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初戀情人穿著我們那個年代最流行的裙幅沒過腳踝的白色連衣裙,站在幽靜的青石巷里朝我微笑,像一朵剛鉆出碧波的荷花。我朝荷花跑過去,腳踩在青石板上竟然沒有一點聲音。我懷疑我是在飛,但不是像孫悟空一樣騰云駕霧,而是像豬八戒一樣連滾帶爬,因為三十歲之后我的身體就由孫悟空腫成了豬八戒。但她還像當年一樣的漂亮,臉上仿佛被熨斗熨過,曾經(jīng)很突兀的折皺又恢復了平整和光滑。我像媚俗電影里的臺詞一樣媚俗地說,你真美。她笑笑,露出酒窩,像梨花上沾著的露珠。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像絲綢一樣柔滑,不同的是她沒有像當年那樣一碰到我的手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快速地掙脫。我順勢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她只是有節(jié)制的掙扎了一下就適應了。我的一只手很快不守紀律,像拆花包肉一樣一層層突破她的衣服,那條沒過腳踝的裙子在我的手調(diào)遣下,就像一塊幕布般徐徐上升,它所遮擋的美麗風景終于依次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那些像剝了皮的山藥一樣雪白的風景在我的夢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但每次醒來后都幻化成一片混沌,它們依舊被那一層紡織品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她顯然有點不大適應我的流連忘返,很節(jié)制地反抗了一下,吹著我的耳朵說,這兒……人太多,咱們……換個地方。我這才注意到我們周圍站了一圈的人,有詩人李正,還有文聯(lián)主席老朱,市委宣傳部的元副部長也在,他們或站或坐,形態(tài)各異,但表情都如雕塑一般木然,像圍聚街頭的圍觀者,又像正觀看反腐警示教育錄像的領導干部。我迅速地把手從她的裙子里撤回來,盡管它很不情愿。我?guī)е杆俚仉x開了青石巷,越過滿城盡帶黃金甲的菊花臺,穿過橘子紅了的橘子林,但是到處都是眼睛,它們像精確制導導彈一樣追蹤著我們。我像電影《無極》里的奴隸昆侖一樣帶著她飛奔,最后終于找到一家旅館,里面安全得連個服務員都沒有。我們徑直進了二零四六房間,連燈都沒有開我們就撲在了床上。我像一個歷經(jīng)艱難終于抓住逃犯的刑警隊員一樣說,你今天再也跑不了啦。剛說完,門“咣當”一聲開了,一個高大的黑影出現(xiàn)在門口。是我老婆!我急忙坐了起來,學著影視劇里的鏡頭一把拉過被子捂住關鍵部位,等待著一場天翻地覆的家庭斗爭。屋子里果然一下就變亮了,一個超大的燈泡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我瞇縫著眼看,燈泡蛻變成了一個光頭。李正站在門口,好像遭了火災似地說,小時小時,那個娘們終于回來了。
我搓揉了一下惺忪的睡眼,用了盡量厭惡的表情說,以后進來能不能敲個門?我正午睡呢。
大白天的睡什么覺?有點理想信念、有點人生追求好不好?
你有人生追求,天天惦記著樓上的娘們啥時回來。
我想不惦記,但每次剛睡著那雙高跟鞋就把我敲醒。
你不是說她晚上從來不在這里睡覺嗎?
是,她每天中午才回來,所以我從來沒睡成過午覺。
李正從褲兜里掏出一副撲克牌說,來來來,玩兩把。
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博。我說,不玩,要玩和他們玩去。
都出臺了,哪還有人。
那你也出臺去。
我沒臺可出。
那我也不當三陪。
你不陪我就把你和初戀情人的事告訴你老婆,你陪不陪?
我說你這是逼良為娼。于是只好強忍著睡意打著呵欠穿衣下床,開始陪詩人李正詐金花。不是我沒膽量拒絕,而是實在害怕李正的那張嘴。李正的嘴碎得在我們市是有名的,凡是他做過的、看到過的或者聽到過的,用不了十二個小時他就會不折不扣地讓我們那個不到二十萬人口的縣級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傳播速度和廣度遠超我們市里的晚報和電視臺。有小道消息要傳播,實在沒有小道消息他編造小道消息也要傳播,只要你買他足夠多的菜,就能聽到足夠多的傳奇。而我老婆——那個像特工一樣高度敏感、像拳擊手一樣彪悍的女人幾乎每天都在他那個菜攤買菜。
牌出奇地好。第一把天王,第二把豹子,第三把順金,一開局我就連贏了三把,把李正兜里一元以上面額的鈔票都收入了囊中。眼看著李正把那些角票和鋼錛叮呤當啷地抖落在桌上,我不忍心再贏下去,于是說,到此為止吧,我得給你留點賣菜時找零的錢。李正的臉和脖子一下子就都紅了,像在生意不好的時候卻突然抓住一個偷菜的,所有怨氣都向我發(fā)泄過來。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袖說,贏了錢就想跑,你什么玩意?別人不理我可以,你不能不理我!
憑啥?我說,我又不是菜販協(xié)會主席。
李正說,這趟一起出來的,只有咱倆是文人。
我?我木然起來,自己什么時候成文人了,而且還跟李正相提并論?我不禁啞然失笑,盡管我向來就缺乏幽默感。我只不過是市委宣傳部下屬的一個科里的一個副主任科員,平時搞的那點文字,都是給領導寫的報告、指示、學習心得、讀研論文和檢查。而李正卻不一樣,他至少曾經(jīng)當過純文人。盡管現(xiàn)在許多人都不相信,但李正在十多年前確實是我們市文聯(lián)的專業(yè)詩人,而且在那個文學火熱的年代,還是中學生的他就以那首“這個日子總在飄雨/傷心不已的太陽/用云朵擦拭臉龐/腳步紛紛而來/目光和心情比雨更濕”的朦朧詩風靡全市。他的詩的手抄本數(shù)量甚至超過了當時一本著名的黃色小說的手抄本。直到后來我農(nóng)校畢業(yè)分配到市里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當農(nóng)技員,還在一個山村的一所茅房里拜讀過他的作品。那是用粉筆寫在門板上的兩句詩:“蹲的越高/我們的發(fā)泄越有分量”。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凡有茅房門板,皆能見李詩。能與宋朝著名詞人柳永相提并論,可見李正當時火到了怎樣的地步!而且那會兒他還不是光頭,是披肩長發(fā),無論從縣城的哪條大街小巷走過,都能吸引無數(shù)崇拜的目光追隨著他的長發(fā)一起飄動。憑著這樣的知名度,李正很快被市里的領導發(fā)現(xiàn)并賞識,又很快被直接招入文聯(lián)成了專業(yè)詩人。但隨著領導的賞識與日俱增,李正也很快結(jié)束了專業(yè)詩人的生涯。由于李正到文聯(lián)工作后遲遲不能完成上級安排的歌頌市委領導班子和反映我市經(jīng)濟建設新成果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任務,且對常年創(chuàng)作這樣作品的同行不屑一顧甚至頗有微詞,引起了市文藝界領導的關注。那時的文化局局長,非常賞識李正詩才的汪敬才為了體現(xiàn)愛才心切親自找李正單獨談話。汪局長談話的方式與眾不同,是在飯館里邊喝酒邊談,據(jù)說是學習香港廉政公署喝咖啡的創(chuàng)意——這個創(chuàng)意后來在市里廣為推廣,當然這是后來的事——但比廉政公署有了更新的內(nèi)涵,這便是他關于喝酒的全新詮釋:不會喝酒就不懂生活,不懂生活就不可能出好的作品。這個理論讓李正對汪局長刮目相看相識恨晚,一恨晚兩人就越談越投機,一投機就導致汪局長喝完酒后還覺得不足以表達他對李正的賞識又請李正去體驗生活。汪局長體驗的生活的方式也與眾不同,他體驗的是那會兒剛剛興起的按摩生活。詩人李正顯然沒有體驗過這樣的生活,所以一進按摩店他就變得朦朧起來,像他寫的朦朧詩一樣;跟著穿著開叉到胳肢窩的旗袍的小姐進了一個燈光曖昧的單間之后朦朧就變成了驚恐;當小姐的手剛觸到他的敏感部位驚恐又變成了驚慌,他一把掀開小姐的手,兩只手像捂著傷口一樣捂著敏感部位就從那間基本上沒有什么燈光的屋里沖了出來,倉皇的程度尤如中了彈但還沒打死的野豬。跑到燈光明媚的樓道里,他又擔心起汪局長來,于是就站在像手術室一樣肅靜的樓道里喊:汪局長,你在哪里?市文化局的汪局長,你在哪里?喊了幾次見沒人出來,就逐個房間地找:把門推開,又怕開燈打擾他人,只好拿著打火機往里一照,很有禮貌地說,問一下,市文化局的汪局長在不在?問到最后一個單間,打火機剛打著他就被一只大手拽了進去,隨即又被那只左右手一把按在墻上,黑暗中傳出汪局長氣急敗壞但又語調(diào)低沉的聲音:狗日的,我恨不能現(xiàn)在就掐死你!第二天,汪局長去按摩院的消息就傳遍了市區(qū)的大街小巷,與之一起流傳的當然還有李正自加入文聯(lián)以來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新詩:“錄像廳火車站汽車站電影院/愈是人多的地方/紅唇便燃燒如火/瘋狂淫蕩肆無忌憚/乳房和大腿不知道寒冷/讓陽光也充滿誘惑”。這首詩靠著這個黃色笑話流傳甚廣。沒多久,我市歷史上最識才愛才惜才的文化局長就被免了職。汪局長免職之前行使的最后一項職權就是想方設法讓李正由一個市級體制內(nèi)詩人變成市級體制外街頭小販。
二
我只好重新坐下來把那些被我們甩得亂七八糟的撲克牌拾掇起來,并且故意弄出唏哩嘩啦的聲響,以表達我的情緒。李正把我當同道中人,我卻不敢茍同,至少我對玩牌沒有絲毫興趣。而李正,來到北京后的大部分業(yè)余時間都是在牌桌上度過的:開始和宣傳部的元副部長玩,但玩了沒幾天元副部長就變繁忙起來,再沒有時間和他玩。他就開始和招商局的黃局長、民政局的李局長、衛(wèi)生局的張副局長玩,但越玩人越少,玩到最后就剩下李正自己還整天握著一副牌,到處失魂落魄地找牌友。想起他曾經(jīng)的那些牌友,我不免感慨起來,問,你說只有咱倆是文人,那他們呢?
