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瀟雨
家 書
李瀟雨
小郁:
這次提筆給你寫信,是想請你清明回臺北。我希望父親去世一周年時我們?nèi)置媚芤黄鹑ソo父親掃墓。
按照父親的遺囑,太原街的這處房產(chǎn)要賣掉。去年葬禮結束你走之后,我和小妹整理了父親的遺物,留了一些給你做紀念,如果你回來,可以順便帶走。
提前一些日子告訴你,方便你安排回程時間。
祝你們一家和樂安康。
大哥
02年1月6日
哥:
收到你的信我真是松了一口氣。
因為比起接到你的電話,我覺得寫信這種方式讓我感覺比較自在。我害怕聽到你的聲音之后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知道在爸去世這件事上你對我有意見。我的確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爸生病的這幾年我只回去過兩次,連爸最后一面也沒見著,葬禮一完又匆匆飛回美國。不過我和爸感情一向不好,哥這你也知道。
想一想,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和你仔仔細細地聊過爸。我也沒有問過,你喜歡爸嗎?我小時候很怕他。你還記不記得他以前叫我們?nèi)齻€在客廳站成一排,要我們背杜甫的《兵車行》?你似乎是駕輕就熟,小妹才三歲,有資格打混,只有我是沒有借口說不會和記不住的。每次一背錯,他就嚴厲地盯著我,說我不努力,不上進。我越害怕就越是背錯,越是背錯就越想不起來。后來我一直很厭惡中國古典文學,也許就是童年陰影吧。
大哥,其實我知道,也許我和爸之間有很深的誤會。這可能與我從小的自卑有關。我不如你聰明,又不如小妹美和愛嬌,怎么看都是兄妹三個中最沒特色的一個。但偏偏我又犟又叛逆,爸常罵我是“死硬派”。稍微長大之后,爸對我做的一切決定都持反對態(tài)度,從我決定不讀文科,到要報考建筑系,到要去美國留學,到?jīng)Q定嫁給士輝。他的每次反對,都是對我自信的一次打擊。在爸那里,我永遠離他的標準太遠。
還有一件讓我介懷的事,就是爸對媽很差。雖然媽媽從來沒有說過,但是從她的一舉一動里,都能看出她是從心底里愛著爸,仰慕著爸的。這么多年媽媽一直是個好妻子好母親好女人,但爸常年的冷淡態(tài)度,讓我非常不理解。我最無法原諒的就是在媽媽病重期間,爸居然還去外地出差將近一個月。在我看來,爸不僅不愿意去愛,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愛!
哥,你可能會覺得我對爸的看法不客觀。但在我的眼里,爸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在家的時間,都基本花在抽悶煙和回憶上。我覺得爸根本就是個活在過去的人。他的時間走到1949年就停止了。他不跟我們分享他在大陸的生活,也不參與我們的生活。我總覺得他對這個家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
太原街的老宅,賣掉也好。那里總有些我不愿意去面對的東西,即使到了這個年紀,我仍然有時候會覺得痛苦。
對不起,就此打住吧。希望你和大嫂和南南都好。中寫到的這位“戚蓮生”和父親故事中的“戚蓮生”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也沒有機會去問父親,那位在文中著墨不多的“秦立鷗”是不是就是年輕時的他。不過似乎在冥冥之中有種奇妙的緣分,于是這篇子就在一個適當?shù)臋C會出現(xiàn)了。好像父親也希望我們看到它一樣。
