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書愷
寬容自己,原諒自己?;盍诉@么多年才稍微活明白點兒:一切寬容都要從寬容自己開始。不再苛求什么,也不再難為自己,做一個放松的人。像螞蚱在草叢里蹦跳,喝露水,吃草籽,在陽光下曬自己的翅膀。耗盡身上的榮譽證書和丟臉的事,然后死去,靜靜地,跟一只螞蟻一樣死去。
多么好啊,正當(dāng)秋天紅紅火火。大豆從豆莢里滾落出來,地瓜拱開大地,袒露紫紅色的肚皮。走在鄉(xiāng)村土路上,低頭想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心事,順便到地里摘幾個朝天椒,回家蘸著自制的面醬,吃自磨自蒸的饃饃。晚上沒事也不困時就坐在天井里搖著蒲扇,看棗樹縫中的星斗。蛐蛐叫,身上打了一些露水。
將自己前半生有意思的事情寫下來,邊寫邊笑,笑自己的幼稚和傻氣。知道已經(jīng)無法再重來一回,就讓它們自己呆在年輕的時候,在那里后悔。撿幾個要好的人,好好寫寫。因為耳鬢廝磨的時間太長,怕寫不好,遲遲動不了筆。看見他們在墳?zāi)估锫裨刮业难凵窈妥旖?,我只能回報一些歉意?/p>
要是還有寬裕的時間,我就去少年時的地里轉(zhuǎn)轉(zhuǎn),在那里坐一會兒:抽煙,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微笑??刺业拇蟛L聲嚷我的小名,慢跑啊,別摔著。我還是一路瘋跑著,跳過溝坎,鉆進高粱地,喘著粗氣將一只桃子在衣襟上搓搓,咔嚓就是一口。
我站在你幾個的對面,我們不再用猜疑和憤怒的眼神對視。對錯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心里早已原諒了對方。想想那時,那些傻勁兒,我們會心地笑了??赡芤矔f說那些發(fā)生口角的事情,那些事情好像發(fā)生在另外的人身上,與我們無關(guān)。我說讓他們吵去,這些不知趣不懂事的孩子。你看著我已經(jīng)沒幾顆牙齒的黑咕隆咚的嘴巴,哈哈大笑起來。
村中那棵楊抱槐還是那么粗,還是那么老,依然要用仨大人才能摟過來。它知道自己早就長成大樹,幾十年來已經(jīng)懶得再長。它站在村子中央,看著村中人一茬茬地從小長到大,再長到死,婚喪嫁娶,吹吹打打;也看見誰家從吃不上穿不上到蓋起紅磚大瓦房,誰家從吃喝不愁墮落到游手好閑,幾十年了還住在三間磚包皮的老屋里,而它只能用一年一度的樹葉子鼓掌或叱責(zé)。它腳下的那口甜水井已經(jīng)被填死了,旁邊的灣也已經(jīng)干涸。
剩下的時間,我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再動不動就為一些事情動怒。動怒是后生們長身體時要吃的糧食,我再動怒就是搶了后生們的飯碗。我等著他們,坐在他們必經(jīng)的路口等著他們。看著牛、驢、馬都換成了拖拉機,咚咚地開過去,連聲招呼也懶得打。我知道打招呼也沒用,我已經(jīng)幫不上他們。年輕時,忙了累了,我懶得跟不中用的老人打招呼,嚷一嗓子得耗一口飯的力氣,我可舍不得。我還要留著這口飯的力氣去掘一塊地呢。我已經(jīng)活到心安理得的歲數(shù),將雙手藏在袖管里,捻著手指,想牲口市里買賣牲口的那些事。到后生長到我這把歲數(shù),他們的手指頭會往哪兒擱?
歲數(shù)一大,小便就有些不聽使喚,一會兒提醒你一回你還活著。解開褲腰,躲到一棵樹后邊,其實也沒有多少要放,就那么幾滴,而已。身體里的污水處理廠太陳舊啦。沒用的東西,壓力不夠,揚程不夠,再也尿不遠,再也不能將地砸出一個小坑。一個綠螞蚱站在遠處,像一片柳樹葉子靜靜地打量著我,是在笑話我這個沒用又無恥的老東西嗎?