他們都是政客。李正眼皮都沒抬地回答。
我點點頭,表示英雄所見略同。我們說的“他們”,正是和我們一起參加這次業(yè)務培訓的同仁。這次培訓有些荒唐,市里的初衷本來是由文聯(lián)和作協(xié)組織全市的文學青年搞一次作品研討會,后來又改成了組織各委辦局搞文字材料的“筆桿子”搞個文學修養(yǎng)提高培訓,請專家學者到市里來講座,但方案報到宣傳部元副部長那里,又改成了受訓人員到北京某院校的中文系參加短期培訓,據(jù)說原因是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蛇B小學生都能算出來,派送二十多個人雙飛北京,再加上吃喝拉撒睡,費用足夠組織十次專家來市講座了。尤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方案改變之后各單位報上來的名單都不約而同地進行了大換血,由原來的小科員全變成了各部門的頭頭腦腦和神通廣大的人物,真正跟文字有點關系的,除了以前的專業(yè)詩人現(xiàn)在的業(yè)余詩人李正,就剩下我。而至于李正,能在最后關頭從菜攤上扔下圍裙搭上最后一趟車,更是偶然中的偶然。
再來一把,你贏了,所有錢都還你,你輸了,就到此為止。我實在不想再玩下去了,于是說。
什么話!李正紅著眼把兜里幾個硬幣掏出來,往桌子上一拍說,我要跟人耍賴似的。說著拿起牌像扔飛刀似地發(fā)完了,臉和脖子上的紅色這才隨著牌局再次褪了下去。
就在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首先不高興的不是我,而是李正。他看我要起立,一把拽住我說,你別給我耍什么花招,周潤發(fā)演的那點千術我都學過。
我說,這三張牌我不動行不行?
李正說,有點職業(yè)道德好不好。
我只好不理手機,任憑它在口袋里唱歌跳舞直至消停,繼續(xù)專心致志地和李正斗智斗勇。李正說我蒙一把。我說跟。這時手機又響了。我說,是我老婆,這我得接,要不又說不清楚。李正說,操,接吧接吧,還讓不讓人活了,一天到晚查崗,比安全局還厲害,有個娘們真麻煩。
我一邊把手機掏出來,卻不是老婆,而是文聯(lián)的老朱。
老朱在電話那邊火燒火燎的,先是怪我半天不接電話,接著不容我解釋就通知我馬上到大門口坐車去參加集體活動,而且是看戲,而且是看昆劇,而且是在國家大劇院看昆劇。老朱說的這三點本來沒有遞進的關系,但他只有用遞進的關系強調(diào)才能讓我愉快地服從他的安排。因為我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一切外交活動都不參加——并不是我有多么寧靜致遠、淡泊明志,而是我不會喝酒。記得剛來的時候不知道天高地厚,跟著一起參加培訓的市政協(xié)委員、肉聯(lián)廠廠長劉德參加過一個商界的宴請,由于場面非常的隆重,酒菜非常的豐盛,主人非常的熱情,我毫無戒備地被那些老板和他們的手下灌得不省人事,把送我們回來的奧迪車吐得一片狼藉不說,還讓老板又打電話叫了四個彪形大漢過來,把我從車上拖下來,然后像儀仗兵抬水晶棺一樣抬回到宿舍的床上。所以比起其他活動,看戲是可以考慮的,此其一。另外,昆劇號稱中國戲曲的活化石,國家大劇院也號稱是聞名世界的建筑,這兩樣跟大熊貓和長城一起早列入了我的必拜訪對象行列,這次能坐在里面看戲,就算什么也看不懂,到里面隨便溜達一圈也是有價值的。
所以我決定去。掛上老朱的電話,我對李正說,下次再來吧。朱主席有指示,讓咱們?nèi)タ磻颉@钫f,看個屁!這種活動才想起我,早他媽干什么了。我知道李正罵的是有所指的,他們有活動也經(jīng)常不叫李正去,估計是有汪局長的前車之鑒,也可能是李正級別太低,確切地說,他沒有級別。
我說,走吧,元副部長要求大家都去。
元副部長算個屁!馬上就要退居二線了,你看看這些人誰還把他當回事!
我說這次他要親自帶隊去。
聯(lián)合國秘書長親自帶隊我也不去!
杜美麗去你去不去?
哎,你別說,她要去我還真去!
為啥?他比元副部長還要有威信?
李正說那倒不是,但她去了能說明元副部長的話有人聽了。
我說,這回她還真去!
忽悠,她一天到晚連課都不上她能參加這個活動?
她真去你怎么著?我激將了李正一句,因為我實在不想跟他扯下去了,因為剛才老朱告訴我,我們包的車離出發(fā)只有五分鐘了。
她真去,我不但去,還要摸她幾把!
