養(yǎng)也跟了上來,臉龐現(xiàn)出了光澤,要不是聽說他是殘疾,還真看不出有半點毛病,跟尋常的老人并無二樣。我們走進院子,半老關上大門后回到了他自己的屋里。半老的這間房子十分寬敞,挨在大門的邊上。現(xiàn)在的半老,是澤哥別墅的門衛(wèi)。
澤哥別墅的院子,包括別墅樓應該都是過去的墳地。別墅的周圍圍了圍墻,院子里有一頂陽光傘撐在那里,傘下放了一只燒烤爐,是國外進口的比較豪華的那種。院子里的地上鋪了花石子路,種了好幾株果樹,還挖了一口井,整個布局和格調(diào),相當有雅趣。唯一殺風景的,是院子里拉了一根繩子,上面曬了一床又舊又臟的被子。澤哥注意到我們的目光,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被子是我兒子的,它不愛好,弄得又破又臟。我剛在想,澤哥有一個女兒,哪有兒子呢?忽然一只白色短毛身形強壯的狼犬沖了過來。我們嚇得往后直退,澤哥大聲說,狗兒子,剛才還說你不愛干凈,你倒跑來湊熱鬧了。我才知道澤哥說的兒子,是這條狗。
這條狗有半人高,毛色油亮,肯定是一種名貴的品種。澤哥收了繩子上的被子,不乏得意地說,噢!這可是好狗,名字也很好聽,阿根廷杜高。正說著,杜高揚起兩只前爪,趴在澤哥的胸前,尾巴搖擺著表現(xiàn)出一種親熱狀。澤哥用雙手摸著杜高的頭說,它剛滿兩歲,攻擊力暴強,是只極其出色的獵犬。杜高從澤哥胸前放下兩爪,又朝我們走過來,我懼怕地盯著它。澤哥笑了起來,說你們是它的客人,它不會咬你們的。
后來我特地查過有關名犬的資料,阿根廷杜高的嗅覺,奔跑的速度與耐力都出類拔萃,它有狩獵的本能和搏斗的欲望,單獨可以殺死野豬,幾只聯(lián)合在一起能夠殺死熊。自然,它也是家庭里和莊園里的好守衛(wèi)。
站在院子中央,澤哥指著別墅對我們說,這里,包括整個院子過去都是墳地。我感慨一句,這別墅真漂亮!澤哥說,這就是我父母親帶我從小住過的房子,現(xiàn)在我住二樓,讓他們住三樓。這個話我聽得多了,不知道同我一起來的其他人,聽了是怎么想的?他們聽懂了沒有?
別墅的一樓是客廳,中央有一方大圓桌,后面是廚房、廁所、浴室、一間小臥室。客廳的右邊是壁爐,左邊沙發(fā)、茶海、音響和大屏幕電視。因為天氣有點冷,壁爐在我們到來之前就已經(jīng)燒上了,屋里洋溢著一股溫暖。壁爐里燒的是木柴,不知澤哥從哪兒弄來這么些木柴呢?澤哥一邊往壁爐里添柴火,一邊說,村里有的是木柴,他們按時給我送來。在三樓上,澤哥推開臥室的門,說你們摸摸看,墻壁都是熱的,這就是有壁爐的好處,住在這里的話不會感到冷,能把冬天也過成了春天。我馬上想到,澤哥這是希望把他父母親的靈魂安頓在一個四季如春的環(huán)境中。
我換了一個話題說,師娘也經(jīng)常來這別墅住嗎?澤哥說,你師娘呀,她是城里長大的,骨子里還是舊腦筋。她忌諱這里原來是墳地,不愿在這里和我過夜。你看這是多么奇怪,地球存在多少年了?人類生存多少年了?我們住的地方誰能說清楚,哪里埋過人,哪里沒有埋過人?澤哥搖搖頭繼續(xù)說,中國是個恥感的社會,而西方則是一個罪感的社會。道德和宗教這兩個東西,西方人選擇了宗教,而我們中國人選擇了道德。澤哥打比方說,有個男的向一位少婦求歡,如果是個中國的少婦,她會一邊掙扎一邊說,讓人看見了怎么辦呀?讓人看見了,她感到是恥辱。如果是西方的,她則會說,噢,不!上帝會懲罰我們的!走到二樓,澤哥推開自己的臥室門仍然繼續(xù)前面的話題,希臘神話里俄狄浦斯殺父娶母后所有的莊稼枯死,瘟疫流行,女人和母牛也都不生育。東非的南迪人,未婚先孕的姑娘不得邁入糧倉一步,不然糧食就會全部霉爛。摩洛哥人認為,兩性關系有污點的人一進菜園,全國的蔬菜會全部爛光。這些事你會相信嗎?當然不會相信。你師娘竟然認為在墳地建起的房子里就不能和我一起過夜,這也未免太荒謬了。不過她既然有這樣的想法,我也不強求她。有時她白天來玩玩,晚上回城里去住。
我們是來吃燒烤的,澤哥不僅備了牛羊肉孜然等,還備了一些酒菜。我們邊燒烤,邊吃喝笑鬧,一頓飯下來,吃到夜里十一點多鐘。桌上全是剩菜剩飯,碟盤碗筷。時間不早了,我們興猶未盡地要幫他收拾收拾再走。澤哥說,這可不能勞駕你們,村上的人都安排好的,輪流來幫我收拾,洗一次碗、打掃一次衛(wèi)生都是有明碼標價的,你們要是洗掉了碗,破壞了鄉(xiāng)里的規(guī)矩不說,人家掙不到錢還會找你們的。真是想不到啊,澤哥造了這幢別墅,不僅給村里增添了風景,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還拉動了村里的經(jīng)濟呢!
