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 航

那個時代還是一個寫信的時代。基本上沒有什么人用過傳真，很少人用直線電話，更別提發(fā)電子郵件了。

我們算是第一批從國內(nèi)到海外混生活的人，我們因為各種原因來到一個叫做多佛爾的地方，這個地方位于阿拉伯世界，它是一個很有名的自由港，擁有美麗的海景，巨大的現(xiàn)代建筑群與沙漠風(fēng)光，因為它的自由與開放，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混跡于此，來這兒的人大都希望能給自己的生活一個暴富的機(jī)會。

我是暴富盼望者中的一員，我沒有什么準(zhǔn)則，為了生活，凡是能賺錢的生意我都做。在我眼中生意不分正經(jīng)與不正經(jīng)，只分賺錢與不賺錢，我需要考慮的僅僅是風(fēng)險與回報的比例，對我來說一切生意皆有可能。

不過，在國外呆久了，人難免孤獨(dú)，這里怎么說也不像在自己的家里那樣舒坦，大部分華人都是徹頭徹底的局外人。基于這個原因，多佛爾的中國人就慢慢扎起了堆，他們有的是當(dāng)?shù)匾粌纱娜A僑，有的是國內(nèi)公司長駐此地的，也有使館的工作人員，還有一些就是像我這樣來路不明漂蕩至此的人。

但是，由于背井離鄉(xiāng)，大家都不在乎什么身份，人們聚在一起僅僅是因為都是中國人，想一起說說中國話而已。那個時代國內(nèi)與國外的聯(lián)系還不那么普遍，一般國內(nèi)企業(yè)到國外推銷，都會定期開一些展覽會什么的。這就給大家提供了機(jī)會，一有展會，大家就不約而同租了攤位聚在一起，不僅是找生意做，更重要的，就是能在一塊交流交流，現(xiàn)在講叫八卦一下。

平時，我沒事的時候，愛去咖啡館泡泡。人類飲咖啡的習(xí)慣起源于阿拉伯世界，那是很久以前，擇草而居的貝都因人發(fā)現(xiàn)了咖啡，后來隨著各種帝國的馬蹄咖啡被帶回了歐洲。阿拉伯人對咖啡的喜愛，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甚至可以說咖啡已經(jīng)成了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所以，多佛爾的咖啡館遍布大街小巷，我最喜愛的一個咖啡館位于鬧市區(qū)的一個街角，名字叫做曼達(dá)蘭。

曼達(dá)蘭十分寬大幽靜，古色古香的店中所有的器皿都是由黃銅制成的，咖啡館中的燈光相當(dāng)幽暗，侍者與鞋童穿梭其間，空氣中總是飄著一種叫做“細(xì)沙”的水煙甜甜的香味，細(xì)碎的當(dāng)?shù)匾魳匪朴兴茻o，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天外。

最有意思的是，曼達(dá)蘭咖啡里總是傳出一陣陣輕輕的嘆息聲，那是一對對情侶手拉手隔桌相望時發(fā)出的。一開始，我還不明白怎么回事，以此為奇觀，后來一打聽才知道，在多佛爾，婚姻并不完全自由，大多還是實行父母指婚，不過年輕人也常常私底下自由戀愛，這就引起了愛與婚姻的沖突，不少年輕怨偶因為心生不滿，就偷偷跑到這里聚會，互訴衷腸，其間難免長吁短嘆，哀聲不止，這就是使曼達(dá)蘭成了“嘆息之屋”。

我常到曼達(dá)蘭去坐坐，當(dāng)然不是為了談戀愛，我沒那閑心，也沒那個條件。我穿過那些身裹黑紗的阿拉伯女孩是為了找一個中國人，她的名字叫林清。她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不清楚她的背景，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是真是假，但有一點(diǎn)我知道，她和我一樣，是個商人，什么都可以干，只要有利潤就行，曼達(dá)蘭就是我和她洽談生意的主要據(jù)點(diǎn)。

除了林清，在多佛爾當(dāng)?shù)氐娜A人中，我還有些其他朋友，這些朋友雖交往不多，但感情甚好，這一是因為我們互相之間沒什么利益沖突，其次是人在國外，環(huán)境讓我們更加抱團(tuán)。

我認(rèn)識一個小伙子，大家都叫他小藍(lán)，具體叫藍(lán)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他應(yīng)該是我在多佛爾的生活中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小藍(lán)胖胖的，人很憨厚，見人不笑不說話，他是使館的司機(jī)，主要為大使服務(wù)。我和小藍(lán)是在一個中國人的聚會上認(rèn)識的，我們倆一見如故，相談甚歡。因為生活很悶，他就隔三差五從使館偷偷跑出來找我，我們相聚時總是跑到一個對外國人開放的俱樂部里呆著，因為那里可以喝酒，不受阿拉伯世界禁酒的限制，我們倆一般只會小酌，花一個多小時閑聊，小藍(lán)怕喝多了出事。

