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軍
對于許多小說家來說,尋找家園是一個重要的小說母題。尋找的過程本質上也是種回歸的過程,至于回歸的目的地,可以指稱為“家園”,也可以指稱為“童年”、“回家”、“精神故鄉(xiāng)”等等。從某種程度上說,作家在內在的旅途上跋涉地愈深廣,那么,所觀照出的家園特性(即個體與親人、社會、大地的本真聯系)就會愈發(fā)紋理清晰,詩性蔥蘢。
作為一個習慣書寫中原鄉(xiāng)土的小說家,田中禾始終以密實的筆觸,在不同的方向上切入中原鄉(xiāng)土那發(fā)達的根系,勾勒出的不單單是鄉(xiāng)土畫卷這個表層的因素,而是鄉(xiāng)土世界中的人本特性、情感維度、歷史真實等家園之根的要素。最新長篇小說《十七歲》(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11年3月第一版)的出版,踐行了其一貫堅持的鄉(xiāng)土、情感、母愛的寫作主題,尤為重要的是,這部建基于個體回憶的小說,以“變”為視角,審視了身處歷史語境中的個體存在,觸及了“自由”這一人本的問題。
上世紀以來,隨著分析哲學和新歷史主義的興起,所謂歷史真實的命題遭遇前所未有的顛覆和解構,克羅齊“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的命題大張其道。流風所及,在文學中,整體的真實觀同樣也崩塌了,各種現代或后現代的文學書寫中,所能找到的只是些許真實的碎片。解構真實的風潮同樣覆蓋了近二十年當代中國的小說寫作,從而導致了各種敘事魔方的興起,先鋒寫作也好,新歷史小說也好,等等,在消解出于意識形態(tài)目的而構建的宏大敘事的同時,對歷史事件也加以大規(guī)模戲仿和拼貼。尤其在當下,文學的商業(yè)化愈加強化了作家們的某種寫作策略,故事化、傳奇性、懸疑性等等,替代了傳統(tǒng)小說中人性、人情的因素,成為小說的顯性因素。
如何回歸人情、人性的立場,是《十七歲》的重要寫作策略。這個策略直接朝向如何還原歷史真實的問題,小說對還原歷史真實的兩個向度進行了整合,既包含了對歷史精神的敬畏,又采用歷史細節(jié)的忠實記錄作為細部支撐?!妒邭q》是一部自傳色彩頗濃的小說,十七歲作為人生的切片,是小說敘述的切入點,不僅是“我”的人生切片,還涉及到家族中的其他人等,他們包括母親、大姐、二姐、大哥、二哥、春梅。來自不同時空的十七歲的切片被作家置放到一個平面上,并以此為節(jié)點,展開那些血肉豐滿的人生細節(jié)。
在筆者看來,對歷史真實的還原不僅需要作者良好的文字呈現能力,更重要的是思想立場和主體情感態(tài)度。在這部小說中,母親的十七歲處于民國早期,而大姐、二姐、大哥的十七歲則在民國晚期,二哥和“我”的十七歲橫跨民國和新中國建立的階段。長期以來,因意識形態(tài)的強化及某些觀念的預設,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階層、階級分類理論,社會學方法等等,是二十世紀至今諸多文學作品的指導觀念。而田中禾先生在這部作品中卻摒棄了這些預設的思維方式,站在超越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評價的立場,以人情和倫常的角度,通過對沉淀在歲月深處的細節(jié),為我們重構了那段活生生的歷史。
以十七歲的切片為生發(fā)點,作家呈現的是家族史的演變,并在此基礎上延展到社會的各個層面,從鄉(xiāng)紳到工商階層到農民,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黨派之爭到全民族罹難,稱得上是一部中原地區(qū)底層社會的完整畫卷。在這部畫卷中,每個人都立體地活著,作者并沒有緊盯住他們的政治立場和價值選擇這些宏大層面,而是準確切入他們的日常生活,再現他們的人倫訴求、交往準則及對待生死的平靜。