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金泉

老漁洼

范金泉

一 茅厚子

天上突然下起了黑雨。多少年了，老漁洼人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人們頓時沉浸在一片惶恐之中。這雨不知道是從夜里什么時候開始的，淅淅瀝瀝沒完沒了。

黑雨落地的時候，茅厚子本家的兄弟茅二傻來找他，問他你還要孩子不？

茅厚子有點(diǎn)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說，你小侄女剛滿月，我還要什么孩子？

去揀啊。

哪里去揀？下著黑雨，你胡羅羅八方什么？

我要說瞎話騙你，我是驢兔子烏龜行了吧。茅二傻說，我從湖里來，剛下船，就遇上一個大肚子女人在湖堤上走，那女的還背著個小花包袱，看樣子是生氣跑出來的，我感到好奇，就在后面跟著她，沒有想到她竟然向蘆葦叢走去，她走到蘆葦叢里就躺那里不動了，她要生孩子了，還痛地直叫喚。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茅厚子的媳婦李鳳娥抱著女兒秋月從里間屋出來，她剛做完飯，頭發(fā)上的草木灰還沒有打掃干凈。茅二傻的話她只聽了一半。她在哪里生孩子？就在劍茅灘那邊的蘆葦?shù)亍?/p>

趁著這雨下的還不大，你們倆就去看看吧？李鳳娥說，救人要緊，這女人也是真怪，干嗎非得下著雨跑出來，真是不要命了。

茅二傻來找茅厚子的時候，他正壘著雞窩，聽了李鳳娥的話，手也顧不得洗，便跟著茅二傻朝劍茅灘那里飛奔。

他們剛奔出村口，空中已經(jīng)是烏云密布，射下的雨如同冰冷的箭支，在地面上乍起一片混濁的浪花。

他們剛到劍茅灘不遠(yuǎn)，就聽到有嬰兒的哭聲，那哭聲就在蘆葦叢的深處。蘆葦?shù)娜~子劃破了茅厚子的臉，在雨水里，他感到很痛。那嬰孩的哭聲，如同蘆葦葉子上的雨滴，斷斷續(xù)續(xù)的往下落。茅厚子將男孩抱家里。李鳳娥問，那女人呢？院子里風(fēng)雨依然。我們四周都找遍了，連個人影也沒有找到。這么大的雨，她往哪里去？還不是死路一條。她生下孩子就走了，這孩子的肚臍帶還是她用牙咬斷的呢？李鳳娥將孩子抱懷里看看。這孩子看上去還不錯，咱就養(yǎng)著吧？咱養(yǎng)，茅厚子高興地說，不過這小子趕在這時候生，天有異象，就叫黑龍吧。是雨中之龍，黑雨的克星。

二 蘇三爺

蘇三爺原本并不姓蘇，他姓什么，自己的爹娘是誰？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從小在戲班里長大，是一個戲子生的，那戲子生下他就死了。

這是一個過著顛沛流離生活的京劇戲班。班主是個五十歲上下的老頭，京胡拉得很好。那時候蘇三爺也不叫蘇三爺，他叫蘇三，有出戲里的臺詞：蘇三離開了洪桐縣。這小孩長到八歲，一學(xué)就會。因此，戲班里人也都叫他蘇三。班主是北京人，領(lǐng)著蘇三還有幾個年齡大點(diǎn)的女孩，四處賣唱為生。班主是個淫棍，一到晚上，他就拉兩個女弟子睡覺。誰若不從，不禁要挨打、挨餓、更可怕地是讓你晚上睡在潮濕的稻草鋪上，第二天讓你渾身瘙癢，自己撓得全身都是血道子。有的女孩受不了這種懲罰，就投江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八歲的蘇三戲唱不好的時候，也要受這種懲罰。蘇三受不了就想跑。

這天，班主領(lǐng)自己的京劇班來到了老漁洼，這是微山湖邊的一個大村莊。這村里有一家富戶姓蘇，外號叫蘇瘸子。蘇瘸子要給自己的老母祝壽，需要唱上兩天戲，就這樣，蘇三隨戲班就住進(jìn)了老漁洼。蘇瘸子有個兒子蘇小小，年方六歲，在一私塾先生的輔導(dǎo)下，正讀《三字經(jīng)》、《百家姓》。這日看完戲，非要和蘇三玩耍。兩個小孩也一見如故，奔出院子，來到湖邊，抓蚯蚓、豎蜻蜓、掏螻蛄。蘇三又扮皇上，讓蘇小小跪下磕頭、三呼萬歲，把個蘇小小哄得屁也不在腚里。兩天后，那些唱京劇的要走，蘇小小哭著非要蘇三留下。蘇瘸子數(shù)年前在老漁洼是首富，自從讓一幫土匪搶劫后，家道開始衰落，變成了一個不大的富戶，守著雙松堂，僅有良田百畝。這人也端的善良，見兒子要留蘇三，遂動了善念，便留下蘇三陪兒子讀書，想著將來也許能撈個什么功名。就和唱京戲的班主商議，班主開始不樂意，后來，蘇瘸子愿出二十塊大洋，班主見了錢，什么也沒說，領(lǐng)那幾個女娃，上了船，扯起帆，沿運(yùn)河一溜煙去了蘇杭。

蘇瘸子將蘇三留下來后，吃穿用度，也和蘇小小一般無二，他們倆都在私塾里讀書。歲月荏苒，不覺就是數(shù)載。蘇三和蘇小小都已經(jīng)是英俊少年。哪知這蘇三，人雖然小，內(nèi)心卻是天生歹毒，心計頗深，在那樣兵荒馬亂的社會，唱戲的本是下九流一類，這學(xué)戲的為了謀生，有的心術(shù)不正，蘇三幼時生在戲班，長在戲班，耳聞目染，對戲里的陰謀頗為了解，略一懂人事。便想：我本無父無母，是蘇家二十塊大洋買下的，小小現(xiàn)在對我還好，年齡若大，懂事之后，怕我分他家業(yè)，若翻起臉來，必然趕我走，到那時，我能去哪？不若早學(xué)劉備，將蘇家當(dāng)成荊州，我襲了它，再做長遠(yuǎn)打算。若此，應(yīng)先從蘇小小下手，斷了蘇瘸子的香火。心中歹念一生便磕磨出一個害人的壞點(diǎn)子。

第二天上午，像往常一樣，私塾先生讓他們背了《論語》里幾個章節(jié)，然后就放了學(xué)。天氣炎熱，樹上的蟬叫得震耳，有一只蟬被螳螂捕住，叫得凄慘，也叫得難聽。蘇小小一點(diǎn)也沒感到蟬的叫聲有什么不祥，像往日一樣，他跟著蘇三去湖邊游泳。生活在湖邊上的小孩，從小就泡在水里，水性都好，蘇瘸子盡管五十多了，就這一個親生兒子，對兒子下湖游泳，也并不擔(dān)心。

蘇三來到湖邊，一個猛子就扎下水，過了很久，才露出頭來，然后向蘇小小招手。快下來，到這邊來，咱今天捉迷藏，你能逮住我，我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你。我不去那兒，蘇小小說，那兒的水可深著呢。你真沒膽，我可知道你是個菜包子了。你才是菜包子呢？我一定能逮住你。蘇小小說說罷也跳下湖，一個猛子扎過來。

蘇三看看四周沒人，便迎上去，蘇小小剛一露頭，還沒來得及呼吸，蘇三便按住他的頭，把他按下水去，蘇小小奮力掙扎起來，又被他按下水去，就這樣按了三次，蘇小小便沉入水底……

蘇三悄悄地爬上岸來，看四下里還是沒人，便哭著喊起來。救人??！救人啊！

很多人聞訊趕來，蘇瘸子也趕來了，他嚇得臉色蠟黃，沒有一點(diǎn)血色，他問蘇三，你弟弟在哪兒？

就在那兒。蘇三用手指了指一塊水域。

蘇家陷入悲痛之中，但為了不使蘇三出意外，還專門派人看著他。

兩年后，蘇瘸子又娶了一房小老婆，這小女人是山里人，年齡和蘇三差不多，表面上蘇三很支持，忙里忙外幫蘇瘸子張羅辦喜事。但背過臉去，他卻又對蘇瘸子恨得咬牙切齒，蘇瘸子還想生兒，還是不想把家產(chǎn)都留給他。蘇三覺得蘇瘸子還是拿他當(dāng)外人。

對蘇三來說，后娘太年輕，她身體壯得像駱駝，肯定能生很多孩子。這天一大早起來，蘇三就想了一個辦法來阻止這事。他劃船來到湖里，找到了湖中隱秘的小島銀杏洲。島上住著一伙土匪，見一個少年劃船上岸，個個手持鋼刀。其中一個掐著蘇三的脖子要抹了他。另幾個也說，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行蹤，砍了他算啦。

蘇三說，我要怕死就不來了。我是給你們送錢來的。

領(lǐng)頭的姓王，聽罷哈哈大笑，你他娘的光著腚上島，乳臭未干，拿什么孝敬我老人家？

用我家的家當(dāng)。蘇三看著天上的太陽，沒有一點(diǎn)怯意。

領(lǐng)頭的拿著刀在蘇三前面晃了幾下。我們就夠黑的了，沒想到你小小年紀(jì)比我們還黑，我們可是做生意，搶來的錢財，四六分成。是你們家的，我給你個面子，五五分，我看你啊，肯定是分家沒分公道，是吧？不是。蘇三說，我不要錢財，但你們要幫我殺兩個人。殺誰？蘇瘸子和她剛?cè)⒌男±掀拧Ｋ悄闶裁慈?？他是我養(yǎng)父。這種人連養(yǎng)父都?xì)?，砍了算啦？一個土匪蹬著大眼說。他要?dú)⑷耍?dāng)然有他的理由。

蘇三說，你們?nèi)绻傻脑?，我就告訴你們進(jìn)院的方法。明天，我就外出做生意，半個月后，你們再動手，如果你們不按我說的做，我一定要找你們報仇。

領(lǐng)頭的說，我們就一言為定，殺兩個人對吧？

蘇三說，是這樣。

蘇三從銀杏洲回來，他告訴蘇瘸子說，大。您養(yǎng)了我這么多年，我對您一點(diǎn)報答都沒有，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想和本家的幾個兄弟一起出去做點(diǎn)生意。蘇瘸子一聽臉上樂開了花，也想讓他闖闖，好成家立業(yè)。外面的世道很亂，你可要小心，在外面不要呆得太長。大，你放心，我會的。

果然第二天，蘇三便和蘇家的幾個兄弟就外出做生意去了。他們沿古運(yùn)河去了杭州。

一切都在蘇三的算計當(dāng)中，一個月之后，他們回來，蘇家遭搶了，土匪們不禁搶了蘇家的錢財，還把蘇瘸子和他的小老婆也殺了。

蘇三此時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擔(dān)起了家庭的所有重任，百畝良田，馬上雇了長工。他非常隆重地給蘇瘸子發(fā)了喪，并修建了一個高大的墳，還立了碑。

蘇三把個家業(yè)操持得非常興隆，他富起來之后，經(jīng)常贊助公益事業(yè)，高平府境內(nèi)許多工程他都慷慨捐助，一時間，他成了當(dāng)?shù)氐拿鳌?/p>

在老漁洼，都認(rèn)為蘇瘸子有這樣的養(yǎng)子，死了也值啦。

這一年，蘇三又娶了微山湖中南陽鎮(zhèn)胡鎮(zhèn)長的女兒。他的勢力又強(qiáng)大了許多。

從此，蘇三這名，一下子就響了。人們很少喊他蘇三，都喊他三爺，他的威信在老漁洼逐漸高起來。

三 茅老厚子

解放前，茅家也是發(fā)過的。

有一年夏天，大雨不斷，可謂床頭屋漏無干處。雨水流進(jìn)屋內(nèi)，夫妻倆別無選擇，只好用木盆往外刮水，刮著刮著，屋當(dāng)門便露出了一個洞穴，借著燭光一照，里面有個小壇子，夫妻倆取出壇子一看，驚喜地簡直心都要跳出來了。

壇子里竟然有幾件玉器。全是些小動物什么的。

茅老厚子認(rèn)為，這房子是財主的，當(dāng)然里面的東西，地下的東西也是人家的。

財主也很佩服茅老厚子的做人，一高興，就賞給了茅老厚子一個玉蛤蟆。

在老漁洼，一個南方商人一次見到了茅老厚子的玉蛤蟆。你把這東西賣給我算了。我出五百塊。

茅老厚子想這家伙一張嘴就給五百塊大洋，肯定是個值錢的東西。五百太少，我要一千。

一千就一千。商人說完當(dāng)場就給了茅老厚子一千元的銀票。

茅老厚子就靠這錢，買房買地買馬車買牲口，又買了幾條像模像樣的魚船，雇人扛活，雇人到微山湖里打魚，也該著他們發(fā)家，干旱過后的微山湖，又有了充足的水源，那個魚，多得人都無法想象。一到陰雨天，黑壓壓的魚群便叫著、跳著冒出湖面，像朵朵巨大的黑云，鋪天蓋地的掠過湖面，那些數(shù)不清的各種魚兒，拼命地在湖面上穿來穿去，在湖面上劃過無數(shù)道白色的弧線，十分幽雅的濺起朵朵銀白色的浪花，魚在湖面上蹦啊跳的，成群結(jié)隊的跳上來，像雪花般飄落。

茅老厚子是一個很精明的人，他仿佛知道最近微山湖里要有魚群出現(xiàn)，他不僅在自家的湖坡洼地挖了上百畝的魚池，還從南方用大船買來了幾船鹽。他雇人將湖里捕撈的魚，一船又一船的拖到了自家的魚池，又因為他有錢，能買得起數(shù)百個大缸，滿滿地擺在了院子里，將捕撈的魚笞了，用鹽腌上，等到晴天，用繩子將魚串起，一直涼曬成干魚。

茅老厚子這一年，就發(fā)在微山湖出了魚群，他將干魚，用大船賣到京杭大運(yùn)河沿岸的城市，回來的時候，他的商船又運(yùn)回了茶葉、瓷器和布匹。換回了大把大把的銀元。茅家富了，奇跡般地富了。

在老漁洼，蘇三爺是最有權(quán)勢的人，茅老厚子起來后，就有點(diǎn)不服他，這使蘇三爺有點(diǎn)煩。一個小小的茅老厚子置了百十畝薄地，就敢給我叫勁，就敢不服我，真是老鼠枕著貓蛋睡，越混越大膽了。

微山湖老漁洼一帶的漁民有個傳統(tǒng)的風(fēng)俗，除了打魚種地之外，就是喜歡斗羊。當(dāng)然，誰贏了，誰就在老漁洼說話最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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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三爺是老漁洼的大戶，他當(dāng)然有錢能買最好的斗羊，一般人誰也跟他比不起。也只有茅老厚子才能和他比比。

斗羊的場所設(shè)在微山湖中的一個小島上，這個小島叫銀泉島，每年的七月一這天，老漁洼凡是喜歡斗羊的都來銀泉島上看熱鬧。

斗羊開始了，茅老厚子光著脊背，身上冒著熱氣，他大踏步第一個到掛號臺領(lǐng)了號。他領(lǐng)號下了五十畝地的賭。

鼓聲也在這一刻響起，像是一陣秋風(fēng)，雨點(diǎn)般敲打著圍觀者心靈中的蘆葉。茅老厚子被鼓點(diǎn)敲打得心頭直癢。空氣中鼓聲堆積的爆滿，使人感到有一種青皮苦瓜的味道。

