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東吳
平安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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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常常對我們說:“人活一輩子,無論吃多少苦,只要平平安安就是福氣?!?/p>
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幾位親人的先后去世,我對母親這句話的深層含義有了更多的感悟。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母親接連生下我們兄妹三人,那時正是“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急”的文革時代,父母雖飽受磨難,卻希望生不逢時的孩子能夠在以后的日子里平平安安,于是就給我們兄妹分別取名叫順兒、利兒,三弟則取名叫平兒。
我們兄妹三人在母親的呵護下,無論遇到什么艱難困苦,都能夠順利長大成人,自食其力。尤其是三弟平兒在其短暫的一生中,除經(jīng)過了幾次兒時的驚險和成長的歷練外,總體來說還能夠化險為夷,平安無事。曾聽母親說,1968年,在平兒還不滿一歲時,家里大人不但白天要去數(shù)十公里遠的礦山上班,而且每天晚上,父親還常被紅衛(wèi)兵小將揪出去開批斗會,母親也被迫要去大禮堂匯報思想情況。那年冬天的一個寒夜,母親將平兒提前哄睡著后,一手牽著不滿三歲的我,一手抱著不滿兩歲的妹妹照例去連隊大禮堂匯報思想,待母親匯報完思想之后,門外早已是漆黑一片。每次從大禮堂出來在往回趕的路上,不知是感到寒冷還是恐懼,我總是上牙碰下牙,渾身哆嗦個不停。此時此刻母親也總是用她那溫暖的大手緊緊攥住我的小手疾步往回趕。到了家門口,母親松開我的手,從衣袋內(nèi)掏出鑰匙開門時,我隱約感到了母親的手和心都在顫抖。當她跨進門的一瞬間,突然聽到一聲極其微弱的呻吟。原來平兒在母親出門后,不知什么時候就醒來,發(fā)現(xiàn)家中無人而哭鬧不止,接著滾下了那張半米高的木板床,然后向著門的方向爬出五六米遠,到門邊后又哭喊了一段時間直到在冰涼的地面上昏睡過去……母親見狀趕緊抱起渾身污穢不堪的弟弟,急忙向附近的衛(wèi)生所跑去。經(jīng)醫(yī)生診斷為急性肺炎,需要去離家一百多公里的煤窯溝衛(wèi)生院住院治療,于是母親又向單位領導替父親和自己請過事假后,把我和妹妹交給了父親,自己又連夜乘火車將弟弟送往衛(wèi)生院。半個多月后,弟弟終于康復出院,平安回家。
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年代結束后,父母攜我們?nèi)依仙倭谌嘶氐诫x開近二十年的故鄉(xiāng)??吹睫r(nóng)村的草屋、木船和池塘,不滿六歲的平兒對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于是我們在農(nóng)村的田野里不停地奔跑,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小河邊。小河東西寬約十米,由北向南順流而下。河邊停泊著幾條打魚的小木船,我?guī)ь^縱身一跳,就上了距河岸最近的一條小船,跟在后面的平兒也照例向這條小船一跳,沒曾想腳底一滑,“撲通”一聲直接掉進了水中,我回頭一望,已不見平兒的身影,我一邊大聲呼喊著,一邊極力向水中伸手,此時,除了我的呼喊聲在河邊的蘆葦叢中回蕩外,竟然寂靜的沒有其他任何聲音。不知過了多久,我突然看見平兒那留著“鍋蓋頭”的小腦袋漸漸露出了水面,他自己居然慢慢地從水中爬了上來!我當時又驚又喜,緊緊地摟住弟弟抱頭大哭了一場?;厝ズ螅夜蛟谕ピ褐醒?,等待著父親的棍棒在我身上飛舞,但母親卻攔住了父親手中高高舉起的棍棒說:“他們哥倆不是都回來了嘛,平安就好?!?/p>
在弟弟十七歲那年,他積極報名并如愿成了一名武警消防部隊的戰(zhàn)士。在他穿上軍裝跨上那輛來接兵的卡車的一瞬間,母親向他招了招手說:“在部隊要好好干,記得給家里寫信??!”平兒邊揮手邊點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下來,什么話也說不出。這畢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離開父母獨自出遠門到部隊服役。他在部隊的三年時間里,總共給家中寫信還不足十封,在他給家中所寫的每封信中的大致都是“爸爸媽媽哥哥姐姐身體可好?我在部隊一切都好,請你們放心,不必掛念”等等類似的問候。其實他在部隊一直非常努力,不但多次受到嘉獎,而且還入了黨,成為部隊的兩用人才。這些他在信中卻只字未提,還是后來我出差到他所在的部隊時,部隊指導員告訴我的。指導員還告訴我說,你的弟弟在部隊表現(xiàn)非常勇敢,入伍第二年曾在一次火災救援中冒著生命危險多次沖進一家失火的民居背出受困的老人和孩子。以致平兒的雙腳也被嚴重燒傷,在部隊醫(yī)院治療了一個多月才恢復。不識字的母親每當在我念完信后,總要追問一句:“信上還說啥啦?”我說:“就這些。”母親將信將疑道:“哦,只要平安就好?!?/p>
