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繼武·
《聊齋志異》故事情境的追敘藝術
·尚繼武·
追敘是《聊齋志異》重要的敘事手段。蒲松齡繼承了傳統(tǒng)追敘的一般用法,但創(chuàng)新并拓展了追敘的使用情境,使追敘不僅具備了陳述往事、補足信息、實現(xiàn)全知敘事的功能,而且具備了印證事件的逼真性以實現(xiàn)幻奇敘事、遠溯起因或鋪墊將來、鋪設背景以評陟人情世態(tài)等功能,從而對文言小說的追敘敘事功能作了總結和創(chuàng)新,提高了文言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力。
《聊齋志異》敘事時序追敘
追敘也稱為倒敘,是站在某一敘事時間點上講述以往發(fā)生的事件的敘事方法。由于所敘述的事件發(fā)生在當前敘事之前,因此,與自然時間的流向相比,追敘帶有向前回溯的意味。在西方現(xiàn)代敘事理論的啟發(fā)下,追敘這一敘事時間手段才成為小說敘事研究的重要論題之一,但它并非西方小說或敘事理論的發(fā)明獨創(chuàng)。我國先秦史書就開始使用追敘,比如《左傳》使用了原敘、以“初”字引起的事件敘寫、以時間為標志的倒敘、以“于”字引起的倒敘等四種方式展開追敘②,或者追述往事,或補充對事件有影響的信息。宋元以來,隨著文章學的發(fā)展,追敘作為敘事手段早已被概括出來,只是沒有被放在小說作品敘事時序的角度加以系統(tǒng)論析與認識而已。
古代文言小說的敘事或者受史傳敘事的影響,或許作家意識到了單向性的敘事文本很難按照自然時間順序完整有序地敘述事件,在藝術上常常自覺或不自覺地使用著追敘。以《搜神記》為代表的魏晉小說,由于創(chuàng)作觀念上側重紀實、實錄,作者往往以“追述已發(fā)生的事情的口吻”記事,形成了一種特定的敘事模式。唐傳奇作者也喜歡以事后追記的口吻點明故事的來源,以增強故事的可靠性、可信度。如《任氏傳》言稱:“眾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嘆駭,因請既濟傳之,以志異云?!薄赌峡绿貍鳌分蟹Q“公佐貞元十八年秋八月,自吳之洛,暫泊淮浦…尋訪遺跡,翻復再三,事皆摭實,輒編錄成傳,以資好事”。這種轉述見聞、事后追記的方式在清代紀昀手中,轉變?yōu)橹苯釉谧髌烽_端使用“某某曰”的直白話語形式。自魏晉至清代的這種基于紀實觀念的所謂的追述,從根本上講,是作者無意識中混淆了作者、他人和人物種種不同講述者的身份和功能帶來的結果,而不是敘事藝術上的自覺(如《閱微草堂筆記》使用的“某某曰”的敘事方式,嚴格來說不屬于追敘)。其主要功能是標識追敘之事在記錄或敘述行為之前發(fā)生過,或者補充作者認為的必須讓讀者了解的信息,以保證事件的完整性,避免因敘述不周帶來事件前后牴牾、敘事線條斷裂等藝術缺陷,像《柳毅傳》中龍女向柳毅陳述自己不幸的婚史和悲苦的生活、《漢武故事》中巨靈向西王母講述東方朔被貶凡間的緣由等均屬此種情形。