一袋煙的工夫，勝負(fù)就差不多了，在二十多只斗羊當(dāng)中，就剩下兩只最厲害的，一只是蘇三爺?shù)模恢皇敲├虾褡拥摹?/p>

蘇三爺?shù)难蛏贫?，茅老厚子的羊也善斗。圍觀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喝起好來?？禳c(diǎn)斗啊！快點(diǎn)斗??！讓大家開開眼界。蘇三爺有點(diǎn)怯。老厚子，你有沒有把握贏我？不好說，只有比完才知道。你要是沒有把握贏我的話，蘇三爺說，咱倆就算平局吧？賭資上的一百畝地咱倆就可以平分。

圍觀的人說，蘇三爺您不能怯，您咋說也是老漁洼的大拿，哪有怯姑子的和尚??？古人有云，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嗎？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小人而無忌憚也。蘇三爺笑笑說，斗就斗，我蘇三爺還能輸不起五十畝地？五十畝地對我來說還不是螞蟻尿尿了了的事嗎？

茅老厚子說，蘇三爺，你也別西北風(fēng)刮蒺藜連風(fēng)帶刺，什么君子小人？自古賭場無君子，我也輸?shù)闷稹?/p>

茅老厚子將自己的羊牽到一棵大蓮子樹下，人渴，羊也渴。羊的嘴里喘著粗氣。茅老厚子讓自己的羊喝了水，那頭羊喝完水之后，便對著蘇三爺?shù)难蜷_始咆哮……

蘇三爺也讓自己的羊喝了水，并給自己的羊喂了幾片西瓜。

蘇三爺額頭上出現(xiàn)了密集的汗珠，他故作鎮(zhèn)靜，將一桿長長的煙管吸地呼嚕呼嚕作響，數(shù)年前的青煙纏繞著他的思緒，使他臉上蠟黃的皺紋和胡須，在白亮亮的陽光里詩一樣永恒。

時間不長，蘇三爺?shù)哪橀_始扭曲變型，流露出他家絲瓜藤蔓的陰影……

此時，蘇三爺?shù)难蛞呀?jīng)躺倒在被踩爛的蘆葦上，它的兩只角已經(jīng)被撞斷，暗紅色的血撒了一地。它的嘴還冒著白沫，眼珠子突出來，粘滿了湖邊的野草花。它的眼睛還死死的望著蘇三爺。

茅老厚子和蘇三爺真正成了仇人，是這年秋天，茅家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煩心事。

老漁洼一帶，一直是各種土匪橫行的地方。最有名的土匪是劉黑七。他的真名叫劉桂棠，山東費(fèi)縣人。這年秋，他帶領(lǐng)數(shù)百人搶占蟠龍山玉皇洞，在玉皇廟里扎下營寨。隨即向四周有錢的大戶人家綁票索錢。這天，劉黑七的手下幾個土匪，化裝成魚販子，綁走了茅老厚子的老婆和剛滿月的孩子。并揚(yáng)言十天之內(nèi)拿不出一萬大洋就撕票。茅老厚子救人心切，但又一時拿不出如此多的銀元。想來想去，老漁洼只有蘇三爺開的錢莊可以應(yīng)急。只好借高利貸贖人。但是茅老厚子轉(zhuǎn)眼一想，蘇三爺可是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借他這么多的錢，保險嗎？再說一萬現(xiàn)大洋小車也得裝半車。這么大的目標(biāo)，去玉皇洞贖人，既要走湖里的水路，還要走旱路。又是秋天，莊稼還沒有收割，蘆葦蕩、高粱地都可能有強(qiáng)人出沒，萬一走漏風(fēng)聲，就要落個人財兩空。不過茅老厚子是個膽大心細(xì)的人，他找了人，做好了安排。于是第二天，他穿上破大褂，戴上破禮帽，背上錢褡子，裝成個落魄秀才悄悄地來到蘇三爺?shù)腻X莊。他見到蘇三爺之后，脫去破大褂，摘去破禮帽說明了來意。蘇三爺先是驚訝。這個忙你放心，我一定得幫！茅老厚子看了下四周。三月后，我連本加利一分不少地還你。畢竟是老鄰居，急啥？蘇三爺說罷，二人簽好借約，茅老厚子拿出茅家印信，蓋上印戳并劃了押。從老漁洼進(jìn)湖里走水路，這一段最危險，由蘇三爺派船護(hù)送。過了湖東走旱路，去玉皇洞安全問題就是茅家的事了。茅老厚子和幾個伙計帶著一萬塊大洋，上了岸，還沒有走出火頭灣。車子剛進(jìn)一片青紗帳，突然從青紗帳里竄出三個蒙面大漢，手持棍棒將茅老厚子和車把式打倒。推起車子就向另一個方向跑。這時候，青紗帳里又呼喇鉆出七八個人來，他們手里都拿著刀叉、棍棒。一下子把劫車的人摁倒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茅老厚子把他們連人帶車押往高平府，告蘇三爺傷天害理，借錢又半路劫回。高平府尹大怒，立即傳蘇三爺?shù)桨浮ＬK三爺在人證物證面前，只好招認(rèn)，慌忙認(rèn)罪。府尹說，你既然認(rèn)罪，是愿打還是愿罰？蘇三爺問，認(rèn)打咋說？認(rèn)罰咋說？府尹說，認(rèn)打需打二百軍棍，收監(jiān)七年，認(rèn)罰需罰五萬大洋！少一個子兒也不行。蘇三爺說我認(rèn)罰。

四 蘇三爺

這天，蘇三爺肚中很多氣沒處撒，便拿出刀來在院子里耍起來，管家老梅在一旁看著他練。他的眼前總有茅老厚子的影子，還有茅老厚子那陰陽怪氣的臉。茅老厚子贏了他的地，借了他的大洋又讓他威信掃地，錢莊也垮了。

當(dāng)年蘇三爺做生意，曾經(jīng)落到西山窩一幫土匪的手里，是老七疏通了關(guān)系，把他從土匪窩里救了出來。從此老七便和蘇三爺成了結(jié)拜兄弟，老七在日本人占領(lǐng)微山島時，加入了八路軍的微山湖支隊。

這天，蘇三爺正在院子里練刀，同樣也是管家老梅陪著他，他的刀將微山湖的魚腥味劃落了一地，形成了一片活蹦亂跳的小銀魚。

一個身材魁梧，黑色臉膛的大漢背著一個口袋，風(fēng)塵仆仆的來到蘇三爺家，那人帶著一臉的詭譎。

蘇三爺驚訝地問，是你啊老七？你還活著？

那個叫老七的人，像是走到自己家里一樣，把口袋放在石板上，坐下來說，我還活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摸了一下他腰中的短槍。

蘇三爺看了一眼他腰里的短槍，說，你——

關(guān)于微山湖支隊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蘇三爺說，我只聽說日本人把你們給圍住滅了。剩下的不多，你是怎么跑出來的？

老七說，幸虧我水性好，當(dāng)時我們突圍時，隊伍被打散了，我跳進(jìn)了河里，鬼子在河岸上追我追了七里，也沒能追上我，我也就僥幸揀了條命。

以后有什么打算嗎？

我相信我們的隊長沒有死，我們雖然損失慘重，我相信我們還會把隊伍拉起來。

有信心，這就好。蘇三爺?shù)卣f。

其實(shí)，半月前，微山湖支隊來到老漁洼附近駐扎，是蘇三爺偷偷跑到高平城里向日本人告的密，鬼子和漢奸出動了兩千多人，將微山湖支隊圍得水泄不通，微山湖支隊二百多人的隊伍，幾乎全部陣亡。事后，日本人賞給蘇三爺五千大洋。

這天晚上，蘇三爺很好地招待了老七。蘇三爺讓老七喝了最好的酒，但老七并沒有醉，他的口袋始終不離左右。

蘇三爺似乎看出了什么。你那口袋里是什么命根子，還寸步不離的？

老七說，比我的命根子還值錢。

就是金子，在我這兒，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相信我了？

不是不相信你，因為這東西對我來說太重要了。

你這么說，我倒是更有興趣看了，我以關(guān)公的名義看行嗎？

老七沉思了一下說，那好，我就把東西暫時放你這兒，有機(jī)會我再來取。他說著，便打開背著的那個口袋，解開幾重布，露出了十幾根黃黃的金條。那些金條上都鑄有一一五師藏金的字樣。

蘇三爺驚訝地說，啊！你發(fā)財了？

老七沉重的說，這不是我的，這是我們微山湖支隊的全部家當(dāng)，本來是要用這些錢購買武器的，突圍時，隊長相信我，讓我保管這些金條，到時候，我要一根不少的交上去。一共十八根金條。

見財而不貪，老七，你是條漢子！蘇三爺說，你把東西放我這兒，你什么時候來取，決不會少一分一毫。你不來取，以后，我也要把你的東西送到你們的隊伍上。

老七感激地說，大哥，我多謝你了。

謝什么？這些天，日本人的奸細(xì)到處活動，你出去不方便，先在我這兒住幾天，看看動靜再說。

老七說，也行。

第二天，蘇三爺喊來管家老梅。你去微山湖里各處找找，看看能否弄條白鱔魚來？

三爺，那東西可是有巨毒的，你弄那干啥？

別多問，叫你弄，你就去弄，不過不可以走漏了半點(diǎn)風(fēng)聲。

三爺?shù)男氖?，我知道了?/p>

蘇三爺點(diǎn)點(diǎn)頭。你比諸葛亮的鬼點(diǎn)子都多，我相信你。

那白鱔魚又名望月鱔，只在望月這天的子時才出來，整個微山湖，也只有鬼打墻的劍茅灘才有，我能活著出來嗎？

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嗎？

今晚還真趕上是望月。

蘇三爺什么也沒說，只是嘿嘿笑了兩聲就走了。

老七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走出院子了，這天，天氣很悶熱，他提著芭蕉扇溜了出來。

他剛溜出來就看到管家老梅在一棵老榆樹底下燉魚，有一種奇異的香味直往他腦子里鉆。

老七說，這么香的燉魚，有酒嗎？

管家老梅說，酒到是有，只是不多了，不知道七爺您來，待會我再去打一桶來。他說著從樹下取出一瓶老白干，倒了一杯先喝了。這酒勁還行，七爺，您先喝著，我去喊三爺，讓他來陪您。

怎么？今天你還親自動手，廚子呢？

燉魚是我的拿手好戲，特別是燉鱔魚，廚子根本弄不出我要的味來。

那我到要品嘗一下你的手藝了？

這我可不是夸口，七爺您一嘗便知。他說著便盛了一碗魚端給了老七。

老七用筷子夾了一塊鱔魚嘗了嘗。還真的不錯，沒有看出來老梅你還真有兩下子。

這有什么？我在微山湖上生活了三十多年，哪家的魚館好吃，我摸的一清二楚。吃魚嗎？無論是蒸還是燉，是喝湯還是吃肉，都是我的絕活。

老七自己倒了半碗酒邊吃邊喝了起來。

管家老梅去喊蘇三爺去了，他去的時候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時間不長，蘇三爺和管家老梅便來到院墻外的那棵大榆樹下。此時，老七還坐在那兒喝酒。

管家老梅小聲說，這白鱔魚不是有巨毒嗎？我看著他吃下了許多，怎么沒事？

蘇三爺噓了一聲說，怪了？也可能有的白鱔魚沒毒。別心急，看我的眼色。

老七見蘇三爺過來，站起來說，大哥，老梅燉的鱔魚不孬吃，來，咱喝幾杯？

蘇三爺說，我不喜歡吃鱔魚這東西，我從心里怕這玩意。咱還是燉個大鯉魚吃吧？

老梅說，三爺說的有道理，我來燉。

蘇三爺又讓家里人弄來了幾個菜和兩壇子好酒。他說，我今天心情不錯，老七，你就陪我多喝幾杯吧？

老七說好。

蘇三爺?shù)木屏恳埠艽?，他們從下午就開始喝，一口氣喝到月亮升起來。

老七喝得有些醉，他站起來說大哥，就喝這些吧，把好酒留著，以后再喝，不能一次全喝光。

蘇三爺心里有事，也不想再喝了。他說也好，我們哥倆明天再繼續(xù)喝。

老七說大哥，你回院睡吧，我今晚就睡在這大榆樹底下，這樹底下涼快。

蘇三爺說那你隨便吧。他說完領(lǐng)老梅回到院子里的客廳。蘇三爺領(lǐng)老梅來到一間密室。

老梅問怎么辦？還干嗎？

蘇三爺說老七可能聞出味來了，八路的人，詭計著呢，他可能開溜，不能再等了，今晚就做了他。

老梅問用什么？是槍還是刀？

蘇三爺說，不。咱倆都用開棍。這樣有什么好處呢，萬一老七醒著，咱沒法害他，咱能編個故，咱要是拿槍拿刀，他要醒著，一看就知道是咱算計他，到那時，恐怕咱倆都沒命。還是三爺您想的周到。

月亮偏西的時候，蘇三爺和老梅提了棍出來，他們悄悄地來到院外的那棵老榆樹下，老七果然在那棵老榆樹下睡著，走到跟前，蘇三爺忽地舉起開棍朝老七的頭部砸去。

老七畢竟是老七，他睡的并不死。感覺有人襲擊他，豁地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他的短槍是枕在頭下的，他大喝一聲想要我的命??！隨即抬槍就打。也該著老七喪命，這一槍他沒打響，是一顆臭彈。蘇三爺一棍撲了個空，老七對他開了一槍，沒打響，這下就給了他生的機(jī)會，他緊接著一棍就打在了老七的腦門上。老七晃了晃，老梅從后面，對準(zhǔn)老七的后腦勺，又狠狠一棍。老七晃著，還是不倒，蘇三爺又補(bǔ)上幾棍，終于將老七打倒，老七倒在地上，身體抽動著卷曲起來。

老梅嚇得臉色煞白。我日他奶奶！干八路的真厲害，我算是領(lǐng)教啦。

蘇三爺用棍戳了一下老七的尸體。厲害也死我手里了。幸虧他把我當(dāng)成朋友，畢竟還是疏于防范，老梅你明白了吧？什么是敵人？最危險的敵人往往就是自己最信任的朋友。

老梅把老七的短槍和子彈拿過來，遞給蘇三爺。這槍還有編號呢，有洋字碼是0537。

蘇三爺接過槍看了看。果然是把好槍，正兒八經(jīng)的德國造，再過五十年也不落后。

老梅問把他埋劍茅灘吧？

他咋說也是我的結(jié)拜兄弟，還救過我的命，給他弄口棺材吧。

五 茅厚子

多年后，當(dāng)清涼的月光掛在樹梢上時，茅老厚子的兒子茅厚子，便從自家那黑黢黢的胡同里溜出來。

茅厚子時常在湖邊追憶著他爹中埋伏的那一刻，他盯著慢慢沉入湖中的月光，過去的往事一幕幕地漂浮在湖面上，如同一條大魚順?biāo)稳?。他爹是因為和蘇三爺結(jié)仇被土匪殺害的。據(jù)說殺害他爹的土匪，從蘇三爺那里拿了不少袁大頭。他爹死的那天，天氣很好，不太寒冷的陽光將年代久遠(yuǎn)的茅屋涂上一層古銅，遠(yuǎn)處烏鴉的鳴噪在樹枝上滾動。

