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杭倫
中國文學審美命題研究新探
詹杭倫
中國文學審美命題是中國文學理論思維的結晶,體現(xiàn)中國文學家的理論素養(yǎng)和中國文藝的精神特質(zhì)。為了探索文學理論研究的新路,應在中國思想史和藝術史的大范圍中,運用系統(tǒng)思維的方法,選擇中國特有的文學理論命題進行研究,以展示中國文學理論的本質(zhì)特色。
中國文學;審美命題;文學理論
中華民族對當代世界最大的貢獻恐怕是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中國歷史悠久的傳統(tǒng)文學藝術是當代人高不可及的范本,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是陶冶當代人審美心靈的智能源泉。無怪乎當代西方現(xiàn)代派的藝術追求好似在大踏步地向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靠近。檢閱中國文藝發(fā)展史,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藝術精神集中地體現(xiàn)在文學審美命題之中。①筆者曾做過或個別作家 (《方回的唐宋律詩學》)、或斷代文學思想 (《金代文學思想史》)、或某類文體的研究 (《唐宋賦學研究》),近年則選擇《中國文學審美命題研究》作為課題,該書將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
什么叫文學審美命題?為什么要研究中國文學審美命題?讓我們從概念、范疇、命題等幾個常用術語的辨析談起。概念是思維的基本形式之一,反映客觀事物的一般的、本質(zhì)的特征,范疇是人的思維對客觀事物的普遍本質(zhì)的概括和反映。這兩個解釋雖然用詞、句式不同,但意思幾乎一樣。在語言實踐中,人們對這兩個名詞也常常混用不分。例如,“意象”、“意境”這類名詞,既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審美的基本概念,也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審美的專門范疇。在學科專屬概念的意義上,概念與范疇可以等量置換。例如,可以說化合、分解等概念是化學的范疇;商品、市場等概念是經(jīng)濟學的范疇;也可以說,本質(zhì)和現(xiàn)象、形式和內(nèi)容、必然性和偶然性等范疇是哲學的概念。不過,“概念”與“范疇”在用法上有所區(qū)別。例如,“我們從白雪、白馬、白紙等事物里抽出它們的共同特點,可以得出白的概念”,在這個句子里,概念不能換成范疇。另外,“范疇”還有“范圍”的含意,也不是“概念”一詞所能包容的。簡而言之,概念是思維科學的通用術語,它的運用范圍比范疇要廣泛一些;范疇是某一學科的專屬術語,運用的范圍比概念要專門一些。范疇或概念在表達上常常體現(xiàn)為一個名詞。由于中國文字多義性的特點,一個詞的含義在語言的汪洋大海中常常游移不定;不過,一個詞只要進入一個句子或進入一個命題中,它的含義由于受到語境的限定,就相對比較確定了。所以,為了準確地理解文學范疇或概念,我們需要進入命題的研究。
至于命題,邏輯學指表達判斷的語言形式,由系詞把主詞和賓詞聯(lián)系而成。例如,“北京是中國的首都”,這個句子就是一個命題。雖然這一解釋是針對現(xiàn)代漢語而論的,在古代漢語中,大部分命題并不需要系詞來構成句子,但是這個解釋清楚地表明,命題是一個判斷句,它表述了專有學科中甲范疇與乙范疇之間的意義聯(lián)系。
文學審美命題就是表達文學范疇之間審美關系的理論命題。例如,“境生象外”這一命題就表述了“境”與“象”之間的意義關系。命題包含著豐富的理論思維觀念,許多范疇的含義只有在命題中才能得到相對確切的理解。中國古人的理論思維,常常凝結成四字一組的命題 (當然也有三字、五字或字數(shù)更多的句子,不過以四字占多數(shù))。例如,“文以載道”這個命題就體現(xiàn)了儒家關于“文、道”關系的基本理念。把握住某個學派某位學者的審美命題,往往也就掌握了這個學派這位學者的理論精髓。由此可見,開展文學審美命題研究,對于深入把握中國文學審美理論具有重要的意義。
中國古代的文學審美命題大都包孕于古人談詩論藝的話語之中,具有具體性、直觀性和經(jīng)驗性的特點,讀來令人感到親切生動、回味無窮。研究中國文學審美命題,也應該結合具體實例,通過欣賞領悟,才能真切地把握中國文學審美的真諦。否則,僅僅是空對空地在概念中繞圈子,就有可能陷入撲朔迷離的云霧之中,難以見出中國文學審美的“廬山真面目”。宗白華先生在《美學散步》中提倡“散步式”的研究方式,這給筆者重要的啟示。我們似乎可以通過剖析若干中國文學審美命題實例,從中探尋中國藝術精神的真諦。
