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宏梅
送你一朵曼陀羅
朱宏梅
給我喝一些曼陀羅汁……讓我把這一段長長的時間昏睡過去吧!
——莎士比亞《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秦福生放下飯碗,拿了幾根牙簽往衛(wèi)生間去。他的牙縫很大,菜葉肉絲非常容易嵌進去。上次補牙時醫(yī)生吩咐,一定要及時清潔。秦福生必須保護好牙,八十三歲的母親經常抱怨假牙不好,連素菜也嚼不爛,魚呀肉呀,什么東西都吐渣。秦福生對自己的身體下過很多命令,其中一條就是六十歲之前不掉牙。今年四十八,要堅持十二年。
洗臉盆上方有面圓鏡子,亮晶晶的,像只瞪大的眼睛。秦福生湊上去,呲牙裂嘴。剔完牙,又用舌頭檢查了一遍。對于一個近視眼來說,觸覺有時要比視覺靈敏得多。本來他就要走出去了,覺得嘴巴里有點咸腥氣,便往抽水馬桶里吐了幾口。清亮的水里立刻桃花朵朵,再看那幾根用過的牙簽,尖頭根根帶血。他有點著慌,再次湊近鏡子——鏡子里是一張“血盆大口”,鮮血還在不斷地從牙縫里滲出來,染紅了黃白的牙齒。
突然的,他什么也看不見了,鏡子不見了,鏡子里的自己也不見了。這情景大約有一兩分鐘,世界仿佛去哪兒溜達了一圈似的。
見鬼!他又向馬桶里吐了十幾口,看不見紅絲了,才在毛巾上抹了抹嘴,走出來。
他的確見鬼了。見了兩個鬼。兩個已故的叔叔。他們發(fā)病的最初癥狀就是牙齒出血,四個月后就走了。他們住一個病房,弟兄倆面對面。那是個有著12張鋪位的大病房。這12個人像是在陰間掛了號似的,今天這個床位空了,明天那個床位空了。然后,又有人添補進來。仿佛提干,又仿佛打仗,第一梯隊、第二梯隊的。肝癌就是這樣,早期癥狀隱匿,晚期進展迅速,人稱癌中之王。這個房間的人都知道自己要死,怎么個死法看鄰床好了。那些人不說“死”,說“去”。早上誰第一個醒來,逡巡一遍,看看哪個鋪位空了,然后叫醒其他人,說某某床去了。有的人就是這么不聲不響去的,沒等醫(yī)生急救就去了。沒什么重癥不重癥,大家一樣。這是母親告訴他的,他沒見過那兩個叔叔(他還沒出生),也想象不出細節(jié)??傊?,很嚇人。
秦福生走出衛(wèi)生間,又返回,他忘記沖馬桶了。也許是秋燥吧,嗓子也痛著呢。他想。
結賬報稅,月底月初是會計最忙的辰光。
科室精簡了幾趟,財務科就他和小季兩個人了。出納小季是廠里供銷科長老季的女兒。先前那個小伙子剛滿試用期就不干了,嫌工資低。一個大專生,月薪有1200塊已經不錯了。這是蘇州的行情。真是不領市面。不過,小伙子不拆爛污,提前打了招呼。張廠長說,老秦你招吧。說是招,其實是內定。老季暗地里早就打過招呼了,說女兒剛畢業(yè),職工優(yōu)先,肥水不流外人田嘛。秦福生嘴上說應該的,應該的。心里不適意。職工優(yōu)先?憑啥優(yōu)先你?啥人不曉得你是廠長跟前的紅人?明顯發(fā)嗲!
老季是老供銷科長,春風得意幾十年了。計劃經濟的辰光,產品緊俏,老季面孔朝南,君臨天下——關系好的多給點,不好的,沒油水撈的,干脆不給。那時也嘸(沒)啥應收款,貨款都是預付的?,F在呢,市場經濟,買方市場,只能以銷定產。銷是命脈,銷是根本。幾十年的客戶資源是老季的砝碼。砝碼重啊,關系到全廠幾百只飯碗呢,就是廠長也要讓三分的。
張廠長說,要公平公正公開。秦福生曉得,那是冠冕堂皇的話,作不得真的。但他還是到人才市場擺了半天攤。裝模作樣收材料,裝模作樣介紹崗位職責工資待遇。
秦福生老早是吃過虧的,原因在于直肚腸,不會看山色。用妻子趙小楣的話來說,拎不清,不該認真的瞎認真,該認真的地方不認真。廠里幾趟評職稱,都輪不到他,做了三十年的會計也還是助理會計師,行政職務是主辦會計——哪家企業(yè)的財務科不設科長?真是滑稽!