你要能摸她幾把,這一把牌就算你贏了,所有錢都還你。
扯淡!我是這樣的人嗎。李正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說,摸不了咱們回來再開牌。
那就走吧,剛才朱主席告訴我,她今天也去。我說。
李正把牌扔在一邊,像扔用過的廁紙。
三
我們朝學校門口跑去,邊跑我邊后悔當初不該讓李正給我解夢。
那時我剛從全市最偏遠的鄉(xiāng)政府調(diào)到市委宣傳部,由一名普通的農(nóng)技員搖身一變成為宣傳部的一名專職干事,每天的工作由整天走村竄戶催收各種稅費、教農(nóng)民修地球變成了窗明幾凈敲鍵盤、喝茶水以及看報紙,接觸的人由那些渾身糞土、滿嘴臟話、老遠就能聞到汗臭味的“種田棍”變成了衣著鮮艷、談吐文雅、暗香飄動的機關干部。一位前蘇聯(lián)的哲學騙子說,環(huán)境決定身體。這話雖然受到廣大真正哲學家的一致批判,但我卻對它一直堅信無疑。因為到宣傳部整天吹著空調(diào)的辦公室里還沒待幾天,我整個人就像一朵胖大海泡進了水里,從里到外都急劇地鼓脹開來。和我一起膨脹的還有我的電話和交往以及我老婆綿密的突襲檢查。我的辦公電話一度成為我和我老婆之間吵架的熱線,導致我神經(jīng)衰弱,連睡覺時做的夢都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由以前千篇一律的偷地瓜然后和瓜農(nóng)張老三打架的簡單情節(jié)變成了和初戀情人現(xiàn)任老婆以及上級領導之間的復雜感情瓜葛,由一部結(jié)構(gòu)緊湊、語言簡練、寓意深遠的短篇小說變成了一部時間跨度長、出場人物多而且是跳躍式表達的長篇小說。經(jīng)受了幾個月這樣的折磨之后,我就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擅長解夢看手相測字算命的李正。李正那會剛剛由在云端俯視萬物的詩人重新回歸民間,本來還能靠寫詩掙稿費維持生計,但誰知禍不單行福無雙至屋漏偏逢連陰雨船破又迎頂頭風,文學熱在我們市熱了幾年之后就冷下來,并且不是一般的冷,冷得結(jié)了冰,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一首詩不僅沒有稿費還要給報社雜志社提供贊助。所以原來和李正一樣齊名的幾個詩人都因為交不起贊助費而不再發(fā)表作品,不僅不發(fā)表作品還由于失去了生活來源都相繼去了建筑公司扛水泥,有一個混得好一點的走關系進了一家小報社當了小報記者,天天寫一些狗不咬人人咬狗之類的奇聞軼事。而以前連筆都不拿但能給報社雜志社提供贊助的人卻開始發(fā)表起詩歌來。我們市肉聯(lián)廠廠長劉德近兩年就發(fā)表了上千首詩歌,被評論家稱為我市詩歌界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還沒有學會賣菜的李正就是在那個時候操起了解夢看相測字算命的行當,成為市人民醫(yī)院門口龐大的半仙隊伍里一員的。
記得我在一個熟人的指引下找到李正時,他正端坐在醫(yī)院高大的圍墻下為一個老太太測字。那時正是看病高峰期,圍墻下的馬路上人潮洶涌,到處是拿著病歷行色匆匆的病人和病人家屬,他們萎靡不振,像一條條遭了秋霜的黃瓜,滿臉愁容地在圍墻下晃蕩著。讓李正測字的老太太當然也是一臉的哀苦,像老電影里的舊社會貧農(nóng)。李正則氣定神閑地坐在她對面,一頭的長發(fā)和稀稀疏疏的胡子都亂得像雜草,臉更是長久沒有洗過,雙目似睜非睜似閉非閉,整個人仿佛從路旁的冬青樹里長出來的一樣,充滿了野生感。
他接過被老太太揉得像她那張臉一樣皺的十元人民幣,遞給對方一張白紙說,寫個字,隨便寫一個。老太太把筆握在手里,看著眼前的白紙,像握著一根搟面杖對著一張待搟的面皮,眼神充滿了羞愧,說我沒上過學,就會寫……一個字。李正閉著眼說,又不是考研,測字一個就夠了,多了還測不了呢。老太太這才放下心來,顫顫巍巍地在紙上畫了一個 “大”字,丑陋得像三根搭在一起的柴禾。李正把紙抽過來,然后微睜開眼,用螢火蟲一樣微弱的目光掃了一眼那個足有巴掌那么大的字,問,測什么?老太太說,測我的命。李正就摸了一下胡子拉碴的下巴說,大字,拆開了就是一字下面一個人,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是一個人。老太太聽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活菩薩,都讓你說準了。李正忙著把手里攥著的十塊錢往口袋里塞,說,無他,唯手熟爾。老太太這才拄著拐杖心滿意足地離開。
望著老太太凸顯著敬意的駝背,我頓生退意。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李正把錢揣進兜里后忽一抬頭就看見了長期旁觀且不戰(zhàn)而退的我,立即用聲音叫?。哼@位先生先別走,測個字,不準不要錢。見我反應不明顯,又說,我看你既不像警察也不像城管,肯定是有事才來。話說到這份上我只好蹲下來,我想作為一個剛剛脫離群眾邁進縣城的年輕干部,我不能過早地卑鄙。李正指了指老太太寫過“大”的那張紙:隨便寫一個字。我拿起還保留著老太太微弱體溫的圓珠筆略作思考狀,最終在“大”字留下的狹窄空隙里謙虛地寫了個“夢”字,與此同時我把手伸進了兜里。我打算不管對方怎么忽悠都不信,扔下十塊錢馬上走人。但李正卻似乎早已看透我的心思,像沒睡醒似地不緊不慢地說,雙木在夕字上頭,就是說你經(jīng)常在晚上做夢,夢什么呢?雙木成林只在朝夕。說完閉住嘴等著我的反應。我說我和誰只在朝夕?李正說,這個嘛已經(jīng)不屬于測字的業(yè)務范圍,這是解夢的業(yè)務。我說,那你趕緊解吧。李正說,解夢容易,但可得說好了測字十塊,解夢再加十塊,你要是想優(yōu)惠還可以搞個套餐,連看手相一起,三項才二十五塊,絕對超值。
四
我們趕到校門口的時候停在那里的伊維柯已經(jīng)發(fā)動了,屁股上的排氣管一抖一抖地向外喘著氣,好像等得很疲倦的樣子。市文聯(lián)主席老朱站在車門邊,一只腳踏在車上,另一只腳站在車外。他張著嘴,露出一嘴亂七八糟的煙屎牙和一個因牙齒下崗造成的黑洞。我看見有風正往洞里灌。這個畫面讓我感到眼熟,我記得第一次見到老朱時定格在我腦海的就是它。那時文聯(lián)上報的培訓方案剛經(jīng)元副部長修改,作為承辦這件事的干事,我負責把已經(jīng)面目全非的方案反饋給老朱。老朱看完之后渾身就開始顫抖起來,抖得像桑巴舞演員。他指著方案上的名單說,這,這是誰安排的,這都是些什么人?我只好按元副部長的指示向他解釋:劉德,肉聯(lián)廠廠長,市政協(xié)委員,詩人,發(fā)表過一千多首詩歌;黃厚仁,招商局的黃局長,寫過不少散文;李天佐,民政局的李局長,曾經(jīng)是原市委王書記的秘書,筆桿子自然非常了得;張志強,衛(wèi)生局的張副局長,雖然說不怎么寫東西,但年底就要退了,想?yún)⒓右幌挛幕绲幕顒印?/p>
行了行了。還沒等我介紹完老朱就不耐煩了:他們跟文學有什么關系?
他們可是都出過書的。
那也叫書?全是秘書給他們寫的會議發(fā)言材料!老朱把名單拍桌子上,身體隨即停止了顫抖,說,你們不能欺人太甚!
我說,我們怎么欺人太甚了,你說話可要負責任,這可是元副部長欽定的人選。
就是聯(lián)合國秘書長我也不怕!老朱說。
我說,那你想怎么著?
立牌坊也要立得像樣一點。老朱說,我要加一個人。
誰?
我還沒想好,反正得跟文學沾點邊的。
老朱說完開始張開嘴喘氣,像經(jīng)歷了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窗外一股美麗的風吹進來,從他黑乎乎的牙洞里灌了進去。這讓我突然想起市人民醫(yī)院門口的那條凌亂的街道。就在一個多月前,市里的聯(lián)合執(zhí)法大隊突然襲擊了那條街道,李正雖然僥幸逃脫,但卻再也不敢繼續(xù)他的半仙生涯,在菜市場租了個攤位賣菜,為了防止那些脫落的長發(fā)掉進韮菜里,還學著賣豆腐老吳的樣子,專門刮了個很專業(yè)的光頭。
要不,讓李正去?我說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樣做實在有些不地道。
他?不已經(jīng)賣菜去了嗎?
那也比他們強。
老朱把嘴合上,牙洞重新藏進嘴唇里。他看著我手里的名單,上下滾動了一下喉結(jié)說,李正就李正!