相對自覺的使用追敘的敘事行為,表現(xiàn)在作者有意識安排人物回顧往事,實現(xiàn)了敘述者由作者向小說中人物的轉移,防止讀者因作者作為敘事者的視界局限對事件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增強了敘事的可信度。如《搜神記》卷十六“漢九江何敞”條、“隴西辛道度者”條,女主角都是鬼魂現(xiàn)世來與男主角相會結識,如果由作者作為講述者道出女主角的生前遭際,讀者定會追問:“作者(記錄者)如何知道這些往事的?”想要打消這一追問,按照實錄的創(chuàng)作思路,小說必須補充信息的來源。這樣一來,人物遭際的奇特性、神秘性被稀釋。而小說安排由女主角自述悲慘遭遇、身世來歷,不僅合乎情理,而且保持了“搜奇記異”特征。有時追敘還被用來印證事件的真實性或突出事件的奇異性,如《搜神記》卷二“戚夫人侍兒賈佩蘭”條中賈佩蘭對宮內風俗與生活的回憶,《漢武洞冥記》中東方朔向母親訴說自己的游歷經過,都屬于這種追敘。由于這些宮廷風尚、游歷奇遇均是人物親眼所見、親身所歷,事件描述越是詳盡,則越能增強敘事的可靠程度。
在史傳敘事和前代文言小說的啟發(fā)下,《聊齋志異》繼承了這些傳統(tǒng)的使用情境,發(fā)揮著追敘久已具備的敘事功能。為了保證當前敘事與追敘敘事之間有明晰的界限,《聊齋志異》借鑒史傳的慣用話語形式,讓讀者明確時間順序從何時起開始錯位。最常見的方式是使用“初”、“先是”等標識語,保持時間坐標的明晰。如:
初,公子欲以素秋論婚于世家,恂九不欲。(《素秋》)
初,甘翁在時,蓄一鸚鵡甚慧,常自投餌?!笐蛟唬骸皩⒁詾槿陭D?!?《阿英》)
先是,紳歸,請于上官捕楊。楊預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發(fā)牒追朱。(《邢子儀》)
先是,其父李洪都,與同鄉(xiāng)某甲行商,死于沂。(《薛慰娘》)這種追敘標識語標志的往往是外追敘,其后緊隨的事件往往發(fā)生在主要事件的起點之外。追敘主要起到了補充信息、遠追因果的作用,保持了關鍵事件的連續(xù)性、連貫性。雖然有時候因為追敘往事暫時中斷了對當前事件的敘述,帶來了情節(jié)的懸置,但如上面所引,大多屬于概要追敘,對當前情節(jié)發(fā)展的節(jié)奏與頻率影響不大。
《聊齋志異》中也有沒有標識語的追敘,往往由作者或者人物敘述先前發(fā)生的事情。由作者敘述往事,也是概要追敘,簡要明了,敘事不繁。由人物講述以前發(fā)生的事,如《素秋》中素秋被賣途中,遇到蟒蛇,“兩目如燈。眾大駭,人馬俱竄,委輿路側;將曙復集,則空輿存焉”,素秋不知去向。一日素秋忽然歸來,俞慎驚問“妹固無恙耶?”素秋講述了自己失蹤后這段時間的經歷。其他如《梅女》中店主追敘梅女受典吏誣陷而死之事,老嫗追敘典吏貪贓墨法之事,都是借助小說人物之口完成。這樣的追敘與第一層故事緊密結合,很少造成情節(jié)懸置,故而敘事節(jié)奏明快,其功能上仍然以補充信息為主,保持故事中的事件與生活中的事件在邏輯上的相似與一致。
然而,與《搜神記》、唐傳奇、《夷堅志》、《剪燈新話》等前代文言小說相比,《聊齋志異》增加了追敘的使用頻次,不僅豐富了追敘的使用情境,而且拓展了追敘的敘事功能。應該說,在文言小說追敘藝術的創(chuàng)新與拓展方面,蒲松齡功不可沒。
在繼承古代小說追敘方式及其敘事功能的同時,蒲松齡并未機械地受其拘囿,在追敘藝術的探索上止步不前。他進行了大量的創(chuàng)新嘗試,豐富了追敘的表現(xiàn)方式和使用情境。