郁于23日凌晨
我把這篇文章一并寄給你。
大哥
02年2月19日
小郁:
你的回信我看了。
你在信中提到,你有不愿意面對、覺得痛苦的東西。我想父親也一定有他自己的深淵。這些深淵,也許連回望都不可能,又如何跟我們分享。同時,作為子女,在我們年紀尚輕的時候,又何曾想到要去了解他,幫他分擔心里的重擔。
年紀越大,我似乎越能理解父親,也越來越體會到,愛有很多種方式,有些方式并不一定能讓人感到幸福。而從我已為人父的角度看來,父親對你的反對不是想要打擊你的自信,而恰恰是希望能保護你。正是你和父親很像,連固執(zhí)和沉默寡言都一樣,他才更加希望你不要重復他年輕時的遺憾。
父親在病中變得比較健談,他主動跟我說起他在大陸的生活,這在以前是沒有的。父親病逝之后三個月,我在雜志社偶然讀到一篇來自大陸的投稿,是一篇題目叫《覓》的小說,故事里女主角的名字似曾相識。后來我記起那是父親跟我講起過的一個名字,而那個故事也曾說過。其實我并沒有去考證,究竟文
覓
他對我說,你試圖尋找的一切,都會在旅途中死去。不過不要緊,他們會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下來。
那是12月。冬天。深夜里巴士正在羊腸小道上緩緩蠕動。我和小莫坐在車尾。風很大,四周黝黑一片,窗外有種莫名的沉寂。這夜間穿梭的車行駛得并不平穩(wěn),然而還是義無反顧地向著一個目的地固執(zhí)地開去,只不過對于我,這段旅程不過是由一個未知走向另一個未知,地點更換與否,又有什么區(qū)別。
一路上我們多是沉默。小莫裹著厚厚的紅色羽絨服,偶爾給自己點一支煙。煙頭的火光時明時暗,他的臉沉浮于明暗之中。額頭。鼻梁和嘴唇的形狀。下巴……窄小的空間里浮動著的都是他的氣味與溫度。并不濃烈,但足以取暖。突然間他回過頭看我,眼神清亮。
小莫說,你一個人走,安全嗎。
我只是笑著望他的眼睛。
和我一起,小楓,想照顧你。
我胸中突然升騰起一種失望的情緒。
我一直以為小莫有我珍視的東西——知道分寸,懂得放棄,更重要的是放達慈悲。誰知最后他還是像庸常的眾人一樣,總試圖去挽回手邊的東西。明知它只是生命里的過客,卻仍帶著不甘。明知是徒勞無功,卻還是要愚忠的貿(mào)貿(mào)然傾訴一回。三年的感情,磕磕碰碰,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但兩人都認真的改變與被改變著,同時累著與被對方所累。他沉默的忍耐讓我窒息,到最后我只想逃離。其實,兩個人萍水相逢,相互取暖行了一程,然后在分岔路口互道珍重,獨自走剩下的一段路,已是甚好。說到底,又有誰不是另一個人生命里的過客呢?既然如此,緣分盡時,彼此記得對方的好,默默的帶著這份慰藉,便夠了。何必做不舍情狀?若還因了這不舍而要改變另一個人行走的軌道,那更是大大的不智。
他見我不語,靜默片刻遞過來一張寫著旅店地址的紙條。我把它揣進口袋。
司機開始叫客下車,大理到了。我扛了龐大的行囊,艱難地穿過逼仄的過道。夜色瞬間淹沒過來。我沒有看小莫最后一眼。巴士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橙黃的車燈在四周酣睡的山巒的影子里拉出一條彎彎曲曲的傷口。
英德作品·和散那——9布面油畫120×120cm 2009
我轉(zhuǎn)動了一下手腕上的鐲子,突然想給自己點一支煙。