有一段時間，小藍(lán)沒有來找我，我也沒在意，后來，聽人說他大病了一場，我正琢磨著是不是去使館看看他，他卻來了，來了之后二話沒說，又拉我去喝酒。那一次，他頭一次放開量大喝一頓，喝到最后，他趴在桌上嗚嗚地哭了起來，我驚訝地問他怎么了，他說他想家了，聽聞此言，我心中異常難受，誰不想家呢？可是想家又能怎么樣呢？故鄉(xiāng)對我們這些海外游子來說已經(jīng)是個遙不可及、難以抵達(dá)的地方了。

又過了很長時間，小藍(lán)再次來找我，這一次我明顯覺得小藍(lán)變了，似乎成了另一個人，他滿臉憔悴，目光中透出緊張與不安，襯衣還扣錯了一個扣子，這根本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干凈整齊的小伙子了。

“怎么了？”我問。

“也沒怎么。”小藍(lán)支支吾吾地說。

“有事你跟我說，咱倆不是哥們嗎？”我說。

小藍(lán)悶了好一會兒，才從一個提袋當(dāng)中拿出一沓用報紙包好的美元遞給我，他說：“趙哥，想辦法幫我把這點(diǎn)錢寄回家，這是我們家的地址?！闭f著，他又拿出一個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

“到底怎么了？”我又問。

“真沒怎么?！毙∷{(lán)搖搖頭說。

“你信得過我？”我掂掂手中的美元問他，那個時代要想把美元弄到國內(nèi)再換成人民幣還是有點(diǎn)難度的，況且，我們還是萍水相逢。

“當(dāng)然，趙哥，我知道你神通廣大，而且特別講義氣?！毙∷{(lán)認(rèn)真地說，他的眼中閃出一絲渴求的光。

“好的，兄弟，有你這話，這事兒我辦了。”我說，然后把錢收了起來。

自此以后，我就沒再見過小藍(lán)。但是我按照小藍(lán)的吩咐，把錢安全、穩(wěn)妥、分批地弄了回去。過了好久，我的公寓門被一個不速之客敲開了。那是一天晚上，一個阿拉伯女孩貿(mào)然登門，她全身是一襲黑色的罩袍，頭上裹了一方黑色的頭巾，幾乎蓋住了整個臉，僅僅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你找誰？”我用英語問。

“找你?！彼昧骼挠⑽幕卮?。

“我們認(rèn)識嗎？”我奇怪地問。

“認(rèn)識，我是阿爾發(fā)醫(yī)院的護(hù)士阿里婭?！彼f。

聽她一說，我馬上恍然。這個阿里婭我當(dāng)然認(rèn)識，因為阿爾發(fā)是個國際醫(yī)院，我們有點(diǎn)頭疼腦熱都會去那里看病，阿里婭是那里最漂亮的護(hù)士之一，這次她用黑衣?lián)跎狭俗约何覜]有看清楚。

我把阿里婭讓進(jìn)屋，她十分坦然地走進(jìn)來了，這在那個時代那個國家是相當(dāng)不尋常的。我給她倒了一杯檸檬水，她接過來，喝了一口，認(rèn)真地看了看我的房間，才不慌不忙地問我，“前一陣，藍(lán)先生來找你了？”

“哪個藍(lán)先生？”我小心地反問。

“使館的那個司機(jī)?！彼f。

“是的?！蔽艺f。

“他跟你說什么了？”阿里婭問。

“你問這個干什么？”我問。

“因為這是在我的國家，我有權(quán)知道。”阿里婭正色說。

我聽了阿里婭的話，心中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不對，正思忖間，阿里婭抬起頭特別認(rèn)真地端詳起我墻上掛的一個京劇臉譜。

“那是什么？”她問。

“一種古老的東方戲劇中的面具?！蔽艺f。

阿里婭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她的眼中閃出一種說不清的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有點(diǎn)悶悶地說：“藍(lán)先生也有那么一個面具……”

阿里婭后來并沒有繼續(xù)糾纏我，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隱隱覺得她好像是被那個臉譜觸動了什么，而小藍(lán)再也沒出現(xiàn)過，他在我生活的世界中徹底消失了。

一段時間之后，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家里打牌時，我裝作不經(jīng)意，提起小藍(lán)的事兒，但是，我問了兩遍，沒人接茬，大家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這幾個朋友都是中資公司的，他們一般消息都相當(dāng)靈通，看他們沒人愿意說，我心中馬上斷定小藍(lán)一定是出事了。

后來，這個謎底還是讓林清揭開的。那天我去曼達(dá)蘭找林清，兩人談定一筆生意后，接著閑聊，我順嘴提起小藍(lán)的事，還說起阿里婭來找過我，林清皺著眉聽著，聽完她問，“阿里婭沒接著纏著你吧？”

“沒有?！蔽艺f。

“算你運(yùn)氣，小藍(lán)出事了?！绷智逭f。

“什么事？”我問。

“這個小藍(lán)吧也是倒霉，”林清說，“他有一陣?yán)细忻?，就去醫(yī)院看病拿藥，一來二去就跟阿里婭混熟了，也許是在國外呆久了寂寞難耐，小藍(lán)又年輕，他就和阿里婭偷偷好上了。小藍(lán)為此悄悄在外面租了個房子用來約會，有一次他把阿里婭領(lǐng)回去，兩人剛剛脫了衣服，就有一撥人沖了進(jìn)來?！绷智逭f。