平兒復員后,憑借在部隊所掌握的技能,回家成了廠子里的一名機械維修工。在廠里工作的幾年中,或許是他當兵人直率的性格和樂于助人的熱情,贏得了周圍許多姑娘的傾慕。而他卻選擇了其中一位個子嬌小,動作緩慢又不大引人注目的姑娘。當時我們兄妹對此不置可否,但母親卻說:“他們兩人不缺手不缺腳的,只要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就福氣?!彪S著時間的流逝,在平時的工作和生活中,他對自己妻子關愛之情與日俱增。依然是一如既往每天堅持上下班要接送妻子,吃飯時不停地為她加菜添飯,使得我們兄妹都有些羨妒,平兒連忙解釋說,她就像一個嬰兒需要我的照顧。母親卻教訓我們說:“一個家庭就是要像他們這樣過日子才對。”
其實,平兒往后的日子并非母親和我們期望的那樣越過越有“滋味”,作為公司機械維修負責人,他把心思幾乎全部投入到工作當中,除正常的當班時間外,每天24小時只要公司設備出現(xiàn)故障,他總是隨叫隨到,有時半夜聽到電話鈴聲一響,他就會從床上一躍而起奔向工地。就如同在部隊演練或出警那樣,只要一聽到緊急的鈴聲,他就在分秒之內(nèi),立馬從樓上墻角的滑竿迅速滑到一樓的車庫,登上消防車趕赴火災現(xiàn)場。我曾多次在電話中勸他請幾天假休息一下,并利用休息時間放松心情調(diào)整心態(tài),同時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也要像對待機械設備一樣進行一次檢修。而他也總是以“維修人員少,工作實在忙,身體還可以”為由推脫。實際上他妻子早已在幾個月前被公司辭退,因此,為了維系這個家庭,他不得不拼命承擔起兩人的責任。直到他病逝前一個多月時間每天高燒39度不退,仍然堅持去公司上班。我至今也想象不出他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態(tài)和精神意志為支撐的。
2009年8月15日21時許,年僅41歲的平兒在醫(yī)院還沒有來得及確診具體病因的情況下就匆匆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從他臨終前的眼神我分明看到了他對生命的強烈渴望,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他的去世使我對生命有了更多的思考?;蛟S我會以三弟短暫的一生為由寫一部關于家庭和情感方面的傳記,以喚醒那些如三弟一樣將個人情感的苦痛壓抑為拼命工作的狂人們對生命的珍愛之心。從此,我常常對家人和朋友說,我們無論遇到任何困難和挫折,都要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tài)和健康的性格,都要珍惜生命熱愛生活,因為這樣既是對自己負責同時又是對他人負責。
在平兒入院期間,我們一直瞞著年屆八十又體弱多病的母親,當母親問起平兒最近為什么沒來看自己時,我們就說他去城里檢查身體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當她得知平兒突然離世時,在家中傷心欲絕而幾次暈厥過去。人生最苦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含辛茹苦而又性格剛強的母親在過去的五年中先后失去了丈夫和遠在故鄉(xiāng)的弟弟,現(xiàn)在又突然失去了兒子,這怎能不讓她悲痛萬分呢?很長一段時間,母親每天以淚洗面,不停地念叨著:“平兒前些天還來我這里吃飯來著,咋就沒有了呢?”她怎么也不會相信那個下班后騎著摩托車幾乎每天都要以肚子餓,或沒有煙錢為借口來串門的三兒從此就不見了蹤影。以至于只要聽到門前有摩托車經(jīng)過的聲音,她都要急忙趕出來張望。
母親很早就失去雙親,少年時代四處奔波受盡生活的磨難,青年時代又遠離家鄉(xiāng)隨父親支邊進疆,她深知沒有親人的痛苦,因此她以其博大的胸懷和無比的寬容對自己的子女百般呵護,直到他們都平安長大、健康幸福,而自己卻只有完全的付出,沒有一分的索取。在我們的勸慰下,性格剛強的母親最終還是挺了過來。雖然她的身體沒有被痛苦和悲傷徹底擊倒,但她的健康狀況卻大不如從前。白發(fā)更多了,腰背更彎了,雙耳聽力也明顯下降了。我們依然勸她留在城市生活,但她不愿給子女增添任何麻煩,又堅持回到小鎮(zhèn)那間破舊的小平房里。她說那才是她自己真正的“家”,她可以在門前那塊巴掌大的空地上依舊種她喜愛的扁豆、絲瓜和小白菜,依舊可以在樹陰下的小凳上與其他老人聊天,依舊可以在庭院內(nèi)溫暖的陽光下閉目養(yǎng)神。雖然她終日弓腰駝背地在她那簡陋的小屋里進進出出,忙碌不停,但她卻認為那是在自己的地盤兒上充分享受著生命的自由和美好,完全沒有了那種在城市樓群中的壓抑和拘謹。這一點我們誰都無法改變?;蛟S她所理解的幸福和平安就是這樣。
前些天,我在電話中向她報過平安之后,再次要求她來城里居住,她卻說:“我在這里挺好的,地里種的白菜都已經(jīng)長出葉子了,過兩天你們都到這里來嘗嘗我種的白菜吧。俗話說得好,多吃白菜保平安嘛……”聽見母親的聲音,我心里禁不住一陣酸楚。
編輯: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