上了車,李正的臉色突變起來。他站在過道里就開始往車里掃視,像日本鬼子審視藏有游擊隊員的廣大村民。掃視完之后悄聲對我說,兔崽子,你敢騙我。我也緊隨其后掃了一圈:緊靠著門口的售票員坐位是空的,這當然是給這次活動的組織者老朱準備的,坐在車頭駕駛位置的是一個穿著夾克的小伙子,這當然是司機,司機后面的“最安全座”上坐著的是一個眼皮低垂、渾身無力的老頭,這當然是我們這次活動的最高領導人、市委宣傳部的元副部長。看到像一匹絲綢一樣搭在椅子上的元副部長,我不免頓生感慨:這才幾年,昔日朝氣蓬勃的元副部長就變得如此萎靡不振?想當初我剛調(diào)到宣傳部時,他老人家還在辦公室舉著一只拳頭鼓勵我。說小時啊,你在報紙上發(fā)表的那些理論文章我都看到了,你還是很有可塑性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不是誰都能從鄉(xiāng)里調(diào)到宣傳部來的,既來之則安之,要圍繞市委市政府的中心工作多寫有質(zhì)量的材料,反映我市三個文明建設的成果。千萬別像老朱召集的那幫文人,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不務正業(yè),今天開個作品研討會,明天搞個鳳頭嶺詩會。機關這地方要嚴謹細致儀態(tài)端莊,一定要改掉你在鄉(xiāng)下跟那些農(nóng)民打交道時養(yǎng)成的毛病,不要隨口吐痰亂扔紙屑滿口粗話打架斗毆酗酒滋事在樓道里吹口哨……他的聲音像點燃后的鞭炮,鏗鏘有力持續(xù)不斷,把坐在他辦公桌對面沙發(fā)上的我轟炸得耳朵嗡嗡直響,像有幾百架戰(zhàn)機集體從頭頂飛過。正是在他老人家不厭其煩的理論轟炸下,我開始適應市委機關的工作節(jié)奏并全身心地融入進去。因為我就聽說,元副部長是市委機關最有希望在換屆選舉中進入市委常委班子的,他有可能扶正當宣傳部長,也有可能頂替快要退休的副書記,反正有可能當上市委常委。但不知為何所有有利于他的傳聞幾乎在一夜之間就破滅了,比肥皂泡去得還快,隨之而來并滿城風雨的是他馬上要退居二線然后退休的消息。這個消息我敢肯定比較可靠,因為得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再抱著一摞文件敲開他虛掩著的辦公室時,他的神情就已經(jīng)失落了許多,他像一攤鼻涕一樣粘附在寬大的沙發(fā)里,只露出一個布滿裂紋的腦袋,像一顆曬干的紅棗。
元副部長后面坐著的當然依次是招商局的黃局長、民政局的李局長、衛(wèi)生局的張副局長等等,把十來個座位占得滿滿當當?shù)?。只有最后一排還空著。在所有的浮著腦袋的座位上沒有發(fā)現(xiàn)杜美麗那顆美麗的黃頭!我心里一慌,想到將要賠給李正的一兜子錢,硬著頭皮對李正說,人都還沒來齊,你著啥急?李正回頭一看,老朱果然還沒上車,依舊像門神一樣站在車門邊等候。前面幾排都坐滿了,我們只好往里走去坐最后一排的位置。走到倒數(shù)第二排時,我發(fā)現(xiàn)過道右側(cè)的兩個座位被一個人占了,他頭靠著窗戶腳搭著扶手橫躺在座椅上,專心致志地玩著手機。這就是前幾天帶我去喝酒并帶頭把我灌趴下的市肉聯(lián)廠廠長劉德。雖然已經(jīng)當了許多年的廠長,但從他彪悍的坐姿仍然可以毫不費勁地看出他最初的職業(yè)痕跡。劉德最初的職業(yè)是殺豬,在我當農(nóng)技員的那個鄉(xiāng)里走街竄巷殺豬賣肉,人稱劉屠戶。那時劉屠戶的體型和現(xiàn)在劉廠長差不多,一樣的矮粗敦胖,一樣渾身是肉,不同的是肉的質(zhì)量?,F(xiàn)在身上的肉都是以脂肪為主,一走路像絲綢似地晃蕩,按他們行內(nèi)的分類頂多也就是奶脯肉,連五花肉的成色都達不到,而且越來越向板油發(fā)展;而在鄉(xiāng)里殺豬那會,劉德身上全是上好的后臀尖,條塊分明,厚實,彈性十足??恐巧砗笸渭猓粋€人就能搞定一頭豬,全然沒有現(xiàn)在屠宰場殺豬那么費事。那時候,劉德劉屠夫經(jīng)常光著膀子(當然是夏天),下半身穿一條大褲衩,手里除了一把殺豬刀還有一根柳條,先是把豬從圈里放出來,拿根柳條趕得滿街道跑,直到跑得豬沒有力氣了才沖上去把豬按在地上,一只手摟住豬頭,另一只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往往豬還沒來得及叫喚就倒在了血泊中。然后是殺、燙、刮、剖、解一條龍,把解下來的部位按順序碼放整齊,全套動作下來頂多也就半個小時,不但節(jié)約勞力殺出的豬肉還好吃,因為豬一跑所有的毛細血管都舒張開了,所有的肌肉也都活動開了。那時候鄉(xiāng)里娛樂活動少。唯一有點觀賞性的娛樂活動就剩下劉德殺豬。到后來,這個項目發(fā)展到了只要劉德殺豬必有群眾圍觀的程度。有一次副市長來鄉(xiāng)里檢查指導工作,見街道上圍了黑壓壓一堆人,敏感地以為是群體性事件,立即下車爬到車頂上觀看,看了半天才知道是一個屠夫在表演殺豬。副市長檢查指導完工作就把劉德帶回市里,讓他當了機關食堂的專職屠宰員。幾年后,劉德承包了快要倒閉的市肉聯(lián)廠。又幾年后,劉德成了市政協(xié)委員并出了一本詩集。詩集的封面上一片殷紅,乍一看像一朵傲雪盛開的紅梅,但仔細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灘滴濺在紙上,然后慢慢浸潤開的豬血,書名和一首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歌曲同名,叫《血染的風采》。
李正看著劉德突然站住不動,說我靠劉德,你平時多吃多占,連坐個車還多占個座位,往里面去騰個位置!劉德眼皮都沒抬,說后面坐去和我擠什么擠。李正說你本來就不應該在這!說著還是往前一步一屁股坐在了最后一排,我也跟著坐在了他的邊上。劉德問那我應該在哪?李正說你應該在KTV包房里,或者桑拿室、洗浴中心這樣的地方??磻?,你看得懂嗎?
看不懂老子也要看怎么的?劉德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牛叉,仿佛又回到鄉(xiāng)里殺豬的現(xiàn)場。兩個就開始論戰(zhàn)起來。其實他們的爭斗從一到北京已經(jīng)開始了。那時剛在學校安頓下來,劉德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飯店張羅了一桌酒菜,把除了元副部長和老朱之外的所有“文友”都盛情邀請過去了。喝得酒酣耳熱之時突然從飯桌下抱出一堆封面鮮紅的《血染的風采》開始挨個簽名贈書。贈書開始的氣氛還是很融洽,每個受贈的人都及時地還之以贊譽和羨慕的目光,并適當?shù)胤瓗醉摵笤僬f幾句贊美的話,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最后的一飲而盡。破壞氛圍的只能是李正。李正接了書就開始逐字逐行地看起來,看了還不到兩頁就激動起來,把書端到劉德面前,指著書上的一行字說,你為稅務局建局五十周年寫的《稅務局的春天》,為電信公司慶祝開創(chuàng)小靈通業(yè)務寫的《小靈通,我心飛翔》我就不說了,但你怎么把你們?nèi)饴?lián)廠院墻上的標語都寫上去了?劉德正在接受其他人的贊美和鼓勵,聽到李正的質(zhì)問頓了一下,原來飽含笑容的臉立即變得干癟起來,打了一個酒精含量極高的飽嗝說,我就要寫上去又怎么啦?你有本事也出一本???李正酒勁也上來了,臉立馬漲成了兩片豬肝,說,你這都是狗屎!話音未落,劉德已經(jīng)抓起一只茶杯像扔飛刀一樣瞄著李正的額頭擲了過去。茶杯“啪”地一聲在李正的腦門上炸開。李正伸手抹了一把掛在腦門上的水漬和茶葉,隨手抓起一雙筷子就向劉德扎了過去。一個由詩人變成的菜販子和一個由殺豬匠變成的詩人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扭打在一起,《血染的風采》被撕得滿天飛舞,殷紅的封面像毛血旺里的血豆腐一樣支離破碎……
兩個人還在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司機已經(jīng)不耐煩了,右手從方向盤上拿下來,一把抓著掛擋的球頭上下左右使勁地晃了幾圈,邊晃邊偏過頭對門口的老朱說,還走不走了,都六點了。五十多歲的老朱向二十來歲的司機賠了個笑臉,說,我已經(jīng)打過電話了,正換衣服,馬上就到。
換衣服?那至少還要一個小時。我看她光化個妝就要一上午。老朱話音剛落,剛和劉德停了火的李正又接上了茬。
你咋知道人家化妝要一上午,有過親身經(jīng)歷吧。劉德說。
我有過親身經(jīng)歷怎么了,眼紅?李正說話的時候?qū)iT把身體往前探了探,把脖子往前抻了抻,像一只公然向?qū)κ痔翎叺墓u。招商局的黃局長、民政局的李局長、衛(wèi)生局的張副局長帶著頭笑了起來,其他人也附和著笑了幾個節(jié)拍,然后全部沉靜下來,從臉上的表情看,似乎都已經(jīng)進入情況,開始想象杜美麗的衣服已經(jīng)穿到什么部位什么程度。
劉德干脆把身子往下滑,由半躺變成了全躺,繼續(xù)玩手機。
只有司機始終沒有笑,還在用手晃著球頭說,我可不是跟你們開玩笑的啊,一個小時可耽誤不起,到時你們連門都進不去。
老朱就說再等等吧,反正還有一個多小時,也不差個三五分鐘。司機說,可不是您說的那樣,這可是首都北京,不像你們外地,一到上下班高峰期就堵,堵得坐車比走路還慢,不能按時到可不能怪我。老朱無話可對。劉德又說就是就是,昨天我出去辦點事,回來時在路上堵了半天車,把上課都給耽誤了。劉德說話的時候還故意把聲音調(diào)高了一個八度,以便讓全車的人聽到。
我看不是讓車堵在路上,是辦事時被公安局堵在床上了!李正又接茬道。他的話顯然又引起一陣笑聲,笑的場面也顯然比上一次宏大。車里還在笑聲之中,站在門口的老朱已經(jīng)風風火火地上了車,說來了來了。車里一下寂靜下來,都把目光射向車門。
果然,老朱剛坐下杜美麗就跟著上了車。她沒有穿平時最常見的絲襪和短裙,而是穿著一件白色的風衣,渾身上下沒有一顆扣子,靠中間一條帶子松散地系著,就像貼在破舊房門上的封條,形式上神圣不容侵犯但其實無比脆弱;里面的黑色毛衣若隱若現(xiàn),看上去像這個季節(jié)欲開還合的白玉蘭;頭發(fā)果然不再是黃色,而是恢復成了黑色,但又好像恢復得不徹底,黑里透著棕,棕里泛著黃;她今天的發(fā)型不是爆炸式也不是波浪式,而是很嚴謹?shù)乇P著,在后腦勺上綰成一個發(fā)髻,發(fā)髻上果然別著一根紅色的棍子,像春晚舞臺上的千手觀音,但從前面看卻不像觀音,因為她留著整齊的劉海,像在額頭上貼了一把棕色的木梳子。她一上車,對著全車的男女嫣然一笑,露出四顆很潔白的牙,好看得像假的一樣,她邊往里走邊像小姑娘一樣害羞地說,啊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說完天真地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仿佛黑夜里的星星在閃爍。我情不自禁地感嘆:真亮。李正捅了我一下說,別看它亮,用了美瞳。杜美麗當然沒有聽到李正的話,開始找座位,她腳上那兩只又尖又長的鞋跟輪流地敲擊著車廂板,發(fā)出當當當?shù)拇囗懀呗芬活嵰活嵉?,在黑色毛衣里緊裹著的兩個乳房也跟著不安分地跳躍。李正挪了挪屁股,把我往里擠了一個坐位,騰出了他右邊的一個空位。空位果然召喚著杜美麗扭著婀娜的身姿走了過來。杜美麗走到倒數(shù)第二排時,一個讓我和李正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直像頭白條豬一樣橫躺在兩個座位上玩手機的劉德突然站了起來,往過道里一跳,然后把手機往褲兜里一塞說,坐這,坐這,靠窗戶能看到長安街的白玉蘭。杜美麗很嫵媚地笑了笑,說謝謝謝謝,然后原地優(yōu)雅地轉(zhuǎn)了個身,像T型臺上的模特轉(zhuǎn)身一樣干凈利落,然后把自己塞進了靠窗戶的座位上。一股比白玉蘭還要好聞的香水味鋪天蓋地地向我襲來,我幸福得差點暈了過去,但還是挺住了。因為李正咬著我的耳朵說,奸夫淫婦!