再到澤哥別墅里來,是幾個月以后的事。我有篇小說,老是結不了尾,澤哥說,你到農(nóng)村來吧,這里安靜一些,對你寫作有好處。
大門還是半老開的,天氣比上次暖和了,半老換了一身單衣,依然還是澤哥以前穿過的衣服。可以猜想,澤哥的淘汰衣服,肯定把半老的四季都裝備起來了。半老朝我會意地笑笑,朝自己屋里走去,我有意地問,澤哥不在嗎?我知道澤哥晚上才過來。半老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子輕聲說,他在電話里說,他晚上來。半老的聲音伴有濃厚的鄉(xiāng)音,我喜歡那韻味。
別墅的客廳很有文化品位,墻上掛了幾幅澤哥在國內(nèi)一些地方拍攝的風光照片,茶海的沙發(fā)邊以及電視柜上,擺滿了各種書籍和雜志。我走進一層的小臥室,將自己帶來的筆記本電腦放在寫字桌上。整幢別墅里就是我一個人,十分安靜。毫不夸張地說,靜謐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我這個人在喧囂的環(huán)境中呆久了,到了極安靜的地方有些不太適應。一時心境和情緒還靜不下來,我索性走出別墅,到村子里去轉(zhuǎn)轉(zhuǎn)。
澤哥別墅的左邊有一口水塘,岸邊長滿了茂盛的水草。本來在岸上的幾只鴨子,見我走過來,一下子全都下到水里,平靜的塘面立刻泛起一圈一圈漣漪。水塘前面就是村子,村子后面是山。房屋散布在山的腳下,錯落有致、星星點點,白墻黑頂,掩映在綠樹叢里。山坡下是一塊田地連著一塊田地。坡上有茶林,茶樹一壟牽著一壟。茶樹綠油油的,遠遠地看上去就像起伏不停的綠色波浪。山上長滿了竹子,一片連著一片,形成了竹海,風一吹過,傳來一陣一陣的竹濤聲。
村子里人家,房屋大致相似,不是平房,就是小二樓,門前有個小院子。這是中國的特色,中國人喜歡將自己框在一定的區(qū)域里,就像思維方式一樣,也要有一定的框框條條。村子里,唯有一家的房子,跟村里其他家比顯得比較特別:院子略比澤哥別墅小一點,小樓也比澤哥別墅矮。院子里除了有一幢兩層小樓以外,還有長長的一排房子。除了澤哥別墅在村里別具一格以外,特別顯眼的就算這一戶人家了。我以為這家也像澤哥一樣,是城里人來蓋的。到村子里一打聽才知道,房子的主人就是本村人。
此人姓柳,名春貴。這個村子大多數(shù)人家都姓柳,但是村民不像慣常那樣喊他姓氏輩分排行的稱謂,而是稱為柳總。柳總家過去是本村的大地主,他的父親在解放初被政府鎮(zhèn)壓了,家道遂敗落下去。那時柳總還是柳春貴,年齡尚小。剛剛實行改革開放的那陣子,柳春貴起步比較早,他早早地就走出村子,到外面打工了。在外面經(jīng)了風雨見了世面,幾年后回到村里搞綠化,培植樹苗,承包綠化工程,一步一步發(fā)展起來。他在外面攬到綠化工程活,就在村里組織人,拉起了一支工程隊伍,帶動了村里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同時在村里也有了威望。人有錢了,想法也多了,柳春貴不僅重新修整了他父親的墓,還蓋起了與村里人家不一樣的樓院。柳春貴的老婆,住在城里的家里,幾乎不回來,他就將鄰村的小媳婦,領到自己營造的這個小院子里來過。城里的老婆知有此事,也從不過問??上Ш镁安婚L,聽村上人說,柳春貴和這個小媳婦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就得了病,是尿毒癥,前不久剛剛?cè)ナ馈?/p>
我感慨地跟半老說,柳春貴年紀不是很大,怎么早早就過世了呢?