“什么人？”我問。

“能是什么人？就是一些特工。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關(guān)于燕子的故事，只是在生活中發(fā)生了，阿里婭就是那個燕子?！绷智蹇嘈α艘幌抡f。

“原來是這樣——”我不禁嘆了一口氣。

“后來，沖進(jìn)來的人提出幾個條件，一個是按當(dāng)?shù)胤商幹涡∷{(lán)，那小藍(lán)就得按通奸罪被砸死；另一個是把他交給使館，那小藍(lán)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再一個就是與他們合作，提供情報?！?/p>

“后來呢？”我接著問。

“后來，小藍(lán)答應(yīng)考慮考慮，人家就把他放了，他魂不守舍地過了幾天，在和大使去土耳其出差的路上，大使看出了不對，一問，小藍(lán)當(dāng)場就坦白了，那大使人挺不錯的，馬上就讓他買了當(dāng)晚的機(jī)票立即從當(dāng)?shù)鼗貒?。這邊的人等了一陣兒，看小藍(lán)沒了蹤影就瘋了似的找他，他們誰都找了，所有與小藍(lán)有聯(lián)系的都找了，特可笑的是，他們最后還管大使館要人呢，可大使館回答說：我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林清一板一眼把這事說完，我聽得已經(jīng)愣了，我喝了一口涼涼的檸檬水，感覺身上早已驚出了冷汗，看來在這個表面上繁華自由的地方，生活下面還隱藏了諸多危險呢。

盡管我擔(dān)心了很久，但是事實證明我沒事。有好一陣，我一直生活在某種猜測的擔(dān)憂中，甚至還動了改弦更張撒腿逃跑的念頭，還好，一切并沒有想象的那樣糟糕，我安然無恙。

看看沒什么動靜，我就又出來活動，既然小藍(lán)的事情只是個插曲，那生活就必須繼續(xù)，不過，小藍(lán)的事讓我做事更加小心。

又是一個商品展覽會，我照例參加了。如同以往，我的展位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礦產(chǎn)品以及五金制品，這是我慣常貿(mào)易中的一項，當(dāng)然，這僅僅是幌子，我的主要業(yè)務(wù)與此毫無關(guān)系。根據(jù)林清的通知，今天會有一個大客戶過來，聽她說，這個人有時是賣家，有時又是買家，身份非常復(fù)雜，他手中的產(chǎn)品是那種我們能掙大錢卻需要冒很大風(fēng)險的俏貨。

下午時分，我已經(jīng)有點(diǎn)累了，整整大半天我都在談一些不靠譜的大宗貨買賣，中間還遇到了一個傳說中全世界來回轉(zhuǎn)悠的騙子。我站起身，正準(zhǔn)備給自己弄杯咖啡，提提精神，這時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國人走了過來，他瘦瘦的，一雙眼睛骨碌骨碌轉(zhuǎn)著，一看就是一個精明的南方人。

“是趙先生吧？”他操著一口南方普通話問。

“是，我是趙曉川?！蔽艺f。

“是林小姐介紹我來的，我是做石材生意的，叫黎冬。”他開門見山地說。

“噢，黎先生啊，我一直在等你?！蔽艺f著，趕緊放下杯子，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這個人就是我要等的。

黎冬坐下來，就和我聊了起來，我們先是掩人耳目地說了些場面上的話，然后看看周圍沒人注意，就進(jìn)入了談話主題，我們說起他手上的貨，他三兩句一介紹，我的眼睛立刻冒了光，林清判斷得不錯，這票貨果然有利可圖，幾分鐘后，最關(guān)鍵的條件說完了，我們迅速約好了交易的時間、地點(diǎn)。此時，黎冬看著熙熙攘攘的展會人群，感嘆一聲，“我對多佛爾聞名已久，想不到這個地方還真是熱鬧非凡?！?/p>

“是啊，此地正是所謂煙柳繁華所在?！蔽倚πφf。

“這兒好像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發(fā)生?！彼f。

“當(dāng)然，這就是自由開放的好處，任何人在這兒都有獲得成功的可能，任何人也都有可能走麥城。”我說。

黎冬聽了深深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眼光中露出一片神往之色。

這是我和黎冬的第一次見面，我們后來的生意還是很順利的，一來二去熟了以后，我覺得此人本質(zhì)還不錯，只是內(nèi)心稍顯不安分。我也和林清談?wù)撨^他，偶爾提出過我對他的看法，可林清倒覺得沒什么，她的說法是：他只要能干就行，我們只是跟他做生意而已，誰還管他的內(nèi)心。

因為搭檔的意見，我沒再說什么，畢竟和他合作之后我們確實賺了錢。讓我沒有想到的是，正是我們的無所謂才使黎冬成為我在多佛爾生活中印象最深的第二個人。

又一次展會開始了，客人還是紛至沓來，多佛爾城中相熟的中國人再次相鄰著擺起了攤位，這一回，我的心情有點(diǎn)亢奮，我等的是一筆令人激動的生意，按照黎冬的說法，他要給我?guī)硪恍┥衩氐氖濉?/p>

