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喬
要有科學的歷史觀和民主觀
——讀史札記三則
李 喬
顧頡剛曾提出“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說,教給人們一個考察古史的全新方法。顧頡剛說:“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他舉例說,舜在孔子時只是一個“無為而治”的圣君,到《堯典》就成了一個“齊家而后國治”的圣人,到孟子時就成了一個孝子的典范了。這種史實“愈放愈大”的情況,可謂之史實的“層累的堆積”。這種“堆積”之史,只有原點即核心史實是真實的,放大的部分則非歷史原貌,而是歷史原貌的放大版。這種歷史原貌的放大版,不僅古史有,現(xiàn)代史也有。
人物史特別容易被“層累的堆積”。因為人物是歷史的中心,人物最受讀史者關注,人物最容易聚積人們的愛憎。放大人物的美好一面,此為溢美、拔高;放大人物的丑陋一面,此為溢惡、丑化。有名的人物最容易被“層累的堆積”,因而最容易成為“箭垛子人物”——什么好事或壞事都往他們身上堆,他們成了承受箭鏃的垛子。
對有名人物的歷史之“層累的堆積”,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人們的愛憎。對偉人、杰出人物,因愛戴而容易溢美;對反面人物、問題人物,因憎厭而容易溢惡。溢美的表現(xiàn),常是對美做“層累的堆積”,溢惡的表現(xiàn),常是對惡做“層累的堆積”。 比如,魯迅讀過馬克思主義的書,這是事實,但后來漸漸地被“堆積”成魯迅專門辟了一間小屋躲開國民黨的監(jiān)視苦讀馬列著作。在抗戰(zhàn)中,國民黨既抗日也反共,這是事實,但漸漸地被“堆積”成國民黨在整個抗戰(zhàn)中都是“消極抗日,積極反共”,再后來又被“堆積”成“不抗日,只反共”。(現(xiàn)在的評價已實事求是)宋美齡生活上很講究,她曾患皮膚過敏癥,沐浴后需用半磅牛奶搓身治療,這是事實,但漸漸地被“堆積”成當中國餓殍遍地時她卻竟然用澡盆裝滿牛奶洗澡。
宋美齡
周恩來與鄧穎超
曾讀到一篇小文《鄧穎超的“電話更正”》,是寫鄧大姐糾正不實史實的事,從中可見多條“層累的堆積”的情況。這是現(xiàn)代史料中存在“層累的堆積”情況的一個佳例。
文章寫道,1976年底,周總理逝世一周年前夕,人民日報將三篇準備發(fā)表的悼念總理的文章請鄧大姐審閱。鄧讓秘書打電話給報社要求更正稿件中的6條不實之處。第一,文章講她和總理一起去過三次大寨,實則只去過最后一次。第二,講西安事變期間,蔣介石與周恩來、張學良談判時“抱頭大哭”,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回事。第三,講重慶談判時周恩來的秘書李少石被國民黨特務謀殺,事實是意外事故,不是謀殺。第四,講1938年長沙大火是國民黨企圖謀害周恩來,事實是為了對日軍進攻采取焦土政策。第五,講在紅巖村時,周恩來、鄧穎超經(jīng)常和戰(zhàn)士們一起澆水、種菜、澆糞,這是渲染夸大,實際上只是偶一為之,不是“經(jīng)常”。第六,講重慶談判時周恩來和毛澤東“寸步不離”,不客觀,因為兩人各有各的活動,不可能“寸步不離”。
這六條不實之處,大體有兩個傾向,一是對國民黨溢惡,一是給周總理和鄧大姐錦上添花。從史料的準確性上說,都有“層累的堆積”即放大的情況。鄧大姐的態(tài)度很明確:必須實事求是,不應放大,不論是對蔣介石、國民黨,還是對共產(chǎn)黨,對周總理,對自己。
1976年底,過來人都知道,那時懷念周總理正值高潮,對于國民黨、蔣介石的評價,當時的風氣還是視其為一無是處。但鄧大姐卻不人云亦云,迎合風氣,而是實事求是地對稿件中的放大不實之處即史實的“堆積”提出更正?!白u人不益其美,毀人不益其惡”,鄧大姐的電話更正,堪稱范例。
研讀歷史,應該特別注意“層累的堆積”這個情況,剔除“堆積物”,才能看到歷史原貌。此為科學研讀歷史之一法。
俄國工人政黨內(nèi)部出現(xiàn)過一個“造神論”派,主張要造一個“無產(chǎn)階級的神”,結果遭到列寧痛斥。但具體是怎樣痛斥的,我未見到有關資料。近讀人民出版社新版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論宗教》,發(fā)現(xiàn)一條材料,猜測即為批評此“造神論”派的文字。但不能確定,待考。無論怎樣,這都是一條重要材料。
這是列寧寫給高爾基的一封信的片段,其中,列寧提出了一個命題:造神是自我侮辱。原文是:“可是,造神說難道不就是一種最壞的自我侮辱嗎?一切從事造神的人,甚至只是容許這種做法的人,都是在以最壞的方式侮辱自己,……”又寫道:在這種人身上,有“種種被造神說所神化了的最骯臟、最愚蠢、最富有奴才氣的特點?!保袑帲骸吨掳ⅰゑR·高爾基》,《列寧全集》第二版第46卷第362頁)這一批評,無論是否針對的就是“造神論”派,實際上,列寧所批評的正是那一類對造神抱有濃厚興致的人們。在列寧眼里,鼓吹造神者,實施造神者,容許造神者,都是在自取其辱,而且是“最壞的自我侮辱”??梢哉f,這一批評是相當嚴厲的。
何以說造神就是自我侮辱?列寧未及詳論。試從兩個方面解讀之。其一、人與神的關系,自古以來經(jīng)歷了兩大階段:無階級社會中,人人平等、人神也平等,那時是人控制神,人在神面前有尊嚴。進入階級社會后,人與人不平等,人與神也便不平等,此時是神控制人,人在神面前要匍匐敬拜,全無尊嚴。列寧所謂造神是自辱,所造的無疑是那種控制人、讓人匍匐敬拜的神。制造此種神,無疑是自甘不平等,自我侏儒化,自甘當奴才,故無疑是自我侮辱。其二、造神,是對人性的漠視和否定,對獸性的容忍。恩格斯說:“歷史越是‘充滿神性’,就越具有非人性和獸性。”(《英國狀況——評托馬斯·卡萊爾的“過去和現(xiàn)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3卷第520、521頁)用文革史為恩格斯這句話做注腳,再準確不過。那是一段地道的“充滿神性”的歷史,因而也是一段非人性和獸性大發(fā)作的歷史。馬克思說,專制制度有獸性,與人性不相容。從馬恩這兩位導師的話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根鏈條:造神、專制、非人性、獸性,都是在一根鏈條上連接著。而列寧所痛斥的“造神論”派,竟然主張造一個什么“無產(chǎn)階級的神”,這不既是自我侮辱又荒唐至極嗎?專制君王喜歡神,利用神,鼓吹“君權神授”,工人政黨難道也需要鼓吹神,利用神,靠神保佑嗎?