每回都是輕輕的,可我還是聽見了。
總是秋天,我總是假裝睡得很熟,故意翻個身,把氣喘得聲大一些。二哥不能和我比,他一翻身,娘總揪他的耳朵,爸爸的粗嗓子吼得恨不能把院子里的雞都轟起來。隨后就是穿鞋聲,二哥每回都說要喝水,爸爸就罵。娘總是說讓他喝,可聲音里好像二哥不該喝水。
他們都走了,西房屋就出了聲。嫂子起來后總是那句話,你多睡會,代銷點有你的工分。有一回,大哥也起來了。我瞇著眼睛,大哥看看我,走了。
那時,家家戶戶柴火都不夠燒,秋天一來,家家戶戶都爭著去漳衛(wèi)新河摟樹葉子。
在我慢慢長大的過程中,深秋的清早,總是我和大嫂子和我的大侄女有關(guān)。有一天,大嫂抱著大侄女走過來,說,該起來了,再不起來就尿炕了。侄女咯咯地笑,不知道是大嫂撓的還是她看見小叔是個懶蟲。后來,我問過嫂子和侄女,她們都說,哪有這事?
我大了一點,早晨娘喊,我還是不動。爸爸也喊過,他喜歡把一雙粗粗拉拉的手伸到被窩里,在我胸脯子上撓撓。我一圈身子,娘就嚷爸爸,你就不能讓他多睡一會兒?
一天下雨,娘起來做飯,把我剩在被窩里。娘一走,二哥就鉆進來,說,你的被窩香。我踹他,他勁大,白踹。他膽子越來越大,后來就騎到我身上,蹲。我就嚷。娘過來把二哥搡到他的被窩里,說,你兄弟這么小,你騎他還行?好像娘還用笤笊疙瘩打了他一下。娘走進外間屋,我鉆出被窩,騎到二哥身上,用笤笊疙瘩當(dāng)馬鞭,使勁地打他的屁股。準是把他打急了,他一翻身就把我壓在腚底下,我就又成了他的小馬。娘準是去了院子里,要不二哥不敢,娘不饒他。二哥玩樂了,竟然把屎拉在了我頭上。我聞到臭味兒,手一摸頭,黏糊糊的,哭了。娘跑過來,反而沒有罵二哥,還說我就你懶蟲,還不快起來洗洗去。我光腚溜地跑到外間屋,哭著洗頭。大嫂就笑我,還哭呢,還不如你侄女呢,還小叔呢。大侄女比我小五歲,那年我好像虛歲六歲。我聽見里屋笤笊疙瘩打被子的聲音。二哥從來不哭,再疼也不哭,越打他,他越犟。
有一回,大哥把我弄起來,大嫂還幫我穿衣裳。套上棉襖,穿上棉褲,還給我圍上圍脖。大哥背著我就往外走,地上下了一層霜。我回頭看,哥哥的兩串腳印兒越來越清楚,快到河圈時,他的腳印就看不清了。娘和爸爸都罵他把我?guī)?。大哥只是笑,不言語。
滿河圈都是人。娘在系包,我跑過去,拽住包角。娘就喊使勁兒,兒子,使勁兒,結(jié)果娘一把把我拽進了懷里?;丶視r,大哥背著我,娘就把我從他背上接過來,說凍著了他,還不值這一早晨。大哥嘿嘿幾聲,就接過爸爸的車子。我趴在娘耳朵上說,我下來,你累了。娘歪過頭來,在我臉上狠勁地親了一口。
40年,一晃就過去了。
今天晌午,河南岸的建營大哥打電話,讓我去喝酒,說好久不喝了,來吧。其實,我們最多隔半月就喝一次。酒畢,從東風(fēng)路步行穿越新湖景區(qū),懸鈴木的樹葉子一片片飄落。至新湖看了一會水,再至中心廣場發(fā)了一會呆,然后沿東方紅路東行,在市托兒所站住,看了一會兒童滑梯。一對像是熱戀中的高中生相擁著從我身邊走過,說這大爺真有意思,把孫子送到不就完了,還眼巴巴地看。我趕緊走開,向東走。鉆進大家書坊看了看,又鉆出來,繼續(xù)東行。實在有些累了,就等公共汽車。我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馬路上那個掃落葉的女清潔工,她戴著杏紅色的帽子,上身穿著杏紅色的背心。她掃得很認真,剛掃過去,身后又有葉子落下來,她回身再掃。這時,一個和她穿著一樣的男清潔工走到她身后,用手比劃著。女清潔工站直身子,看枯黃的樹冠。男清潔工抄過掃把,彎下腰掃樹葉。他們的嘴在動,說的啥,我一點兒也聽不見。
他倆的年齡,估計上下差不了一兩歲,50歲的樣子,黑黑的陽光雕琢的臉,快樂得有些木然的臉。多么愿意他們是一對夫妻,他們的年齡就是我記憶里爹娘在漳衛(wèi)新河掃落葉的年齡……
公共汽車來了。我躥了上去,一直盯著前面,不敢回頭。