那絕對不是普通的石板，據(jù)說，幾千年前，阿拉伯世界的一個王國由一個女王統(tǒng)治著，她精明能干，東征西討，使她的王國日益擴(kuò)大。有一天，她與一個平民出身的祭司相戀了，他們的愛情自此持續(xù)了一生，而且始終沒有褪色。人生終了時，女王把她與男友幽會的場景一一雕刻在了自己陵墓里的各種石板之上。

我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樣弄到這些價值連城的石板的，但我聽說中間費(fèi)盡周折，還死了人，這讓我又怕又有點(diǎn)期待，特別想看看廬山真面目。

可是我等了一天，黎冬連個影兒也沒有，那個時代通信相當(dāng)不便，沒有手機(jī)什么的，我們之間又不方便多聯(lián)系，所以我只能干等。我心中慢慢起了急，擔(dān)心他會不會出了什么狀況，到了傍晚時分，有一個人終于出現(xiàn)了，她身披黑袍，頭裹黑巾，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她在我的攤位旁轉(zhuǎn)了很久，等她好像徹底認(rèn)清了我之后，才走過來，沖我用英文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為了你無盡的愛，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

在這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國度里，看著一個陌生的少女，羞澀無比的說出這句話，真令我吃驚不止，沒錯，這是我和黎冬約好的聯(lián)絡(luò)暗號，這句話是當(dāng)年的女國王，為了她永恒的愛人，刻在一塊幾百噸的巨石之上的。

真的出事了？我頭一個反應(yīng)就想，然后我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裝作什么也沒聽懂用英語問少女，“什么？”

“為了你無盡的愛，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少女又用英文重復(fù)了一遍，只是這一回她的聲音更小。

我愣了好一會兒，死死地盯著她，然后堅決地慢慢地?fù)u搖頭，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一邊說，一邊哆嗦起來，如果沒猜錯，黎冬肯定是出問題了，此時一股巨大的威脅感從四周蜂擁而至。

半小時后，少女從我的攤位旁失望地走了，等她一走，我飛一般地奔出展廳，開車直奔曼達(dá)蘭。在城市的街角，我繞過那些招攬生意的鞋童，以及各種各樣的貨攤沖進(jìn)咖啡屋，屋里涼風(fēng)陣陣，長長的幔帳飄動著，昏黃的燈光下，林清坐在她固定的位子上看著一本書品嘗著濃濃的咖啡。

“壞了，有情況——”我沖到她面前聲嘶力竭地說，林清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我。

我把事情經(jīng)過原原本本說了，最終，經(jīng)過認(rèn)真討論，我們決定冒險再見黎冬一面，如果這回見面時還是感覺情況不妙，我們準(zhǔn)備立刻逃跑，我們甘愿冒險的原因只有一條，他手里的這筆生意太誘人了。

兩天之后，黎冬應(yīng)邀而來，他大搖大擺地出現(xiàn)在曼達(dá)蘭，他非常滑稽地穿了一身阿拉伯傳統(tǒng)服裝，他那瘦瘦的身軀框在寬寬大大的衣服顯得他相當(dāng)不靠譜。

“那個女孩是怎么回事？”黎冬一坐定，我上來就惡狠狠地問。

“什么怎么回事，我還想問你呢，你怎么都不搭理人家？”黎冬聽了笑嘻嘻地反問我。

“那個女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再次憤怒地問。

黎冬一看不對勁兒，才正色說，“那是我的聯(lián)絡(luò)人吶——”

“誰讓你要用本地人了？”我說。

“你也沒說要用什么人??？”黎冬反問。

“你是不懂規(guī)矩，還是想壞了規(guī)矩？干我們這行的，不能用外國人你知道不知道？！”我叫了起來。

“我們倒騰的是外國人的東西啊，怎么能不跟他們打交道？”黎冬繼續(xù)無所謂地說。

看黎冬不服氣，林清也忍不住了，她狠狠盯了黎冬一眼說，“你閉嘴吧，找死也沒你那么找的。聽著，以后我們不能再在公共場合見面，下面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不久前發(fā)生的，實際上那是一個事故?！苯又?，林清就干凈利落地把小藍(lán)的故事說了，黎冬聽完，立馬傻了，他的臉上這才露出驚恐之色。

“知道了吧，傻逼，再這么得意洋洋的，你死無葬身之地?！蔽抑钢谋亲诱f，“先回去搞清楚有沒有人盯著你吧?！?/p>

當(dāng)一彎新月出現(xiàn)在遙遠(yuǎn)的山頂時，多佛爾終于迎來了阿拉伯世界當(dāng)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圣月拉瑪?shù)ぁ?/p>

這是我?guī)讉€月后重新回到多佛爾，上一次警告黎冬之后，為了一筆生意，我回了一趟國，其中也有避避風(fēng)頭的意思，做我們這行的安全是第一位。

不知是什么原因，今天的陽光顯得特別明亮，遠(yuǎn)處清真寺的圓頂上發(fā)出令人目眩的光，平時繁華熱鬧的城市一下子安靜了許多，花朵開放，成群的鴿子飛在空中，那些一直赤著腳的鞋童們居然還穿起了鞋，圣月拉瑪?shù)ぞ褪驱S月。據(jù)說，先知穆罕默德每逢此時都要去山澗旁沉思默禱。