從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的研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著手。以前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研究多采用縱向歷史性的研究方法,成就了多部“中國文學批評史”。這樣的研究對于發(fā)掘中國文學理論的材料和發(fā)展歷史,誠然是必要的,但在揭示中國文學理論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與理論特色方面就難免有所欠缺。筆者擬另辟蹊徑,從系統(tǒng)思維的角度出發(fā),聯(lián)系思想史和藝術史,選擇中國特有的文學理論命題進行研究,以展示中國文學理論的本質(zhì)特色。中國文學的審美命題非常豐富,浩瀚無比,筆者選取論列的審美命題,僅屬舉例性質(zhì),因而現(xiàn)在進行的研究工作其實只是“中國文學審美命題舉隅”。
在中國古典美學思想體系中,一個范疇自成一個系統(tǒng),而這一范疇又是整個中國古典文學審美范疇網(wǎng)絡系統(tǒng)上的一個紐結。中國古典文學審美范疇整個網(wǎng)絡系統(tǒng)龐大無比,要想一次性地全部描述出來,似乎目前還難以實現(xiàn);然而,在小范圍內(nèi),先行做一些試點工作,則是完全可能的。下面僅以文學審美系統(tǒng)為構架,建立一個分析的模式。
美國學者艾布拉姆斯 (M.H.Abrams)曾提出文學批評涉及“宇宙”、“作品”、“藝術家”、“欣賞者”四者之間的關系。[1](P9-10)我們可以借用來構擬出文學審美系統(tǒng),圖示如下:
這個體系是以作品為中心的三角形架構理論體系,它適合用來闡述以作品為中心的文學理論,但未能反映出文學理論范疇的循環(huán)流動趨勢。1975年,劉若愚在《中國的文學理論》中把上述圖示改造成兩個反向的圓環(huán)[2](P89-91):
從上圖可以看出,文學審美系統(tǒng)是一個大整體,四個層次或四個主要環(huán)節(jié)緊密相連,相互作用,共同構成兩個相反方向的大回環(huán)。在這一系統(tǒng)之中,每兩者之間存在著互相交換的雙邊關系。首先,就“宇宙 (世界)”與“作家”兩者之間而言,一方面存在著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即“世界”被“作家”所反映;另一方面發(fā)生著“人的本質(zhì)力量的對象化”,即主體在反映客體的同時,已向客體貫注了自己的本質(zhì)力量 (精神力量與肉體力量的總和)。人同世界的這種關系,馬克思早就指出:“勞動首先是人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diào)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zhì)變換過程。”[3](P79)這種“物質(zhì)變換過程”自然是雙向而不是單向進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是一種生產(chǎn)勞動,中國古典美學的“心物交融說”,正是對這一藝術生產(chǎn)中的“物質(zhì)變換過程”的形象說明。其次,就“作家”與“作品”之間來看,作家既創(chuàng)造了作品,又能從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里觀照自身。第三,在“讀者”與“作品”之間也是這樣,讀者既受到作品的影響,又能根據(jù)自己的審美經(jīng)驗對作品進行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第四,在“讀者”與“世界”之間同樣如此,欣賞者既從“世界”中獲取審美生活經(jīng)驗,又將自己的審美感受通過各種方法回饋于社會,從而文學才能產(chǎn)生它的社會效果。總之,整個系統(tǒng)逐層推進,遵循著有機性或有序性的原理運行,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產(chǎn)生出五光十色的藝術世界。根據(jù)這個具有普遍性的“文學四要素”理論,我們可以建立起一個文學審美范疇的系統(tǒng)分析模式。將文學審美范疇置于這個模式中來觀察,就可以把握其相對確切的含義。
儒、釋、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三大支柱,分析中國文學審美命題需要在儒、釋、道或“三教合一”的思想中尋求資源。例如,“繪事后素”[4](P553)、“以意逆志”[5](P207)之類,是來自儒家的命題;“美言不信”[6](P74)、“技進于道”[7](P20)之類,是來自道家的命題; “道由心悟”[8](P359)、“不立文字”[9](P293)之類,是來自佛教的命題;“點鐵成金”[10](P448)、“奪胎換骨”[11](P520)之類,是來自道教的命題。這些命題被文學家廣泛引用,轉(zhuǎn)化為文學審美命題。儒、釋、道思想引發(fā)出的審美命題,以其理性的光輝照耀詩壇,形成絢麗多彩的審美畫卷。解讀中國儒家、道家、道教和佛教引發(fā)的文學審美命題對于文學理論的重新認識與建構是很有意義的。