1943年,南京來的少婦戚蓮生站在大理古城的入口,下意識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手腕上的鐲子。她到達時是一個清爽的傍晚,遠處的夕陽無限靜好,一抹緋紅帶著濕潤漸行漸遠,最后融入群山的蒼翠中。三三兩兩的飛鳥??諝庵袕浡粗参锓笔⑸L和腐敗死亡的氣味。遠處是一片廣闊的農(nóng)田。有當?shù)厝丝钢z頭走過。寂寞,亦是嫻靜安好。蓮生輕輕嘆了一口氣。比起兵荒馬亂的南京,小城自是一片世外桃源。
宋錦源走過來,匆匆忙忙掃了一眼,說:“真是鳥不拉屎。”
蓮生轉(zhuǎn)過身去,瞥了瞥灰頭土臉的丈夫說,別發(fā)牢騷了,先找個住處。
她不知道此時此刻,一起為這暮色傾倒的還有秦立鷗。
蓮生綢緞商人家出生,冰雪聰明。自小愛讀歷史小說,心底里總隱隱約約戀慕那些書中的偉丈夫。20歲嫁了宋錦源,家里圖他家書香門第的名頭,再加上家境也還算殷實,又是獨子,便覺攀了高枝,一萬個樂意。日子從鍋碗瓢盆的叮當中一寸一寸流走,一天蓮生起身,敷衍宋錦源去了政府上班,照例喊老媽子從廚房盛了碗豆?jié){,便坐在起居室里,耳朵里聽著她在廚房里長一聲短一聲地抱怨戰(zhàn)事一天緊似一天,物價飛漲,食品奇缺,一顆心卻滴溜溜地停在自己的繡花拖鞋尖上。早上八點的陽光筆直的射過來,把一朵絲線繡的玫瑰照得鮮紅欲滴——這沒有年齡沒有歷史的花兒。蓮生猛然走到梳妝鏡前,看著鏡中人那尖而白的瓜子臉,垂在雙肩上的打著卷兒的長發(fā),一雙眼角生了細紋的剪水秋瞳。竟真的禁不起老!自己嫁過來已經(jīng)十年。守著一個平凡不過的家,一個平凡不過的男人——沒什么惡習,也沒什么丈夫氣,每日碎碎念,發(fā)著牢騷,透出中年人的疲態(tài)。他是瓶放久了的開水,溫吞,乏味,一股子洗不去的小家子氣。蓮生知道,自己身體里有一部分正在漸漸冷卻,死去。她的活躍,她的生活的趣味,她的熱望和期許,都漸漸在這狹小的生存的空間里,在一日一日強大固執(zhí)的時間的流轉(zhuǎn)中死去了。
也正是這一天晚上,錦源下班回家后惶惶不安。他擰開收音機聽最新的戰(zhàn)局,然后告訴蓮生因為局勢吃緊,又一批人準備后撤到云南。他用少有的篤定堅決的語氣說:“我們也去?!?/p>
這一年,蓮生30歲,不太老也不太年輕,不太早也不太遲,正好是可以愛的年紀。
英德作品·和散那——16布面油畫130×110cm 2009
大理一向是波瀾不驚。這座青色的城,蜿蜒小路鋪著石板,旁邊開放大簇大簇的野菊花。夜晚可以看到清涼的月亮。燈火不多,也不太亮,一點一點倏然亮起點綴無垠的天與地。多少年前是這樣,多少年后還是這樣。我深夜摸黑走了一程,隨便找了家旅社昏睡了一晚,在這陌生的地方過夜,居然睡得酣甜。第二天一早起來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旅店有漂亮的天井,院角長有一棵高大的樹木,寒風中也綠得濃密。店老板說是山茶。
迎著太陽走出去,街道兩邊是低矮的小商鋪,木格窗,各種拼接出來的古老的圖案。老人們坐在浸滿陽光的藤椅上,安詳?shù)亻]著眼睛。
走到茶鋪里,給自己要了一杯釅釅的普洱茶。
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一個人對著自己微笑。
后來他對我說,你那么瘦,看上去似乎很平靜,但總帶著一種桀驁的神情。他還說,你疲憊極了。但是停不下來。
他送我回旅館。一路靜默。我站在臺階上對他說:再見。他瞇縫著眼睛,揚揚手示意我進去。他的一半臉和身子隱在旅館矮墻的影子里。我回身慢慢走上樓梯,木頭在我腳下發(fā)出吱吱的輕響,像是支年久失修的調(diào)子,響不完地響著,一聲,兩聲。他一直站在那里。太陽已經(jīng)走到他身后去了。