五
車子啟動了。
果然遇上了堵車,果然堵得比走路還慢。開始還好一點,走走停停畢竟還是以走為主,但一上長安街就發(fā)生了變化,各種各樣的車子就像馬賽克一樣把長安街碼了個嚴實,大客車基本上就是在路上停著。司機開始發(fā)牢騷說,我說了不是?首都就是首都,一到這會就堵!大劇院就在眼前,可你就是到不了。
老朱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問,大概還有多遠?司機說不到兩公里吧。
老朱就把臉調(diào)向副部長老元:要不咱們下車走著去吧,正好看看北京的春天,瞧,玉蘭花都開了。
元副部長好像本來睡著了,聽了這話才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的,他的眼皮徐徐抬起后說,啊,你說什么?走路,這怎么能行呢。出了問題誰負責?想給我找事是吧。老朱解釋說,我怕晚了,看不著開頭戲。老元說晚點就晚點嘛,又不是開黨委會!老朱搖了搖頭,滿頭的花白的頭發(fā)在我的前方晃了幾下,像雨中飄過的花雨傘。元副部長又想起什么似的說,哎,你不是了解這東西嗎,干脆趁堵車給大家介紹介紹,要真是晚了沒看到頭,也知道是個什么意思。
老朱就站了起來,轉(zhuǎn)身面向車內(nèi),伸出像劈柴一樣的雙手扶在椅背上,朝著頂棚清了清嗓子,開始了介紹:今天我們要看的這出戲啊,是著名的戲曲家湯顯祖的代表作《牡丹亭》……
啊,真的呀,這個戲很有意思哎,我在北京這邊的朋友都看過,都說很經(jīng)典。老朱的介紹剛開始,杜美麗就激動起來,說話的時候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地扣了幾下左手心,發(fā)出小規(guī)模的掌聲。
這個戲……我也看過。劉德說。
真的啊,講的什么?杜美麗把頭扭向劉德說。
都好多年了,全忘了,好像是蔣大偉演唱的。劉德輕描淡寫地說,顯得見多識廣。
噢——杜美麗才安靜下來,眨巴著欽佩的眼睛看著劉德。
老朱又接著說,這個《牡丹亭》啊講的是南宋時候發(fā)生在南安的愛情故事,南安就是今天的江西……
有沒有搞錯?劉德突然說,江西只有南昌,沒有南安,我就是江西人。
沒有錯,南安呢就在現(xiàn)在的江西贛州大余縣。老朱說。
不會吧,我就是江西贛州的,哎,你別說我想起來了。他把頭轉(zhuǎn)向杜美麗,顯得很熱情,我們老家有個特產(chǎn)叫南安板鴨,以前我還以為南安是個板鴨廠呢。
是嗎,真逗樂!杜美麗立即表揚了劉德的幽默。
下次有機會帶你到那個亭子上去看看,到處都是牡丹。
那太好了!杜美麗天真地相信了劉德。
車廂里稍微安靜了一點,老朱又接著說,這個南安府的千金小姐和嶺南也就是現(xiàn)在的廣東的一個窮秀才在夢里相愛……
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也就是廣東的馬仔泡了你們江西妞。老朱的話再次被打斷,這次是李正,他突然激動起來,故意把聲音挑得高高的,生怕劉德聽不見似的。
泡我們江西妞?泡我們江西妞也得有本事,有本事你去泡啊,連自己老婆都守不住的人想都別想。劉德把頭向后偏了一個角度回敬道,然后又轉(zhuǎn)向老朱,我猜《牡丹亭》里的江西妞也不是省油的燈,是不是朱主席?
老朱本來被他們搞得已經(jīng)不知道講到哪了,被劉德一提問才想起來,說,那個小姐不是江西人,而是西蜀也就是四川人,叫杜麗娘,是杜甫的后代……
真的啊,跟我是老鄉(xiāng)吔,也姓杜?怎么這么巧啊,說不定是一家子的呢,哎,朱主席,杜麗娘是不是也很漂亮?
劉德說,廢話,不漂亮能出得了臺,把觀眾嚇跑了誰還掏錢?
出什么臺?又不是三陪小姐,這叫“上臺”!你就知道個出臺!李正就像終于抓住了水里的泥鰍一樣終于抓住了劉德的話柄,毫不客氣地還擊了他一下。
你們不要這么黃好不好?杜美麗說,樣子很害羞,像遇了倒春寒的白玉蘭,一下子就收斂起來。
廢話!我們都是炎黃子孫,能不黃嗎?李正很憤怒地說,不黃都是雜種!
車廂里再次響起珊珊的笑聲。
能不能不吵,你們讓人家把話說完,說完了再展開討論好不好?元副部長終于忍不住了,用手敲擊著窗戶玻璃說。
車廂里又安靜下來,一直在聽別人說話的老朱這才回過神來,伸出舌頭舔了兩下嘴唇,又用手在椅背上拍了兩下,剛要開口,聽到司機說,到了,趕緊下車吧。車里一片有節(jié)制的歡呼,大家紛紛直立,像會議結(jié)束時大合唱,但還沒來得及動身,一直深埋在座椅上的元副部長站了起來,他伸出巴掌在空中往下按了按空氣,大家都很自覺地重新坐下。元副部長環(huán)視了一周,然后從身上掏出一張紙片,對著紙說,同志們,觀看昆劇《牡丹亭》是我們這次培訓活動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是提高個人藝術修養(yǎng)的重要歷練,是我們了解經(jīng)典戲曲和中華民族真善美的必修課程,是……希望大家認真觀看,有所收獲,尤其是回來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這個,我呢,今天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就不陪大家看了。元副部長說完把紙往兜里一塞重新坐下,重新把眼睛閉上。我也把眼睛閉上。這份簡短的講話稿不是我寫的。那是誰寫的?為什么不讓我寫?幾秒鐘的時間我想到了很多。
人一個個魚貫而出。我還在浮想聯(lián)翩,李正捅了我一下,知道他為什么不去看?我說不知道。李正說他現(xiàn)在哪有心思看這個,今天晚上定他進退走留。我說哦,順便佩服了一下李正的靈通的小道消息。
國家大劇院真是壯觀,半橢圓形的建筑臥在水中,與水下的倒影組合成一個完美的鴕鳥蛋,幾縷夕陽從天邊斜照過來,把鴕鳥蛋又染成了金黃。幾乎所有人一下車都為這一美景傾倒,紛紛駐足觀看,只有老朱轉(zhuǎn)著干棗似的腦袋掃了一眼就徑直走向入口,還一個勁地向人群招呼,快點快點,入場了,開頭的戲還是很重要的。劉德理都沒理老朱,掏出相機對杜美麗說,我給你照幾張相。說著開始找角度。杜美麗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連蹦帶跳地跑到劉德的相機前,盯著劉德手里的相機鏡頭說,我這個樣子好不好看?劉德說,不要站得太直,要有曲線美。杜美麗就把右腳跟抬起,讓右膝蓋彎成一個角度,靠在左膝蓋上,使身體呈現(xiàn)一波三折的曲線。劉德很滿意地說,好好好,來一個。
李正看著杜美麗的姿勢問我,相機帶了沒有?