會上還公布了《關于授予吉林云天化農(nóng)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吉林隆源農(nóng)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等十家企業(yè)為“2017-2018年度吉林省誠信肥料企業(yè)”的決定》,該活動從9月初開始申報,經(jīng)過1個月的時間。旨在加強吉林省肥料生產(chǎn)經(jīng)營誠信體系建設,積極營造良好的肥料產(chǎn)銷環(huán)境,助力鄉(xiāng)村振興,推動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發(fā)展。
鑒于近代以來,中國文學一般采用“四分法”,我們可以舉例分析詩歌、文章、戲曲、小說中的審美命題。這一部分的審美命題非常豐富,理應成為我們的研究所關注的主要對象。
古代的文學家往往也是藝術家,他們的審美思想貫通各個藝術部類,我們可以舉例分析書法、繪畫、園林、音樂中的審美理論命題。這一部分,有人或許以為脫離了文學的范疇,進入了藝術學的領域。其實不然,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含義甚寬,它不是今天所謂的“純文學”概念;另一方面,在審美理論這一層次,文藝學中各個藝術部類的理論命題往往是互相貫通的,在文藝學的范疇內(nèi)來解讀文學理論命題,其實是一種回歸傳統(tǒng)的做法。
由上述可見,中國文學審美命題研究的架構,可以由大到小,由本至末,由主干及旁枝,從而形成脈絡清晰而互有關聯(lián)的系統(tǒng)。
中國文學審美命題的研究一般包含四個步驟:
(1)發(fā)現(xiàn)命題。我們在閱讀古人談詩論藝的文章時,常常發(fā)現(xiàn)他們在某段文章的開頭或結尾,將其談論的核心意旨凝結成一個言簡意賅的理論表述。例如,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說“一氣如話”四字是填詞家的“四字金丹”[12](P512),那我們就可以認為這四字是李漁的詞學審美命題之一。有的理論問題,古人已經(jīng)做了具體的表述,但沒有凝結成現(xiàn)成的理論命題,我們可以概括其意,將其總結成一個命題,或者用詞組來作代表。
(2)匯集資料。要解讀命題,首先需要收集整理與本命題有關的系列文獻。從縱向的角度,要梳理該命題的發(fā)生、發(fā)展、變化以及完成的不同階段的材料,也要清理某些命題從社會學、政治學領域進入文學審美的整個過程。從橫向的角度,需要收集儒、釋、道各家與本命題有關的材料,也要收集該命題超出狹義的文學范疇之外——在書法、繪畫、園林、音樂乃至其他社會活動中運用的材料。只有收集的材料相對齊備,理解闡釋命題才能得心應手,左右逢源。
(3)闡釋命題。命題依附在古代文獻之中,要理解命題,必然需要對古文獻的語言材料給出今人習用的白話文的闡釋,當然不是字對字的現(xiàn)代語譯,而是清楚明白地闡釋其意義。例如,《莊子·田子方》中“目擊道存”[13](P103)這一命題,原來的意思是,眼光一接觸便知“道”之所在,形容為人悟性好,善于體道識人。后來這一命題進入文藝領域,在姜夔的《白石道人詩說》中用為“辭意俱不盡”[14](P12)的事例。像這樣的命題若不經(jīng)過闡釋,今天的大部分讀者就會有閱讀理解的困難。
(4)引申分析命題。分析命題可以從多角度入手。筆者一般從三個角度考慮問題:其一,結合創(chuàng)作實例舉例分析。理論命題如果不能與作品相結合,就有空對空、在概念中繞圈子的毛病,沒有實際的功用。結合作品來分析,理論便獲得了鮮活的生命力,顯得生動活潑,體現(xiàn)出實際的功用。其二,考慮該命題是否可以與西方的相關命題對比分析。例如,分析中國文藝發(fā)生論的命題“感物而動”,可以將其與西方文藝起源于“模仿”的觀點作對照。又如,分析中國音樂“移情知音”的命題,可以將其與西方審美心理學的“移情說”相對照。有比較才能有所鑒別,從中可以比較深刻地認識到中國文學審美命題的獨特性。其三,考慮該命題在一般文學范疇之外的運用幅度和價值。例如,“哪吒手段”這一命題在宗教學和文藝學中運用相當廣泛,“常山之蛇”這一命題在軍事學和文藝學中運用頗為廣泛??鬃铀劦降摹袄L事后素”理論命題甚至涉及人體美學、繪畫美學、社會政治學、詩歌鑒賞美學等諸多方面。這些命題經(jīng)過充分闡釋和運用價值提示,不少可以做到推陳出新、古為今用。