1.生活中常見的現(xiàn)象是多個事件同時發(fā)生,而特定的單向小說文本敘事只能以某一時間段內的某一事件為中心,當敘事中心由這一人物行動轉向另一人物行動時,往往使用追敘。如《庚娘》中金生溺水后,敘述中心人物是庚娘。當庚娘為親人報仇自殺后,敘事中心人物轉向了金生,小說必須通過追敘交待金生何以能夠活下來,來實現(xiàn)敘事線索的明晰完整。當金生再一次見到原以為亡故的庚娘時,小說又必須追述庚娘死而復活的經歷,才能解除讀者的疑惑。這樣交錯追敘,保持了事件線索的集中緊湊。如果不借助追敘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其結果是要么敘事雜亂無章,要么金生和庚娘的文本部分相對獨立,難以交織融匯成有機整體。對于直敘什么事件、追敘什么事件,蒲松齡是做了精心選擇的,《鳳陽士人》較為典型地反映了這一點?!而P陽士人》的故事原型之二為《河東記·獨孤遐叔》、《纂異記·張生》③,其主角分別為獨孤遐叔、張生。小說將獨孤遐叔、張生在還鄉(xiāng)途中的所聞所見、所感所為作為直敘的主體內容,敘述具體,描寫詳盡,而他們妻子講述自身經歷的夢境,則作為追敘的簡要內容。這樣結構故事的方式有利于展現(xiàn)獨孤遐叔、張生的內心世界,追述內容僅僅印證了夫妻雙方曾走進同一夢境,故事神奇怪異但難以感動人心。而經蒲松齡加工改造而成的《鳳陽士人》,則將鳳陽士人的妻子走進夢境的經歷作為直敘內容,將士人及其內弟的夢中經歷處理為追敘內容。這一變換突出了士人妻子這一角色,便于以繁復的筆墨描繪其富有層次的情感變化歷程:因思念丈夫至切而走入夢境,因丈夫調笑麗人而生難堪,因丈夫與麗人猥褻無狀而生憤然之情,因弟弟三郎巨石擊傷丈夫而遷怒于三郎。同時,追敘內容側重展示士人、妻子與內弟三方的心意相通、情意深厚。與兩篇原型故事相比,《鳳陽士人》的描寫更加曲盡人情,蘊含的生活氣息也更加濃郁。在處理直敘與追敘的交錯上,蒲松齡還有意將平淡與奇異交織敘述,使追敘的事件變幻奇異、出人意表。如《周生》中的周生在仙境的生活事件平淡無奇,而與之共時發(fā)生的家人在凡間的諸般事情則富有神秘詭異色彩。小說直敘周生經歷的種種事,借其家人的口追敘家中事,不僅使周生而且使讀者產生了仙凡空間相隔然而實為共生一體的奇幻感?!都t玉》《白秋練》等作品都具備這樣的追敘手段和敘事效果。
2.在敘述故事核心事件序列時,為實現(xiàn)輔助性的敘事功能,或追求特殊的敘事效果,例如為了增強事件的逼真性,或者依托人物的性情調節(jié)敘事的方向,蒲松齡常常使用追敘交代相關事件。如《種梨》中,道士為了懲戒賣梨人的吝嗇無禮,施展異術種梨結果,將他的一車梨分給了眾人。當敘事從道士種梨分梨轉而指向種梨人時,就使用了追敘:“初,道士作法時,鄉(xiāng)人亦雜其中,引頸注目,竟忘其業(yè)……。”這一追述使道士種梨分梨的幻術順利達成顯得合情合理,否則賣梨人還在專心致志照看自己的梨,道士的法術就容易早被識破。若在此情境下小說仍然堅持敘述道士法術得以奏效,其真實性很容易引起讀者的懷疑?!斗N梨》故事原型《搜神記》卷一“吳時有徐光”條中就沒有這樣的追敘,故事就平淡無奇,不耐尋味?!缎潦哪铩分袕V平馮生遭人誣陷鋃鐺入獄后,小說直接敘述了其妻辛十四娘開始“坦然若不介意”,繼而“皇皇躁動,晝去夕來,不停履”,終則“出則笑容滿面,料理門戶如平時”。而拯救馮生的關鍵辛十四娘隱秘的營救籌劃與實施,則是在計策成功后以追敘點明的,馮鎮(zhèn)巒點評稱其敘事謀略為“遙接,完婢一段事”。這樣的安排具有多重功效:敘事線條緊湊,不枝不蔓;構成了懸念,引發(fā)讀者關注和擔心馮生的命運;營救的緊張謀劃與實施與外表的淡然映照,揭示出了對事件發(fā)展有關鍵作用的是辛十四娘,借此寫出其不凡的才智膽識和運籌帷幄的謀士風采!