街上，隨時可以看到人們捧著《古蘭經(jīng)》默默詠頌，他們這是在體驗，體驗饑餓、貧窮，激發(fā)憐憫，讓自己的靈魂真誠向主。

在一個約定好的街口，我遇到了林清。我們都是一身異族打扮，她穿得相當(dāng)華麗，還帶著一副大墨鏡。見面之后，我們情不自禁地?fù)肀饋恚@是一種奇怪的擁抱，我們都不算好人，我們之間也只有赤裸裸的利益關(guān)系。遇到危險時，我們可以為了自己分頭逃跑，瞬間視同陌路，但是，在相聚的這一刻，我們還是感到某種真摯的久別重逢后的愉悅和溫馨。

“一切還好吧？”我問。

“還好?！绷智逭f。

“這么急找我回來有什么事？”我問。

“有筆大買賣?！绷智逭f，她的大寬邊草帽以及墨鏡遮蔽了她的表情，但我依然能從她的口氣中聽出她的些許不平靜。

“有多大？”我問。

“大到你以后可以不做生意了?！彼f。

“好啊——”我聽了立刻動了心，“和誰做，怎么做？”我問。

“你的老熟人，黎冬?！绷智鍝P(yáng)起頭說。

我聽了不禁皺皺眉，怎么又是他，這家伙可是相當(dāng)不靠譜啊。

黃昏到了，夕陽緩緩落下，戒食沉思一天的人們于此刻走上了街頭，他們不分貧窮與富有，一起走入各處搭建起來的慈善大棚大吃大喝起來，此時，多佛爾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空氣中彌漫著飯菜的香氣，人們拋棄了等級，拋棄了差異，共同坐在一起品嘗美食，緬懷著先民們的不朽業(yè)績，憧憬著未來的美妙。

我和林清在人群中之穿行著，我們甚至來到市政廣場的公共大餐桌旁跟著一群游客坐了一會兒，那張大餐桌舉世聞名，最多時候可以容納三四千人就餐，在人聲喧鬧之中，林清忽然對我喊到，“老趙，我真的想做那筆生意?！?/p>

“可是，我覺得跟他過事兒很危險?！蔽以跉g樂的人群中憂心忡忡地說。

“可我需要錢，我父親病了?！绷智逭f到這兒，她眼睛一下子潤濕了，我愣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從來都舉重若輕的林清如此動感情，我伸出雙臂再一次擁抱了她，這是這一天的第二次擁抱，它也是我這個自私的人這輩子最無私的一次擁抱，不為自己，只為別人，在那一瞬間我甚至相信人與人之間還是講感情的。

“好吧，既然如此，就這么定了。”我說，“我們再和他聯(lián)手做一票，然后不論好壞，徹底地和他分道揚(yáng)鑣?！?/p>

幾周后，按照約定，我再次踏入熟悉的展覽大廳，因為好久沒出現(xiàn)，大家見了我都很高興，我和大家熱烈地握手、交談，就像見了親人一樣。寒暄完，我就直接去了我的攤位，不過這一回我學(xué)乖了，我雇了一個巴基斯坦的小伙子幫我看攤，自己則在附近轉(zhuǎn)悠，我想，如果黎冬來了，我會先曬他一會兒，然后看看情況再出現(xiàn)。

可是沒想到，我就這樣一下子等了整整四天。已經(jīng)超過約定時間一天半了，卻沒有任何客人來找我，我開始感覺到有點(diǎn)煩躁，但是我心里還是存在著一點(diǎn)僥幸心理，怎么說這也是一筆大生意，在我的經(jīng)驗中沒有一筆大生意是好做的，另外，這一回我還得為林清著想，她需要這筆生意。

第五天傍晚，巴基斯坦小伙已經(jīng)下班了。我自己坐在展位里死等，我想這是最后一天，我等到八點(diǎn)，不管有人沒人，我也必須撤了。太陽漸漸落了，大廳里的人也稀少起來，透過展廳的落地窗，我看到了遠(yuǎn)處蔚藍(lán)的大海以及海中矗立的巨型建筑。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我抬起頭忽然看到上回那個阿拉伯少女又來了，她走到我面前，羞澀中帶著不安，直勾勾地看著我問道，“先生，你看到黎冬了沒有？”

“對不起，你搞錯了，我不識他?！蔽益?zhèn)定地說，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但它還是來了，我的心怦怦跳著，下意識地掃掃四周，奇怪，沒人，周圍沒什么可疑的人。

“先生，我知道你認(rèn)識他?！卑⒗倥@時說。

“不，我不認(rèn)識他。”我面無表情地說。

“但是，先生，我知道他是要來找你的?！卑⒗倥f著臉上現(xiàn)出急切之色。

“真的，沒有一個叫黎冬的人會來找我?！蔽业拖骂^慢慢收拾著樣品跟她說，過了好一會兒，我抬起頭，看看滿臉失望的阿拉伯少女說，“你再去問問別人吧，估計你們看我們中國人長得都比較像，說不定是另一個人在等黎冬，你一定是搞錯了?！?/p>