村人在湖堤上談天說地，將芭蕉扇搖動得極富節(jié)奏。他們將道聽途說的故事咀嚼的有滋有味。

這時候，濃郁的夜色中傳來了歌聲，是老漁洼的瘋女人趙瑞英在唱東方紅……

村人對趙瑞英的唱歌很不以為然，但是茅厚子聽了后，心情卻很沉重。文革時期，茅厚子是村里第一個高中生。他是地主的子孫，按當(dāng)時的情景，是不能讓地主的子孫讀書的。蘇三爺在村里說了算，他看出門道來了，茅厚子從小脖子就有點(diǎn)歪，面像也差，又不是封建時代興科舉，讀書能做官。現(xiàn)在，門也沒有，蘇三爺覺得茅家翻不了身，茅厚子愿讀高中就讓他讀吧，也成不了什么氣候。茅厚子讀高中的時候，家里窮，但他仍然堅持讀。他每天上學(xué)的時候，都要從趙鯉魚家門口經(jīng)過，趙鯉魚有五個閨女，三妮趙瑞英是最漂亮的一個。趙瑞英每次看到茅厚子，總是偷偷地塞給他兩個饃饃還有烤地瓜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吃趙瑞英給他的東西，餓極了的時候便在夜里到生產(chǎn)隊的紅薯地，偷扒幾塊紅薯吃。偷紅薯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夜里有人看坡。生產(chǎn)隊少了紅薯，有人早就把這事匯報給了蘇三爺。蘇三爺便來到村里的十字路口，雙松堂原來是他家的，現(xiàn)在成村里的支部了。雙送堂就在十字路口旁邊，那兒有一棵上百年的古槐樹，蘇三爺走到槐樹下就敲響了鐘。村里人聽到鐘聲很快就來到老槐樹下。蘇三爺?shù)纳らT特大。各家各戶都有了，最近發(fā)現(xiàn)有人偷扒生產(chǎn)隊的紅薯，這壞人聽好啦，我已經(jīng)派民兵夜里看坡，他們可是帶上了鴨槍，遇上這壞人就開槍，打死誰狗日的，誰狗日的命短！

茅厚子不敢在偷扒生產(chǎn)隊的紅薯了，沒吃的時候，他便去湖里捕魚，將魚賣了再買點(diǎn)糧食。娘兒倆也就勉強(qiáng)度日。這天茅厚子打魚來到銀泉島，趙瑞英也在島上，這段日子趙瑞英經(jīng)常來島上割青草，她割得多，背不動。趙瑞英的爹過日子切，家里喂了二十多只長毛兔和幾只青山羊。給這些兔啊羊啊割草的活，大多都有趙瑞英來干，她能吃苦，勤快。茅厚子幫她把草背到村頭。這時候，趙瑞英便摸下他的肩頭。哥，累么？累啥，這點(diǎn)活，茅厚子總是這樣說。其實(shí)，能不累嗎？幾十斤重的一捆青草，茅厚子一口氣背數(shù)里路，肩上落下深深的兩道紅印。有時候很痛，可是，每當(dāng)趙瑞英一摸，也就不痛了。一到晚上，茅厚子便睡不著，那個被趙瑞英摸過的肩膀有些異樣。茅厚子總感到趙瑞英的手就停在了那兒，留下了她身上說不出的一絲香氣。趙瑞英總是去銀泉島上割草，茅厚子總是去那兒捕魚，回來的時候給她背草。這天，趙瑞英割草的時候，她驚叫了一聲，她割破了手。聽到趙瑞英的喊聲，茅厚子扔下魚叉就跑過來。他攥住了她流血的手指。痛嗎？茅厚子問她。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臉幾乎貼在一塊了。茅厚子又搬了一下她的身子，她熱烘烘的身子便貼在茅厚子的懷里，兩片嘴唇也咬在了一起。

當(dāng)茅厚子正沉浸在和趙瑞英愛情的時候，突然晴天一個霹靂，蘇三爺要娶趙瑞英做兒媳婦，日子都定下了，就在后天的八月十六。

茅厚子像是被人打了一捫棍，他不相信這是真的。趙鯉魚家就在村東頭，他家的院子里有幾棵皂桷樹，茅厚子小時候爬樹去偷摘皂桷子，還讓趙鯉魚踢過幾腳，茅厚子從小對趙鯉魚就有點(diǎn)怯。

趙家的大院子是籬笆墻，茅厚子進(jìn)去后，趙家喂的狗并沒有叫。趙家有人，趙鯉魚的老婆九女星正在堂屋當(dāng)門套被子。

茅厚子問，聽說瑞英要出嫁了，這是真的嗎？她要伈蘇老鰱？（這老漁洼有個風(fēng)俗，女的要跟誰結(jié)婚，叫伈誰。閨女出嫁叫找婆家，寡婦改嫁叫伈嘴）

九女星很滿意地說，還有兩天就娶，先給她套兩床新被子。

茅厚子又問，瑞英啥意思，她樂意嗎？

趙愛英說，她能有啥意思？后天就是人家的兒媳婦了。

茅厚子又說，我能給她說句話嗎？

她家里間屋也有一道小門，門關(guān)著，茅厚子敲了兩下，趙瑞英不給他開。茅厚子聽到屋里有哭聲。

他走到大街上，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她。他回到家，他娘谷菜花早已經(jīng)做好了飯。

谷菜花說，趙瑞英成了蘇家的兒媳婦，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還去找她？你不想在這老漁洼混了？蘇家看上的人，咱能掙得過？現(xiàn)在的人，都眼眶子高。你和趙瑞英的事，我早有耳聞，沒有蘇家橫插一杠子，你倆也難說有好結(jié)果，趙鯉魚是啥人，我清楚，咱家的成分地位，他能看上，咱可別胡思亂想。

茅厚子說，我和瑞英都談好了。

你倆沒這個緣分。算了吧。

這狗日的趙鯉魚肯定強(qiáng)迫了趙瑞英。

那是人家的事，咱再找吧。

茅厚子說，我不想在老漁洼呆了，我想去新疆，咱家不是有親戚在新疆嗎？

我以前也有這個想法，只是啥不得?，F(xiàn)在我想通了，把你圈在家，早晚會苦了你，闖闖去吧，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啊！

茅厚子說闖新疆，就闖新疆。在趙瑞英結(jié)婚這天，在鞭炮、鑼鼓的喧鬧聲中，茅厚子悄悄地離開了老漁洼……

他最終來到新疆的北?？h，找到親戚后，就落戶到北?？h東風(fēng)公社七大隊。

那時候的冬天，生產(chǎn)隊的男人就要到湖里去打魚。北海有湖，叫烏倫古湖。烏倫古湖的冬天十分寒冷，風(fēng)像刀子似的刮著，天空中飄落著棉花團(tuán)一般大小的雪葉。他和隊長老黑一起光著膀子站在湖面上打釬。

他們打釬的吆喝聲隨著雪葉沉重的飄落：

“海龍王的家啊，

就是我的家啊，

海龍王的閨女

我也敢娶??！

嗨喲——

嗨喲——”

這種簡單的調(diào)子，他們唱得沉悶而吵啞，厚厚的冰終于被打破了，冰層下面的魚便突突地往上竄。

這湖里的魚比微山湖里的魚還要多。

茅厚子和隊長老黑是在賣魚時認(rèn)識李鳳娥的，李鳳娥那時也屬于這一帶最為水靈的女人。

隊長老黑娶了她。

隊長老黑帶著李鳳娥一起，和茅厚子同住一個窩棚，這樣他們一冬天，白天在湖上打魚，晚上就住在湖岸，李鳳娥也就專門為他們買菜做飯。

一到晚上，李鳳娥便弄幾筐魚放在窩棚門口，這樣有狼或狼群來襲擊的時候，它們就不會傷人。

隊長老黑出事是在那一天的上午。有一輛軍車在湖面上行駛，平時根本沒問題，可這次偏偏出奇的例外。軍車開過去之后，冰面上便出現(xiàn)一道縫，緊接著便發(fā)出咔喳咔喳的響聲,那輛軍車也就很快深入湖底。

茅厚子當(dāng)時嚇得有點(diǎn)傻，隊長老黑說,別怕!咱去救人。

深藍(lán)的湖水冒著氣泡，像個黑色的洞穴。

隊長老黑走在前面拿著繩索，他把繩索拴在腰里，他告訴茅厚子,你遠(yuǎn)遠(yuǎn)的拉著繩子，不要過來。如果我出了事，你不要救我。

隊長老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突然被一陣風(fēng)卷進(jìn)湖水中，那是一陣龍卷風(fēng)，挾雜著漫天飛雪，伸手不見五指，其實(shí)人也無法睜開眼睛，茅厚子也像風(fēng)箏似的被刮起，又重重地摔在湖岸上。

隊長老黑不在了，李鳳娥又成了苦人。因為家里太窮，她12歲就出來謀生，在遇上隊長老黑時，她已經(jīng)是歷經(jīng)各種滄桑的女人了。

這天，茅厚子接到家中的一封信，說他家地主成份取消了，變成村民了，還說要分地了，問他在外混的咋樣？是否愿意回家分地。他娘在信里說，家里已經(jīng)分了一頭小牛。

茅厚子看了家中的信，激動的心里一天直跳，他拿了信，跑在一棵胡楊樹下，看了一遍又一遍。

家里分地了，他覺的渾身都是力量。他決定回家。

他的這種想法還沒有跟人說，李鳳娥便來找他了。

他們一起來到一片胡楊樹林，李鳳娥說,聽說家里給你來信了，看把你喜的，是家里給你說媳婦了？

哪里話？我在家能說上媳婦，我還跑出來。

我能看下你的信嗎？

家里分地了，我們家也不是地主了。

你想回去？

茅厚子看看遠(yuǎn)處的胡楊林說,想。

那我呢？

老黑對我好，他是我哥，你是我嫂。

你回家，帶上我吧。

倆個人不再說什么，就緊緊的抱在一起。

茅厚子領(lǐng)李鳳娥回老漁洼時，正趕上夏季，那時日頭正毒，夏季的熱風(fēng)卷起千層金黃色的麥浪，有麻雀成群地從天空飛過，有幾朵蒼老的云，漂浮在牽牛花和野罌粟上。田間的小道上還有冒著煙的熱牛糞，散發(fā)著酸臭的干草味兒。茅二傻聽說茅厚子要回來了，早領(lǐng)了一大群孩子在村口等著。茅二傻手里攥著一只蝗蟲，還提著一條從湖里捉來的鱔魚。

茅厚子的娘谷菜花知道兒子今天就到家，早已經(jīng)把家里的院子打掃干凈，把房子也拾掇的有條有理。

谷菜花見了李鳳娥喜歡的沒入腳處，抓著李鳳娥的手只是不放，最后努了半天。我想死你們了！

茅厚子將新疆的葡萄干拿出來，分給幾個小孩，整個老漁洼的人都來看熱鬧了，他們幾乎把茅厚子和李鳳娥當(dāng)成了外星人。

茅二傻的爹懷瑾也來了，他走路晃晃的，褲角里還往下滴著血，有幾分腥臭，也不知他得的是什么病。

谷菜花說，他得了屙生血的病……

在這些看熱鬧的人當(dāng)中，茅厚子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的眼睛，當(dāng)他要給她打招呼時，那人轉(zhuǎn)身就縮了回去。

那人是趙瑞英，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凄慌的神情，她只是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站了站，就轉(zhuǎn)身走了。

后來，茅厚子才知道，趙瑞英跟蘇老鰱結(jié)婚后，蘇家也沒有真的把她放眼里，結(jié)婚兩年，蘇老鰱又有了新歡，為了達(dá)到和新歡結(jié)合的目的，蘇老鰱開始折磨趙瑞英，直到把她逼瘋為止。

六 蘇老鰱

數(shù)年前，茅厚子和趙瑞英好時，蘇老鰱也看上了她。趙瑞英經(jīng)常去銀泉島割青草，茅厚子也去那兒，兩個人在島上親熱的事，有閑話傳到趙鯉魚的耳朵里，他告訴趙瑞英，甭去銀泉島割青草，茅厚子是啥人的后代難道你不知道？甭跟他走得太近，離他遠(yuǎn)點(diǎn)知道不？

趙瑞英說知道。這天，她沒去銀泉島割青草，她去了湖邊。她去湖邊割青草的時候，在劍茅灘遇上了蘇老鰱。

蘇老鰱光著肩膀，穿著短褲，他手里握著一桿魚叉，提著兩條三四斤重的黑魚。

趙瑞英說，鰱哥，叉了兩條魚？

蘇老鰱說，是兩條黑魚。他給她說話的時候，眼睛老是打量著她。

趙瑞英低下頭，轉(zhuǎn)身要走。

蘇老鰱攔住她。我聽說你給茅厚子談戀愛呢？真的嗎？

真的。趙瑞英看著地上的野草說。

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茅厚子長的那熊樣，他能配上你？太狗日的邪門了。

他人長的不好，不過他心眼好。

心眼好能當(dāng)飯吃？不如給他裂了跟我。

你是流氓，誰敢跟你！她說罷就想走。

蘇老鰱用魚叉桿攔住了她。被我看上的女人是跑不掉的。連小媳婦也不例外。

趙瑞英看了下四周，她想喊，但她沒有喊。

蘇老鰱說，你喊也沒有用的，村里誰也聽不見，我瞅著你好久了。

趙瑞英說，你不是人！

你罵也沒有用，再說也粘不到我身上，你可是讓我給干了。我今天非干了你不可！你不用怕，我干完就娶你。我絕不能讓你落在茅厚子的手里。

趙瑞英不再罵了，她奪路而去，蘇老鰱很熟練地用魚叉桿上的繩子拌倒了她……

老漁洼這陣子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只要大閨女小媳婦單獨(dú)出門下坡，就有瞎包孩子趁沒人的時候就非禮她們。有的還著了那瞎包孩子的道兒，是誰？也沒有人敢說出來，不過人們私下議論，好像是村長的大兒子蘇老鰱。

趙瑞英一出門的時候，天上一朵云彩的暗影落在她家的院子里，蓋住了她家曬的干魚，似乎有微山湖里的魚群，在那暗影里驚魂不定。

趙鯉魚有點(diǎn)放心不下趙瑞英，當(dāng)趙瑞英出來不久，他便從后面跟了過來。

當(dāng)他走到劍茅灘時，蘇老鰱還正在趙瑞英身上發(fā)泄著。他真的有點(diǎn)怒不可遏了，大喝一聲。你這個雜種！

蘇老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嚇弄呆了，他醒過神來一看是趙鯉魚，倒不怕他，便一腳將他踢翻，然后，抱起自己的衣服揚(yáng)長而去。

趙鯉魚被踢得昏了過去，等他醒來，父女倆在湖邊抱頭痛哭了一場。

晚上，清涼的月光撒在院子里一片銀白，老漁洼小學(xué)的校長王一村來了，他來到趙家的院子里，帶來了一身的酒氣和魚湯味。他的手里用塑料袋子提著一包東西。

他一進(jìn)門便問，趙哥在嗎？

趙鯉魚正在院子沮喪的吸煙，見王一村進(jìn)來，也沒有和他答話。

王一村說，今天的事，蘇三爺都知道了。蘇老鰱嚇得到現(xiàn)在還沒敢進(jìn)家呢。

這事蘇三爺咋說。

他能咋說，他讓我先探探您的口氣。

我閨女被他狗日的糟蹋了，以后咋嫁人？我不能給他狗日的算完，我要到縣公安局告他狗日的。

王一村說，蘇三爺說了，只要你不上告，多少錢都行。話也說白了，咱怕是官司輸了，也弄不到錢，還落下仇口，到頭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趙鯉魚不說話了，他掏出來煙葉猛抽。

趙哥，你也別難為我了，你開個價吧？我這個中間人也不好當(dāng)?shù)模汩_了價，蘇三爺那邊我就好交差了。外面起風(fēng)了，趙鯉魚的女人九女星和幾個閨女躲屋里。她們不出來。趙鯉魚一口氣把一顆大前門吸到燒手指頭。日他娘！我要了他的錢，我這人可不就丟大了？