3.追敘的使用有時候出于特殊敘事視角和敘事意圖的需要。《聊齋志異》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使用了全知敘事視角,敘述者(作者)掌握了有關人物、事件大量的信息。為了不遺漏相關信息,實現(xiàn)一定的敘事意圖,作者往往將以往發(fā)生的相關事件講述出來。例如,為了使讀者看清楚世態(tài)炎涼的澆薄人情和“貧窮則親友不屑與交”的可嘆世相,在《宮夢弼》中由作者直接追敘柳家與黃家的婚約之事——“先是,柳生時,為和論婚于無極黃氏。后聞柳貧,陰有悔心”,使讀者了解這一相對私密的事件,以強化敘事主旨。當需要交待敘述者眼見耳聞以外的事件時,《聊齋志異》還有部分作品自覺使用了“限知敘事視角”,此時追敘成為補充已發(fā)生事件的最好手段?!段骱鳌分械年愬鼋套鲭U,流落到西湖主的獵首山上,拾得紅巾在上面題詩被公主侍女發(fā)現(xiàn),侍女大驚,揚言這是“死罪”。陳弼教心中惶恐不安,在花園中等待侍女的消息。自此起小說使用了限制敘事視角:凡是他能見能聞能想的,小說就直接敘寫;在他耳目之外發(fā)生的事情,全憑侍女往來告知。侍女的敘述就是追敘。侍女傳遞的消息時不斷渲染情勢之緊張,但明倫認為這種敘事“陡起一波”、“真說到十二分無望處?!雹芏沁@種借侍女的口來追述已經發(fā)生的事情、將有關信息有節(jié)制地告訴閱讀者的敘事方式,使得故事情節(jié)“一起一落,如蝴蝶穿花,蜻蜓點水,妙甚”⑤。如果使用全知敘事或者順序敘事,則再沒有逐漸蓄勢、張弛有致的妙處。與之相比,該篇本事裴铏的《傳奇·張無頗》敘述張無頗用靈藥救治廣利王女兒最終與之成婚的故事,采用了平鋪直敘的方式,情節(jié)線條單一直暢,缺少了《西湖主》的跌宕起伏、張弛有致的藝術效果。其他如《搜神記》、《剪燈新話》、《閱微草堂筆記》等小說也沒有使用這樣的追敘情景與功能,其調控讀者與小說人物的心靈形成共鳴的力度相對弱了許多。
4.當描述常人所不能耳目見聞的異域空間發(fā)生的事件時,或者事件主體的經歷難以為他人所知,為了求得真實感,帶給讀者驚奇幻怪、驚心動魄的沖擊力,蒲松齡往往不安排由作者或小說人物擔任講述人,也不采用照直鋪敘的敘事方式,而采用當事人親口追敘的敘事策略。典型地應用這樣的敘事策略是《聊齋志異》中那些敘事空間涉及到陰間的作品。佛教將時間則延伸為涉及不同空間的“三生”——前世、今生和來世的觀念,為《聊齋志異》敘事時空的擴展、衍生與接續(xù)提供了文化基礎。加之佛教因緣相生、懲善揚惡、生死輪回觀念的影響,《聊齋志異》的一些作品敘述了生人魂魄親歷地獄或死而復生的故事。這些親身經歷過陰間的人(魂魄)返回陽間復生后,講述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為惡者鬼魂在地獄受到懲處、為善者鬼魂得以順利進入輪回受到福報的故事。如果為了“神道設教”,則由當事人講述比作者或他人講述更具有宗教的善惡因果報應的震撼力和影響力。例如,《劉姓》就采用了典型的追敘,由性情暴烈、以暴力侵凌鄰居把他人桃樹據(jù)為己有的劉姓男子死而還陽后,追敘自己在陰間得到赦免不死的緣由——曾經疏財救贖逃難夫婦,陰間裁定因此善行不入畜生道。《三生》則由劉孝廉回顧三生輪回的經歷,把自己前世作惡由人轉生馬、馬死轉生為犬、犬死轉生為蛇而受盡苦難后方投胎為人的前因后果敘述清楚細致。這樣的敘事安排,不僅使劉姓、劉孝廉得以自省的外驅力得以彰顯,而且可以堅定世人對善惡果報的信念。馮鎮(zhèn)巒敏銳地把握了作者采用追敘的敘事意圖,認為其目的在于提醒世人“茍具慈心,小錢足以行大善,凡百君子,敬而聽之”⑥。與《聊齋志異》中這類作品相比,魏晉、明清時期的文言小說也有敘述陽世人入陰間又復生的故事的,但其追敘陰間事件的重心在展現(xiàn)鬼界的陰森恐怖,而不在震撼人心、感觸人性。