毫不猶豫，那天晚上我迅速離開了多佛爾，深夜，我拿了另一套護(hù)照，飛往了另一個城市，走之前，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一趟咖啡館，林清不在，我給她留了一張便條，意思是讓她先躲躲。安全第一，這是生意上的鐵律。

我的目的地是一座古城，那座古城的附近有一條著名的河流。到了古城，已經(jīng)是凌晨，我很快就休息了。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晚，懶懶地吃完早餐，然后就出門去旅游，這個地方我聞名已久，這回我正好到此一游。

連續(xù)玩了兩天，把古城各個地方都轉(zhuǎn)遍，第三天我打算在飯店里休息。可早上九點(diǎn)多，門鈴響了，我走過去開門，此時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人站在我面前，她是阿爾發(fā)醫(yī)院的護(hù)士阿里婭。

“沒想到是我吧?！卑⒗飲I淡淡地笑著說。

我點(diǎn)點(diǎn)頭，心里迅速地想，壞了，看來他們一直在盯著我。

“有人想找你談?wù)劇！彼f。

“好的。”我平靜地說，心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聽天由命。

“你上午可以隨便逛逛，記住別走遠(yuǎn)了?！卑⒗飲I說，“下午，有人會來找你?！?/p>

阿里婭走后，我在屋中呆坐半晌，然后只好又去老城轉(zhuǎn)悠，我重新逛了熱鬧的集市，我隨意穿行在人群中，在老城中，一切時間都是慢的，我盡情地消磨著，一切喧鬧都像音樂一般動聽，我想這也許是我最后閑散的半天，不知我將會面對什么？我還偶然想起小藍(lán)，這個早就消失的朋友現(xiàn)在也不知怎么樣了。

下午，我一直在房間中呆著，傍晚時分，門再次被敲響，我邁著并不堅定的步伐走向門口，可是當(dāng)我滿腹心事地打開門時，站在我面前的人再次讓我吃驚了，她就是那個一直在尋找黎冬的阿拉伯少女，她風(fēng)塵仆仆的，看起來很明顯是從遠(yuǎn)處趕來。

“怎么又是你？”我十分不解地問。

“是我，先生，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叫艾米娜。”少女說，她大大的眼睛中依然閃著羞澀與不安。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我著實奇怪。

“我要找黎冬?！彼f。

我聽了頓時語塞，我真沒想到，她跑這么遠(yuǎn)來還是為了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可這時，艾米娜忽然哭了，她晶瑩的淚珠從她大大的眼睛中奪眶而出，滑過她青春的面龐，她的樣子十分委屈，這讓我頗感意外。艾米娜過了一會兒停止了哭泣，她就站在門口，迫不及待地向我講了一個有關(guān)她自己的纏綿悱惻的故事。她家境富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他的父親有房屋出租，而黎冬恰好是租客。她與黎冬偶然相遇，很快就墜入了愛河，之后他們山盟海誓朝夕相處，完全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中，在艾米娜的眼中，黎冬就是安拉送來的禮物，他的出現(xiàn)就是真主來祝福她的生命的。

聽了艾米娜的敘述，我的心頭一震，這個熱烈的愛情故事不禁讓我暗自心動，不過，在江湖上混了這么多年，我的警惕性依然是很高的，這個世界上為了利益，人們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來，他們要是想編個故事當(dāng)然也易如反掌。

正當(dāng)我懷疑之際，艾米娜已經(jīng)看了出來，此時，她從背后拎出一個大大的口袋，她指著口袋說：“信，這是我和黎冬之間的信，我要不念給你聽聽?！?/p>

看著艾米娜渴望的眼神，我情不自禁地點(diǎn)點(diǎn)頭，可是在這個國度，讓一個少女走進(jìn)單身男人的房間顯然是不合適的，于是我想了想，建議道，“走吧，跟我去古城的日落酒吧?！?/p>

于是，艾米娜背著大大小小的布袋，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跟我來到了日落酒吧。在酒吧的二層，我們找了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往下眺望，繁華的古城盡收眼底，熱鬧的街市以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都讓人感到生活的可貴。抬頭遠(yuǎn)望，在萬里黃沙的盡頭，一輪落日紅彤彤地懸掛在天際。

艾米娜在無言中拿出那些信，她把它們一股腦兒倒了出來，很快，信幾乎蓋滿了半張桌子，我看到在每一封信的右上角都標(biāo)著一個大大的阿拉伯?dāng)?shù)字，這明顯是艾米娜細(xì)心地做下的記號。

“你就這么隨身帶著信，不怕把它們弄丟了？”我不解地問。

“不，不會丟的?！卑啄葥u搖頭說，“這是我擁有的最珍貴的財富。”