提及家族史的敘述,很容易讓人想到現代史上影響很大的巴金先生的“激流三部曲”,也是相關舊時代的家族史敘述,在這部明顯帶有五四色彩的系列小說中,反叛和追求進步成為最顯著的主題,無論是“大哥”、“瑞玨”、“鳴鳳”還是“我”,皆是舊式家長制拼命扼殺的對象,他們代表著新生的力量,切合了人們關于“新家國”的想象,家族中的長者則恰恰相反,他們紛紛被作者設置到“反動保守”的立場上,并加以強烈的控訴和批判。由于此三部曲在現當代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余波所及,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讀者的價值判斷。多年過去了,距離那段歷史越遠,今天的作家反而越能跳脫開時代局限性,以自然輕松的筆觸去打量那段歷史,開掘個體的記憶。在《十七歲》中,你很難找到二元對立的立場,作者滿含溫情地向我們敘述了家族成員在十七歲這個切片前后所發(fā)生的一切,歷史的片斷因為“去蔽”而得到“澄明”(海德格爾語)。
因為一頭驢子的丟失,母親在十七歲那年走進了父親的世界,這個細節(jié)饒有興味,但這就是過去時代的真相,這個事實既不涉及民眾的麻木,也不涉及家長專制類的命題。下層百姓有他自已立身處世的邏輯,女兒大了要嫁人,再加上應時的利害算計。所以,當一個手工業(yè)者以小手段(指隱瞞年齡,找替身去母親家見面)將母親迎娶進門時,母親雖然有些慍怒,但很快進入角色,不僅成功地轉型為能里能外吃苦能干的新媳婦,而且在以后的歲月變故里,一個人成了整個家庭的脊梁,羽翼幾個孩子的長大,在充滿波折和變數的時代風潮面前,帶有預見性地引導著幾個孩子的人生方向,在局勢未明的情況下,二姐及二姐夫,還有大哥選擇站到中共領導的新生政權一方,后面皆可見母親那隱隱的推手。從十七歲的田家小妮子到張家媳婦,再到寡居的張二嫂,再到田琴的身份轉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緊隨時代波折前行的女性形象,這是母親不斷地自我身份調整,從中我們可以看到母親開明的思想和閱世的深度。母親還有她的不變的一面,即她的隱忍、堅毅、善良、豁達、大度等,這一不變的一面與北中國諸多底層女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正是她們的默默守護和自我犧牲的品格,才使得大變動中的中國得以繼續(xù)運轉和前行,這一點,可能與革命或者制度的維新無關,卻與社會結構的良性積淀密切相關。因此,與其說《十七歲》這部小說是一曲獻給母親的贊歌,不如說是一曲獻給中國底層眾多女性的贊歌。
作家的中性寫作立場在另外兩個細節(jié)上表現的尤為突出。其一是關于李春梅的敘述上,她是一位在家族中非常特殊的人物,所謂特殊,指的不是她的出身或其他,而是在“反右”的政治運動中,在二哥的人生墜入谷底的時候,選擇了與自己的丈夫劃清界限的立場,從此脫離家族的視線,成為一個他者,準確地講,她是一根嵌入家族喉管的魚刺。面對這根魚刺,作家既沒有采取敵對的態(tài)度,也沒有特意地矮化對方,而是如實地書寫,依然將其當做自家的一份子去書寫,這份寬容的情懷頗讓人動容。李春梅是帶著小聰明和小把戲登場的,在和二哥見面的過程中,她故意遮蓋了自我的小小生理缺陷,雖然有點小小的介意,但以母親為代表的家族以一顆包容心接受了她的到來。作家毫無隱諱地寫到了她刻苦、勤快、能干的優(yōu)點,也寫到了她工于心計的心理特性,既遵循了性格即命運的邏輯主鏈條,又考慮到了人的性格本身的立體性,從而表現出對歷史真實的充分尊重。