列寧銅像
有位柯怪君,人稱“好學生”,是個在造神方面別出心裁的人物,他曾套用周佛海的話說:“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毛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币粋€堂堂大員,竟然以盲從和迷信為榮耀,這不是自我侮辱嗎?周佛海的原話是:“相信領袖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領袖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标惞蛟l(fā)揮此話:“信仰主義要信仰到迷信的程度,服從領袖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絕對的程度?!笨戮谷徊幌в么鬂h奸的話來造神,這不更是自我侮辱嗎?據(jù)分析,這兩句話極可能是張春橋依其旨意起草的。林彪更是造神高手,“文革”中他滿口“萬歲”,把一本小紅書弄得如圣經(jīng)一般。當年那個敢于直言的耿直元帥,已經(jīng)完全俯首認可了君臣關系,完全沒有了一點馬克思主義氣味。這不也是自我侮辱嗎?
毛澤東與林彪
海峽對岸,上世紀七十年代,國民黨為給蔣經(jīng)國接班做鋪墊,也曾掀起過造神風潮——遍地給蔣介石立雕像,結果,“造蔣像”成了一門行業(yè),整個臺島一共立了45000座雕像,平均每平方公里就站著一兩個蔣介石。小蔣去世后,大批蔣像被棄于荒煙蔓草間,任憑雨打風吹去,這段造神史也成為街巷笑柄。造神像成為一門行業(yè),古已有之。清代便有專門制造神像的作坊“佛作門神作”,這是拿神來掙錢的一門生意。臺灣的黨國大佬們竟也把“造蔣像”搞成一門生意,這不是自我侮辱嗎?不也有辱所謂“偉人”嗎?
科學發(fā)展觀的重要基礎是科學歷史觀?!耙磺袣v史都是現(xiàn)代人眼中的歷史”,人們評價辛亥革命也常用這種眼光。但用這種眼光看歷史,必須尊重學術規(guī)范,尊重科學?,F(xiàn)在的歷史觀比較亂,不少歷史學問題都糾纏著現(xiàn)實政治,比如:怎么看蘇聯(lián)解體,怎么看“文革”史、知青史、辛亥革命史,特別是怎么看黨史的一些問題。亂在不大實事求是,沒尊重唯物史觀。實際上,對辛亥革命評價的高低,是由今天對民主價值評價的高低所決定的;對民主價值的評價高,自然對辛亥革命的評價也高。這便是現(xiàn)代人眼中的辛亥革命史。
人民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這是十七大報告的論斷。沒有民主的社會主義還叫社會主義嗎?有人擔心中國沒有民主的土壤,國情不適合民主。其實,我們搞的人大、政協(xié),都是民主,是民主的重要形式。但還需要大大改善和發(fā)展。周有光先生說得好:“應該改變的是國情,應該培植的是土壤?!蔽覀兊南攘覟槭裁慈奚??就是為了建立獨立、自由、民主、統(tǒng)一、富強的新中國。
我同意張木生、劉源同志提倡的要重拾新民主主義論的理論價值,但究竟怎樣確切評價還要仔細研究。毛澤東、張聞天、劉少奇對此理論的創(chuàng)立和實行做出了重大貢獻。毛澤東曾說新民主主義要搞一百年。但后來變了。新民主主義就是在共產(chǎn)黨領導下,承認和利用資本主義,團結各方面人士,向社會主義前進。不論叫特色社會主義,還是叫新民主主義,民主是一定要有的。要有科學的民主觀。民主首先是指共性的、一般的、基本的價值,實施的具體方式是個性、特色問題,紀念辛亥革命一定要肯定這種共性的價值。要把基本價值和具體價值區(qū)分開,把基本概念和派生概念區(qū)分開。
民主是社會主義的生命,黨內(nèi)民主是黨的生命。蘇聯(lián)的斯大林模式破壞民主,不要民主,結果生命便終止了。要正確吸取蘇聯(lián)的教訓,千萬別歸結為是因為他們專政得還不夠嚴厲而解體的。其實原因很復雜。要用科學的歷史觀去觀察,要重視從學術上做科學研究。
作者系北京市政協(xié)委員,北京日報編委、理論部主任
責任編輯 劉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