王一村說，天知地知，誰知道？

趙鯉魚說，一村，不是我不給你面子，你是咱村里學(xué)校的校長，是個筆桿子，啥道理不比我明白啊？我是怕丟不起人啊我！

王一村說，我什么狗屁校長，工資拖欠兩年了，靠我那倆錢，早餓死了，我靠的還不是幾畝田過活？

王一村一聽趙鯉魚這么說，他笑了，笑的月亮都掉清淚兒了。鯉魚??！鯉魚！你是活了大半輩子，你的腦子終于說了一句開竅的話，一切都包在我身上，保管讓你有面子。咱不但要名媒正娶，聘禮也要讓蘇三爺出點(diǎn)血，現(xiàn)在八是個好數(shù)了，一般的聘禮八百八十八，都讓人伸舌頭了，我讓他出八千八百八十八。

趙鯉魚說，只是怕蘇三爺那里有難度，彩禮少要點(diǎn)也罷。

王一村說，你什么也別管了。

你找蘇三爺回話吧，不行我還真告，他明天不給我回話，我明天就去公社派出所。

王一村說，活人能讓尿憋死，你別急嗎，我這就去找蘇三爺。

他來蘇三爺家的時候，蘇三爺正陪著煤礦上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喝酒。那礦上的領(lǐng)導(dǎo)很胖，肚子很大，像佛爺。

那事他咋說？他要多少錢？

王一村笑笑說，他不要錢。

他狗日的不要錢！他想咋？想跟我斗斗。我日他三熏熏！

他不想跟你斗，他提了這樣一個條件。

他能有啥條件？他狗日的。

他想跟你結(jié)親。

蘇三爺把酒杯放下。不行！不行！狗日的老絕戶，誰跟他做親？

我看行，小不忍則亂大謀，他萬一告了，這事還真有點(diǎn)麻煩。

礦上的領(lǐng)導(dǎo)說，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把人家干了，人家不但不告，還愿意結(jié)親，這事可惜咱沒有碰上，老蘇??！老蘇，我算是服你了。

蘇老鰱不知道剛才在那里，這話他也聽到了，他跑過來。娶她就娶她，我愿意。

滾旁邊去！你說不上媳婦了？連老絕戶的閨女你都看得上，瞧你那點(diǎn)出息。狗日的成不了大氣候。

蘇老鰱說我就想娶她。

王一村說，三爺！這事還是應(yīng)了吧？我都替你答應(yīng)了。

蘇三爺這時突然笑了。狗日的你還是個校長？這壞點(diǎn)子也只有你這個校長才能想的出，你就給鰱子做媒，彩禮什么的，不管多少，你就送送吧。

很快，趙瑞英就嫁給了蘇老鰱，她出嫁這天，非常的熱鬧，微山湖最有名的樂器班，祝家樂器班被請來了。

趙瑞英跟蘇老鰱結(jié)婚后，蘇家并沒看上她。特別是她經(jīng)常去銀泉島割草，茅厚子經(jīng)常去那兒叉魚，后來還幫她背青草。兩個人會不會有過那事。蘇三爺說，她如果給茅厚子有過那事，這樣的媳婦咱是不能要的。他把這話對蘇老鰱說得很死。你這個憨熊！

蘇老鰱被蘇三爺罵了一頓，他恨不得找個螞蟻洞鉆進(jìn)去。當(dāng)初在湖邊上時，他是強(qiáng)奸趙瑞英，匆忙之間，他也忘了趙瑞英是否見紅的事。蘇三爺?shù)奶嵝眩固K老鰱認(rèn)識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

這天晚上，他喝了酒，喝完酒之后，便手里握了皮鞭。他眼睛紅紅的，像剛吃過死孩子的野狗。

趙瑞英有點(diǎn)怕，她沒見過這陣勢，她想回娘家，蘇老鰱攔住她的去路。

蘇老鰱兇狠地說，把衣服給我扒了，跪那兒。

趙瑞英不扒衣服，更不愿意跪。啪地一聲，蘇老鰱一鞭打在她臉上……

蘇老鰱說，你給我說清楚，茅厚子是不是把你給睡了？你不說，我今天就揍死你！

趙瑞英說，我給他啥關(guān)系也沒有。

沒關(guān)系，他怎么幫你背青草？

我是和他沒啥關(guān)系。

還說沒關(guān)系，有人看到你們倆在銀泉島上親嘴。他能不干你？

沒影的事，那是村里的人胡嚼。

你還不招認(rèn)。又一鞭打在趙瑞英身上。

第二天，趙瑞英滿臉傷痕地跑會娘家。趙鯉魚瞪著螃蟹眼說，揍你肯定有原因，如果你孝敬公婆，當(dāng)個賢惠媳婦，你還能挨揍。九女星說，這都是你這個老東西干的好事，這哪是瑞英的錯，是你想攀蘇家的高門檻，把閨女給坑了。

數(shù)日后，蘇家來人接走了趙瑞英，趙瑞英在蘇家又呆了三天，誰也不知道這三天里發(fā)生了什么，三天后，趙瑞英便瘋了……

蘇老鰱和趙瑞英離了婚。他又娶了管區(qū)主任劉麻子的妹妹。

七 茅厚子

茅厚子領(lǐng)李鳳娥從新疆回來。

蘇三爺是從來不上誰家串門的，這天蘇三爺也來了，蘇三爺眼睛直勾勾的看了李鳳娥幾眼，他看的李鳳娥很不好意思。

他說，爺們，你真的是條龍??！有出息，什么是福？找個這樣的媳婦就是福啊。他說完，就掏出二百塊錢，放桌上。

他說，別管咱爺們以前關(guān)系怎么樣？你現(xiàn)在剛從新疆回來，地一分不少你的，連侄媳婦的，我都給了你們，你們以后要有什么難處，就只管找我。

茅厚子娘幾個說什么也不要蘇三爺?shù)腻X，蘇三爺急了。你們不要的話，就是不給我這個村長面子，這錢不是我個人給你的，我是代表整個老漁洼的村民，給你賀喜哩。

這天夜里，湖面上升起了一輪紅月亮，月光在茅厚子家的院子里撒了一地。在他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樹下，茅厚子的谷菜花憂心忡忡地說，蘇三爺給咱了二百塊錢，咱可不能上他的當(dāng)，這錢咱可不能花他的，有機(jī)會咱就還給他。他憑什么給咱送錢，他這可是黃鼠狼子給雞拜年吶。

茅厚子說我知道。

李鳳娥說，我一看他那眼神，也就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

谷菜花說，不要老提這些讓人不高興的事，他蘇家在厲害，現(xiàn)在也是新社會了，你們放心吧，他不敢當(dāng)面欺負(fù)咱們，但是，咱要防止他背后使手腳啊。

果然，一個月之后，蘇三爺又來茅厚子家串門了，他問厚子呢？

李鳳娥說，他到湖里捕魚去了。

蘇三爺說，今天的風(fēng)大，到湖里打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們很缺錢吧？

我們也能過的去，不太缺錢。

你像花兒似的，嫁給茅厚子真的虧了，你看他連身像樣的衣服都給你買不起，這不，我這兒有一千塊錢，你先花著，買點(diǎn)衣服化妝品什么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見你，就從心里疼你呢。

謝你了，我有人疼，我可不敢讓三爺疼。

那啥話？我雖然不當(dāng)這老漁洼的村長了，但我兒子又當(dāng)了，只要我在老漁洼一跺腳，這村里四個旮旯還都得晃蕩，我說這話你信不？

李鳳娥說，我信。

你信就好，只要你聽我的話，我保管你有錢花，也在村里讓厚子吃不了虧。我說一句話，就能讓厚子進(jìn)村委會。他說罷就將那一千塊錢往李鳳娥懷里塞。

兩個人正推來推去，外面又闖進(jìn)來一個男人，是蘇三爺?shù)膬鹤犹K老鰱。

蘇三爺很不高興。你來干什么？

蘇老鰱嘴里嗚噥了半天才說，我找茅厚子有事。

其實(shí)，蘇老鰱也在打李鳳娥的主意，他也是見縫插針，一看茅厚子不在家，就往茅厚子家里鉆。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沒有瞞過谷菜花的眼睛，她像母雞護(hù)著自己的雛雞一樣護(hù)著自己的兒媳。她知道再貞潔的女人，只要第一次開了口子，以后，想守也守不住。所以，當(dāng)她一看到有男人進(jìn)家，就趕忙放下活兒陪自己的兒媳婦。

所以，當(dāng)蘇三爺父子正相互尷尬的時候，老婆子背了一捆青草一步走在院子里。她來到豬圈前就罵豬，你得了豬瘟，你咋還沒有死？你還讓我這個老嬤子給你割草吃，你死了，我就省心了，你個畜生。你個屙生血的畜生！

蘇三爺父子什么也沒說，他們也是咬牙切齒地去了。蘇三爺對這個老女人，有說不出的懼怕，這是一個大腳的，黑大個麻臉女人，當(dāng)年她是地主婆時，蘇三爺都不敢怎么折磨她。他是聽算命先生說的，得罪了這樣的女人，早晚有晦氣。

傍晚，茅厚子提著打的一筐魚回來，一家三口，誰也不說話，吃完飯。谷菜花說話了。咱媳婦沒說的，她出不了格，就是蘇家爺們常來咱家，他們不懷好意，為了咱的家，你還真得學(xué)學(xué)你爹的樣子。

茅厚子說，我知道。

李鳳娥說，你知道什么？我不是那人，我會像我娘那樣。

等你像你娘那樣時，咱這個家也就完了。

你想怎么辦？

我去找他狗日的。

你不能去。

我不去，這事就永遠(yuǎn)完不了。

他說罷還真的去了。

蘇三爺家此時正亮著燈，大廳里燈火輝煌，他和蘇老鰱正陪著鄉(xiāng)長、書記喝酒。

茅厚子一個大步跨進(jìn)門去，他手里提著一只狗。你們一次一次的到我家，有什么事嗎？可別以為我好欺負(fù)啊！

我們爺兒倆一起到你家串了個門，怎么了？你小子？

沒什么？只要你們蘇家的人敢再進(jìn)我家的門，我就讓他像這條狗一樣！他說完，從腰里掏出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來，喀擦一下，就把那條狗的頭剁了下來。血濺到鄉(xiāng)長和書記的臉上。

茅厚子不再說什么，他左手提著那條死狗，右手提著刀，出了蘇三爺?shù)募议T。他來到大街上的十字路口，早有很多人都來到街上看熱鬧，茅厚子嘴里不停地罵。狗日的，敢欺負(fù)我，我就敢殺了你！

第二天，天還不明，一輛警車開進(jìn)了村子，鄉(xiāng)里來了幾個帶槍的警察，把茅厚子帶走了，他被帶到鄉(xiāng)大院，民警也就把他銬在鄉(xiāng)大院的一棵樹上。

這天，正趕上老漁洼是集，一大早就有數(shù)不清的魚販子過來趕集，賣魚的排了二里多長，那些魚都是剛從湖里打上來的鮮魚，空氣的魚腥味有些嗆人，濕漉漉地直往人肺里鉆。趕集的人都從鄉(xiāng)大院門口經(jīng)過，大人小孩只要往里一瞧，就馬上能夠看到院子里那棵樹上綁著一個人，這個其貌不揚(yáng)，中等身材的茅厚子很快就出了名，有很多人圍著他看。

鄉(xiāng)派出所的所長李壘是蘇老鰱的拜把子仁兄弟，他提著警棍來到茅厚子面前，用警棍指著茅厚子的鼻子說，你茅厚子膽不小啊，你敢當(dāng)著咱鄉(xiāng)長書記的面，私闖民宅，持刀威脅，反你狗日的了？你還在大街上揚(yáng)言要?dú)⑷肆?。我平時最恨的就是你這樣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這些年，你在外面都弄了些啥？你從外面拐了個媳婦，你就上天了，你這是拐賣人口啊，你知道不？狗日的。

李壘正訓(xùn)著茅厚子的時候，有一輛轎車開進(jìn)了鄉(xiāng)大院，車上下來了兩個人，茅厚子認(rèn)識其中一個，也姓蘇，是泥鰍的哥哥小名叫草魚頭。

茅厚子還被銬在那里，他的眼睛已經(jīng)有些朦朧，有些潮濕，像那些被捕上來魚的眼睛。

派出所的所長李壘還正訓(xùn)著茅厚子，他一臉的酒氣，滿嘴臟話，那陣勢模樣，很像被魯智深三拳打死的鄭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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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魚頭來到茅厚子身邊，問咋回事？我們是一個村的。

李壘說，他持刀闖到蘇三爺家，威脅老人家，反這狗日的了。

草魚頭也不知道哪來的火氣。蘇三爺也不是什么他娘的好鳥，有事說事，沒事放人。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狗日的吃屎都不留渣。

李壘這時候又看看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讓他走吧。

李壘便給茅厚子解了銬。還不狗日的謝謝縣里的領(lǐng)導(dǎo)。

茅厚子想說一句感謝的話，但他沒說，他耷拉著腦袋，蹣跚著走出了鄉(xiāng)大院。

八 茅黑龍

茅厚子揀了黑龍，他在外面稱媳婦是雙包胎。計劃生育他也沒有挨罰，黑龍和秋月一起便上了戶口。

茅厚子和李鳳娥將兩個孩子慢慢養(yǎng)大，只是黑龍學(xué)習(xí)越來越孬，上到初中便下了學(xué)。茅厚子怎么說怎么勸，黑龍說什么也不愿意再讀書了，他喜歡上了開車。他在外面也不知道都是交啥朋友，總之是玩野了。秋月到是茅厚子的希望，她的學(xué)習(xí)一步一個臺階往上趕。

這天，蘇老鰱去茅厚子家拉選票，他在茅厚子家碰了一鼻子灰走了。

蘇老鰱剛從茅厚子家出來，李鳳娥還沒有說什么，他兒子黑龍就說話了，爹，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活著？咱家四口人四張選票，四百塊錢，你為什么不應(yīng)了蘇老鰱？

茅厚子一瞪他。你懂啥？

黑龍說，我不懂，真的假的先掙他四百塊錢再說嗎？咱村誰不巴結(jié)人家??？

行啦。

我娘都病了這幾年了，有四百塊錢給她治病也是好的，我想進(jìn)廠做工你不讓，我明天就進(jìn)廠。

茅厚子急了。狗日的反你了，咱餓死也不進(jìn)蘇家的廠，也不吃他蘇家的飯。

黑龍說，咱中國和日本有仇吧？日本在中國開廠子，中國人不也在里面上班嗎？掙的錢還多呢。按你的想法，鬼子殺了多少中國人？就更不應(yīng)該給他羅羅了？

那是那，這是這。做人要有骨氣，沒有骨氣還算是個人？

你再煩人家，人家也起來了，也能夠呼風(fēng)換雨了。

屁。爆發(fā)戶！

那些罵他的人不少吧？可是見了錢，還不照樣乖乖的選人家？

他們哪里有什么人格？是叛徒王連舉的后代。

人家不吃虧！做人誰不杠鈴頭，彈簧腰，頭上戴著風(fēng)向標(biāo)，見風(fēng)使舵，誰就要吃虧的。也就是趨吉避兇者為君子吧？

那就不講正義了？狗日的你大了也是個見利忘義的貨。

我管不了那么多，那明天就去礦上開車吧？

只要你不跟蘇家的人打交道，你愛干什么干什么。

谷菜花看不貫孫子黑龍，她告訴他。不要心這么野，你知道嗎？她這樣說話的時候，湖那邊的涼風(fēng)便溜進(jìn)了院子，李鳳娥面色蠟黃地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