早晨醒得早,沒事,就翻了幾頁書,倚在床上胡思亂想,想到了為文為人的道理。還是歌德的那三個字好:真、善、美。原先以為他說的是記事要真實,寓意要以善為核心,行文要瀟灑漂亮?,F(xiàn)在不這樣想了,現(xiàn)在認為真善美是三種境界。第一境界為真:即放浪形骸,屬于為文的青年期,常常表現(xiàn)在女人以自我感情和身體語言為主,男人顯露霸悍之氣和肌肉,詞填得滿滿的,像饑餓的鬼,慌不擇路的小偷。第二境界為善:即見山見水,為文的中年期,常常表現(xiàn)為火氣漸小,行文留有讓人遐思的空地,像好的樓盤,樓和樓之間的空地上起起落落一些白鴿和麻雀,而不都是滿滿的自行車和垃圾。第三境界是美:即虛懷若谷,為文的老年期,常常表現(xiàn)在達觀和通透,出言平穩(wěn)若無風(fēng)的湖面,但能感覺到漣漪參差,甚至沒寫到水山,那山水卻隱隱約約在文字背后,在那隱約里有一派慈祥,一個頑童跑過來說騎馬馬,他把眼睛一瞇,趴在地上,拍拍屁股,嘴里咕嚕著什么,可一抬頭,頑童卻早已跑出老遠,這時,他看見了寧靜的遠山。
有人敲門——是老家的木門聲。我在城里混了30年,耳朵早已習(xí)慣生硬的手砸鐵門的聲音,這么溫?zé)岫鴰е怖O味的木門敲擊聲令人意外。我不敢動,將喘息停了三秒鐘,支著耳朵細聽——竟然是自己的心跳。踹得胸脯就像牛皮鼓,肋骨像琴弦。喇叭呢?轟轟烈烈的喇叭呢?這時,村口轟地一聲響,就開了鍋。鼓,琴弦,喇叭,高興起來。一隊慶豐的隊伍扭過來,大紅大綠,大屁股的女人大骨節(jié)的漢子盡情地夸張豐收和幸福。哦,這是畫家桃子的東北大秧歌在敲門。
桃子的畫里蕩漾著濃烈的鄉(xiāng)村氣息。她將鄉(xiāng)村的童年、愛情、莊稼端給大家看,說,聽聽,他們在畫里說笑得多野氣啊。鄉(xiāng)間本來就是無拘無束的電視連續(xù)劇,桃子用筆和色彩將你領(lǐng)進了她摯愛的鄉(xiāng)親家里,或坐在炕頭,或站在村口,或徜徉于那些雞飛狗叫的村巷。她指給你看,那個漢子就是我畫的《童年》里的小哥。你追著問,那個小姑娘是誰呢?桃子抿抿嘴,臉上有一霎桃紅飄過,她在看樹上嘰嘰喳喳的喜鵲。她不言語,而這時《童年》好像變成了《村東頭老柳家的故事》了。桃子的畫應(yīng)該配上音樂聽,最好是民樂。在嗩吶的轟鳴中,你會對她的濃筆重彩有更深的體會??刺易拥漠?,你會把那些酸文人畫看淡,他們在桃子面前都是些唉聲嘆氣的不如意的人。他們的筆下是閑云野鶴,是懷才不遇,是沒來由的假清高,是沒有煙火。桃子懶得去懷才不遇,也沒有閑空看云上孤獨的白鶴。要是你在窗口,一邊看桃子的畫,一邊看街上轟轟烈烈的東北大秧歌,你會說,那背著身子扭得夸張的女人就是她。她不反駁,只是淡淡地說一聲,我會跳,比她們更夸張。
桃子的畫是大俗的一類。俗氣得都有些像大年三十的年畫高手,像咔嚓咔嚓的剪刀下變幻出的剪紙,像馬蒂斯的拼貼畫……
把桃子的畫掛在家里,你等于約到了鄉(xiāng)村,等于約到了自己的童年。
你隨便給她一只葫蘆,她會把它變成戲里的臉譜。她端詳你一會,說這個葫蘆有些像你的臉型,那就畫上你的眼睛吧。她低著頭畫,你覺得那些顏色從你臉上被她蘸了去,成了她隨意揮霍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你提著葫蘆出來,她告訴你,要是用這只葫蘆打醋,可要晾干了呀,不然會弄你一身糊涂。你說我舍不得盛醋,我用它打酒,自己對著自己醉去。你連頭都不回,生怕桃子后悔了,又將葫蘆要回去。你走到拐角處,一閃身躲得只留下一只眼看她。她笑瞇瞇地看著你的鬼心眼,好像在構(gòu)思一張畫。
我不懂得畫畫,卻要死乞白賴地說些不著邊際的外行話。要是桃子知道了,準會剁掉我粗鄙的十根手指,再叫你瞎敲打鍵盤。好在她不知道我是誰,即使她動怒說了不中聽的,我就當(dāng)沒聽見。再說,她都大名鼎鼎到美國加拿大了,哪有閑工夫看這閑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