我一拍后腦勺說,忘了,走得匆忙,落在床上了。
那還看個球。李正說完朝入口走去。
我有些不甘心,走到劉德旁邊說,劉廠長,給我照一張怎么樣?
咦?劉德露出不滿意的白眼仁子說,在這里不要叫我廠長,按咱們行內(nèi)的規(guī)矩稱呼。
劉老師,我……
別急,別急,照完就給你照。劉德沒有看我,看著相機里的杜美麗說。
眼看著同行的人差不多都進了劇院,我只好再一次留戀了一眼夕陽下的駝鳥蛋朝入口走去。
小時小時,別走,幫我們照個合影。我剛走出兩步,劉德卻把我叫住了。
戲馬上開始了。我說,其實我是實在不想幫他們這個忙。
晚看幾分鐘又有啥??禳c快點,照完我就給你照幾張。
我一聽說他要給我照幾張,又心動了,從門口返回來接過劉德手里的相機,剛調(diào)整好焦距,他們已經(jīng)擺好了姿勢。
我嘰里卡嚓地按了一通快門,把劉德和杜美麗的各種造型組合攝進了相機里。他們的造型終于擺完了,我說,給我來一張吧。劉德接過相機按了幾鍵說,哎喲,沒空間了,下次再照吧,戲馬上開始了。說完邊收相機邊往門口奔跑,我緊隨其后,杜美麗跟在我后面,高跟鞋敲擊地面發(fā)出緊急的響聲。
入口處的安檢員一把就將劉德?lián)踝×?,說先生相機不能帶入,請寄存。
劉德說不讓帶相機我怎么把演員的造型拍下來?
安檢員說我們有規(guī)定演出時不允許拍照。
不允許拍照讓我來干什么?真是霸王條款!我要到“三幺五”去告你們。劉德說著用他那肥厚的巴掌理直氣壯地拍了安檢員前面的桌子幾下,讓人遙想屠夫當年。
站在安檢門里面的杜美麗眨巴了一下黑亮的眼睛說我和小時先進去等你吧,就轉(zhuǎn)身往里走。
我想戲可能已經(jīng)開始了,于是加快了前進的步伐。穿著高跟鞋的杜美麗跟在我的后面,急促而又凌亂的腳步聲顯示她追趕得吃力。這讓我的思緒在緊張行走間飛回幾年前的鄉(xiāng)間舞臺。
杜美麗以前是群藝館的歌舞演員,以能歌善舞著稱全市,曾經(jīng)是市里各種文藝晚會的臺柱子,長期霸占著壓軸戲的角色,她的拿手好戲《白毛女》選段《北風吹》一度吹得全市的男人都心旌蕩漾。我當農(nóng)技員那個鄉(xiāng)大小廁所的門板上除了能拜讀到李正的詩,還可以看到的粉筆字就是“杜美麗,我愛你”。這足以說明她的影響力。我上過農(nóng)校見過世面在鄉(xiāng)里算是公認的比較開放的青年,但我和我老婆從見面到結(jié)婚也沒敢說那三個字。但我及我們鄉(xiāng)的人民群眾第一次有幸目睹她的芳容還是那年群藝館來慰問演出的時候。那次演出就在劉德表演殺豬的街道上,在兩輛拖拉機上搭了幾塊木板當臨時戲臺子,后面掛一條鮮紅的橫幅,上面寫著幾個燙金大字:熱烈歡迎著名藝術家杜美麗同志來我鄉(xiāng)獻藝。橫幅上不寫群藝館的文藝工作者而單寫杜美麗一個人,是當時人們認為最恰當?shù)谋磉_。果然,這條橫幅拉出來后立即產(chǎn)生了轟動的廣告效應。還沒等她出現(xiàn)在那個拖拉機搭成的戲臺子上,臺下就已經(jīng)亂了套,觀眾為了爭搶前排正中的位置打了起來。我那時剛參加工作還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談女朋友,所以去的很早,吃過晚飯從機關食堂扛了條板凳就直接跑向了戲臺子,毫無爭議地占領了離戲臺子最近的正中位置。我還記得那次為了引起杜美麗的注意還故意提前兩天在街上新開的發(fā)廊里花十塊錢巨資理了個錄像里常見的黑社會流氓的頭型。但很不幸的是,我的地理優(yōu)勢很快就化為泡影?,F(xiàn)在我還記得把我擠出黃金地段的是錄像廳的老板和臺球廳的老板。他們倆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把我這個農(nóng)技員當干部,一撅屁股一甩腚就把我擠到了邊上,邊上的人一看我占了他的位置,又把我從邊上擠到了更邊上,一路擠來我一下就被擠到了場外。在與他們的擠蹭過程中我那個花了十塊錢換來的發(fā)型被弄得凌亂不堪,我扛過去的那條板凳也被折斷了兩條腿。我惱羞成怒,生平第一次發(fā)了火,不顧身份地朝那兩個老板罵道,操你媽,也不看看老子是誰?他倆相視一眼后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你以為你理個痞子頭就是黑社會了?一個小小農(nóng)技員也算盤菜?看著他們丑惡的嘴臉,我扛著那條斷了兩條腿的板凳一口氣跑回鄉(xiāng)政府的值班室給派出所打電話報警,但接電話的人吱吱唔唔,直到搞清了我的身份后才很神秘地告訴我:你說的事早有人報警了,但我們派出所已經(jīng)沒有警力可出動了,因為聽說杜美麗要來所有警力都派到后臺保衛(wèi)她去了。我相信了他的話,但后來我才知道,其實警察們并沒有去后臺保衛(wèi)杜美麗,而換了便衣混到觀眾席上去看演出了。我只好又到食堂換了一條板凳趕回去,最后找了個站在凳子上才勉強看到臺上的犄角旮旯安頓下來。當然錄像廳的老板和臺球廳的老板最終也沒有站住腳,他們被來得最晚的劉德用他那渾身后臀尖一樣的肌肉擠到了一邊??吹侥莻€混球得到應有下場,我心里并沒有像風雨過后的水面一樣平靜下來,我站在那條板凳上仰望著杜美麗還沒現(xiàn)身的戲臺子暗暗發(fā)誓: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到市里去當一個體面的干部。
小時,你結(jié)婚了沒有。杜美麗在后面邊追趕邊問我。
我停下來,等她走近了才說,沒有。
你有沒有女朋友?