茅厚子說，兒大不由爺，狗日的愿干啥干啥。

黑龍學(xué)會了開車，他也考了駕照。這天，黑龍背著他爹在礦上找了份運(yùn)煤的工作。他到礦上還沒有三天，就出了事。其實(shí)，出的事和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礦上的人事科長蘇東方，喝醉酒之后，駕車去會情人，在路上撞死了人。肇事之后，他駕車逃走。那被撞死的人也是有背景的，經(jīng)過警方的調(diào)查，最后查出了是礦上的車。

這天晚上，蘇東方想到了黑龍，他便立即來找黑龍。他來找黑龍的時候，黑龍正在礦上的宿舍里睡覺。有人敲門，聲音像機(jī)器聲一樣野蠻。黑龍在心里罵了一句。他開開門。蘇科長。有一股涼氣直往屋里擠。黑龍，我找你有點(diǎn)要緊的事，跟我來趟吧。有什么事？這地方說話不方便，咱找個說話的地方。黑龍跟著他出來。天空沒有星星，陰沉沉的，有小雨星飄落。他們上了一輛黑色轎車，轉(zhuǎn)了幾個彎，十幾分鐘之后，來到一座山莊。這是蘇東方的一個住處。黑龍，我遇上棘手的事了，想讓你幫個忙。實(shí)話告訴你吧，我開車撞死了人。黑龍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有些黃。這事給我有什么關(guān)系？外面起大風(fēng)了，門窗被風(fēng)吹得一陣亂響。我是想讓你把這事給我應(yīng)下來。我怎么能行？你當(dāng)然行，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咱是一個村的，遠(yuǎn)親不如近鄰，這個忙一定要幫，你幫了我，我虧不了你，我現(xiàn)在是人事科的科長，如果我不出差錯，我很快就可能成為副礦長，到時候，我還能虧了你。黑龍喘了口氣說，我知道你虧不了我，可是這事要坐牢蹲監(jiān)獄啊，我怎么給我爹娘交代？好交代。蘇東方說，我多給你錢，如果判刑的話，你蹲一年我出三萬，兩年就六萬，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字。現(xiàn)在你要答應(yīng)替我承擔(dān)這事，我先給你五萬。實(shí)話給你說吧，這事兒就是太急了，如果不是太急，你想想，這好事怎么能落到你頭上。最后，黑龍說，錢我要，但我還有一個條件。蘇東方瞪著像牛蛋般的眼睛。你說吧，只要不是獅子大開口。我要成為礦上的正式工，你要答應(yīng)，我就替你承擔(dān)這事。蘇東方笑笑說，你小子！聰明。比你爹強(qiáng)的多。你同意了？我同意了。

你想成為礦上的正式工，很不容易，必須要這樣，你變下姓，以我孩子的身份，我給你弄個戶口，屬于內(nèi)部子弟招工，就行了。不過你也不能再叫茅黑龍了，你叫蘇黑龍，這樣外人摸不到底，咱倆公開的身份是父子哩。你小子算你有福，多少人想這樣，我都沒有答應(yīng)呢？

黑龍問，我以后喊你什么？

你說呢。蘇東方說，當(dāng)然是喊我爹。

茅黑龍馬上跪下給蘇東方磕了頭，喊了爹。

蘇東方喜的合不攏嘴。我兩個閨女，就缺個兒，你以后就是我兒子了。說完，他從保險柜里拿出了一個五萬塊錢的折子給黑龍。這兩天，別回宿舍了，我讓人帶著你，外面玩幾天。但有一件事，是君子協(xié)定，你替我做的這件事，無論什么時候，對任何人都不能吐露半個字。對你父母都不能說。黑龍說，道上的規(guī)矩我懂。

這天，黑龍被警察帶走了。那起交通事故，黑龍屬肇事逃跑，黑龍還真的被判了四年刑。這事的秘密黑龍沒讓爹娘知道，去蹲監(jiān)獄了，他反而心花怒放。他想著自己從監(jiān)獄里出來，也就成了礦上的正式工。他回來后，蘇科長如果成為礦長。礦長的干兒子，那級別也許真真正正地像個衙內(nèi)。蹲幾年監(jiān)獄換個金光燦爛的前程，值啊。黑龍覺得自己是對的，他爹太死板，在老漁洼硬給蘇家撐架子，老漁洼是蘇家的天下，多少年了都是，誰也改變不了，也沒這個能力改變。趨吉避兇者為君子，沒辦法啊，這也算是曲線救國吧。

九 茅厚子

黑龍一到礦上就出事了，這事就像一個炸雷。茅厚子再也坐不住了。他怎么能到礦上去呢，如果他不上礦上去，他怎么會出這事？他去了拘留所，見到了黑龍。黑龍臉上堆滿了笑容。爹你怕嘛？我的事你啥也不用管。我可以不管你，你進(jìn)了監(jiān)獄，咱家啥名聲啊，你奶奶想你都病了。黑龍低下頭不說話了。

茅厚子的娘谷菜花知道黑龍出事后，就不吃不喝。入冬的天氣已經(jīng)涼了，北風(fēng)使院子里的老槐樹葉子直往下落，家族不幸的往事隨槐樹葉飄落，最終歸于塵土。

谷菜花走了。茅厚子按基督徒的葬禮為他辦理了后事。

茅厚子剛為自己的娘辦完后事。第二天，那邊蘇老鰱就領(lǐng)著村委會的幾個人找上門來，他說，你娘人不在了，要抽你一個人的地。

茅厚子說，憑什么抽我的地？

蘇老鰱說，你娘死了，抽你一個人的地，抽三畝，村里的政策，對誰都一樣。

茅厚子說，國家有政策，說是地分下去之后，三十年不動，村里憑什么動地？

蘇老鰱說，村里抽了你的地，又不是給我，是留村里，有誰家增加了人，就給誰家種。

茅厚子說，不行。村里的政策總不能跟國家的政策對抗吧？

蘇老鰱說，這些年了，別給你臉你不要臉，明天我就領(lǐng)人到你地里砸撅子去。

果然第二天，蘇老鰱就領(lǐng)人在茅厚子的地里量出了三畝地。這三畝地不是一般的地，是茅厚子的果園。

地量出來了，早有一臺推土機(jī)等在村頭。蘇老鰱對茅厚子說，你說我欺負(fù)你，我今天就欺負(fù)你，我看你能不能有三頭六臂，你有本事就告我去。你昨天要同意抽地，我今天還真的不推你的果園，是你不給我面子，你就別怪我無情，我想要那個地方的地就推那個地方的地，我們現(xiàn)在就在你地里挖沙。推土機(jī)！現(xiàn)在就給我把這三畝果園推了，我們要推土挖沙。

李鳳娥看著自家剛有點(diǎn)起色的果園被推了，那樹上的果子還半青不熟，她那個心疼就甭提了，她像是死了親人那樣嚎啕大哭，天?。∧阏Σ槐犙郯。∧銢]了我們的活路了。

蘇老鰱嘿嘿的笑著。推！推！給我全推了，推了挖沙。

這天夜里，茅厚子喝了半斤二鍋頭。我就不信，咱就沒個說理的地方，新來的鄉(xiāng)長是他家老三季花魚，咱去告，也白搭，咱縣上都不去，直接去北京。

李鳳娥也很支持他。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論理咱就得告他！可咱能告贏嗎？咱告了他，他能放過咱？

茅厚子說，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吃完飯，早有幾十個上訪專業(yè)戶等著他了。大家各有各的心事，一路做伴，第二天，就來到了北京。

信訪局的人很熱情，一個個的都接待了他們，也管了他們飯吃。這些人心里都得到了安慰，都說，上面的經(jīng)是好的，就是一到下面，就讓歪嘴和尚給念歪了。

一行人剛吃完飯，早有老漁洼的人來接茅厚子了，來接他的不是別人，是老漁洼鄉(xiāng)的王書記。

王書記一臉的不高興。厚子哥，你怎么能辦這事？你來北京上訪，怎么連個招呼也不給我打，你這不是給咱鄉(xiāng)臉上抹黑嗎？

我不上告，我太委屈了，上級不是有政策嗎？不讓隨便動地。

王書記說，每村都有自己的土政策，鄉(xiāng)里也不好干涉。你知道嗎？你上訪能解決問題嗎？你上訪的目的恐怕只是為了你自己的事，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你又告不到點(diǎn)子上，蘇老鰱把你們村的幾百畝地，私自賣了，錢都落入他自己的腰包，這才是殺招，你敢告嗎？你們村里塌陷地，礦上把錢都一次性補(bǔ)發(fā)了，也都在村長手里攥著，你知道不？

茅厚子說，他有權(quán)賣集體的地，咱管不著，也不想管，可他隨便動我的地，那是明擺著欺負(fù)我。

王書記說，你和他家的仇我也知道，但是你不知道啥叫殺招。

他將茅厚子從北京領(lǐng)回來，一進(jìn)鄉(xiāng)大院，就看到一輛宣傳車上貼著標(biāo)語：嚴(yán)厲打擊上訪分子！他腦袋一沉，知道有些不妙。果然，派出所的幾個民警已經(jīng)等他了。

王書記給那幾個民警說，你們先帶他過去吧，讓他學(xué)學(xué)上訪法，不能越級上訪，只要他認(rèn)錯，放他走就是了。

派出所的所長還是李壘。狗日的茅厚子，我算服你了，你是小錯不斷，大錯不犯，氣死公安局，難死法院啊，大冷天的，你上什么鳥訪？你就不怕趁人不在，有人睡了你媳婦？領(lǐng)著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算啦，瞎日嘍個屁?。?/p>

茅厚子說，狗日的村長欺負(fù)我，不還我的地，我還告。

李壘說，你別狗日的坐壇子放屁想（響）不開了，人家為啥專欺負(fù)你？你的頭好剃？一個巴掌拍不響，你肯定有不對的地方。比如說動地，那是一個村一個土辦法，你不服氣，你不吃虧誰吃虧？我給你老小子打的交道多了，你人也不錯，回家老實(shí)點(diǎn)算了，社會主義無比優(yōu)越不會讓你餓死的，以后好好的給我趴著吧。幸好鄉(xiāng)長今天不在，他要是在的話，你今天還真得游街，丟人事小，關(guān)你幾天，你現(xiàn)受罪。我就給你說句實(shí)話吧，你別給蘇家對著干了，你干不過人家，你再多個頭都白搭，你小子腦子還真是進(jìn)水了。幸虧是王書記，他還是個好官，對你們上訪的也不計較，也知道你們受了委屈，要不然……

李壘正說著的時候，王書記讓人給茅厚子送來了飯，送來了五個饅頭和一盤咸菜。茅厚子吃完，王書記又叫來了警車。厚子哥，我送你回家，你上訪的事，蘇家都知道了，你自己回去，也不見的不出事，你別以為他們不敢揍你，你告了他們，他們揍你一頓，你也白挨。還是我親自送你吧，我送你回家，他們就不敢怎么你了。

茅厚子回到家，他發(fā)現(xiàn)妻子李鳳娥躺倒在床上，她的病又重了。初冬的天氣已經(jīng)十分寒冷，室內(nèi)的空氣稀薄而又窒息。李鳳娥的臉色有點(diǎn)蠟黃，像是冬天里的梨樹葉子，顯出十分的疲憊。

茅厚子感到很對不起她，結(jié)婚二十年了，這個面色曾經(jīng)鮮嫩紅潤的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許多的深深的皺紋，她每天早起晚睡，養(yǎng)豬喂羊，夜里織補(bǔ)魚網(wǎng)，有一點(diǎn)空閑也要到湖邊去挖野藕，然后拿到集市上去賣錢。她像一臺古老而準(zhǔn)時的鐘表一樣，忙里忙外，一刻也不休息。

茅厚子問，你還能受得住嗎？

她說，也沒什么大病，只是我的下面老是流血，小肚子有點(diǎn)疼。

茅厚子說到醫(yī)院看看吧？

看什么啊！上趟醫(yī)院查查，就得幾百，省點(diǎn)吧。

本來，咱那長了幾年的果樹，要不是讓狗日的蘇老鰱給毀了，今年就能收入不少錢。

你進(jìn)京上訪，也有點(diǎn)門路了嗎？

沒有。不過，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啦，我要告到底。

別告了，咱沒有那塊地，也能活，他們欺負(fù)不死咱。

我是心疼那片果園，狗日的說給毀就給毀了，那是咱幾年的心血啊。

毀就毀了吧，咱能怎么著人家？

這事舊社會都有個說理的地方，何況現(xiàn)在，我就不信這事就這樣算了，我如果告贏了，他得賠咱果園的錢。

你別白日做夢了。

也說不準(zhǔn)，王書記說我瞎告不懂什么是殺招，你說說看，他說的這殺招是什么意思？

人心隔肚皮，我也猜不出人家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過，我知道王書記給你也沒什么味兒，別胡思亂想。

我總覺得王書記話里有話，你想想蘇老鰱把咱村幾百畝地私自賣了，錢都落入他自己的腰包，還有村里塌陷地，礦上也補(bǔ)了很多錢。王書記的意思是告他這事，肯定夠他喝一壺的。

李鳳娥一聽要告蘇老鰱賣地的事，臉色馬上嚇得都黃了，她有點(diǎn)驚慌失措。這可不是個小事啊，你要把村里賣地的事捅出去，恐怕咱這個家就要大禍臨頭了。

我豁出去了，我就大膽捅一次馬蜂窩。

李鳳娥哭了。我看你是真不想過了。

王書記和鄉(xiāng)長蘇季花，兩個人關(guān)系不怎么樣，這一點(diǎn)，咱也正好利用一下，更何況咱和王書記還有點(diǎn)交情。

茅厚子說，前些年，我之所以幫他，我不是看著是老世交嗎？他爹當(dāng)年和咱爹不錯，我是覺得到了咱這一輩也不能錯了。你知道當(dāng)初他爹和咱爹是啥關(guān)系嗎？我也是聽咱娘說的，那年春天，咱爹要乘船做趟生意，他要把一船干魚送到微山湖東面的山里，那時的山里正在打仗。咱爹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傍黑了，有一串黃色的月亮在湖面上跳，湖邊上的水草香，洗去了咱爹身上的酒氣。他剛一上岸，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人躺在湖灘上，這是一個討飯的人，誰也不知道他躺在這兒多長時間了，他身上生了瘡，那瘡口里的蛆疙疙囊囊地亂拱。咱爹一摸那人的鼻孔，發(fā)現(xiàn)那人還有一絲兒氣，他還沒有死。咱爹讓人把這個討飯的人抬到咱家的牛棚，又讓人請來了會看病的瞎子王半仙給他治病。一個月之后，這個人的病就好了，他好了之后，并不想回家，他也就在咱家當(dāng)了雇工，后來，他把老婆孩子都接了過來，還有他雙目失明的老母親，他老家是泗水人，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餓死了。咱爹很同情他，也就在湖邊上，白白送給他了二畝地，還有一頭牛，讓他安下家來，從那時起，他跟咱家那個親就別提了，真像一家人一樣，后來他還和咱爹拜了把子，他那雙目失明的老娘也是咱爹給他送的終，那時，他家里窮，送不起啊，是咱爹給他娘買了不錯的棺材，安葬了她。你知道這人是誰？也就是現(xiàn)在的王書記的爹，那時，他家可真是欠咱的情大了。

李鳳娥說，別說這些了。

茅厚子想著她的病，第二天，也就找了輛車，將妻子送到縣醫(yī)院，一檢查，茅厚子就傻眼了。

她子宮內(nèi)長了個東西，醫(yī)生說是瘤。手術(shù)費(fèi)加住院費(fèi)要三萬多，茅厚子根本沒這么多錢。茅厚子使出了所有的招數(shù)，能借的全借了，才借了一萬多。