其二是對日本侵華事件的處理。作家就出生于日本飛機轟炸縣城全家下鄉(xiāng)輾轉逃難之際,通過他人的多次轉述,使作家對之有著刻骨銘心的體驗和回憶。戰(zhàn)爭的殘酷性,侵略者的歹毒和蠻橫在小說中有著逼真的描寫,“清真寺旁的大樹上掛著一截血肉模糊的人腿,零散的肉塊和衣服碎片在樹枝上當風顫動。老五奶和她的孫子一起進城趕集,剛跑出南閣,一塊彈片把她的半邊臉削平?!边@是小說第一章節(jié)中的一段描寫,慘烈和內心之痛可見一斑。但在另一處,當日本兵進城駐扎后,作者還寫到一個負責采購的矮胖曹長,這個日本兵用半通不通的漢語嘻嘻哈哈地和小城居民開玩笑、罵人,人們叫他“老頭兒太君”,他在街上走過,連小孩都敢不避讓,小孩一邊叫他老頭兒太君,一邊摸他的屁股。當日本戰(zhàn)敗的時候,大家聽說日本人把不能回國的傷員都槍斃了,母親和許多人都為這個老頭太君擔心。這是日常狀態(tài)下的人性表現,作家并沒有因為戰(zhàn)爭而將其符號化??偟膩碚f,這兩處細節(jié)放在一起并不沖突,皆是源于作家既忠實于歷史的過程和結果,又忠實于內心的人倫準則,所以才會出現兩個反差極大的細節(jié)狹路相逢的局面。
總之,小說中諸多人物在十七歲這個節(jié)點上所產生的轉換和變異,作家在處理上并非簡單地歸之于時代風潮的刺激和推動,在直接性因素上,而是設定在家庭親情、人倫積淀、鄉(xiāng)土文化慣性這些更為厚實的因機之上。也正是出于作家不虛美、不隱惡的立場,《十七歲》所涉及的民國晚期及新中國初期的歷史,才會如此地鮮活,并枝葉分明。
另一方面,因涉及家族史的敘述,作家在小說中必然滲透進諸多溫情的因素,畢竟,十七歲的人生切片,直接對應的就是青春與詩性。如果說田中禾在2010年出版的《父親和她們》這部長篇中傾注的是人性的拷問和文化的憂思的話,《十七歲》這部長篇中,除了人情、人倫立場的回歸外,傾注更多的則是自我的一往深情了。歌德曾把藝術作品稱之為一種豐產的神圣精神灌注的結果,《十七歲》可謂是極好的例證。
從話語呈現的角度,《十七歲》以詩意的描述呈現了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鮮明的地方文化。這里有融融的親情、小城醇厚的人倫關系,有獨具特色的飲食和地方風俗(廟會、手工藝等),還有在破碎時代中依然野趣濃郁的鄉(xiāng)野及奔放熱烈的莊稼和大地。
親情書寫本身就意味著情感母題的確認。小說中,除了伸張母親在時代危局面前的大義外,凡是涉及細節(jié)處,皆可見作家溫情脈脈的刻畫。而作家的溫情在對大姐的敘述上尤為突出,大姐是作家出生不久就離開人世的,這位備受整個家庭寵愛的姑娘,在十七歲的當口,因為愛的憂傷而導致精神抑郁,并最終香消玉殞。有人曾說過,愛是兩種詩情的相逢,兩種夢想的融匯,但是,當大姐的情感世界開始萌動之際,小城的風氣并沒演化到開明的境地,更重要的是由家庭所選定的親事不如其意,當兩種詩情、兩種夢想只剩下自我單獨的一個,當純真的大姐找不到方法突破藩籬之際,她選擇了自我的壓抑以至于肉體的隕落。大姐雖然離世很早,但她的影子卻總是生活在“我”的周圍,從那唯一的照片,再到城外那孤苦的墳頭,以及他人的講述,使作家陷入“神圣的哀傷”的境地??傊P于大姐的章節(jié),很容易讓讀者沉浸到一種難言的傷感之中。
人是一根脆弱的蘆葦,帕斯卡爾的這個論斷眾所皆知,尤其是在快速變幻的時代風潮擠壓與覆蓋下,人這根蘆葦的“匍匐”與“易折”愈加顯明。《十七歲》所涉及的歲月往事集中在抗戰(zhàn)勝利到新中國建立之初這一時段。從短暫的勝利歡悅到國共兩大力量在中原地區(qū)長達數年的拉鋸爭奪,再到新中國成立之初的系列運動,時代的風云變幻所形成的負重,對于個體而言乃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此負重不僅考驗著每個人的生存忍耐力,對個體的精神性存在也無疑是一種磨礪或碾壓?!妒邭q》并不諱言家族成員之“變”,作家解剖別人的同時也解剖自我,從而使小說具備了審視和反思的品格。
小說中的母親是跨越新舊時代的人物,在她身上,凝聚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諸多優(yōu)點。作為一家之長,尤其是父親缺位之后,以個體的巨大犧牲來換取家族尤其是孩子們的平安和順利長大,但現代性發(fā)生的問題不可能萌發(fā)在她身上,這是由個體必須服從于家國的傳統(tǒng)文化基本格局所決定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母親是特定時代的特定人物,更具體地說,她更像一塊“歷史的門板”。