也沒有。我想我這樣說是對的。
那我給介紹一個吧。她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跟前,額頭冒著汗。她把風衣往后撩了撩,兩個被黑色毛衣緊裹著的乳房頓時從風衣里跳了出來,像山峰似地聳立在我面前。我說好啊,裝著什么也沒看見似地把頭偏向空曠得只剩下垃圾桶的大廳,但那兩座山峰緊跟著又占領了整個大廳,不停地在我眼前跳躍著,它們像兩座墳墓,仿佛要把我埋葬。我掐了一把大腿,以為是在做夢。因為這樣的景象曾經(jīng)在我那些亂七八糟的夢里無數(shù)次地上演過。
但自從那次演出之后,杜美麗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據(jù)說是跑省城一家大型歌舞廳當舞女掙外塊去了。再次見到她是我調(diào)到宣傳部當了干事之后的事。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周一,一上班我就抱著一摞文件去找元副部長批示——自從他要退居二線的傳聞傳出,要找到他簽署文件就變得很困難,所以積攢了一大摞,其中有幾件還是急需處理的。如此緊急的情況,再加上剛調(diào)到市委機關還殘留著鄉(xiāng)農(nóng)技員的毛糙,我連門都沒敲就直接闖進了元副部長的辦公室。里面的場景著實嚇我一跳,只見一個人影像地鼠一樣從元副部長那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躥了出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已經(jīng)系著風衣的腰帶跑出了房門,那兩座不停跳躍的山峰在我眼前一掠而過,接下來就是一串高跟鞋敲打木質(zhì)地板的聲音。我確定自己闖禍為時已晚,山峰和高跟鞋都已經(jīng)在眼前消失了,只留下元副部長那張滿是慍色的老臉。但是這種慍色很快就消失了,元副部長繼續(xù)表現(xiàn)出貫有的領導風范和偉人般的鎮(zhèn)定。他看著天花板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剛才那個作者給我送書稿審批,你幫我看看有沒有出版價值。我從愣怔中接過書稿,只見封面上寫著四個粗體大字:波濤洶涌。粗體大字的下面有一行絹秀的小楷:杜美麗親歷抗洪搶險詩集。
杜美麗終于追上我了。說小時聽說你的文章寫得不錯,在報紙上發(fā)過不少稿子。我想謙虛一下,但在機關工作一年多的經(jīng)驗告訴我,謙虛是沒有出路的。于是說,那算什么,和報社的編輯熟一點而已。
那你給我的詩集寫個評論,在報紙上發(fā)發(fā)吧,我請你吃宵夜。杜美麗轉(zhuǎn)過臉,她的眼睛突然加倍地亮起來,亮得讓人心慌,像夜里飛奔而來的車燈。我躲閃了一下,但來不及了,她的身體已經(jīng)近在咫尺,而且保持著前傾,使整個人像一座即將傾倒的山一樣向我壓來。我也第一次有幸短距離地欣賞到她那張千嬌百媚的臉。她的臉上已經(jīng)有許多細小的皺折,像沒有經(jīng)過熨燙的陳年衣料。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早聽李正的小道消息說她來北京就是為她那部寫得難以卒看的詩集忙活的,一是找京城那些專門給女作者寫評論的男評論家寫評論,二是請一些獎項的評委斧正。顯然元副部長在自己前途未明的情況下始終沒有松口幫她的忙。
看完戲就去鬼街吃燒烤。她不容我回答又開始宣布更具體的計劃。
好吧。我的大腦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嘴。說完我一低頭鉆進了劇場。
六
走進劇場的時候,戲已經(jīng)開始了,雖然大幕還沒有拉開,演員也沒有露臉,但一陣比一陣急促地敲鑼打鼓,把氣氛已經(jīng)搞很緊張。臺下的光線隨著音樂的起伏忽明忽暗,我和杜美麗拿著入場券端詳了半天才看清上面寫的座位,然后再貓著腰像做賊似地摸索著找座位。這時走過來兩個小伙子,他們穿著灰色中山裝,頭發(fā)理得像被園丁剪過的冬青樹,臉上保持著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看起來像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統(tǒng)特務。他們接過我們手里的入場券,然后露出很職業(yè)的笑容,然后非常嫻熟地把我們領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我的左邊是個空位,右邊是老朱,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舞臺,兩只手隨著音樂節(jié)奏在座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拍,邊拍邊搖頭晃腦,晃得滿頭的白發(fā)像陀螺似地眩眼。杜美麗坐在我的后排,她的旁邊卻是李正。我扭頭看他們時,李正在朦朧的光線里朝我拋了個信心十足的眼神。我想我贏來的一兜子錢要竹籃打水了。但既然戲已經(jīng)開始了,還是看戲吧。我強迫自己停止心猿意馬,開始把注意力往舞臺上集中。鑼鼓聲漸漸平息下來,變成了不知道用什么樂器演奏出來的音樂,聲音曼妙,旋律明凈而古老。大幕拉開了,舞臺變成了古代的庭院,青磚碧瓦,飛檐畫棟,青縵垂地,令人恍如隔世。杜麗娘出場了,一襲青衣,體態(tài)輕盈。她輕舒廣袖,舉手投足間,神情眉宇處,靈動婉致,俏麗無比,仿佛專為幾百年前那場愛恨纏綿而生。
這是誰他娘發(fā)的票!旁邊有個男人的聲音滲雜進了杜麗娘的歌聲里。我這才發(fā)現(xiàn)劉德正拿著入場券邊罵邊往我旁邊的空位上坐。我想他肯定和我一樣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杜美麗坐在了李正的旁邊。
我沒有理他。舞臺上的一男一女已經(jīng)開始對唱《蝶戀花》。
男的先唱: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無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然后女的接一句:玉茗堂前朝復暮。再是男聲:紅燭迎人,江山助。女的又接一句:但是相思莫相負。接著是男女合唱:牡丹亭上三生路。唱完女聲驟停,只剩下男聲還在獨自重復最后三個字:三生路。尾音拖得很長,如泣如訴,足以繞梁三日。戲就在這樣纏綿悱惻的唱腔中開始了。
幫個忙怎么樣?劉德突然問。
什么?我問。
那你去和杜美麗換個座位,她有點近視。劉德說。
人家愿意嗎?我反問。其實是我自己不愿意,因為照相的事讓我很生氣。
當然愿意!劉德說話間已經(jīng)把他那只像蹄膀一樣的胳膊肘捅了過來。這讓我想起N年前看杜美麗演出時被擠出場外的悲慘遭遇。為了避免歷史重演,更為了消消停停地把戲看完,我只好再次起身,借著微弱的光,貓著腰從那些正看得津津有味的觀眾身邊擠過去,然后再鉆到后一排,找準了杜美麗,把嘴對著杜美麗的耳朵,但還沒來得及說話杜美麗就好像識破了什么陰謀詭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說,干嘛呀,神神秘秘的,不是說好看完戲再去的嗎?我說我想跟你換個座位。她說就這?我說就這。她說討厭。然后起身屁顛屁顛地坐在了劉德旁邊。
我剛坐下,李正把嘴咬過來說,剛才我摸了她三下,掏錢吧。我說我沒看見。李正說,你他媽耍賴!我說看戲。抬起頭,大幕已經(jīng)拉了下來。第一場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第二場《訓女》開始了。杜麗娘的父母一出場,坐在前面的劉德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驚叫道,靠,情侶裝!我和李正立即從爭執(zhí)中解脫出來,瞪大了眼往臺上仔細看,他們果然都穿著大紅的長袍,袍上都繡著像窗戶格子一樣的花紋。
過了一會兒,杜麗娘開始做夢,舞臺上適時地冒出一團青煙。青煙散盡,男主角柳夢梅就準時地出現(xiàn)在杜麗娘的夢境里。杜梅二人一見如故,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神飛,情意連綿,伴著像綢子一樣飄動的笛聲,兩人在滿園春色中對唱起來,唱腔鶯鶯燕燕,像在呢喃私語。一曲終了,柳夢梅說了句“到那搭兒歇歇吧”就要往黑暗處退場。突然聽到劉德一拍大腿,說,這句話我聽懂了,他們是要去開房間!剛剛見面就去開房間,還是他媽古代人開放!
我看你適合生活在古代,見面就開房! 李正馬上接過了話茬,他說話時身子前傾,腦袋前探,以便劉德能聽見。
劉德就說,你適合生活在原始社會,自己的老婆都可以讓別人搞!
我操你媽!李正急了。
我操你媽!劉德的還擊的內(nèi)容雖然和李正一樣,但重音落點卻不同,聽起來就像是兩句對仗押韻的詩歌。
詩歌的余音落下之后,兩個人都像松開的彈簧一樣“嗖”地一下就從座椅站了起來,坐在杜美麗右邊的老朱也站了起來,用兩只手不停地示意,坐下坐下,回去再說。
但老朱的話跟沒說一樣。他們絲毫沒有坐下來看完戲回去再說的意思,而是各自捏了拳頭,一副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這時把我們領到座位上的小伙子走了過來,不找李正和劉德卻徑直走到老朱跟前,用不太高興的笑容和不太高興的禮貌用語輕聲地說,先生,請保持肅靜,這是劇場。老朱把屁股狠狠地砸在椅子上,說一場好戲全讓你們給糟蹋了,嘴唇又上下張合了幾下,好像還想說點什么,但終究沒有聲音出來。
繼續(xù)看戲。臺上的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轉(zhuǎn)折性的變化,美麗優(yōu)雅的杜麗娘得了相思病,面容憔悴,在舞臺上傷心欲絕地唱《鵲橋仙》:問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中……
杜麗娘太傷心了,唱著唱著就泣不成聲,最后只剩下長長一聲吟嘆,由高音漸滑向低音,幾個頓挫后,變成一絲清裊的長吟——像是從古代飄過來,余音纖細,好像一枚針灸時用的銀針,直向身體深隱的密痛處扎去。一記孤獨的鼓聲驟然響起,所有的樂器都不再出聲,劇場里頓時安靜得只剩下觀眾的氣息,好像在故意騰出讓觀眾走出悲傷的時間。就在這時,一陣嗡嗡嗡的震動聲突然響起,杜美麗慌張地欠了欠身體,左顧右盼之后伸手從褲兜里掏了兩下,掏出一個手機,但是沒有拿穩(wěn),剛按了一下鍵手機就從手上滑了下來,掉進了座椅縫里。她慌忙地把手伸向座椅縫,像去搶救一枚不慎落水的無價珍寶。但手機在座椅縫里滯留了一秒鐘后就掉了下來,“啪”地一聲砸在地上后馬上像皮球一樣跳起來,然后像一只老鼠從我的兩只腳中間鉆進了我的座位底下。杜美麗這下顯然著急了,她不顧破壞優(yōu)雅的姿態(tài),像一只被打斷了脊梁骨的老狗一樣趴在椅背上,然后從座椅縫里伸出來一只光溜溜的手,使勁地往前夠,抓了幾把空氣后才垂頭喪氣地放棄。她又站起來,顯然是想離開座位親自鉆到我們后排來撿那個寶貝。這時那兩個像特務一樣的小伙子又走了過來,向杜美麗射出警告的眼神。她只好重新坐下。我看著落在腳邊屏幕還像寶石一樣光亮的手機,毫不猶豫地彎下腰。但我的手還沒碰到,它就被旁邊一只大手迅速地抓走了。我只好重新坐好。李正那只抓著手機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杜美麗的面前。杜美麗接過手機看了一下屏幕,又看了一眼李正,連謝字都沒說就起身離開了座位,兩個小伙子向她走過來,她連理都沒理他們就徑直向最近的出口走了過去。
李正伸手在黑暗中拍了拍我的大腿說,你看看,又開房去了。我說好好好,開吧開吧。
接著看戲。杜麗娘已經(jīng)死了,但由于對柳夢梅的精誠未散,感動了花國的石榴判官和諸花神,他們用比現(xiàn)在保護大人物遺體還要先進的技術保護著杜麗娘的身體。
太假了,做個夢就把人做死了,誰信哪。劉德自言自語了幾句,義憤填膺地站起身,也擠了出去。他和杜美麗擠出去時一樣,讓我們后排觀眾的腦袋依次跟著他們的身影歪過去又正過來,像流水作業(yè)的舞蹈一樣。劉德的身影消失之后,花國的石榴判官就穿著大紅的衣服登場了,判官的后面跟著一群手握鮮花的女子,緊接著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孩翻著跟斗出來了,一口氣從舞臺的右上角一直翻到左下角,像一只飛轉(zhuǎn)的車輪。掌聲從臺下的某一個角落突然響起,迅速席卷了整個劇場。我也跟著拍了幾下,李正扭過頭看了我一眼,說這有什么值得鼓掌的,這是整個戲里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東西,跟你們這些人看戲真是奇恥大辱,出去之后不要說認識我。
被李正這樣的菜販子在這樣高雅的場合奚落自然讓我感到顏面無光,于是我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找了一句認為最有殺傷力的話還擊他,說好像你有多懂似的,不就是寫過幾天狗屁朦朧詩嗎?你要是懂還能去賣菜?