第一,如果要在所有的文學審美命題中提煉出一個可以貫穿一切的總的命題,我以為那就是“文以明道”。一般來說,可以將此命題理解為儒家的文藝思想,但并不足夠,因為“道”是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最高范疇。在儒家思想體系中,“道”是指“人道” (仁道),在道家哲學與美學中,“道”是指“天道”,在釋家 (這里主要指禪宗)的思想體系中,“道”是指“心道”。盡管“道”在儒家、道家、釋家的思想體系中其內(nèi)涵是各不相同的,但是“道通為一”,在道的思維邏輯結構層面,儒、釋、道三家具有高度的一致性。換言之,三家都主張“文以明道”。正如宋祁所說:“大抵至于道者,無今古華戎若符棨然。”[15](P547)明乎此,就明白為什么卓有見地的文藝批評家都思考“天人之際”的問題,都對文道關系津津樂道。
第二,儒、釋、道三家思想對中國文學理論思想影響甚大。可以說,檢討唐宋已降的中國士人思想體系,大多數(shù)落入“三教兼修,歸宿于某”的命題公式。由于士人世界觀和社會角色的不同,“三教兼修”有歸宿于儒、歸宿于道、歸宿于佛等各種不同的組合方式。中國士人具有一種用禪宗智慧來融合儒、道理念的理論思維模式。換言之,儒家士大夫不一定是虔誠的佛教徒或道士,但是,士大夫宣稱自己信仰儒家及其為自身社會政治角色定位,其實只是一種宣示,這并不妨礙他們學習和吸收其他思想學派的思想智慧,也并不妨礙他們自覺和嫻熟地運用佛、道的思維方法。這種思維模式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古代作家的思想傾向、思想方法,而且對于當代人的思想開放也很有幫助。
第三,根據(jù)文獻的追溯,直到梁啟超、王國維和周作人、魯迅才有比較成熟的“純文學”理論表述。檢討中國近代以前,恐怕從來就沒有產(chǎn)生出西方那種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純文學”理論,所以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否真正有所謂“文學的自覺時代”[16](P523),恐怕值得商榷。我分析過某些學者引為“純文學”理論的命題。梁簡文帝蕭綱《誡當陽公大興書》說:“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盵17](P531)對于簡文帝的這個觀點,許多衛(wèi)道之士表示不同意。如宋人王應麟《困學紀聞》說:“梁簡文《誡子當陽公書》曰:‘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寡苑且?文中子謂文士之行可見,放蕩其文豈能謹重其行乎?”[18](P452)又如宋人劉清之《戒子通錄》在轉(zhuǎn)錄此文時,甚至把最后一句改為:“文章亦勿放蕩。”[19](P8)其實,王應麟等人對簡文帝的原意有所誤解,簡文帝的意思并非可以文、行不一,而是說,少小之時寫文章要恣意奔放,只有手筆放開,才能促使靈感爆發(fā),意興升華,讓文章格局開張,詞彩絢爛。結合蘇軾和謝枋得的見解來看就更容易明白了,蘇軾《與侄帖》云:“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采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澹;其實不是平澹,乃絢爛之極也?!盵20](P164)又如謝枋得《文章規(guī)范》說:“凡學文初要膽大,終要心小;由粗入細,由俗入雅,由繁入簡,由豪蕩入純粹?!盵21](P544)對比之后就很清楚,蕭綱說的“放蕩”與蘇軾說的“崢嶸”、謝枋得說的“豪蕩”,其實是相近的意思。再看梁元帝蕭繹《金樓子·立言》篇的著名論述:“至如文者,唯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盵22](P75)有人認為這就是蕭繹提倡的“純文學”理論,其實蕭繹在這里只是討論“有韻為文”之文,他也討論到“無韻為筆”之筆,文筆合觀,才是蕭繹對集部的認識,也才是他的文學觀念。[23](P48-55)有鑒于此,我認為討論中國審美命題,應該擴大到“集部”的范圍之類,至少應當擴大到文藝學乃至文藝社會學范疇,才比較符合歷史的實際。
第四,中國文學審美命題有自己獨特的思維特點,不能將其生硬地套入唯心、唯物的分析模式之中,不能給這些命題及其文論家貼上唯心主義、唯物主義的標簽。即如“感物而動”的命題,劉勰說:“人稟七情,應物斯感?!盵24](P65)上半句說的是內(nèi)在的、天生的;下半句說的是外在的、后天的。你能據(jù)上半句說他是唯心的,據(jù)下半句說他是唯物的,或者說他是心、物二元論嗎?絕對都不是,因為分析模式用錯了,所以不能對中國文論家及其理論作出正確的評價。古代畫家也說“外師造化,中得心源”[25](P353),可見中國古代學者是“天人合一”、“心物合一”論者,而不是分屬于所謂“唯心”、“唯物”兩大陣營。