“他是雞巴折的!”半老狠狠地說。
我沒有想到半老會這樣說他。
澤哥是下晚時來的。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我們在村口的水塘邊上,拍了幾張晚霞的照片,才回到別墅里。吃飯的時候,澤哥問我,還習慣嗎?我坦率地說,一時還沒有適應,這里太安靜了。澤哥笑笑說,說得不準確,準確說應該是寂寞。我想想說,那倒也不是。澤哥一邊吃飯一邊說,你是搞寫作的,可以到村上走走,村里有許多故事,或許還是你寫作的好素材呢!我便說到柳春貴的房子,說到柳春貴的死,也說到半老對柳春貴的態(tài)度。我說,半老好像看不起柳春貴這樣的人。澤哥說,他當然看不起他了,村上人有許多人看不上他,只是不說罷了。但是有什么辦法,他能攬到工程,他能給村里人帶來工作的機會,村上其他人能給村里帶來工作?澤哥用筷子指指屋外,我知道他是指半老。澤哥說,柳春貴跟他更是特例。柳春貴家過去是本村的大地主,半老的父母就在他家?guī)凸ぃ际窃谒宜赖?,他的那個玩意兒,也是被柳春貴家的狗給咬斷的,半老能會對他有好印象?
我沒有想到,半老和柳春貴還有這樣一層關系。轉(zhuǎn)而一想,半老一生忍辱負重,艱難困苦,無依無靠,受人冷漠,愛誰怨誰,他心里還是有桿秤的。
澤哥說,一個村子就是一本書,很有意思的,你慢慢讀吧。碗筷不用收拾,明天村子里會有人來洗的。他上樓的時候又說,浴室在廚房的邊上,你自己弄,早點睡覺。
洗好澡,回到房間里,我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老是出現(xiàn)一些模模糊糊的,又看不清楚的一些影像,越是這樣想越是無法入睡。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打開電燈坐起來。燈光照在屋子里,亮晃晃的,腦子里的影像沒有了。將電燈關掉,屋子里重新黑了下來,腦子里的影像雖然沒有了,耳邊卻傳來一陣一陣、叮叮當當?shù)牡晖氡P聲,仔細聽聽,像是有人在收拾碗筷。難道是村上的人來收拾碗筷嗎?這么晚了怎么會是村里人來收拾碗筷?有半老在門口看著,再說還有杜高呢!外人進來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靜下心來仔細聽,確實是收拾碗筷的聲音,而且越仔細聽,聲響越清晰。我打開燈,一切聲響都沒有了,又回歸到白天時的寧靜。燈一關,又重新響起了聲音,不僅聽到了收拾碗筷的聲音,好像筷子還掉到了地上,嘩啦一聲。我打開電燈,走出臥室,看到客廳桌子,碗筷原封不動地擺放在那里,沒有任何動過的跡象??稍趺磿惺帐巴肟甑穆曇裟??我重新回到臥室,坐在床上,再次將電燈關掉。不一會兒,就又聽到了收拾碗筷的聲音,好像還有幾個人說話,聲音不是太清晰,有高有低,一陣一陣的,一會兒好像是爭執(zhí),一會兒又好像是戲弄。我惶惑地聆聽著,某一刻心頭陡然一顫,我想起了澤哥說過的話。他說,家里人死了,他的魂是不會死的,你走得再遠,哪怕你搬到天邊去,他們都認得你,跟在你的身邊,他們在你的房子里來回走動,飄來飄去。你是看不見他們的,他們能夠看見你,你睡覺的時候,他們或許在你的床邊;你吃飯的時候,他們或許和你坐在一條板凳上。
想到有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們在注視著我,我的心里浮泛起一縷一縷溫情,和一縷一縷溫情一般的善感,我的內(nèi)心因此平靜而快樂。我索性不睡了,坐在床上,睜著眼睛,等到了天明。
責任編輯 苗秀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