接著，艾米娜開始給我一一朗誦那些信件，那些信件大部分是用英文寫的，偶爾有些波斯文，更偶爾的還有點(diǎn)中文，從信中我了解到，黎冬與艾米娜確實是一見鐘情，而且艾米娜的情感似乎更熱烈。兩人的第一單獨(dú)交談是關(guān)于檸檬的，那是艾米娜主動送給黎冬一個檸檬之后，黎冬回憶起他家鄉(xiāng)的檸檬。由于生意的原因，兩人相伴了一陣，黎冬開始四處奔波。于是兩人之間開始通信，黎冬每到一地都會給艾米娜寫上一封信，那些信里會談到旅途見聞，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當(dāng)然還有相思之情，艾米娜接到信之后，會馬上按照黎冬信上的臨時地址給他回一封熱情似火的信，而黎冬只有接到信之后才會離開那個地方去別的地方談生意。而每當(dāng)黎冬回到多佛爾時，艾米娜總會不顧一切地跟在他身邊，她愿意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我展銷會見到她的那一次，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如同想象中的那般美好，這對異國情侶一直沐浴在安拉的愛的陽光中，直到黎冬消失的那一天。

艾米娜一封一封慢慢地給我念著信，夕陽落下去了，夜晚來臨，艾米娜毫無停止的意思。夜深了，街市中的人們逐漸離開，燈光依次熄滅，此時，老城安靜下來，璀璨的銀河布滿了天空。艾米娜終于累了，她趴在桌上昏昏睡去，我則深陷在沙發(fā)中，看著四處散落的信紙，眼中充滿淚水。這些層層疊疊的書信中，飽含了一個人類傳說中的亙古不變的愛情，那是我從未經(jīng)歷但是完全能夠體會的一種情感。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就醒了，我在賓館的花園中散步，偶然中，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腳邊是清澈的溪水，我抬起頭望望東方的天空，朝陽燦爛無比，它使我不禁想起了那句倍感深刻的話：為了你無盡的愛，太陽每天從東方升起。

過了好久，艾米娜才來到了我身邊，昨夜，我給她開了一個房間，她就睡在了賓館里。

“睡醒了？”我問她。

“嗯——”艾米娜坐在我旁邊點(diǎn)點(diǎn)頭。

“黎冬為什么會離開你呢？”我問。

“不知道，他一定有迫不得已的事情?！卑啄日f。

“如果你一直找不到黎冬怎么辦？”我又問。

“那我會一直找下去，等下去?！卑啄葓远ǖ卣f。

我聽了嘆了一口氣，然后說：“好吧，艾米娜，我想了一宿，我無法阻擋你的故事，你確實打動了我，說吧，到底你想讓我做什么？”

“好的，趙先生你等等我?！卑啄日f著跳了起來，她飛跑回房間，過了一會兒她又飛奔回來，手里還是一封信。

“趙先生，麻煩你幫我找到黎冬。阿里婭認(rèn)識很多中國人，她很了解他們，她說只有你能找到他，找到他時請你把這封信交給他，說我等著他回來?！卑啄日f著把信遞給我，我低頭一看信封，上面用中文、英文、波斯文清楚地寫著黎冬在國內(nèi)的地址，那中文相當(dāng)生硬，分明是依葫蘆畫瓢描上去的，艾米娜接著告訴我，她這么急切地尋找黎冬，是因為她要搬到另一個城市去居住，她生怕她的心上人不知她的新地址。

中午時分，艾米娜走了，她給我留了一小袋檸檬作為謝禮，那種檸檬大小如拳，色澤金黃，我在房間中切開檸檬，頓時一股奇特的香氣充滿房間，我挑了一塊放入口中，這是我第一次空口吃檸檬，只覺得甘甜如蜜，絲毫沒有我印象中的酸味，但是在沁人心脾的甘甜之后，另一股怪怪的苦澀升騰而起，它在我的口中久久不肯散去，令我記憶深刻……

一周之后，我飛回了多佛爾，雖然我一直在不斷地質(zhì)疑艾米娜所說的真實性，可是那個如泣如訴的傍晚卻總是在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它非常鮮明地告訴我，在這個冷漠、隔絕、充滿背叛的世界里，總還是有些人是講感情的。

回到多佛爾，我直接去了曼達(dá)蘭，走進(jìn)咖啡館，穿過一條條風(fēng)吹起的幔帳，穿過一對對互訴衷腸的情侶，在咖啡廳的深處，我看到林清依然坐在她原來的位置上靜靜喝著咖啡，我暗暗松了一口氣，然后拎著行李箱走過去，當(dāng)我站在林清面前時，她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蔽艺f。

“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回來的，你不是跑了嗎？我以為從此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彼f。

“沒錯，那天我嚇壞了，我給你寫了個紙條就先走了，我想先跑一個是一個?！蔽倚χf。

“你還算仗義，你沒懷疑是我設(shè)的局，把你賣了？”她問。

“當(dāng)然沒有，不然我不會寫那個便條。”我笑笑，在她對面坐下來，然后點(diǎn)了一杯咖啡，咖啡上來了，咖啡渣中混有一點(diǎn)點(diǎn)液體，我喝了一口，非?？啵覐男欣钪邪涯欠庑拍贸鰜磉f給了林清，林清接過來久久盯著信封，之后我完完整整把那個故事講了一遍，故事結(jié)束時林清的一滴眼淚滑過面龐。

“這是真的嗎？”她問我。

“不知道——”我搖搖頭。

“怎么辦，你打算怎么辦？”林清又問我。

“不知道——”我還是搖搖頭。

最終，我決定回國。

回國的目的是弄一檔子生意，同時也替林清去看看她父親，她父親病了，但不知為什么她特別不愿意回到那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個中緣由我也不好問，只有替她效勞而已。