李鳳娥說，別為我的事操心了，就是好了，活上一年有啥意思？落下一屁股債，黑龍大了，蓋房子娶媳婦都要用錢。還有孩子上學(xué)，你到哪兒去弄錢。我不想連累了孩子。

茅厚子說，不要緊，我一定能想出辦法的。

他從此沉默寡言了許多。

第二天，茅厚子就去了縣上，負(fù)責(zé)接待他的人對他也很客氣，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讓他喝了一杯茶，并讓他在送來的材料上按了手印。

他出來的時候，那位女同志告訴他，讓他放心，一定要把問題查清楚。

最近，在老漁洼，偷樹的風(fēng)氣欲演欲烈，特別是湖堤上的那些大樹，經(jīng)常夜里被人偷走。偷樹的人帶著電鋸，將一棵大樹截成幾段，然后裝車?yán)?，伐下的那些樹枝樹頭什么的，也就扔在了湖堤上。

茅厚子的家離湖堤較近，他經(jīng)常早起，有時候把偷樹人丟棄的樹枝拉揀回家。這天，他又在湖堤上揀了一些樹枝，可是這次揀樹枝他就倒霉了。

他剛把樹枝揀回家，一縷從湖面上升起的陽光照在他家的院墻上，毛茸茸的十分溫暖。他是要進(jìn)屋的時候，被人喊住了。

喊他的人不是別人，是派出所的所長李壘，他身后還站著村長蘇老鰱。

蘇老鰱指著茅厚子的鼻子罵，你狗日的還有啥鼻涕擤？你敢偷樹，你把咱老漁洼的人都丟盡了，你還有臉活著。我日您三熏熏，你還有什么熊話說。

茅厚子說，我沒有偷樹，我只是揀樹枝。

蘇老鰱說，這樹枝誰讓你揀了？是你家的？你還呲牙咧嘴，就像偷銀行一樣，人家偷了一百元一張的，你是偷十元一張的，都是偷，還狗日的不認(rèn)帳！

李所長說，你偷沒偷樹，不是你說了算，我們要問清楚再說。

到了派出所，李壘就罵，狗日的茅厚子，你是不是真的活夠了？我以前怎么給你說的？你的耳朵塞驢毛了？

我怎么了？我沒偷樹。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是不？你自己的事，你心里不清楚？你沒偷樹，你偷了什么？那些樹枝是它自己跑你家的。琉璃蛋上栓麻繩你他娘還怪難纏哩。

我沒偷樹。

你好好想清楚，想清楚了之后，再說。我要讓你就在這小黑屋里慢慢想。

茅厚子就在黑屋里想，他想了兩天兩夜，也沒誰理他，也沒人給他送水和飯，外面的人似乎已經(jīng)把他給忘了。

他的嘴唇開始干裂。他感到很困也很累，他閉上眼，用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他感到有點(diǎn)疼，也有點(diǎn)甜，他知道那是他的嘴唇已經(jīng)出血了。

這期間，李所長又來過一次。你想好了嗎？是偷了，還是沒偷？

我想好了，我就是沒偷。

那你就在這兒好好的想，想好了我再來找你。

李所長走后，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到了妻子李鳳娥，在他被帶上警車的那一瞬間，李鳳娥慢慢倒在了自家門口的蘆葦跺下。

茅厚子進(jìn)了派出所，一連幾天回不來，李鳳娥在家就坐不住了，但她病著，又不能去鄉(xiāng)里，也只好讓閨女秋月去鄉(xiāng)里看看。

秋月這年剛高中畢業(yè)，這一年，她的高考成績不錯，上了北大。錄取通知書寄到了老漁洼，四面八方的人都驚動了。

出了一個北大，茅家的人又感到有了希望。

秋月這些日子一直很高興，她想把被北大錄取的事盡快告訴她爹。

秋月來到鄉(xiāng)里，她決定去找一個人，去找鄉(xiāng)長蘇季花。她認(rèn)為和鄉(xiāng)長畢竟是一個村的，只要鄉(xiāng)長一句話，也許就能把她爹放出來，畢竟她爹沒有犯太大的錯。

秋月來到鄉(xiāng)里，已經(jīng)到了正午。

蘇鄉(xiāng)長此時正在辦公室里看報紙，他抽著一根泰山牌的香煙，煙霧夢一般地籠罩著他。

他的眼睛正望著窗外，辦公樓前那條國道附近的風(fēng)景可以盡收眼底。他的腦子里想著很多女人的身影和味道。

秋月找到蘇鄉(xiāng)長的辦公室，蘇鄉(xiāng)長一見她，從心里就蕩漾出一股春意。秋月已經(jīng)長到1米7多，蘇季花手頭上有無數(shù)個女孩，但和秋月一比，也就差得太遠(yuǎn)了。秋月身上，有他做夢也想要的女孩的清純，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秋月是個處女。

他對秋月立即有了那種強(qiáng)烈的念頭，他很熱情。他偷偷服下一粒春藥，想著趁中午沒人，在辦公室里就把秋月給干了。

他假惺惺的問，秋月，你來鄉(xiāng)里有什么事？

秋月說，我爸爸被派出所帶來，都關(guān)了五天了，我想讓你出面說個情。三叔，行嗎？

蘇鄉(xiāng)長說，有這事，我還不知道呢？你爸爸他做了什么？

秋月說，我爸爸前幾天，大早晨在湖堤上揀了些樹枝子，那是偷樹的人丟下的，我爸爸不知道揀那些樹枝也是違法，他就被派出所的人帶來了。

蘇鄉(xiāng)長說，也許還有別的事，你在這兒等我一下，天熱，你先喝點(diǎn)飲料。他說完就從柜里拿出兩瓶飲料，那是一種特制的飲料，里面含有足夠量的催情劑，這是他對付女人的撒手锏，任何女人，只要喝了這種飲料，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想迅速的解決戰(zhàn)斗，他不想耽擱太長的時間。

他打開飲料遞給秋月，秋月也就接了過來。

他說，你先喝著。我去找所長老李。

他出去了，他并沒有去找老李，他去了趟廁所，看了一下周圍的動靜，四周什么人都沒有，走道里非常的靜。他一粒春藥服下去，還不到十分鐘，有一種欲望的泡沫就從他的骨頭里往外鉆。他趕緊溜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秋月還坐在沙發(fā)上，她的臉也開始變的紅暈起來。

蘇鄉(xiāng)長說，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有人說你爸爸偷了湖堤上的樹，你爸爸死不承認(rèn)，就為這事。

秋月說，我相信我爸爸不會干那種事，他能承認(rèn)嗎？

蘇鄉(xiāng)長說，你別擔(dān)心，我一停就讓他走。

他說罷猛地?fù)涞角镌律砩稀?/p>

秋月想反抗，可是她一點(diǎn)力氣都沒有，她被蘇鄉(xiāng)長按在了沙發(fā)上。

蘇鄉(xiāng)長辦完事，把衣服遞給秋月。秋月穿上衣服，兩眼瞪著蘇季花。禽獸！你是個禽獸！

蘇鄉(xiāng)長說，秋月，你別說這么難聽好不？你要多少錢吧？

秋月說，我不要錢，我要告你！

蘇鄉(xiāng)長說，你真的要告我嗎？

我就要告你強(qiáng)奸！

那我就殺了你！

你殺了我，我也到陰間去告你。讓你不得好死。

蘇鄉(xiāng)長有點(diǎn)惱，他撲上去卡住了秋月的脖子。秋月反抗得越厲害，蘇鄉(xiāng)長把她的脖子卡得越緊，秋月不反抗的時候，蘇鄉(xiāng)長把她放下來。

秋月一動不動，她已經(jīng)死了。

蘇鄉(xiāng)長嚇傻了，但他畢竟還是蘇鄉(xiāng)長，他將秋月的尸體放進(jìn)廚子里，然后鎖上。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開著車，將秋月的尸體拴了塊石頭，拋尸湖中。

這天，傍晚的時候，茅厚子回來了，天氣驟涼，微山湖那邊的雷聲，沉悶而又遙遠(yuǎn)。湖里的魚群又來了，像多少年前那樣，魚群黑壓壓的向老漁洼撲來……

茅厚子趕緊棄船上岸回家，李鳳娥還躺在床上，他才知道，自己的閨女秋月沒有回來。

李鳳娥說，你幾天沒回來，我讓秋月去鄉(xiāng)里看你去了。

茅厚子說，可我并沒有見著她。

李鳳娥說，她也許找同學(xué)玩去了，等等她吧。

他們等了一夜，第二天，茅厚子再也坐不住了，他決定去找女兒秋月，他先是來到鄉(xiāng)政府住地，都說沒見秋月來過。

茅厚子的脊梁骨有點(diǎn)發(fā)涼，他的頭發(fā)豎起來……

果然第二天，人們在微山湖西岸的劍茅灘發(fā)現(xiàn)了秋月，她的尸體漂了起來，人們很快報了案，鄉(xiāng)派出所的人和縣公安局的人都來了，縣公安局的人還帶來了法醫(yī)，經(jīng)過檢查，法醫(yī)的檢查結(jié)果還說，死者死前和人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這是一起強(qiáng)奸殺人案，因為，秋月的脖子上有被掐傷的痕跡。

這一切，太突然了，李鳳娥聽說女兒出了事，立即就昏死過去。茅厚子哭都不會哭了，他抱住女兒的尸體，嘟嘟囔囔地說，秋月，是誰害了你？是誰?。?/p>

一連幾天，茅厚子都坐在院子里，他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一夜之間，他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皺紋也深了許多。

這天，茅厚子買了兩瓶二鍋頭，趁黑夜，他去了鄉(xiāng)里燒鍋爐的老劉頭那里。

老劉頭一見他，忙把他讓屋里關(guān)上門。你怎么來了？

我閨女沒了，你知道嗎？她被人害了。

老劉頭說，聽說一點(diǎn)，公安局里不是在查嗎？

茅厚子說，閨女死得慘，她是被人糟蹋后勒死的。

老劉頭低下頭不說話了。

茅厚子從懷里摸出來花生米還有幾個油煎的小魚，放桌上，然后倒上酒，先喝了一口。老劉哥，我這半輩子，什么人的情也不欠，我欠你的，我前兩天蹲小黑屋時，多虧了你老哥給我送了點(diǎn)吃的喝的。

老劉頭說，我也是佩服你，才給你送點(diǎn)，一般的人，那樣折騰，就是小青年也受不了，可你挺住了，不容易啊。

茅厚子說，我不挺住行嗎？那是偷啊，咱沒偷，弄死咱，咱也不能落下偷的名。

老劉頭說，我也比你好不了那去，家里沒地了，也沒家了，村里的地，還有村子，因為采煤，全塌下去了，礦上補(bǔ)的錢，又讓村里幾個干部全黑起來了，我也沒個著落，孩子們雖說在城里混，下崗的下崗，失業(yè)的失業(yè)，我也不愿牽連他們，家里有個老伴不說，還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娘要我養(yǎng)活，也是病病歪歪，吃藥打針不斷，老茅，說真的，我的日子并不比你好，那有啥法？總得過吧。得想開，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老劉哥，你給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你說完，我這就走。我問你，前些天，你見過我閨女秋月來過鄉(xiāng)里嗎？

老劉頭一聽，酒杯也就當(dāng)?shù)囊宦暤粼诘厣纤に榱?。他?zhàn)戰(zhàn)兢兢的說，老厚子，我弄個燒鍋爐的活可不容易哩，我養(yǎng)老婆和老娘，全靠這活混碗飯吃，鄉(xiāng)長書記還都把我當(dāng)個人看，逢年過節(jié)，二十斤豆油，兩袋子魚臺大米，一百塊錢從沒少過我的，你不想踢我的飯碗吧？

那啥話。

這話我可不能亂說。

你就給我交個底，你是不是看見了我閨女。

每天出出進(jìn)進(jìn)的小女孩可不少，誰知道哪個就是你閨女？

我閨女那天穿著紅裙子，她個子很高。

老劉頭說，厚子，我給你出個主意吧，你找王書記，他這人正派正值，你私下里向他反映一下情況，看他咋說，這事，也許他能給你做主哩。

茅厚子聽了點(diǎn)了點(diǎn)頭。

茅厚子回到家，本打算第二天找王書記，可是到半夜里，王書記卻到老漁洼找了他。

茅厚子和李鳳娥激動的不得了，要張羅著給他做飯。

王書記說，我吃過飯了，免了吧。秋月的事，我知道了，我是來看看你們倆。我也想不到會出這事，你倆要想開啊。我這幾天去招商引資了，我不在，我在的話，也許真的出不了這事。這案子一定能破，秋月的仇，咱一定能給她報。我也聽說了，這孩今年都被北大錄取了。真是啊，這惡人就該千刀萬刮！

茅厚子說，我去鄉(xiāng)里問燒鍋爐的老劉頭了，我一問他，他嚇的臉色都變了。

李鳳娥說，我閨女那天是去鄉(xiāng)里了，是我讓她去的，閨女聽我的，她不可能不去。

王書記聽了之后有點(diǎn)憤怒。他說，厚子哥，我知道，我這些年對你關(guān)心不夠，但是閨女的事，我不能不問，有什么情況，要向公安局里反映，我支持你，閨女的事，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越是有人怕，越說明這案子有點(diǎn)頭續(xù)了。我堅決支持你。

茅厚子說，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讓我閨女白死。

王書記說，我明天就要去日照招商引資，這是縣里安排的任務(wù)，我兩天后回來，到時候，我陪你一塊去縣公安局，要把所有的情況反映上去。堅決不能讓這個壞人落網(wǎng)。

十 蘇三爺

這天晚上，沒有月光，黑夜如漆。蘇季花突然來家。他神色緊張，蘇三爺一看就知道有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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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么晚來家，有么急事。黑夜帶著涼風(fēng)從門縫里鉆進(jìn)來。有風(fēng)聲傳，縣上提一個副縣級選的是王書記。這事可靠嗎？可靠，我聽說市里都考查他了。蘇三爺笑笑，要沉住氣，只要還沒公示，這棋咱怎么就能認(rèn)輸？

蘇三爺?shù)姆块g，里面裝修的十分豪華，屋里掛著幾幅名人的字畫。用的也是清一色的明清家具，幾個博古架上，擺滿了商周時期的鼎、漢代的陶俑以及明清瓷器。

蘇三爺坐在屋中央的八仙桌旁，他閉目思考不說話。

蘇季花站在蘇三爺跟前，雙手垂立，他不敢坐。站了很久，蘇三爺也不說讓他坐的話。越是這樣，他心里越虛，汗也就出來了。

這時候，蘇三爺睜開眼，淡淡地說坐吧？坐下說話。好好研究一下這熊好事。

蘇季花坐下問爹，您從來沒有這么嚴(yán)肅過，您老人家今天咋啦？

村里出了件大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

當(dāng)真不知道？

知道一點(diǎn)，你是說茅歪脖子家的事？

人命關(guān)天，還能有什么事？秋月讓人給害了。

他家的事，值得您老人家如此上心？

蘇三爺說，他家人都死絕才好呢，也不礙咱屁事。不過有一點(diǎn)，我還是心里老犯猜，我咋一見茅家那閨女秋月，心里就覺著近呢，有些事對他們就下不了手。

她能跟咱有什么關(guān)系？

她考上了北大，真是個好閨女啊，咱家都沒有這樣出色的小孩，我也是愛才啊。老天真不公，這么好，這么聰明的小閨女咋就托生到茅厚子家，咋不是咱家！

蘇季花低下頭，他不說話了。

蘇三爺喃喃地說，在老漁洼，誰還有這么大的膽子？老三你說？

蘇季花不說話。

蘇三爺又說，還有一件事，我不想給茅家斗了。他家那孩子叫黑龍，以后你們對他要好點(diǎn)，別難為他。他說完這句話，眼光仿佛回到過去。

老漁洼土改后，蘇三爺本想著要讓管家老梅留下來落戶的，老梅不肯，他回到了湖東，從此杳無音信。誰知二十年之后的一個傍晚，蘇三爺家來了位親戚，這親戚是一位二時歲出頭的姑娘，蘇三爺一見，滿心喜歡，也比較客氣，這姑娘就住了下來。姑娘姓梅，是管家老梅的閨女。蘇三爺笑著罵這狗日的老梅，閨女都長這么大了，也不跟我聯(lián)系？他不是嫌我窮，怕沾上窮氣吧？