賣菜怎么的?總比妻管嚴強?
老朱扭過頭來,說求求你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這是劇院!我們這才閉了嘴。李正不情愿地把兩只手抱在胸前,說咱也別看了,喝兩杯去吧,我請客。我說還是看完再去吧。我故意客氣,其實是考慮到杜美麗的邀請。李正說,看個什么看,都是騙人的,為了個見都沒見過的人,要死要活的。這既不符合周公解夢也不符合弗洛伊德《夢的解釋》……李正突然停下來,用胳膊肘捅著我問,哎,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我說我去。反正也看不下去了,跟隨李正起了身出了場。
七
李正帶著我走出長安街,拐入一條人潮洶涌的馬路,過了一路口,再拐進一條燈火輝煌的小巷,巷子里有許多的小飯館,里面人頭攢動,每家都一派客滿為患的景象。只好再往前走,到盡頭拐了一個彎進入一個胡同,胡同里黑燈瞎火的,人煙稀少,像到了另一個世界。李正執(zhí)意再往前走,走到盡頭看到一個公共廁所。李正很興奮,說,有后果就有前因,有廁所就有飯館,前面肯定還有吃飯的地方。說著拉著我進了廁所說,我先請你撒泡尿吧。于是進去對著一個小便池共同撒了一泡尿。出來后往前走幾步果然看到眼前有一間平房,燈火通明的,門口豎一塊像劈柴一樣的木板,上面用油漆寫著“燒烤”兩個猩紅大字;里面卻也擠滿了人,熱鬧得很,好像每一桌都在過生日。我們擠進去,就著唯一的一張空桌子坐下。緊挨著我們的那桌坐著兩個抱在一起互相啃的人,李正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分鐘后悄聲地問我,你知道他們哪個是男的哪個是女的?我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對旁若無人的情侶,他們都干巴瘦、穿著寬松且綴滿口袋的衣服,都留著爆炸式的黃頭發(fā),像兩根纏在一起的枯樹藤上頂了一把稻草。為了保全面子 ,我隨便指了其中一個說這是男的。李正搖搖頭。我又指另一個,李正得意地點點頭。李正的得意還在延續(xù),那兩把稻草卻沒有預兆地結(jié)束了互啃,彼此從對方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露出削瘦的臉龐和細細的脖子,還有脖子上像乒乓球一樣大的喉結(jié)。
兩個都是男的!
李正剛要尖叫起來,聽見一個問,你的真名叫啥?另一個回答,柳下惠!第一個說,那我就叫會下流。柳下惠說,扯蛋!說完兩個人又相互啃起來。我們都還沒有反應過來,我的手機就響了,是我老婆。
你干什么去了,打你電話半天打不通?
我剛才在看戲,把手機關了。
看什么戲?在哪兒看?
昆劇《牡丹亭》,國家大劇院。我說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中間那桌正好在碰杯,發(fā)出高強度的歡呼聲。
國家大劇院怎么這么吵?
我現(xiàn)在看完戲了,正在吃燒烤。
在哪吃燒烤?
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放屁!你撒謊都不會撒了,我在網(wǎng)上查了,國家大劇院的昆劇《牡丹亭》演出到十點多才結(jié)束,現(xiàn)在才幾點?
我沒看完就出來了。
你就編吧,你就編吧。
騙你王八蛋!
你才是王八蛋!說實話,是不是在鬼混?
你說話文明點,我們這里可都是搞文字的人。
呸,你們也配搞文字,往廁所寫字我都嫌你們臟!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對天發(fā)誓我沒有。
那你把你在大劇院照的相給我發(fā)過來。
我在大劇院沒有照相。
那你把QQ密碼和郵箱密碼告訴我!
我……憑什么告訴你?
你憑什么不告訴我?
我憑什么告訴你?
你憑什么不告訴我?
……
我的嗓門越來越高,我感到周圍倒越來越安靜,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說話,柳下惠和會下流也停止了互啃,邊嚼著嘴里的滿嘴羊肉邊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
李正趁機打了個噴嚏,把滯留在牙縫里的羊肉汗沫子噴了一桌子,說,還喝不喝了,靠!
喝個屁喝!我剛把手機塞進褲兜里,它又響了,我沒有掏出來直接把手伸進褲兜把它摁了,摁的時候臉上還配合著大義凜然的表情。連續(xù)摁了兩次之后鈴聲轉(zhuǎn)移到了李正的手機上。李正說你看你看傳染到我這里了,邊說邊摁下接聽鍵,緊接著是一陣嗯啊的應付,應付完后表情就復雜起來。
怎么了?我老婆用買你的菜來賄賂你告密?
扯淡!李正前所未有地嚴肅起來,說,回去吧,老朱打來的,說元副部長指示,今晚所有人員全部回去,開會,不允許請假,凡是不到者嚴肅處理。
元副部長算個屁!我想到杜美麗剛才的邀請以及后面將有可能展開的故事,心里又添了幾分底氣。記得當初在市人民醫(yī)院門口。李正這廝在聽完我的陳述并且接過我手里的鈔票后煞有其事地緊握著我的手說,先生,聽我一句話,無論是周公解夢還是弗洛伊德《夢的解釋》都強調(diào)一點,壓抑的欲望絕大部分是屬于性的,所以你想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找一個你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為你圓夢。我想今晚我就有可能圓夢了。
李正仿佛看清了我肚子里的蛔蟲,端起杯中殘余的酒一飲而盡,然后不緊不慢地說,他可不算屁,現(xiàn)在已經(jīng)榮升為市委常委了。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杜美麗的短信!李正說著把手里的空杯子戳在桌上,發(fā)出“當”地一聲脆響。這聲音就像跑步比賽時的發(fā)令槍聲一樣讓我騰地一下就站起來朝門外跑去。李正嚇了一跳,急忙付了錢從后面追上來,說,等等,你還沒給我錢呢。我說什么錢?
咱倆打賭的錢。李正說,你以為我浪費幾小時功夫就是為了看個戲?
那是為啥?我問。
把這幾天耽誤的利潤掙回來!李正說著打了個嗝,仿佛在這句話后面加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感嘆號。
這時手機再次響起,我慌亂地拿起就往耳朵上貼,沒等對方說話就開始解釋,說你放心我這馬上就回去……
回哪兒去?回鄉(xiāng)里去嗎?我的話還沒說完,我老婆的聲音就兀然地從手機里面冒了出來。不同的是她的聲音不再那么強悍,由罵腔變成了哭腔,像杜麗娘悲痛欲絕時的唱腔,哽哽咽咽的。她說,我求求你別在那里鬼混了,回鄉(xiāng)里吧,當你的農(nóng)技員,該種地種地,該回家回家。我沒有回答她。我還在往前跑。一陣挾裹著倒春寒的冷風吹過來,打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喉嚨僵硬,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我只有掛上電話,像風一樣地跑向燈火輝煌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