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不斷壓低聲響的河流
——胡弦詩歌讀記
霍俊明
在寫作和批評都失范不堪的年代談論詩歌是不可靠的,甚至是危險的,但是總有一些詩人屬于讓我有話要說的部分,這其中就包括胡弦。胡弦的詩歌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像一條靜靜流淌的南方的河流,很少驚濤駭浪和泥沙俱下,而是呈現出當下時代詩人少有的寧靜、自足和不斷試圖傾聽、回溯、發(fā)現和創(chuàng)設的可能。這是一條不斷降低聲響的河流,它虔敬的姿態(tài)使得現實和想像都獲得了共時呈現的廣闊空間。胡弦詩歌的安靜質素又是特殊的,準確地說是一種“怪誕”的安靜。胡弦的詩歌無疑首先是生發(fā)于隱秘的內心深處的“教堂”,當然這種內心的呼應也同時指向了當下性和“永恒性”,關涉了個體、生存、時間、“現場”、“社會”和歷史共同形成的復雜場域。胡弦的詩歌既是具有個性化的“現實”感又同時有著強烈的“超現實“的冥想、獨語和“虛構”的成分。
胡弦的詩歌話語方式對當下漢語詩歌寫作有某些啟示,換言之詩人用詩歌這種特殊的話語方式來發(fā)聲的時候有多少人真正思考過詩人、詩歌和活生生的世界之間的關系?當我們越來越深入和清醒地面對了自我、生命、生存、世界的時候,發(fā)現了越來越多的黑暗、荒誕、驚悚和困惑的時候,我們是仍然繼續(xù)前往還是停下來或者折回?而很大程度上胡弦的詩歌恰恰是在這兩者之間進行的,即一方面不斷以詩歌來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發(fā)現性的認知,另一方面作為生命個體又希望能有一個詩意的場所來安置自己的內心與靈魂。在我看來,胡弦是沒有被當下主流的時代寫作所限囿和污染的詩人,在胡弦的詩歌世界里最為顯豁的事實就是詩人所迎授與拒絕的“個人”生活的核心和邊界。胡弦的詩歌相當沉靜,沉靜的個體呈現的卻是詩歌和生存以及歷史和傳統深處無處不在的各種聲音的回旋和深入。胡弦和他的詩歌就像是不斷壓低了自我聲響的河流,他在前進或回旋的途中從而在最大程度上感受、傾聽、回應了河流兩岸、河底和上空的各種事物所煥發(fā)出的最為本源、最為自然也最為撼人心魄的聲響。
胡弦近期結集在詩集《陣雨》中的詩歌呈現出了一個詩人的譜系性和可能性,呈現出特殊的詩歌質地和紋理。知性、記憶和現實性與寓言性相榫合的文本凸現出不無顯豁的時間體驗、個人化的歷史想象的沖動以及對具體或虛擬場景的鉆探式的叩問。我似乎看到在南方場域斑駁的時光影像中詩人緩緩走動的身影,看到了一個時間水岸的彳亍獨語者,看到了追光關閉之后空曠而黑暗舞臺上的無邊的寂靜。一定程度上胡弦是對“身邊之物”投注了盡可能寬廣的考察和發(fā)掘的詩人,而更為可貴的還在于他在審視和叩問的過程中并沒有呈現出簡單而廉價的二元對立的沖動與倫理機制的狂想,沒有在當下詩歌寫作中流行的農村與城市、底層與中產、歷史與當下、贊美與救贖、挽留與拒絕中設置鴻溝和立場,而正是這種融合的姿態(tài)反而使得以上的二元對立項之間出現了張力、彌散和某種難以消弭的復雜和“曖昧”。盡管胡弦的詩歌也閃現出了農村、農民、搬運工、市場、股市等當下“流行”的意象和場景,但是這些場景在詩歌中的現身是詩歌性的,它與詩人的既密貼大地又有些“高蹈”性的情感、經驗和想像是密切聯系在一起的。而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場景上我看到了與生存和現場密切關聯的歷史性譜系與詩人落寞的情懷,如“紙幣里/藏著國家的血壓”(《農歷九月初五》),“街邊,有個電工抱著電線桿,像在交媾”(《交織》),“磨光的石板路,越來越接近窮人的耐心”(《隨攝像師航拍一座古鎮(zhèn)》),“即便是在隱秘的鄉(xiāng)村,仍有/不為人知的力量在作出決定”(《雪中的意楊林》),“昨天的股市中沒有新星出現,只多了/幾個吞光的黑洞。一場/來自天堂的雪,也不能把匯率和房市中的/塵埃壓低。/但它們仍停在房頂、樹梢上……/浮動的白仿佛厘清了/萬家燈火和天上群星的關系”(《天文臺之夜》)。