基于上述幾點綱領性認識,我們可以有意識地揭示命題與命題之間的關聯(lián)性,并盡可能揭示出這些命題所體現(xiàn)的中國文藝精神的總體特征。
學者有不同的學術境界追求?!肚f子·齊物論》有一段名言談到人生道路的選擇:“大知(智)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盵26](P10)宋代學者林希逸解釋道:“大知者,上知之人也;閑閑者,從容自得也。小知者,小計較者也;間間者,言算星算兩,自分別也。大言者,氣焰大者也;炎炎,有光輝也。莊子之意,伊、周、孔、孟皆在此一句內(nèi)。小言者,小小見識之人也;詹詹者,瞻前顧后也。百家之說、市井之談皆在此一句內(nèi)。此四句總說世間有此兩種人:知理會事功者,言理會學術議論者?!盵27](P367-368)按照林氏之說,世間從事安邦治國大事業(yè)的人,都是“大知閑閑,大言炎炎”;從事學術議論之類小事業(yè)的人,都是“小知間間,小言詹詹”。其實林希逸之說,也只是大層次上的差別。就從事學術議論的人來看,應當也有大小之別:有些人是引領學術風潮的大人物,一言既出,重于九鼎,天下莫不翕然望風而從之;有些人則是只會經(jīng)營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小人物,各照隅隙,鮮觀大道,偶有小文面世,風浪不起,波瀾不驚,不求聞達于諸侯,僅供三五好友茶余飯后一些談資即心滿意足矣。
筆者生性駑鈍,自顧當忝屬“小言詹詹”之列。以世俗之見,大知、小知,固然有高下之別、精粗之異,不過按照莊子的本意,皆是屬于“有待”之人、“形累”之屬,并未能進入自由自在的逍遙境界;在“有待”與“無待”的意義上說,大知之人與小知之人實可等量齊觀。明代學者劉宗周說得好:“然則治天下國家又何以加于學乎?盈天地間一道也,盈天地間一學也。自其小者而觀之,無用非體也;自其大者而觀之,無體非用也?!盵28](P479)可見,有“齊物”的思想墊底,便可心安理得地從事學術議論之小道。
就學術議論而言,做法也有差異。金代學者周昂說得好:“文章工于外而拙于內(nèi)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盵29](P711)“驚四筵”與“適獨坐”、“取口稱”與“得首肯”顯示出兩種不同的學術追求祈向:前者追求表面的轟轟烈烈,后者追求內(nèi)在的心心相印。孰得孰失,自有時間老人公正的檢驗。劉勰《文心雕龍·序志》說得好:“文果載心,余心有寄?!盵30](P732)讓文章成為作者真心的載體,學術生命的延續(xù),正是中國藝術精神所追求的淡定境界。
[1] 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理論批評傳統(tǒng)》,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
[2] 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81。
[3] 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
[4] [魏]何晏集解、[宋]邢昺疏:《論語注疏》,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95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86。
[5] [漢]趙岐注、[宋]孫奭疏:《孟子注疏》卷三下,文淵閣《四庫全書》,195冊。
[6] [漢]河上公章句:《老子道德經(jīng)》,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5冊。
[7][13][26] [晉]郭象注:《莊子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6冊。
[8][9] 《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第48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
[10] [宋]鄧牧:《洞霄圖志》,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7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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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清]李漁:《窺詞管見》,載《李漁全集》,第二卷《笠翁一家言·詩詞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14] [宋]姜夔《白石道人詩說》,載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5] [宋]宋祁:《宋景文筆記》,卷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2冊。