《聊齋志異》絕大部分作品,準確地說,凡是情節(jié)結構較為復雜、所含敘事件序列較為豐富的作品,蒲松齡往往使用追敘,有的如《張誠》、《王六郎》等作品還使用多次。因此,我們有理由斷定,作者清楚地意識到了追敘這種錯時敘事方式不僅具有補充必要信息、保持作者全知敘事的優(yōu)勢,而且還具有更為豐富多樣的敘事功能。擇其要而言,其使用追敘的敘事功能主要包含以下幾方面:
1.實現(xiàn)全知敘事乃至解除懸念
追敘的基本功能是把與主要事件相關的、在此事件之前或者這一事件的某一環(huán)節(jié)以前發(fā)生的事件敘述出來,以補全有關信息,或者遠溯前因,使敘事周備完善,不留下無法填補的“空白”。這是傳統(tǒng)追敘手法的基本功能。如《陳云棲》中真毓生還回鄉(xiāng)后又返回黃州尋找陳云棲,留觀老尼將其走后發(fā)生的一系列變故告訴了真毓生,也交代給讀者,填補了真毓生的“感知空白”?!缎潦哪铩分杏涉九詳⒃冉涍^,既補充敘述了馮生得救的原因,還使婢女這個次要人物有了動人的光彩和鮮明的性格:聰明機智,富有俠義心腸。其他如《張誠》中由張誠失散多年的弟弟講述自己被老虎銜走遇救的經歷,《王六郎》中由王六郎向漁人講述放過落水母子、不忍心讓他們替代自己的想法,《紅玉》中由紅玉講述馮相如之子被自己救下?lián)狃B(yǎng)經過,均是將敘事的空缺處補充完整,告知讀者難以通過順敘直接呈現(xiàn)的事件,保持敘事完整性,透露出作者全知全能的優(yōu)越性。
為實現(xiàn)全知敘事而使用的追敘還具有另一種重要功能,那就是與設置懸念環(huán)節(jié)相呼應,將截留信息公之于眾,解除懸念,以滿足讀者的期待心理。如《菱角》中胡大成與菱角一見鐘情,兩家允婚后因盜寇占據(jù)湖南,雙方失散。小說截留信息制造了兩個懸念:一個是老媼究竟是何人,一定要自鬻為人母;一是老媼為何不顧胡大成申明已有妻室而硬他勸娶妻,而且娶的正是與他已定婚約的菱角。接著,小說安排菱角追述了逢亂漂流、以近乎夢幻般來到此地與胡大成相逢的經過,將老媼身份來歷、勸胡大成娶妻的先期謀劃等信息委婉透露出來,使讀者和當事人皆感悟到老媼乃是神人。若非以此種方式敘事,不僅難以實現(xiàn)奇幻神秘的效果,作品宣揚的信佛篤誠將受善報的主旨也難以表達得這么充分而令人敬畏?!渡晔稀分姓煞蚴芷拮印叭昙炔荒転楸I,我無寧娼耳”的侵逼,投繯自盡為父陰魂所救,受父親指點真去為盜,襲擊了一名“盜賊”。小說以限知敘事的方式設置了為何被襲人化成了巨龜?shù)膽夷詈?,于下文緊接著以“先是”為標識語追敘補足信息,點明老龜?shù)男污E以解除懸念。上述兩篇都是作者巧妙運用了追敘使前后情節(jié)聯(lián)系緊密,在較短的篇幅內將情節(jié)敘述得曲折多變,在有限的篇幅內實現(xiàn)了藝術空間的最大拓展。
2.印證事件的逼真性以實現(xiàn)幻奇敘事
無論“志怪”還是“傳奇”抑或“志異”,小說所敘事件往往是“虛”而非“實”,其作者也完全明白或認為其事“虛”,但轉抄、寫作時往往力求讓閱讀者相信為“真”,故而設法用一定手段來“證實”事件以增強情境的逼真性和藝術的真實感。明清以前文言小說對虛構想象故事的證“實”主要是“外證實”方式,即借助于作品以外的要素來確證其事實有,增強小說敘事的可靠程度。比如明確講述人,稱創(chuàng)作上完全“直錄其言”,并非憑空杜撰;以現(xiàn)實中實有的人作為行動者,帶來暈輪效應,引導讀者傾向于接受“故事真”;以小說對現(xiàn)實生活產生的“影響”讓讀者“誤以為”小說故事曾經真實地的發(fā)生過,等等。蒲松齡一面繼承了傳統(tǒng)的“外證實”方式,一面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內證實”的方式,即運用一定的敘事技巧和手段使讀者在情理上、情感上接受故事的真實性,比如加強情節(jié)要素的埋伏與呼應、鋪墊與承接;精心敷演事件內在邏輯聯(lián)系;按生活規(guī)律安排敘事序列與生活的真實“平行前進”等等方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加強追敘事件與第一層敘事中的有關事件呼應的做法。正是這樣的做法使虛幻事件自身有了證實自己的自足功能。如《鬼哭》寫“城破兵入,掃蕩群丑,尸填墀,血至充門而流”的慘烈現(xiàn)實,以至于冤鬼叢集,白日可見。小說為了證實冤魂之多,先敘王學使和王皞迪先后聽見鬼哭“我死得冤”(這是外證實,王學使為當時實有之人),緊接著以閽人蘇醒后自敘昏睡中(當時并不自知已昏迷)所見所聞為內證實,將人世與鬼域兩相映照,頗有相互印證的意味,帶給讀者鮮明的感受:“謝遷之變”后確實有這樣奇詭的事情發(fā)生?!?/p>