這姑娘就叫梅姑，她說不是我爹不愿來，是他來不了，十年前，他中了風(fēng)，癱瘓在床，直到現(xiàn)在，他在床上還念叨您的好處。我們家里很窮，也沒錢給他治病，我有兩個弟弟，那一年，餓死了一個。今年，又遇上蝗災(zāi)，生產(chǎn)隊分給的糧食少，不夠吃，我弟弟還有我娘和爹，都還餓著呢，我們是實(shí)在沒法了。我爹說，到湖西去給三爺您要吧，三爺是個善人，他肯定幫咱。就這樣，我就打聽著來找您了。梅姑說罷就要給蘇三爺磕頭。

蘇三爺說，別這樣，我的閨女，破四舊多少年了？咱不興磕頭。

梅姑這天住了下來，夜里，蘇三爺來到梅姑的住處，蘇三爺對梅姑問寒問暖，蘇三爺說，我什么都不缺，我就缺個閨女。

三爺若不嫌棄，我愿給您當(dāng)閨女。

蘇三爺一聽，便把梅姑摟懷里，在她臉上親了親。我今后一定疼你。梅姑臉紅了。三爺，您別這樣。你是我閨女了，也就成了我私有財產(chǎn)，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他說完手就伸到梅姑腰里，解她的腰帶。

梅姑說，三爺您急什么？我爹讓我來要錢糧的事，您一個字還沒吐呢？

給你一百塊錢，面和糧食隨你要。

那我就在要一百斤白面和一百斤大米。

蘇三爺說少嗎？

梅姑說，再多我就弄不動了。我來時，我把村里一輛獨(dú)木牛車寄渡口了。

蘇三爺說，沒看出來，你還挺有心眼。說罷便把梅姑按在床上。

蘇三爺是個老手，他不急不火，舒心地弄完梅姑，然后就穿起衣服起來吸煙。梅姑就給他到茶。

蘇三爺問，梅姑，你今年多大了？

梅姑見蘇三爺弄完她，不喊她閨女，喊她梅姑，心里猛地一涼。她回答道：我二十了。

你有婆家了嗎？

還沒。

沒婆家，你以前讓誰睡了？

我沒讓誰睡。

撒謊，你不是大閨女。

梅姑不敢犟了。我從十二歲那年，讓村長給干了，那時，我爹剛病，我家需要錢給我爹治病。

蘇三爺說，這錢該讓你娘去掙。

梅姑說，村長說我娘長得丑，到貼都不干。

蘇三爺說，這狗日的，該找人做了他。

梅姑說，你不用做他了，不久前，他去公社開會，被汽車撞死了。

這狗日的，便宜他了。蘇三爺接著又問，你爹是怎么中的風(fēng)？

梅姑說，我爹那天夜里做了個惡夢，他嚇得像丟了魂。他老是大叫，說什么老七不是我殺你的，你可別老纏著我了。第二天，他就中風(fēng)了，癱瘓了。

蘇三爺一聽老七兩個字，像是被蝎子蟄了似的跳起來，他奪門而去。剛出門，他撞上一個人，不是別人，是他老婆。他竄上去，一把掐住他老婆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偷聽什么？你敢再偷聽，我把你頭砸肚里，快滾屋里睡去，明天早起來做飯，讓梅姑吃了飯走！你在找兩個人，把一百斤米和一百斤面裝船上，幫梅姑運(yùn)到湖東面的渡口。

梅姑走后不久，蘇三爺就打聽到她已經(jīng)懷孕，他心中竊喜，沒想到梅姑生下孩子就把孩子給扔了。也就在那個時候，茅厚子揀到一個男孩，蘇三爺一直懷疑黑龍就是他和梅姑的孩子，他到茅厚子家看過幾趟，想把孩子領(lǐng)回來，只是茅厚子死活不承認(rèn)自己揀了孩子，他說是自己的媳婦生了雙包胎?？墒呛邶堥L大后，怎么看都有點(diǎn)像梅姑。

蘇季花聽了蘇三爺一席話，心里十分驚訝，他一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蘇三爺說，茅家那孩子的事，你一定要讓派出所抓緊破案。

蘇季花說，我催著他們呢？要是本地人作案，好破，就怕是流竄犯作案，什么線索也沒留下，這案子也就不好破吧？

蘇三爺說，哪能不好破，你讓派出所的所長李壘好好地查查。挖地三尺也要要把兇手找出來。一個考上北大的女孩被人殺了，多可惜！

蘇季花說，爹，秋月又不是咱家的人，你干嗎操那么多心??？

蘇三爺沉思了一下，說，什么事你也別想瞞過我，你不是一個說話吞吞吐吐的人，你說吧老三，這事是不是跟你有牽連，從你剛才的話里，我已經(jīng)聞出味來了。我也聽說了，說她去了鄉(xiāng)里，就再也沒有回來。

蘇季花說，我也是一時沖動，本不想害她。

蘇三爺說，你狗日的太混張了！我現(xiàn)在都恨不得掐死你，你是鄉(xiāng)長，你怎么能做這事？是女人重要還是你的前途重要？

蘇季花跪下了。爹。我本來也沒想害她，是她非要告我，我才情急之下勒死了她。

蘇三爺說，太可惜了，這丫頭是個天才，她今年考上了北大，前天已經(jīng)接到了北大的錄取通知書。你說不可惜嗎？

蘇季花問，那怎么辦？

蘇三爺說，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不能因為她在毀了你，你狗日的以后要給我記住了，玩女人要有個原則，不能給自己帶來麻煩和危險，你懂嗎？起來吧。這個事，我知道該怎么處了，你也別害怕別擔(dān)心了。你下一步的目標(biāo)是當(dāng)縣長，有權(quán)就有一切，你一定要不擇手段地去撈權(quán)。

蘇季花說，王書記城府很深，這次我倆競爭縣長，我感覺我不是他的對手。

蘇三爺問，你就為這事發(fā)愁，是吧？

誰當(dāng)副縣長，老定不下來，我能不愁嗎？

你有什么好辦法？

沒什么好辦法，除了他退出競爭。

那咱就讓他退出競爭。

蘇季花笑笑說，爹，你老人家沒糊涂吧？

我怎么能糊涂了呢？我的意思是讓他消失，永遠(yuǎn)消失，官場如戰(zhàn)場，誰是咱的絆腳石，咱就做了他。讓他消失是最好的選擇。

我三十歲，能當(dāng)上副縣長的話，我今后一定能混到李鴻章那一步。這一步對我來說太關(guān)鍵了。

既然你也認(rèn)為關(guān)鍵，那咱就不再猶豫，快刀快斧。

爹，你點(diǎn)子多，你想個點(diǎn)子。

點(diǎn)子我早想好了，找人做。

誰？

咱自己的人，梅開先，可靠。

光可靠不行，不能露半點(diǎn)馬腳。得多出錢。

四根金條，再加十萬。

這個數(shù)字應(yīng)該沒問題。下一步怎么殺他？

用槍，不留痕跡。

爹，你什么時候有的槍？

狗日的，我啥弄不出來？我的槍是德國造，當(dāng)年的二把盒子。

蘇季花伸長舌頭。那好，我把王書記的行蹤搞清楚，他后天可能要到日照開一個招商引資的會。這事要在日照做，讓梅開先做利索點(diǎn)。

蘇三爺又說，他只要翻了船，我讓他把你那事也攔身上。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他都能攔過去。

老漁洼突然空氣緊張起來。茅厚子的女兒秋月被殺，兇手還沒有查出來，老漁洼又有兩條新聞暴出，一是蘇鄉(xiāng)長當(dāng)上了副縣長，原來的副縣長調(diào)走了，到外地做副市長去了，蘇鄉(xiāng)長正好頂了他的位置。另一條就是鄉(xiāng)王書記出事了，他去日照招商引資，在那兒，他被劫匪槍殺了，劫匪還搶走了他的車。

蘇季花當(dāng)了副縣長，蘇三爺便在街上走了幾圈，逢人便講，季花當(dāng)上副縣長了，三天后我請客，我要弄上幾十桌，慶祝慶祝！

不少人都說，三爺您請客，沒說的，到時候我端盤子跑腿。

蘇季花沒有當(dāng)上縣長時，早就有遠(yuǎn)方的親戚來投奔蘇三爺了，他們都是想進(jìn)蘇家辦的小廠子。

來投蘇三爺最早的，要數(shù)當(dāng)年管家老梅的孫子梅開先。梅開先長的一臉兇相，光頭紋身，非?？齻ィ衲瓴哦龤q，已經(jīng)蹲了五年監(jiān)獄。梅開先第一眼見到蘇三爺時，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說，三爺爺，我爺爺活著的時候，他是您的人，我爺爺臨死的時候說，我們梅家都是您的人。我爺爺當(dāng)初跟著您，我現(xiàn)在也要跟著您，愿意忠心耿耿地侍侯您老人家。

蘇三爺笑了。他眼睛一亮，說，像條漢子！

梅開先說，只要爺爺發(fā)話，讓我做了誰我也敢。

蘇三爺說，男人就需要有這種膽量。

梅開先說，三爺，要不是您當(dāng)年給我們錢，還有米面。我們梅家也就完了。我們梅家欠您老人家的情??！

你爹呢？我還沒見過你爹，他也沒有來過。

他在我們那兒下井，有一次井下塌方，他趕上了，被砸死了。我娘也改了嫁。

蘇三爺嘆了口氣，說，這都是命吧。你不是還有一個姑姑嗎？她就到我這兒來過一趟，后來就沒有消息了，她怎么樣了？你有她的消息嗎？我只是聽說她當(dāng)年還沒有結(jié)婚就懷了孩子。

梅開先說，我爹也給我說過這事，只是不知道那個禍害我姑姑的人是誰？我要知道的話，我非砍了他。據(jù)說我姑姑把孩子生下來，扔在了蘆葦蕩，她扔了孩子也不道去了哪？

蘇三爺冷冷地說：她也就那命。

三天后，蘇三爺還真在自己家里弄了幾十桌，他派梅開先挨門挨戶的請。每戶人家都派了代表，就是茅厚子不去。

蘇三爺一看茅厚子沒有到，便派梅開先再去請。

梅開先再次說明了來意，茅厚子說什么都不參加蘇三爺家的宴會。

梅開先問，為什么？

茅厚子說，不為什么？我閨女剛被人害了，蘇家請我去喝酒，不是狗日的霉我嗎？

梅開先回去告訴了蘇三爺。蘇三爺便罵了一句，他狗日的掰著腚眼照鏡子臭道道不少。

黑龍因在獄中表現(xiàn)的出色，他在里面呆了還沒有三年，就出來了。

蘇東方還真的沒有食言，他把黑龍的戶口辦在了自己名下，礦上招工，黑龍便成了礦上的一名正式工，成了正式工的黑龍不開大車了，他給礦上開小車。當(dāng)初，蘇東方給了黑龍的那個折子，上面有五萬塊錢，黑龍去取，一是說不出折子的密碼，二是那折子早已經(jīng)掛失了。黑龍去找蘇東方，談到錢的事。蘇東方笑著說，你小子把錢看得太重了，現(xiàn)在不是以前，弄個正式工太難了，你知道我把這事給你跑成，我送了多少萬嗎？十幾萬?。∧阈∽釉趺茨芙o我提錢的事呢？

黑龍出獄后的當(dāng)月，蘇三爺病了。他在夜里總是做惡夢，八十多歲的人了被惡夢折磨得失魂落魄，他在夢里經(jīng)常喊小小饒命、老七饒命，茅老厚子饒命，王書記饒命！

他住進(jìn)了城里的一家大醫(yī)院，黑龍是開著轎車跟著蘇東方，還有蘇季花一起去的醫(yī)院。

檢查結(jié)果很快就出來了，得的是腎衰竭。

醫(yī)院里最有名的專家說，這病是驚嚇造成的，要想好的話，除非換腎，這個手術(shù)下來至少要二十萬。

蘇副縣長說，錢沒有問題，就是腎的問題。

那位專家說，為了不排斥，最好是直系親屬能獻(xiàn)一個。

誰捐腎呢？蘇老鰱、蘇東方、蘇季花三人合計了一下，既然換腎，當(dāng)然年輕人的最好，他們想來想去，蘇季花突然想到黑龍。他說，咱家也就黑龍夠條件。黑龍強(qiáng)壯結(jié)實(shí)。你給黑龍做做工作吧。

蘇東方便和黑龍談，萬字孝為先，你已經(jīng)是我們蘇家的人了，你爺爺病的厲害，他要換腎，如果不換，就活不了幾天了，你捐一個吧，你捐了，我也不會白著你，咱在市里有房子，每套都二十多萬元，你工作一輩子都不見的能買的起，你捐了，我就把房子送你一套，這是房子上的鑰匙你拿著，你是我兒子，我也不想這樣，我也是沒有辦法??！我不勉強(qiáng)你，你爺爺手術(shù)要緊呢，我明天聽你的回話。

黑龍說，我捐了腎，我會不會死？

看你說的，人有兩個腎，其實(shí)像你這樣體質(zhì)的男孩，一輩子有一個腎足夠。你放心，你也是我兒子，我怎么能害你呢。

蘇東方說完就走了，房間里只留下了黑龍，他呆呆的望著那串鑰匙，腦子里一片空白。

第二天，他化驗了血，和蘇三爺?shù)难驼靡粯樱哪X袋嗡嗡地響著也就上了手術(shù)臺。

黑龍也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月的院，他出了院，也沒有感覺身體有什么變化，只是腰偶爾有點(diǎn)疼痛。

黑龍也很感激蘇東方，總認(rèn)為他這個干爹對他還行，市里面一套房產(chǎn)還真的給他了。

遺憾的是蘇三爺并不像專家說的那樣幸運(yùn)，換了腎就能活上三年五載，多體驗一下人間的溫暖和幸福，他三月倆月也沒有活成。

換腎的手術(shù)非常的成功，蘇家都沉浸在幸福之中，誰知道這天深夜，蘇三爺就出事了。

這天夜里，有人潛入蘇三爺?shù)牟》?。他住的是非常高檔的單人病房。

蘇三爺醒了，看著來人，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問，你怎么這個時候來了？你是誰？

來人是個女的。我等這樣的機(jī)會可有年數(shù)了。

蘇三爺問，你要是梅姑的話可不要忘了咱的情份。

來人說，我不是什么梅姑。我是趙瑞英。

蘇三爺說，你不是瘋了嗎？

趙瑞英說，我是瘋了，但我還知道殺人。

蘇三爺說，你曾經(jīng)是我的兒媳婦，我當(dāng)年待你是不薄的。

你說什么我今天都要?dú)⒛?。她說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她用刀子在蘇三爺臉前比劃了一陣。

蘇三爺說，殺一個不能動彈的人，是一件很丟人的事。

趙瑞英說，我不怕丟人！你一個八十多的老熊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你也好意思換一個年輕人的腎。你們蘇家太歹毒了。她說完就拔掉了蘇三爺?shù)难鯕夤?。蘇三爺馬上就憋得臉色青紫起來。

