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龍紅蓮
這是一個欲望化的時代。整個現(xiàn)代文明的根基就是建立在無限度地喚起人的欲望并盡可能地滿足人的欲望之上的。而落實到中國近三十余年的發(fā)展中,欲望化更是整個社會的基調(diào)。國家主流意識形態(tài)倡導以經(jīng)濟建設為中心,鋪天蓋地的商業(yè)廣告只有一個潛在目的,那就是盡可能煽動大眾的欲望,知識分子面對世俗化、欲望化的時代浪潮也無法有效捍衛(wèi)精神的尊嚴和超越。而作家要想真實地把握現(xiàn)實,就必須直面這種欲望化時代,要揭示出欲望化浪潮是如何侵蝕了我們生存根基的,要把握人性深處還有什么東西是能夠超越它的。周文剛的中篇小說《誰殺死了我的兄弟》就截取了經(jīng)濟特區(qū)深圳的幾個生活片段,簡筆勾勒了幾個到深圳闖蕩世界的人物,以他們的悲劇經(jīng)歷展示出一幅幅欲望化時代無根人的生存寫照,對于我們認識自己的生活世界無疑具有警示之意。
傳統(tǒng)中國是鄉(xiāng)土社會,以鄉(xiāng)村為根基。鄉(xiāng)村是每個人生于斯、長于斯的熟人社會,每個人都受著血緣共同體、地域共同體的呵護和束縛,植根于大自然,也植根于宗法血緣倫理中。改革開放以來,對于絕大部中國人而言,生活和文明的重心都已經(jīng)轉移到城市,那么多人都不得不離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村,浩浩蕩蕩地沖入城市這個陌生人的世界,成為以個人欲望為導向、只知道計算謀利的原子化個人?!墩l殺死了我的兄弟》中老田、陳老板、小周等人都是這樣的原子化個人。對于他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要看到紫云山上的金麒麟,要大富大貴。欲望是他們不言自明的人生宗旨。他們沒有親情,沒有愛情,也沒有友情,更沒有對個人精神的超越性追求,有的只是對一夜暴富的渴望。
陳老板是追逐財富的成功者。他原本是收破爛的,偶然之機收到一個金麒麟,結果真的一夜暴富。但這樣的人在暴富之后又如何?小說里寫道:
陳老板的辦公室很零亂。他赤腳趿拉著皮鞋,一身名牌灰蒙蒙的不見底色。他的女秘書人很漂亮,但就像街邊落上灰塵的鮮花,臟兮得讓人惋惜。
午飯時,陳老板開著臟兮兮的老式奔馳去了荔園閣酒樓,奔馳里像他的辦公室一樣零亂。女人的幾件內(nèi)衣散落在后座上,女秘書很羞澀地把內(nèi)褲和胸罩塞進了手提包里,她把我們送到荔園閣就開車回公司了。
陳老板的骯臟和邋遢其實就是他內(nèi)在精神空虛的外在表現(xiàn),他有了錢也只不過知道找個漂亮的女秘書,喝喝高檔的酒,在五星級酒店弄個私人包房,再不就是想生個兒子。他居然還無知到連劍橋還是橋劍都分不清楚。陳老板無疑是這個欲望化時代中許多中國富人的形象寫照。
老田還是財富的追逐者。陳老板因為有了錢,便可以不顧他人的感受,隨意邋遢。老田卻不可能有這個自由,他不得不調(diào)動起一切手段來偽裝自己。表面上看,老田頭發(fā)梳得油光水亮的,精神十足,洋溢著胸有成竹的自信,還戴著鉆石戒指,逢人便說光榮的革命家史,誰知道他卻是個因為孩子超生在農(nóng)村無法生活的農(nóng)民,為了維持全家生活他還不得不到菜市場去買便宜菜。在陌生人社會中,每個人都不知道對方底細,于是每個人都盡力裝潢外表,給別人看,以期從他人那里獲得最大的收益。
老田的話語方式更是奇特,小說如此寫道:
他在花園里培訓他的三個業(yè)務員時,鏗鏘有力地說:“干我們這行就要銅頭鐵嘴飛毛腿。銅頭要敢闖老板的門;鐵嘴要能說得紫云山移位;飛毛腿是要快,能追上紫云山上的金麒麟?!?/p>
有一天,老田在花園里對著手機張王李趙地嚷了一氣以后,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說:“周,你們采編部要配合經(jīng)濟部,經(jīng)濟部拉的單,你們要認真寫文章,要寫的穩(wěn)、準、狠,要寫得能把錢拿回來?!彼f“穩(wěn)準狠”三個字時,右手握拳使勁兒在空氣中砸了一下,以增加語氣的力度。
隨后又說:“咱軍人干事就要雷厲風行,指哪打哪,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他說穩(wěn)就是文章要好,準就是能抓住被寫老板的喜好,狠就是一槍把他打倒,把老板打倒了才能拿到錢。你的每一個字就是一顆子彈,一篇文章中的每顆子彈都要打中十元百元的大鈔。
老田在自我想象中把自己看成一個非常具有指揮才能的軍人。這種話語方式在革命年代里還能夠喚起人心中的崇高感,但到了唯利是圖的欲望化時代,它只能讓人啞然失笑,頗具反諷效果。其實,對于老田而言,心中哪里可能還有什么崇高感呢?他可以在兩天之內(nèi)給陳老板做出兩本書來,還要把所謂的生兒子專利賣給陳老板,四處招搖撞騙,只為了一個錢字。
老田如此,采編中心的羅主任也是如此,他在不知底細的人面前自稱是高干子弟,是紅軍后代,老田卻向小周揭他的老底說,他僅是一個靠女人吃軟飯的家伙。
這是一群欲望化時代中的無根人。他們迷失了本真自我,在欲望的洶涌波濤上顛簸不息。他們的人格是分裂的,沒有統(tǒng)一的精神中心。因此,初次踏入這個欲望化世界的小周才會感到如此迷惑,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朦朧地意識到采編中心和這里的人都有問題,這是一種感覺。老田的貪婪無知,老羅的做作假正經(jīng)和那本錯誤百出的雜志,撲朔迷離??擅髦狭速\船也得往前走啊,船已經(jīng)離岸,下不來了。
這就是我們這個欲望化時代的真實寫照。不過,對于任何個人而言,走下賊船都不會太遲的,因為當欲望浪潮消歇時,堅實的岸就會自然呈現(xiàn)。
欲望化時代中的無根人還有什么渴望嗎?還有什么念想嗎?