再如《小二》一篇中,小二從徐鴻儒處學得異術,后來隨趙旺逃離教眾到山陽居住,因家境平困向鄰居借貸而不得,就施展法術求金,轉眼間“布囊中巨金累累充溢”。為了證明法術的可信度,小說通過翌日來訪的鄰居家婦人追敘昨晚發(fā)生的事,以印證小二的法術奇詭而有效。馮鎮(zhèn)巒評此處為“看他補敘無痕”⑦,對這一內證實之法頗為欣賞。但明倫的評點更有意思:“此等處,左道亦可救急,否則柔弱女子,其奈之何?!雹嗪喼本驮诔姓J小二的法術確實可以立刻招來千金。可見,借助追敘實施的內證實若使用得當,可以達到所敘之事為世間所無但足以令人信以為真的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和諧統(tǒng)一的程度。
3.遠溯起因或鋪墊將來
任何事件都由其前在的事件引發(fā)催生而成,因此,嚴格意義上說,《聊齋志異》作品敘述的每一事件的起點并非真正故事開頭,在此以前一定有一個引發(fā)當前敘事的事件,作者要做的只是選擇合適的斷點切入事件而已。對于引發(fā)當前事件的前在事件,蒲松齡會以合適的方式追敘出來,表明當前事件發(fā)生的可能性或起因。有時這種追敘只是為了補足前因,保持敘事的一貫性,有時卻具有在遠溯前因的同時,起到為將來發(fā)生的事件作鋪敘或引子的作用。
《伍秋月》就使用了這樣的追敘。王鼎夜間夢見一女子前來與自己幽會,醒來后該女子已經遠逝。王鼎設法留住了這個自稱叫伍秋月的女子,她對王鼎講述了一段往事:“(妾)十五歲果夭歿……惟立片石于棺側,曰:‘女秋月,葬無冢,三十年,嫁王鼎?!褚讶?,君適至,亟欲自薦;寸心羞怯,故假之夢寐耳?!边@一追敘解釋了女子何以主動與王鼎幽會,王鼎和伍秋月對發(fā)生于三十年前的預敘事件的認可,還引發(fā)了后來的一系列事件,在情節(jié)結構上還有更大的作用。這樣追敘就不是靜態(tài)的信息的呈現(xiàn),而是動態(tài)的功能性事件,起到了為后續(xù)事件鋪敘緣起的作用。
以追敘事件引發(fā)后續(xù)事件的典型作品是《小梅》。小說在敘述王慕貞慷慨好義、仗義施金救人后,突然插入追敘其妻信佛禮拜觀音之事。這一事件與前敘事件沒有因果關系,但是卻與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有至為密切的關系。正因為其妻信佛,所以才有借觀音名義留侍女服侍其妻的說法,也才有妻子死前央求小梅為繼室等事件的發(fā)生。由此,王慕貞及家人信以為真,小梅也借助于這神秘色彩得以鎮(zhèn)服全家。正如但明倫所評:“以神道設教,假便宜行事……是以人知敬畏,力挽頹風。”后文還有一次追敘,講述小梅是奉母命前來報答恩人。此次追敘純是為了點明小梅來歷,破解懸念。第一次追敘的功能顯然比第二次追敘的對情節(jié)展開具有更強的催生力。但明倫注意到了第一次追敘,但是有點看輕了它的作用。他說:“至其假托菩薩,事涉荒唐。然安知非菩薩使之來耶?蓋一念之善,天必報之。向使狐無此女,亦必有為之生子,為之撫孤者也?!雹嵩诘鱾惪磥恚淦薅Y佛乃至假托觀音之名義,對于情節(jié)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甚至可以忽略不計,即使沒有這一追敘事件,結果也必然會發(fā)生。其實不然,沒有王妻禮佛之事的交代,下文狐女報恩則顯得虛假,敘述便會平直無余韻,所有的懸念和神秘感則消失殆盡。
4.鋪設背景以評陟人情世態(tài)