夜里我突然驚醒,黑暗中伸出手,立刻感覺到被窩之外的寒氣,這才肯定自己不是在夢里。突然想起居然沒問那陌生人的名字。清醒過來,耳里依稀聽見風呼嘯的聲音。一個荒寒的世界。這一刻心里渺茫得很,恍然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開始以為是在故鄉(xiāng)的老宅子里,又以為是在自己第一次獨自旅游時住的地下室,再來便覺得自己在一艘飄搖的船上,船要駛過寬廣的水面,深黑的水面。大家彼此之間說著聽不懂的語言,只剩下我一個,非常的落寞,非常的驚懼。迷迷糊糊中竟然又睡了過去。只是心中悵然。
夜晚是那么混沌,卻又帶著一切都了然于心的澄澈。無論怎樣,夜對于游蕩在外的旅人,是寬容安全的。
蓮生在大理安頓下來后第一件事,就是出去買窗簾。她喜歡鄉(xiāng)人土制的那種淀藍的布,厚實,粗礫,和她以前所接觸的一切布料都不同,自帶著一種生命的霍然和堅強。這小縣城現(xiàn)在到處是避亂的外來客,住房陡然緊張,小鎮(zhèn)上最好的房子被政府頭面人物占去了,蓮生一家和其他五戶小人物擠在一棟三層樓高的紅磚房里,大家都灰頭土臉,亂作一團,顧不得斯文,所有人都直著嗓子嚷嚷,一會兒這家短了行李,一轉(zhuǎn)眼那家又扯著嗓子大喊“毛毛,毛毛!”,原來孩子不見了。錦源一路顛簸,早疲憊不堪,蓮生又丟下大小物什去了集市,心中早不甚痛快,剛想喘口氣,又有人張羅著要分房間。錦源本不善與人爭論,又怕人事麻煩,便找了個角落抽煙,看一群人爭個面紅耳赤,壓根失去了講話的欲望。最后房間橫豎是分好了,錦源抬著箱子哼嗤哼嗤上了頂樓,才發(fā)現(xiàn)全身早不知被汗浸泡了幾回了。
空氣中末世的味道,很快便被淳樸的田野的氣味中和改變了。大家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下來,生活重新步上正軌。小樓擁擠如前,樓梯的拐角處都最大限度地利用來放洗臉架,要不便是個煤爐。太太們少不了為了公共廚房里誰家的油瓶中的液體又無故減了兩分,誰家米缸里的面粉又莫名瘦了些展開激烈的口水戰(zhàn)——倒都是指桑罵槐,抱著肩膀,眼睛看著別處。先生們早上出門上班時親熱的打招呼:“你好,張先生,您起得早啊?!薄霸绨。瑒⑾壬?,上班去吧?”臉上堆著笑,看得到彼此的牙齦,爭房間時的唾沫星子是不見了,就算有,也是因為寒暄氣氛太過熱烈。晚上拉開電燈,滿滿的都是人,連盛光線的空間都沒有。蓮生把頭發(fā)綰了起來,提著籃子干練地上樓下樓,有時串一下門,用南京話嘮家常,探討一下最新的棒針法,和旁邊的人一起笑得前仰后伏,或者在陽光好的下午拿一本書,不辭勞苦的搬下來一張?zhí)梢?,在院子里靜靜翻看。大家都說蓮生人好,長得漂亮而且大方得體,又會持家。蓮生只是微微一笑。這一棟樓里沒有秘密,玲瓏些才能活得更好。
天氣漸漸涼下來,蓮生穿了青色的襯絨旗袍,外套了一件鵝蛋黃絨線衫出門逛集市。蓮生喜歡這哄哄鬧鬧的市井氣息,喜歡小販的吆喝,喜歡街頭小食攤里熱氣騰騰的喜慶的包子,喜歡鋪子上羅列擺放的各種蔬果,新鮮的,水淋淋的。這是生活中的細枝末節(jié),但能夠抓在手里握緊的,卻也只有這須臾便忘卻的小細節(jié)吧。
藥店旁的小攤子上賣些奇異的首飾,攤主縮著頭蹲在一邊。蓮生饒有興致地踱過去看,想起手腕上戴著的這只鐲子——她在“逃亡”路上的匆忙的休息時間中向一個當?shù)匦∝溬I的。銀質(zhì),蒙上一層暗暗的黑色??隙ㄊ怯辛讼喈?shù)哪暝拢規(guī)е贁?shù)民族粗獷不羈的風格,奇異,粗看卻并不顯眼。蓮生愛它式樣古樸可喜,也看中這份略顯野趣的不同,便買了下來。錦源埋怨她不知節(jié)儉不識大局,蓮生卻因為在荒野的路上尋到這有趣的小小的新玩意,一路心情大好。