[16] 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與酒之關系》,載《魯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17] [唐]歐陽詢:《藝文類聚》,卷二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87冊。
[18] [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4冊。
[19] [宋]劉清之:《戒子通錄》,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703冊。
[20] [宋]張镃:《仕學規(guī)范》,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75冊。
[21] [宋]謝枋得編:《文章軌范》,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359冊。
[22] [梁]蕭繹:《金樓子》,卷四,載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939。
[23] 詹杭倫:《文心雕龍“文筆”說辨析》,載《文藝研究》,2009(1)。
[24][30] 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25]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
[27] [宋]林希逸:《莊子口義》,卷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6冊。
[28] [明]劉宗周:《古小學通記序》,載《劉蕺山集》,卷十,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4冊
[29] [元]托克托等:《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周昂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91冊。
(責任編輯 林 間)
A New Research Scope of Aesthetic Propositions of Chinese Literature
ZHAN Hang-lun
(School of Chinese,University of Hong Kong,Hong Kong)
Aesthetic proposi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is the refine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ry theory.It manifests both the theoretical attainment of classical Chinese writers and the unique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s.We should study a number of propositions which are unique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 and arts by a systematic thinking method in a wide range of Chinese intellectual history and art history in order to explore a new path of literary theory study and demonstrate the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s of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ry theory.
Chinese literature;aesthetic proposition;literary theory
詹杭倫:哲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學院,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