有的,陳老板懷念著少年時期到黑龍江的闖蕩經(jīng)歷,懷念那個曾經(jīng)救過他命的達斡爾族老人,因此他還曾經(jīng)回去探訪過,還曾經(jīng)在嫩江發(fā)大水時偷偷捐過款。老田只要有機會就大講他爺爺?shù)墓鈽s革命史。小周也深切地懷念他當薩滿的姑爺和姑爺?shù)母赣H。
但是,所有浪漫,所有崇高,所有激情,所有讓人感動,讓人意識到人性的光榮和尊嚴的東西都是歷史了,都已經(jīng)消散如云煙了。而現(xiàn)實世界卻是為了追求欲望的滿足,不得不偽裝,不得不說大話,不得不人格分裂。
而且,更為可笑的是,欲望化時代要把一切價值都顛倒了。老田把小周帶去見到陳老板,與他攀了半個老鄉(xiāng)之情,老田濫情地四處渲染他爺爺悲壯的革命故事,都是為了激起他人的好感,獲得業(yè)務訂單而已。就像老少皆知的腦白金廣告所說的,孝敬爸媽,腦白金!這里,孝敬等倫理情感只是為了賺錢這個目的服務的。這就是欲望化時代的最大幽默!
誰如果膽敢質(zhì)疑欲望化時代的這條原則,誰就有可能被淘汰出局。相對而言,陳老板有義氣,重鄉(xiāng)情,得知搞房地產(chǎn)的黃總離了三次婚就斷定他提供的商業(yè)信息不可靠。這是較為典型的傳統(tǒng)人格。因此,他是不能適應這個市場本位的欲望化時代。果然,最終他選擇退出。
小周也是如此,他來自農(nóng)村,不善騙人,真誠待人。這樣的人在欲望化都市里也生存不下去,最終也必須回到鄉(xiāng)村去發(fā)瘋。來自鄉(xiāng)村的人到城市里不是死亡,就是返回鄉(xiāng)村。這就是對欲望化時代的否定,對欲望化都市的質(zhì)疑。
因此,最后小李說:
“女人為什么不能娶男人?我西北有一個產(chǎn)業(yè)園,這次來梅林就是想找一個好男人娶回去。認識你之后,我發(fā)現(xiàn)好男人干不了大事,所以我放棄了我的初衷?!?/p>
為什么好男人干不了大事?難道真的如康德、黑格爾、馬克思所說的歷史發(fā)展靠惡的推動力?惡真的能夠推動歷史?真的只有壞人才能干成大事?如果說大事就是發(fā)大財,就是攫取權力,就是像征服者那樣四處征戰(zhàn)殺伐,也許好人真的干不成。但如果能夠轉換一下眼光,真正的大事是展示人性的光明和尊嚴的事情,那樣的大事恰恰是需要好人去干的,就像莫大爺救助年幼的孩子,老田的爺爺為保護紅旗而受傷,小周的姑爺及其父親為了鄉(xiāng)親而獻出生命。
但是欲望化時代的無根人認識不到這些人生的根本東西,他們顛倒價值,混淆黑白。小說中不同人物舉著一個手指都在說“1”。第一次,梅林公園里的陌生男人對小李說,這個1就是一百元的一。第二次,小李說這是“一二三四的一,不是一百元的一”。第三次,老田臨死時舉著一個手指,小周感慨萬千,“那是1,這個1不能倒啊”。第四次,小周回到故鄉(xiāng),對著妻子舉著手指頭說,“是1,萬數(shù)之母”。這是一個逐漸接近真理的過程,是欲望化時代的無根人慢慢地意識到真理的生動表現(xiàn)。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當我們只能從一百元來認識一時,人生就被顛倒成金錢的工具。當小周最后意識一是萬數(shù)之母時,他就把被顛倒的重新顛倒過來,確立了生存的立足之根。但頗具反諷意味的是,恰恰這個清醒的舉動被人們視為瘋狂,這就把逃離欲望化時代的最后一扇門也砰然關上了。
耶穌基督曾說:“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處呢?人還能拿甚么換生命呢?”這應該是對欲望化時代的無根人最震撼人心的警告。
因此,究竟誰殺死了我兄弟——老田?誰讓小周發(fā)瘋?
那就是這個欲望化的時代,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無度的欲望,就是我們自己的貪婪。
最終陳老板認識到這個世界的可怕結局——
老陳也來送老田了。從火葬場回來的路上,他感慨地說:“人為什么一定要發(fā)財呢?發(fā)了財又能怎樣?”他還說他要把那條古街捐給政府,然后回粵北老家種地過活,梅林的廢品生意交給女秘書打理。
在死亡的拷問面前,欲望化的妖風終于止息,無根人開始渴望歸根復命了。這也許預示著微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