晚飯錦源回來告訴蓮生政府要辦一個酒會,說是要安撫大家疲憊不堪的情緒?!皣y當頭不忘娛樂,還找了個這么不體面的理由?!鄙徤f著夾起一片酸辣大白菜,看著上面紅紅的辣椒,微微皺了皺眉頭。錦源倒安之若素,他嚼著菜幫子,含糊不清的嘟囔道:“別管那么多,反正你打扮得體面些就行了。”蓮生斜著眼瞧他撒了一褲子的油星子,把筷子一放,揚起臉說:“是啊,不體面點還真配不上您呢?!?/p>
醒來,發(fā)呆,擁著被子坐了一下,又倒在床上昏昏睡去。這樣輾轉(zhuǎn)了幾回,頭開始毫無征兆地疼起來,太陽穴附近的筋一直不停的跳,整個腦袋一片空白。這種無力的感覺讓我對自己感到厭惡。我用冷水洗了臉,強迫自己穿上外套,繞過小院,居然發(fā)現(xiàn)他等在門外。
他帶我去小飯館里吃飯。冬天夜來得早,店里早早拉開電燈,明晃晃的桌椅,連醬油瓶子也爍爍發(fā)光起來。他端來一碗米線。我把頭深深埋在碗邊,熱氣升騰上來,溫柔地撫摸著我面頰的輪廓。
他靜靜地看著我喝完最后一口湯。他的臉在這令人安慰的小小的金色的空間里像是一片清晰的月光。我不再頭疼,卻仍是感到疲憊。我突然想在這充滿了人聲和熱氣的地方睡去,在他寬容的注視下睡去,睡在真實的生活里。
夜里的城市像一艘沉默的航船。我們并肩走在路上,燈光在身后黯淡下去。我十分平靜。我們之間有一種默契,新鮮卻恰當。他似乎是個沉穩(wěn)聰穎的人,也許更接近某種慈悲。
這樣純粹且單調(diào)的時間并不適合談話。我又一次在他的注視中“噔噔”的走上樓梯。然而覺得這不回頭的告別有些矯情。推開窗,他已經(jīng)走了。我捂著臉看著遠處的山,一層疊著一層,層層疊疊之外是無邊的天——青色的,冷靜,凜冽,卻也孤獨。
夜里夢到小莫。他只得一個模糊的背影。夢里在下雨,我仿佛是從水底看上去,一切都不真切,路燈蒼白的光被蒙上了水霧,不住地顫動。他一直固執(zhí)的站著。醒過來我的胃抽搐得厲害,我給自己泡了點杭白菊,看著小小的干癟的花朵在熱水中伸展,漸漸圓胖豐滿起來。它們從杯底慢慢向上升,最后驕傲的開滿了整個水面。
我從沒有感覺那么困頓過。
我突然希望明天能見到他,那個素昧平生卻感覺安全的陌生人。
英德作品·和散那——10布面油畫125×160cm 2009
蓮生在酒會上遇見了秦立鷗。
蓮生被那個年輕的陌生男子邀請?zhí)艘恢琛8把缜八勉Q子燙了頭發(fā),卻把青絲全數(shù)綰了上去,露出粉嫩的脖頸。沒戴耳墜,穿了高領圈的玫瑰紅喬琪紗旗袍,全身唯一的裝飾就是手腕上抹著的古銀鐲子。
秦立鷗輕輕扶著她的腰,問道:“宋太太想必也是第一次到大理吧?”蓮生側著頭說:“對,秦先生也是第一次吧?!鼻亓Ⅹt道:“不錯,我前幾年都在國外讀書,看慣了歐式的建筑,沒想到這次回國突然就被拉到這邊陲小鎮(zhèn)。不過倒也另有一番滋味?!鄙徤α艘恍?,立鷗又說:“宋太太這只鐲子真是特別,不像是漢人的東西?!鄙徤p輕說:“報國無門,倒也用不著在舞會和女人飾品上浪費時間。秦先生這樣知識廣博見多識廣的年輕人乃國家的精英,不振作起來,恐怕志向再高也是空談?!绷Ⅹt怔了怔,倒沒見過這樣爽直伶俐的人。蓮生跳完一支舞,便禮貌地抽出手來,溫婉地向立鷗笑了笑,擠進人群里不知去向,留下立鷗一個人,呆呆望著她的背影,一顆心撲騰撲騰跳得厲害。
回到家,蓮生對著梳妝鏡一下一下的梳著頭發(fā),慢條斯理地問錦源道:“那個秦立鷗是什么人?”