不過，上得山多終遇虎，我在回國入境時終于出了事，一位姓徐的警官，反復(fù)看著我的護(hù)照，之后他果斷地扣住我，把我?guī)У搅嗽儐柺抑小?/p>

隨即，又有幾個警官跟著進(jìn)來，他們耳語了一會兒，然后由姓徐的警官宣布，“對不起，趙曉川先生，我們盯了你很久了，我們現(xiàn)在懷疑你偽造護(hù)照，走私文物，組織偷渡，你被依法扣留了?！?/p>

他們說完就給我?guī)狭耸咒D，我的心中一片灰暗，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干我們這一行的，很少有逃脫法網(wǎng)的。他們之后開始搜查我的行李，我的行李很簡單，除了一些換洗衣服，美鈔現(xiàn)金，沒有什么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徐警官翻來翻去翻到那封信，他拿出信封看了看問我是什么。

“信，是一封信?！蔽艺f。

“你不會說，你回來就是為了送這封信吧?！毙炀賳?。

“我就是為了送這封信，發(fā)信人怕收信人收不到?！蔽译S口說，然后我很坦然地把艾米娜的事情告訴他。

徐警官聽完搖搖頭，他淡淡地說：“我不信?！彼f完又接著翻我的箱子，然后就看到了箱子中的幾顆檸檬，他拿起金黃的檸檬在鼻子前深深嗅了一下。

“這就是我剛剛說過的檸檬，多佛爾的檸檬，它非常有名，既甘甜無比，又有一種無法擺脫的苦澀。”我說。

這時，另一個警官走過來，他拿起一個檸檬，把它切開，頓時一股奇異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

很幸運(yùn)，后來我被拘留了一陣，因為證據(jù)不足，我還是出來了，我想這也許得益于我多年的小心謹(jǐn)慎，而且這個國家也確實比原來更講證據(jù)了。

幾經(jīng)轉(zhuǎn)折，我重返多佛爾。不過，此時早已時過境遷。林清不知所蹤，我隱隱約約聽說她跟一個富豪一起去非洲搞鉆石去了，其他在多佛爾的熟人也因為各種原因不在了，我知道生活重新開始了。

經(jīng)過這次折騰，我下決心金盆洗手，做些正經(jīng)生意。那一陣，手機(jī)已經(jīng)越來越普及，我就盯上了手機(jī)配件這檔生意，做生意的過程中，我遇到了老陳，此人不茍言笑，做事極為穩(wěn)妥，遇到狀況一點(diǎn)也不慌，我們合作了幾次，慢慢就熟了，我心里暗暗琢磨是不是能把他發(fā)展成林清那樣的合伙人。

有一年過春節(jié)，我們因為漂泊在外回不了家，就找了一個晚上，去一個專門招待外國人的俱樂部里喝酒，坐在吧臺前我恍如隔世，我覺得一切都變了，似乎只有我一個人還呆在多佛爾這個城市里，還呆在某種凝固的時光里。喝到半酣處，老陳獨(dú)自干了一杯酒，然后說：“老趙，其實我早就知道你?！?/p>

“哦，這是怎么說？”我問。

“我原來是干邊檢的，你組織偷渡那點(diǎn)事兒，我們都知道，就是一直找不到證據(jù)。”他笑笑說。

“是嘛?！蔽也粍勇暽匾残πΓ瑔査澳呛髞砟阍趺床桓闪?？”

“沒什么意思唄，干那行也不掙錢，現(xiàn)在大家都講經(jīng)濟(jì)效益，所以我也下決心出來掙錢?！彼f。

“這就對了，錢是最現(xiàn)實的，干什么工作不都是為了活著？”我說。

“你知道嗎，你在我們那兒出名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你帶的那封信?！彼f。

“哪封信？”我不解地問。

“就是那封與檸檬放在一起的信?！彼f。

“哦，對了，對了?！蔽液鋈幌肫鹉羌惸晖拢缓髥査?，“那封信后來怎么著了？”

“后來的事兒特別有意思，我有一個同事姓徐，他忍不住把信看了，放了一陣兒，就真的輾轉(zhuǎn)托人把信送了出去?！崩馅w說。

“他送信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吧？”我問。

“也許是，也許不是?！崩详惢卮鸬?。

“那結(jié)果呢？”我問。

“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崩详愓f。

我聽了點(diǎn)點(diǎn)頭，心中免不了一片悵然，我真想不到這封信的結(jié)果會是這樣，不過說實話，那個徐警官的行為讓我又意外又感激，我寧愿相信他一定是相信了什么。

“不過，你最終能出來還是有人幫忙了，這一點(diǎn)我是知道的?！崩详愓f。

“誰？誰幫的忙？”我連忙問。

“不知道，你想想，你幫過誰沒有？”老陳反問。

聽了老陳的話，我頓時沉默了，我扭過頭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遠(yuǎn)處傳來大海的聲音，此時，在這個燈火通明，純木質(zhì)的尖頂房子下面，我想起我遙遠(yuǎn)的祖國，還有那些四處飄蕩似曾相識的人們，林清、小藍(lán)、黎冬，他們都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