趙瑞英掀開蘇三爺?shù)谋蛔?，她拿出剪刀，?zhǔn)確地朝蘇三爺?shù)哪莻€部位狠狠地剪了下去。一股黑血噗地一聲濺在被子上。然后，趙瑞英將剪下來的東西放入塑料袋內(nèi)。

我要用這東西喂狗。趙瑞英說完，朝蘇三爺笑了笑，然后離開了病房。

對蘇三爺?shù)谋粴?，蘇家兄弟并沒有急著要捉拿兇手，相反，他們到急著辦喪事。

蘇季花說，咱哥幾個之所以有今天，是咱爹給咱打了一半的江山，他老人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在村里有那么高的威信，可從來沒有欺負(fù)過誰，他的寬厚，是我們哥幾個誰也比不了的。本想讓他多活幾年，享享福，沒想到他老人家結(jié)局這么慘。

蘇東方說，毛主席才活了83歲，咱爹活84歲，咱都盡孝心了，也行了，下一步就是把喪事辦的隆重些，不要怕花錢。

黑龍出院這天，還沒有來得及回家看看，就趕上蘇三爺發(fā)喪，他也來不及休息，蘇東方就讓他換上孝服跪棚去了。

出殯這天就更熱鬧了，市里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不少人都來給蘇三爺獻(xiàn)上花圈。微山湖最有名的祝家樂器班也來了，戲臺早就扎好了，河南一個劇團(tuán)，在老漁洼一連唱了八天戲。

送殯的隊伍很長，都穿著孝服三步一跪地往前走。

哭聲哀怨地掛在樹梢上，被樂器聲震得嘩啦嘩啦直響。

茅厚子感覺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哭爺爺，這聲音仿佛從耳朵的深處冒出來，像是黑龍，這時候，起風(fēng)了，有一張白紙從地上刮起來，像柳絮般在他眼前飄起飄落。

茅厚子把它接手里，這是蘇家發(fā)喪下的書，有個人名叫蘇東方，他是沒有兒的，在他名下現(xiàn)在有兒了，叫蘇黑龍。

茅厚子心里罵是黑龍，這小子把姓都改了！他的腦袋有一種要炸裂的感覺，心口也隱隱作痛。

他來到黑龍跟前，黑龍也正好磕完頭站起來，一眼就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弓著腰背著干草，瘦骨嶙峋、皺紋滿面頭發(fā)牙齒都掉光的老頭就是他爹，他自從去了礦，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得及見他爹，他妹妹秋月沒了，中間的事，黑龍一點(diǎn)都不知道。

黑龍感到對不起他爹，又該跪下磕頭了，黑龍心里也有了一種酸澀，他跪下后真的大聲哭了一聲。我的爹！

蘇三爺孫字輩當(dāng)中，一個戴著眼鏡的孫子，用哭喪棒朝黑龍后背上狠狠就是一下。罵道，我日你媽！你哭錯了，該哭爺爺！

另一個說，狗日的想爬輩，揍他。

揍黑龍的眼鏡說，媽B！這樣的農(nóng)民素質(zhì)真差。為了人家的錢財，改名換姓認(rèn)干爹！

另一個手背上刺著蝎子的說，我讓他狗日的陰謀得不成，早晚砍了他，我們蘇家的光，憑什么讓他沾？

剛才的一棍正好打在了黑龍剛剛初愈的傷口上，他兩眼一黑又跪了下去。

茅厚子急了。他把干草一扔，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力氣，上前一把摘下黑龍的孝帽子。罵道，你狗日的給我滾回家！

眾人都被茅厚子的怒不可遏給鎮(zhèn)住了，他從發(fā)喪的隊伍中拉走了黑龍。

梅開先落網(wǎng)了，這在老漁洼像是響了一個炸雷。他的罪很重，老漁洼鄉(xiāng)的王書記就是他槍殺的。他的同伙老崔又殺了人，被捕后供出了他。

公安局的人在他的老家搜查出了他殺人的那把匣子槍，這把槍正是當(dāng)年的德國造，槍號是0537，除此之外，還在他家收出了幾根金條，那金條上都刻有115師藏金的字樣。

在一個罪犯手里發(fā)現(xiàn)了115師的藏金，立刻引起了上面的關(guān)注，很快就查出來了，這些金條正是當(dāng)年微山湖支隊的軍費(fèi)，可巧當(dāng)年微山湖支隊的隊長還活著，把老人家從北京請來，老人家見了槍和金條，幾十年過去了，他也立即認(rèn)了出來，這些金條和槍正是當(dāng)年他親手交給老七的。

這些金條和槍是怎么落在梅開先手里的？經(jīng)過審問，梅開先一字不說。經(jīng)偵察，當(dāng)年的老七和梅開先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公安人員審問梅開先時問，你為什么要?dú)⒑ν鯐洠?/p>

梅開先說，我也不知道他就是咱鄉(xiāng)里王書記，他可是一個款爺?shù)呐深^，那天，他夾著一個大包，我原以為他包里應(yīng)該有很多的錢，誰知道他包里沒錢。這活我們總不能白干，我們就弄走了他的車。

那么，你的槍和金條是怎么來的？

他說，這些東西都是我爺爺?shù)?，我爺爺是?dāng)年蘇家的大管家。他在解放前，朋友很多，七路、八路、土匪、日本人、他都能夠得上。有槍和金條算什么？

又問他還干過那些事，有一個叫秋月的女孩是不是你奸殺的？

他說，是我干的，那天下午，我看到她從鄉(xiāng)里回來，就她一個人，我就在劍茅灘那個沒人的地方把她截住了，我強(qiáng)奸了她，然后又殺了她，把尸體扔進(jìn)湖里。

在他的腦子里，他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雨季來臨之前的黃昏，湖面上刮過來的風(fēng)有些涼，蘇三爺住的雙松堂院子里，海棠花還不到開的季節(jié)，卻開了無數(shù)朵，不知道為什么？海棠花散發(fā)著各種魚腥的味道，還有龜背竹的惡臭。梅開先決定去找蘇三爺問問，最近，蘇三爺很少吃東西，他總是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四根金條發(fā)呆。那金條發(fā)出的光很刺眼，使梅開先感到有些暈，他感到那金子的光會使他的生命飛起來。

梅開先問，三爺，財不外露，您這是怎么回事？

蘇三爺問，人生一世，什么最重要？

當(dāng)然錢最重要。

還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嗎？

沒有了，因為有錢就有一切。

孩子，你錯了，還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梅開先問是什么？他問的時候困惑地望著那散發(fā)著臭味的龜背竹。

蘇三爺說，是官，有官才真正的就有一切，因為有官就有權(quán)。

我當(dāng)不了官，我只想弄錢。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這四根金條，每根都值幾萬，我想送給你。

梅開先慌忙跪下了。爺爺，這么貴重的東西我不敢要，您讓我做什么都行。

爺爺對你怎么樣？

比親孫子還好。

爺爺讓你做件大事，你敢嗎？

梅開先說敢。

我要讓你去殺一個人。

殺誰？

我讓你把咱鄉(xiāng)的王書記殺了。

為什么殺他？

因為他已經(jīng)成了你三叔的絆腳石，咱縣要換縣長了，就他和你三叔競爭，干掉他，縣長就是你叔的了。

梅開先問，我叔他知道嗎？

蘇三爺說，傻蛋！這事天知地知，咱倆知，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這四根金條，我先給你，事成之后，我再給你現(xiàn)金十萬。

梅開先說，我明天就找機(jī)會下手。

蘇三爺說，錯。要?dú)⑺?，不能在本地下手，這樣會引起懷疑，王書記后天要到日照去開會，咱鄉(xiāng)里的那輛桑塔那你也認(rèn)識，你三叔經(jīng)常坐的那輛。你到日照去，找機(jī)會下手。

梅開先說，放心三爺，我把他做了，就是抓住我，我也不會把您老供出來。

蘇三爺說，就得這樣，你交代也是死，你不交代也是死，你要是敢把我供出來，你的全家都得死。

梅開先說，這規(guī)矩我知道。

蘇三爺又說，還有一件事，你要應(yīng)下來。

梅開先問什么事？

茅厚子的閨女秋月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點(diǎn)，不是說她被人奸殺的嗎？這和我有啥關(guān)系。

如果你被抓，這件事，你也要攬在自己身上。

我這是替誰攬的呢？

不要問這么多。我也不敢相信是真的，讓你攬下，你就攬下。

沒問題。

蘇三爺問，你打算怎么下手？

梅開先說，我想買把大威力的鋼珠槍。

槍就不用買了，咱有現(xiàn)成的。他說完就從里面的柜子里拿出一個藍(lán)布包，打開布包，里面是一把烏油油的匣子槍。

梅開先說，三爺，您老可是讓我開眼了，您還有這玩意？

甭小看它，它可是德國造的二十響，正宗貨，還有幾十發(fā)子彈，我留著也沒用，你全拿去。這東西都是在戰(zhàn)爭年代，我一個朋友的。

梅開先接過槍和子彈，又將蘇三爺給他的金條藏好，他悄悄地從蘇家出來，消失在黑黢黢的夜暮里。

第二天，他找到他的獄友老崔，他送給老崔一萬元錢，并說明了來意，老崔一聽，也樂意干，并說自己有渠道能搞到手槍上的消音器。兩人收拾妥當(dāng)，當(dāng)天也就去了日照。

蘇三爺從縣城的公用電話里告訴梅開先，王書記在日照開會，他吃住都在望海樓。梅開先和老崔去了望海樓，在客房登記薄上，他們發(fā)現(xiàn)王書記是住在了405客房，他們心里有了底，便在望海樓附近守侯。他們倆在那里守侯了兩天，果然在第二天的夜里，十點(diǎn)多的時候，王書記坐著那輛桑塔那來到了望海樓。車上就兩個人，除了王書記之外，還有在鄉(xiāng)里開車的小劉。他們說說笑笑一起上了樓。

梅開先和老崔提著包，也在后面跟著。

王書記和小劉上了四樓，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便關(guān)上了門。

四樓的過道上很安靜。

梅開先和老崔敲了下405的門，里面的人什么也沒問就出來開門，出來開門的是小劉，他剛開門，梅開先就沖了進(jìn)去。他還沒有來的及反應(yīng)，梅開先就朝他的腦門上開了一槍，他還沒有喊就倒了下去。此時的老崔也已經(jīng)沖進(jìn)房間，他向躺在床上看電視的王書記當(dāng)胸就是一刀，王書記負(fù)疼大聲呼喊，老崔早已經(jīng)捂住了他的嘴。

梅開先過來，用槍頂住王書記的胸口。黃泉路上讓你死個明白，你要當(dāng)縣長，別人怎么當(dāng)？你短命都怪你跟別人爭當(dāng)縣長。

他說著朝王書記身上連開數(shù)槍。

他們殺了王書記和小劉，把死者身上的錢和手機(jī)取走，又找到那輛桑塔那轎車的鑰匙，然后將尸體全用被子蒙上，見沒有什么動靜，他們下了樓，鉆進(jìn)了那輛桑塔那轎車，隨即消失在黑夜中。

蘇季花當(dāng)上副縣長不久，省里組織一次干部選拔，他又選拔上了。不久，他又春風(fēng)得意去當(dāng)副市長了。

十一 茅厚子

黑龍自從捐了腎，挨了那眼鏡一棍之后，他的傷口發(fā)炎了，他經(jīng)常腰疼，后來越來越厲害，花了很多錢，怎么治也治不好，為了治病，他打算賣掉蘇東方給他的房產(chǎn)。

這天，他看完病，剛從醫(yī)院回到那套樓房，卻突然發(fā)現(xiàn)屬于自己的那套房子鎖被換了。

黑龍很氣憤，他馬上回礦上找蘇東方。他說，你知道嗎？我房子上的鎖被換了？

蘇東方說，你說什么？你什么時候有房子啦？

黑龍說，你說過的，那房子是我的，因為我獻(xiàn)了我的腎。

蘇東方說，笑話！我只是說讓你住，并沒說把房權(quán)給你啊，現(xiàn)在那房子又有別的用途了，你當(dāng)然要退出來。

黑龍氣得臉色發(fā)紫，但他畢竟還不敢罵蘇東方。

蘇東方此時到來火了。他說，黑龍，你真的讓我好失望！我把你當(dāng)親兒子待，給你轉(zhuǎn)成正式工，這是多不容易的事，你獻(xiàn)了腎不假，那也是為你爺爺盡的一份孝心。你想想你已經(jīng)多長時間沒上班了，一天三考勤，你缺了幾次了？你請假了嗎？曠工十次就要被開除，你早就超過十次了。今天，你正好來了，我給你說白了吧，不能因為你是我的干兒子，我就不講原則的護(hù)著你，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啊，咱兩千人的大礦，沒點(diǎn)王法那不就亂套了嗎？你先回家吧，你已經(jīng)被礦上除名了。

黑龍一聽礦上已經(jīng)開除了他，什么也沒說，他蹣跚著走回自己的家。

黑龍的病越來越重，茅厚子為了給黑龍看病，最后連自己的牛也賣了，所有的親戚，能借的全借了，怎么也治不好。

這天晚上，黑龍發(fā)燒，他燒的大汗淋漓，他要了幾口水，茅厚子把他抱懷里，他說，爸爸，你真好，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投靠蘇家，他們是狼?。?/p>

茅厚子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回頭就好。你和秋月的仇，我都能給你們報，我現(xiàn)在知道當(dāng)年老七的隊長還活著，我找他去。老七是八路的人，是被蘇三爺殺的，你爺爺也是他雇土匪殺的，當(dāng)年八路軍駐扎在老漁洼，也是他告的密，我都弄清楚了。殺王書記背后的黑手也肯定是他，也決不是狗日的梅開先。王書記的家屬已經(jīng)開始上訪了。

李鳳娥說，他爹！你別瞎說，隔墻有耳，這話傳到蘇家耳朵里就沒咱的活路了。你也別上找了，人家官當(dāng)大了，咱跟本搬不動。咱要不跟他斗，也搭不上咱閨女。

茅厚子說，到這一步了，我也只好豁出去了。魚死網(wǎng)破吧。

黑龍笑笑，他的臉上掛著最后一絲笑容。

茅厚子沒有哭，他放下黑龍，腦子里很亂，李鳳娥在死命的哭我苦命的兒，我苦命的兒??！你小小年紀(jì)可不能先丟下娘啊……她的哭聲利刃般支解著茅厚子的心。他來到牛棚，從箱子底拿出他爹當(dāng)年就使用過的鴨槍，他裝上沙子,頂上火,又拿了把砍刀,悄悄地從家里溜出了,趁著沒人看見,他翻墻頭進(jìn)了蘇家大院,蘇家的雙松堂,大廳里燈火輝煌。正好當(dāng)副市長的蘇季花在家，蘇老鰱、蘇東方還有那個眼鏡陪著他，全家人正熱熱鬧鬧地給他接風(fēng)。第一個感覺不對的是一個女人，那是蘇季花帶來的一位美貌女人。那女人突然驚叫了一聲，大家回過神來，才看見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們，他們驚呀之際，看到了幾十年前的一道藍(lán)光。這道藍(lán)光正是當(dāng)年，蘇三爺雇的一群土匪開槍射出的。藍(lán)光帶著濃煙，很美麗，也很好看，一大片散開，像朵朵散開的牡丹花……

這時候，刮起了風(fēng)，外面又下起了雨，像二十年前那樣，天上又下起了黑雨。劍茅灘那邊的蘆葦?shù)赜謧鱽砹粟w瑞英的歌聲，她在唱東方紅。她唱得雄渾、嘹亮，像微山湖里的魚群那樣，飛起飛落，撞擊著老漁洼每個人的心……

責(zé)任編輯：何超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