錦源躺在床上半夢半醒:“秦立鷗……秦部長的兒子,聽說剛留洋回來……”
蓮生“哦”了一聲,也不再言語。
英德作品·和散那——11 布面油畫 120×120cm 2009
其實立鷗沒蓮生奚落的那樣不濟。家里財權豐實,又是末子,寵著長大,幸好也沒有被嬌慣壞,年紀輕輕考了公費到英國讀經(jīng)濟,抱著一腔為故國振興實業(yè)的遠大理想埋頭讀了四五年的書?;貒€沒來得及大展拳腳便隨家人南遷,一百個不情愿?;杌杪德颠^了幾天,父親便要他到酒會上散散心,順便實踐一下人情世故。他有所有富家年輕人的特點:浮躁,魯莽,熱情,帶著些自負,理所當然;也有屬于他自己的特點,比如,還是空白的感情世界和不顧一切的一見鐘情。
晚會四天后,立鷗向蓮生借了第一本彈詞。
七天后,蓮生把立鷗托人送來的一盆水仙放在臥室的案頭上。
十二天后,立鷗約蓮生到茶館。
十八天后,蓮生給立鷗回了第一封信。
一個月后,立鷗帶蓮生去飯館共進晚餐。
一個半月后,蓮生已經(jīng)將“秦先生”改口為“立鷗”了……
冬天的風掀起藍布門簾,屋中間吊著的燈泡被吹得左右搖晃。蓮生舉起手穩(wěn)住燈繩。人影在屋里晃呀晃,墻上貼著的魚躍龍門大紅年歷下的數(shù)字掩在陰影里,看不真切。蓮生瞇縫起眼睛,再一定睛,黑色的“1944”鐵塊一樣,壓得她心往下墜。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生活起起伏伏,倒沒什么大的改變,不過是一貫生活的重心——男人,由一個變成了兩個。男人。蓮生揶揄地笑了。在他們眼里她只不過是個女人,充其量也就是個還能談話的女人,而“女人”這個詞,永遠是附屬的。錦源是,立鷗也是。
想起立鷗……他們相識已一年了。蓮生心里升起小小的稀薄的甜蜜。這個孩子氣的熱忱的人。他對生活有太多需索,然而卻也正當,帶著沖勁兒。他的笑是朗朗的,擁抱是滿滿的,就連皺眉也是錚錚作響的。他的力和熱望,他的志氣,宏大,充沛,令人不可小覷。這稀少的人!他是屬于年輕的,可貴的年輕。相形之下蓮生覺得自己老了。生存太蒼涼,一點一點,浸入肌膚里,骨髓里。她在夜里醒過來總有一種迫切的愿望,想抓住那些飛馳而去的快樂無憂的幻夢,那些心窩里的騰騰的熱氣。同時,她幾乎是驚恐的發(fā)現(xiàn),立鷗,似乎已經(jīng)成為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幻夢和熱氣了?;蛘?,她——只是為了自己的幻夢和熱氣,只是為了自己不再荒寒不再寂寞的心境,才……?蓮生蹲在燈影中懷疑自己感情的正當性,她讓這念頭一閃而過。她不敢想,她怕。
這一天立鷗和蓮生一同走進城去,馬路并不寬闊,兩人各站一邊,隔著川流的汽車,人力黃包車,來來往往的商人,小販,行色匆匆的人們笑嘻嘻的大聲說話,突然腳下的路像是到了盡頭,毫無預警地往下跌去。站在至高頂上,兩人眼前只一片空曠——灰白的,沉重的天。一瞬間仿佛世界上就剩下他們兩個,寂寂的對望著,嘴唇一張一合說著什么,聽到的卻只有呼呼的風聲。
蓮生用雙手捂住眼睛,淚水從指縫中滴下來,說不出話。立鷗呆了半晌,在這凄清里欲言又止,踉蹌過來扶住蓮生的肩。蓮生不做聲,徑直走到路邊坐了,只盯著路邊烤紅薯的小孩子那滿懷的火光,仿佛要把那些赤紅的熱嵌進自己的骨子里。
這黑白照片中的女子,穿了織錦緞的旗袍,一張臉線條柔和美麗,眼神卻十分銳利,它們仿佛穿過歲月的褶皺和落差直射過來,還帶著生命的亮烈。她眉骨上有分明的傲氣。她在那里等待著,或許還在尋找著,并不迫切,卻是一種有力的堅持。我以為自己是熟識她的,熟識她生活中用以自我辨認的跳躍的感性的路徑,然而當我一步步試圖靠近她時,她變得不那么清晰可辨了,就連原來我所篤信的,也在我這一路穿行中變得面目全非?;蛘?,讓它們面目全非的,只是時光而已。
我知道我不能夠重演。感受和體驗不能復制,更何況,我不是她。
他看著我,眼角的細紋像是展開的水波。小楓,你尋找的更多的是你自己。
一剎那,我相信他已經(jīng)領悟。
我給他看我手上的銀鐲子。他珍重的捧在手中,就像捧著一個女子輾轉(zhuǎn)的一生。輾轉(zhuǎn),但也從容,是從胡琴中流出來的低回的調(diào)子,也有喜笑,也有暢快,然而往深里去還是寂寞的,孤芳自賞的,虧得末了帶了豁然平和的尾巴。