這種“還原”和抽絲剝繭的田野作業(yè)式的詩歌話語方式恰恰是在多個向度上再現與命名了詩人所經歷的生存方式和想像方式。而在當下一個寫作如此多元、媒介如此便利的語境之下,詩人很容易跌墜入自我幻覺、日常敘事以及倫理沖動的天鵝絨當中去,很容易在喪失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維度的前提下墮入不介入、不擔當、不決絕、不抵抗的曖昧與討巧中來!這多像我們當下娘里娘氣的“中性”和“去勢”的時代。而胡弦的詩歌顯然并非扮演了個人和日常敘事中小感受、小反思者的角色,而是有意識在文本的盡可能拓展的巷道上延展自己個人化的感知方式和話語型構,從而展現出個人的命運軌跡和更為深切的精神寓言和詩歌向度。胡弦的詩歌保留了八九十年代中國漢語先鋒詩歌的“玄思”、“知性”和“高蹈”的一些質素,但是更為重要的還在于胡弦詩歌的“及物性”和“個體主體性”的繁復容留和張力性的拓殖。在最為常見的日常化景象中,詩人首先撥開日常云霧背后的細節(jié)和紋理,并進而在這些被凸現出來的細節(jié)和紋理上發(fā)現和關注著更為重要的過程性意義。詩人和詩歌的現實感顯然不是來自于書本知識和國家主流話語非文學力量的規(guī)訓,而是來自和生發(fā)于實實在在的平常而細小的景物和細節(jié)之中的及物性的真實感和“現實”感,所以正如詩人自己所說的“歲月的真實/來自個體對龐大事物的/微小認識”。正是在此意義上,摩擦和沖撞更能使詩人具有真切超拔的理解力和想象力,所以胡弦能夠在水龍頭、舊衣服、候車室的椅子、嘎嘎作響的房梁等這些“日?!笔挛锩媲鞍l(fā)現詩歌的“現象學”,“舊衣服的寂寞,/來自不再被身體認同的尺度。/一條條纖維如同虛構的回聲,/停滯在遺忘深處。/在鏡子里,我們不談命運;/在酒吧,那個穿著線條衫的胖子/像在斑馬線里陷入掙扎的貨車。/長久以來,折磨一件衣服/我們給它灰塵、汗、精液、血漬、補丁;/折磨一個人,我們給他道德、刀子、悔過自新。/而貫穿我們一生的,是剪刀的歌聲。/它的歌開始得早,結束得遲。/當脫下的衣服掛到架子上,里面/一個癟下去的空間,迅速/虛脫于自己的空無中”(《更衣記》)。這些“存在”的事物長期被懸置和忽視,只是在某一個特殊的情境之下它們才得以重新出現,這些在場的缺席者恰恰應該是由詩人來予以重新擦拭和完成的。但是看看博客時代的詩歌寫作和同樣泛濫流行的題材化寫作,在高分貝的個人化敘述和國家話語美學的雙重合唱聲中,我看到的卻是不斷被懸置和流放的“現實”,看到的是更多的事物、場景以及人心被淹沒在物質化和功利性的后工業(yè)時代的詩歌粉塵之中。而胡弦恰恰是在時間性上關注著“身邊”之物,這不由讓人聯想到梵高筆下的農鞋。在這些懸置性和省略了過程意義的老舊事物面前,虛空、勞累、變動、磨損、消耗、拉扯、擠壓、撕裂等這些詞語一起呈現了詩人情感空間的共時性。生存與時光灑下的鹽粒不能不讓敏感的詩人感受到一陣陣的疼痛。
在這些詩歌中我聽到了久違的生發(fā)于個體主體性和現場以及想象性場景之間沖撞的詩歌的閃電和更為持久和富于膂力的聲音。詩人也因此在一個閱讀、寫作和批評看似自由實則失范的年代里讓詞語和想象力同時得到“獲救之舌”。在這條不斷壓低聲響的河流中,在不斷的躬身向下探詢和精神頭顱的仰望中,我不斷聽到真正的導源自自有萬物以及生命骨骼自身的各種各樣的響聲。然而這種可貴的聲音詩學卻被喧囂狂躁的不斷加速度前進的列車遮蔽和碾碎,而只有詩歌和詩人(少數意義上)能夠淬煉出對話和盤詰的耳朵與心臟,“只有在火車上,在漫長旅途的疲倦中,/你才能發(fā)現,/除了火車偶爾的鳴叫,這深冬里一直不曾斷絕的/另外一些聲音:窗外,大地旋轉如同一張/密紋唱片。/臉貼著冰涼的玻璃,仔細聽:/群山緩慢、磅礴的低音;/大雁幾乎靜止的、貼著灰色云層的高音;/曠野深處,一個農民:他彎著腰,/像落在唱片上的/一?;覊m:一種微弱到幾乎不會被聽見的聲音”(《窗外》)。