受儒家有輔教化文學觀念的影響,古代小說往往以某一道德標準為尺度,通過敘事甚至由作者直接介入小說評價對事件或人物的善惡是非,以強化小說的道德評騭和教化世風的功能,《聊齋志異》也不例外??滴跄觊g的唐賚成為《聊齋志異》作序說:“今觀留仙所著,其論斷大義,皆本于賞善罰淫與安義命之旨,足以開物而成務……?!迸c這樣的小說觀念相應,蒲松齡也利用追敘提供當前事件發(fā)生的背景,以此來表現(xiàn)自己對世態(tài)人情、倫理風尚的立場。如《宮夢弼》中,柳氏父子因喜愛疏財結交朋友導致“貧不自給”,無以為生。小說敘述柳和家道敗落、生活貧窮的經歷的過程中,追敘了柳氏曾經議婚于黃氏的往事。這一往事與當前事件有一定關系,但議婚事件對當前事件的發(fā)生不具備催生作用,并非當前敘事情節(jié)展開不可或缺的事件。小說追敘它的目的很明確,并非為了實現(xiàn)對核心事件的完整敘述,而是為柳家遭際提供更為廣闊的背景,折射出為財而聚、財盡人散、情意不再的惡劣世風。婚姻之約尚且如此薄情,其他憑錢財而交的朋友更毋須說了。再如《劉姓》中“虎而冠者”的劉姓男子因為欺壓良善鄉(xiāng)民被拘禁陰間,在他即將下油鍋時,陰間查實他曾救過逃荒夫婦性命,于是不僅免于受刑,而且還陽復生。援救逃荒夫婦這一善事小說追敘兩次:一次借鬼吏之口概述,籠罩著陰間特有的神秘色彩;一次通過還陽復生的劉氏詳盡追敘,讓讀者了解到劉氏生活的另一面,感觸到他心靈深處深隱的善根。
通過上述簡要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即便在文言短篇小說有限的藝術空間內,追敘手段的使用也絕不是簡單的將以往事件置于后起事件之后敘述的敘事時序的調整問題,其中蘊含著作者獨特的敘事意圖和匠心獨具的藝術創(chuàng)造。關于追敘使用的必要性,法國的米歇爾·布歇爾概括得非常精到。他說:“(小說)死板地按年代的順序鋪展開故事,嚴禁回憶過去,會給人帶來瞠目結舌的結果:無法對世界歷史作任何的引證,無法回憶遇見過的人,無法使用記憶,因而一切內心的活動都不能寫了?!雹庾鳛橐晃挥凶慨惒湃A的作家,蒲松齡對小說藝術的認識雖沒達到米歇爾·布歇爾那樣的理論高度,但創(chuàng)作實踐上卻自覺遵循這樣的藝術規(guī)律,在小說情節(jié)鋪展、人物塑造與美學追求的自然流程中使用追敘,將篇制相對短小、情節(jié)相對簡單、藝術空間相對狹小的尺幅作品演繹得奇幻相生,風生水起。他不僅對追敘敘事功能作了總結和創(chuàng)新,提高了古代短篇小說特別是文言小說的藝術表現(xiàn)力,而且也啟發(fā)我們不能簡單遵照西方敘事理論劃定的將重心放在時間點與線的脈絡上的思路去研究追敘手法,而應該多深入作品具體情境,將追敘與相關事件的敘事功能結合起來,才能真正領略到追敘敘事的藝術魅力。
注:
①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61頁。
②劉希慶《論〈左傳〉中的順敘和倒敘》,《海淀走讀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
③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1頁。
④⑤⑥⑦⑧⑨[清]蒲松齡著、張友鶴輯《聊齋志異·會校會注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49、649、880、380、380、1210頁。
⑩[法國]米歇爾·布歇爾《對小說技巧的探討》,見呂同六《20世紀世界小說理論經典(上)》,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529頁。
作者單位:連云港師范高等??茖W校、南京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文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