寒夜中的星星總是特別亮。大理是個不經(jīng)風月的城,并不華美,也不哀傷,樸直得令人茫然。沒有燈,沒有人聲,沒有影子。黎明時大地一浪一浪的亮過來,在灰色的晨光里蜷縮著,像是怕冷。他按慣例送我回去。他看上去有些倦,但眼睛卻出奇的亮。我們并肩輕輕地走著,生怕驚醒那些還在安眠的傳奇。那些仍然生活著的傳奇。
最后,他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指尖。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試圖尋找的一切,都會在旅途中死去。不過不要緊,他們會以另外一種形式留存下來。
我上樓去。躺在床上,我掏出那張黑白照片,把翻起的邊角撫平,再一次端詳里面的女子,然后,將它貼在心口上。
蓮生醒過來。她小心地抽出枕在立鷗脖彎里的手臂,看看立鷗,他睡得很熟,一綹頭發(fā)垂在鼻梁上,呼吸均勻。蓮生笑了。
她起身推開旅館的木質(zhì)百葉窗。城那邊更夫正在蟲鳴聲中夜巡,遠遠飄來梆子聲:“托,托,托……”,洞穿掩飾萬物的黑,筆直輕捷的流淌下去,覆蓋了夜里難眠的思人的心。多少年歲就在這夢的拍板里滑過去,不留痕跡,難以察覺,被時間輕輕一拍,萎縮成一頁褪色的記憶,不言語,過了也就過了。
蓮生記起小時候讀過的一首宋詞,最后兩句是“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泵孔x至此總覺得隱隱的惶惑。想不到如今幾番果紅,又幾番葉綠,幾十年便茫茫不知所蹤。而這之后的生命,想必也是在幾番葉綠,幾番果紅中倏然流逝而去吧。這可愛又可哀的年月??!
蓮生從自己大衣口袋里摸出那張船票。幾個小時前,立鷗將它遞到自己手心里,連同他對自己的期許,連同他對未來生活的期許,連同他對她的期許。她小心地將這米黃色的紙片放在桌上,用茶杯壓住一角。再看看留在一邊的鐲子,想了想,重新拾起來套回手上。門輕輕的被拉開,又輕輕關上。一個女人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樓梯盡頭。聽不見了。
一段故事跌落在塵埃里。聽不見了。
我買了機票回南京。離開大理的最后一刻,我在車窗玻璃上看見了自己的眼睛,浮在蒼綠且快速向后移動的山影中。突然我有一種錯覺,仿佛這雙眼睛和千山萬水之外的另一雙眼睛重合在一起。明亮,悲憫,絕決……我握住自己手腕上的鐲子,輕輕念著:戚蓮生。
六十年的光陰呼嘯而來,我知道外婆居于其上,平靜安詳,一如這山水與天地。
哥:
我很難把小說中的“秦立鷗”和爸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我認識的爸從來不是一個大情大性的人。我很難回想起他曾經(jīng)大笑過。不過我也懷疑,這個年輕又帶著浪漫情懷的“秦立鷗”,到底是戚蓮生心目中的,還是這個叫“小楓”的作者塑造的?因為是小說嘛,要貼近現(xiàn)實,但似乎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和現(xiàn)實保持距離。
不過我還是有些感動。這明明是一個要去尋找自己的女孩子的故事,但卻又在故事里牽連出更多的故事來。如果不是巧合,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爸年輕時候曾經(jīng)這么忘我地愛過一個人。(如果真的是爸的話)不過我贊成不要去考證或者求證什么了。這些過去的故事,就算證實了又能怎么樣呢?爸去世了,文中的戚蓮生也應該早就不在了吧。
不過也有遺憾。戚蓮生的故事,還有她的外孫女去求證,去書寫,而且寫得那么細膩。爸的故事是真的失落了。
我已經(jīng)向公司請假,四月二日將回臺灣。士輝和麒麒也會一起回來。順便告訴您一聲,麒麒已經(jīng)一米七八了。
郁于3月7日
李瀟雨,生于1984年,貴州人,現(xiàn)為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在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