我不知道詩人為什么叫“胡弦”,我不知道是一種因為詩歌對話產生的巧合還是我的主觀臆想,我不無驚異地發(fā)現胡弦詩歌中的幾乎無處不在的詩歌的聲響(還包括一些事物的“失聲”),這種特殊的聲音詩學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我們進入一個詩人以及文本的路徑是多種多樣的,但是胡弦的這些詩歌的各種頻率和調性的聲響仍然揮之不去,當然這些聲音有些是具象化的,有些則是象征和隱喻層面的,如老人在朗誦的聲音(《下午四點》),詩歌中不時閃現的獨語和對話的聲音(以引文的形式出現)、河水的流逝聲、鐘表的滴答聲和嗡嗡作響的換氣扇(《搬遷》、《比喻》、《時鐘一直在安靜地走動》、《舊膠片》),磨損的曲子(《舞蹈》),琴聲、剎車聲、風聲(《交織》),汽車發(fā)動的聲音(《晨》),賣花聲、車聲、餐館里的喧嘩、藍(花)鵲和鳥的叫聲、懸鈴木的鈴聲(《禮物》、《林中》、《明故宮遺址》、《有些事確實發(fā)生過》、《描述》、《夏夜》),雨聲、深澗的水流、誦經聲、吟詠聲、露水的滴落聲、鐘聲(《晚雨》、《初冬》、《牯嶺》、《雨中》),無聲奔流的江水(《隨攝影師航拍一座古鎮(zhèn)》),蟋蟀的歌唱(《路》),洋鎬的聲音(《冬日黃昏》),眼神的噼啪聲和“沒有聲音的說話”(《素描》),失傳的琴音(《彈奏》),撞鐘的聲音(《夏日》),水聲、濤聲(《江堤》、《山谷》、《瀑布》),哭聲(《黑夜之歌》),風聲(《雞鳴寺》),樹葉聲(《春天》),彈奏的曲子(《二月》),說話聲(《談話》),椅子的嘎吱聲(《候車室的椅子》),攪拌機的聲音(《山西潞俯瞰》),嘎嘎作響的房梁(《方式》),火車的吼叫聲(《經過》),打雷聲(《河水》)……這些光影聲色的交響和繁復的聲音的不絕于耳讓我想到了另外一個詩人的感嘆——“世事滄桑話鳥鳴”。各種來路的聲音顯示了世界的如此不同和體驗的差異,它們共同彈響了詩人歷久彌新的敞開的胸懷。
胡弦近些年的詩歌始終堅持在看似日?;恼鎸嵣鎴鼍昂偷乩韺W場域中設置大量的既日常化又不乏戲劇性、歷史性、想象性的同時寓含強大暗示能量和寓言化的場景。據此詩歌場景中紛紛登場的人、物和事都承載了巨大的心理能量,更為有力地揭示了最為尷尬、疼痛也最容易被忽視的真實內里以及更為沉暗的個體生存的體驗和時間的巨大黑色斗篷下的生命的寒冷和同樣寒徹刺骨的記憶。想象力在詩歌中不無重要,但是對于大多數詩人而言缺乏的是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因為無論是對于個人的記憶還是對于家族乃至歷史化的記憶和想像在中國化的語境尤其顯得重要和不可替代。更多的時候不是詩人和詩歌在說話,而是非詩和某種龐大的東西在發(fā)言。所以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是當代詩人返回詩歌源頭的一種最為稀缺也最為有效的方式,胡弦詩歌中的“劉集鎮(zhèn)”、“公車鎮(zhèn)”、“杜樓村”、“古鎮(zhèn)”、“廬山”、“廢棄的古運河”、“莫干路”、“古祠堂”、“意楊林”、“東風河”、“郭洞村”等體現了這種能力,“煤矸石路上,偶有從徐州開來的班車。每當煙塵散盡/田野上的雪,似乎更白,也比原來更加寂靜。/如果多站一會兒,遠處,祖父母的墳便依稀可見,/——他們去世多年,當時,已很少被提及”(《記一個冬天》),“這是我感到陌生的安靜。/從前,這里有刺槐、塔柿、酸棗、蒿草……/每當有人走過,/會驚動老鴰、黃鼬,或者某只假寐的野貓。/——高高低低的林子,那時為何不覺好?//而現在/也許只有還鄉(xiāng)人感到稍稍不安。/嚴格的株距,來自新的種植法,并非/為舊事物作出的標記。/樹干都筆直,它們的成長,看不出有過遲疑的跡象,/萬千小枝指向天空。我察覺到,/此中,有我不熟悉的渴望”(《雪中的意楊林》)。
在這些壓低聲響的河流上你看到了什么不一樣的景象?聽到了什么久違的令人動心或厭棄的聲響?詩人的河流仍在流淌,這一切才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內心和語言深處的良知的“祖國”和“母語”的回聲,“陽光燦爛,渾黃的水中滾動著沙粒,比往常/更加湍急。/有人取水,洗衣,有人順著河岸向東嶺走去。/而沙粒將在哪里沉落下來?它們微小的身軀里,是否/還留有昨夜的廣闊雷聲?/……灰青的鵝卵石重又沉入河底,只有岸邊的幾顆,露著/圓圓的小腦袋?!保ā逗铀罚?。
┝北京教育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