關于這個問題,魯迅曾有個著名的判斷,即“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對比這個判斷,我們會發(fā)現小說中的母親做到了前半段,而且非常突出,至于后半段,結果則恰恰相反,不僅沒有“放手”及促進后輩自由選擇,而是緊緊地箍住他們,如老鷹護子般將其籠罩在翅膀下的“陰影”里,從而成為改變孩子們自由選擇的重要力量。對人本的認識高度,母親的蹤跡依然被限制在慣性軌道的滑行上,無法與魯迅等第一代思想覺醒的啟蒙者相提并論。所以,作者一方面在小說中以無上的敬意投向隱忍犧牲的母親,書寫她的愛意和溫情,另一方面,也直面因母親一方過多的滲入所導致的“我”和其他兄弟姐妹們人生的“彎曲”。小說中,母親對四兄妹的影響無處不在,大到人生道路的選擇,小到生活細節(jié)的考慮,作家滿懷著復雜的情感抒寫母親無處不在的氣息,有溫軟的暖意,也有淡淡的苦澀在里面。
龐大的時代潮流,推舉著單薄的個體之“變”。母親也不例外,不僅有身份的轉換,還有隱在的立身處世的變化。比如解放初期她主動解除了與方相公的雇傭關系,把自己的店鋪從私營改成合營,在胡政委思想工作的影響下,成了中蘇友好協會的委員、勸儲委員,還得到了納稅光榮模范的稱號。在解放前后,母親迅速由講信義、友善互助的雜貨店主向著政治進步的“新人”轉換,雖然,有些時候,母親也有過躊躇和懷疑,但順從于時代大勢則是必然的選擇。在母親的影響下,二姐和二姐夫先后去了率先解放的開封,而大哥則輾轉武漢、雞公山等地外出求學。更關鍵的地方在于,母親直接介入了二哥和許小玉的情感生活,成為許小玉與胡政委、二哥與李春梅結合的雙重推手,或許在母親的理念里,她是絕對正確的,但二哥與李春梅間悲劇的種子卻是由她親手所種。回到二哥的選擇這個層面,他、許小玉、李春梅三者之間,在當時的情境下,他們都做出了似乎正確的選擇,而結果呢,則是三段“彎曲”的人生。
盧梭在《社會契約論》中曾指出,人生來自由,但無往不在枷鎖中。相比于姐姐和兄長,《十七歲》中的“我”可謂擁有更為自由的充分條件。小說不僅寫到“我”少年時代的個性奔放,還寫到,在十七歲這個青春成長的分界嶺上,“我”是兄妹間唯一一個自由戀愛者。不過,極左的時代語境很快如利箭般穿透“我”的生活,謝敏之右派子女的身份,再加上兩人在下鄉(xiāng)勞動中犯下嚴重的政治錯誤,導致兩人皆無法正常取得勞動鑒定,缺了勞動鑒定就意味著沒有資格參加高考,從而喪失了改變人生命運的唯一機會?!拔摇钡弥Y果后,并沒有輕易順從周遭環(huán)境的“壓迫”,然而,母親以她十幾年來未有過的眼淚和傷心徹底“打敗”了“我”,同時也規(guī)訓了“我”的個性和鋒芒。小說的結尾,“我”離開了母親,也離開了戀人,背上行囊外出求學。
“我”和“二哥”的人生彎曲,是必然的么?是時代的限定還是母親的制約?或者是因為我們自身的不成熟和“軟弱”?作家在小說中并沒有給他們提供固定的答案,而是將這些發(fā)問隱入文本的內在結構之中,留待每一個讀者的思考和開掘。德國作家托馬斯·曼曾說過:“只有在提到自由二字會愴然涕下時,人類的情況才會好轉?!睋Q句話說,那些以愴然的情感書寫自由的人們,也許就是真正理解了自由的人。
新時期以來,關于中國鄉(xiāng)村的生態(tài)書寫,魯迅式的發(fā)掘與批判成為顯明的脈絡,愚昧與荒誕、衰敗與凋零、毀壞的慘烈、人性的沉淪等等絕望而黑暗的色彩,在作家筆下比比皆是,無論是閻連科《受活》中的舉眾瘋狂,或者賈平凹《古爐》中鄉(xiāng)村文化的式微,以及張煒筆下的家園破敗,皆是例證。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看到,作家田中禾既沒有選擇沈從文式的田園牧歌的路子,也沒有輕易地側身于頹敗后的荒涼與絕望,而是選取了守護與批判同時并舉的“中庸”路線,在我看來,他所守護的是鄉(xiāng)土文化中的良性積淀,諸如親情、人倫底線、人與大地的樸素關系等;所批判的,則是專制時代的積弊對個體現代性的侵蝕與毀壞,而最后的落腳點,終歸于“大寫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