肯定有人觸壁腳。
蘇州人講的“觸壁腳”,就是背后講人壞話,搬弄是非,把別人的好事弄壞。你想,墻的牢固程度關鍵在墻根。墻根俗稱“壁腳”,觸壁腳,本意是指張家的墻砌在李家的土地上,李家不滿意,就在墻壁上戳了一個洞,使墻壁轟然倒下。這是種小人行為。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兩位拉薩路——關于變形的簡短反思 綜合材料143×286cm 2009
秦福生曉得觸壁腳的是啥人。前幾年,有個女人來得不明不白,非但不識字,連秤也看不準,只會寫幾個阿拉伯數字。這樣的人怎么可以做倉庫保管員呢?害得他親自盤點重做倉庫賬,差點來不及交稅。稅務局才不會管你來得及來不及呢,吃罰款還不是他觸霉頭?紅蘿卜劃在蠟燭賬上。因此他請求換人。主管倉庫的副廠長的面色很難看,說她不會你教教她就是。我教?碰著個赤佬(鬼)!秦福生的面色比廠長還難看。最后,那女人只好走了。人走了,后患也就留下了。領導畢竟是領導啊,弄只小鞋子給你穿穿,不要太便當哦。
不過,老季這話是真的:肥水。雖說廠里情況大不如前,但總體還是蠻好的。這員一裁,分配到個人頭上的就多了,就像熬濃的湯。國營單位,不看工資看福利。比如商業(yè)保險,有幾爿國營企業(yè)幫職工買商業(yè)保險呢?就是法定保險也是牛牽馬幫,能賴就賴。
每次路過嘈雜擁擠的人才市場,秦福生總要搖頭嘆氣,這丫頭不曉得珍惜工作機會,魂靈頭不曉得在哪里。出納講的是日清月結,可她不是長款(錢比賬面多)就是短款(錢比賬面少)。好幾次都是他幫著擦屁股。一個中專生,能尋著工作就不錯了,還專業(yè)對口,還福利這么好。一點點不曉得上進。也不想想,老頭子退休了呢?后臺沒了,被誰擼了都不知道。他又不好說啥。況且老季說了,女小人么,弄個位子孵孵算哉,總歸要嫁人的。不是說,干得好不如嫁得好么?秦福生想起兒子,心里得意,世界上的事體啊,乖人(聰明人)賺一半,呆人(笨人)賺一半。
結賬不過幾天。可就這么幾天,局勢不對了——從刷牙出血(他再也不敢剔牙),發(fā)展到咬什么都出血。就說菜吧,紅燒的還好,看不出,像白篤蹄膀和百葉包肉什么的,很酥爛的東西,也還是一咬一口血。尤其白饅頭,一口下去,就像魯迅小說里的人血饅頭,血糊糊的。說不出的恐怖。秦福生終于相信,禍端就像天平山的飛來石,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他四十八歲的生命高度上。
恐慌就像餓狼,把秦福生趕到了信息技術科。他請求技術員小梁,無論如何幫他一個忙,幫忙在網上查一下肝癌資料。會計電算化那是沒辦法,互聯網么,這把年紀哉,省省吧。秦福生解釋說,隔壁人家有個人生肝癌,怕傳染,想了解一下。小梁笑笑,沒說話。按了幾個鍵,讓秦福生自己看。
“我國東南沿海地區(qū)是肝癌高發(fā)區(qū)之一。本病多發(fā)生于中、壯年男性,40-49歲之間發(fā)病率最高。臨床表現:早期癥狀不明顯,或僅有食欲不振、納差、乏力,體重下降。中、晚期出現肝區(qū)痛,伴牽涉右肩痛,肝區(qū)腫塊。部分病人可有發(fā)熱、腹瀉、消化道出血,肝癌破裂引起腹腔內出血,表現為急腹癥。晚期可出現腹水,明顯消瘦、黃疸……”
秦福生湊近屏幕,越看心里越亂。轉身想走,慌里慌張的,被凳子絆著一記,差點跌倒。小梁連忙扶住,慢點,別著急。放心好了,癌是不傳染的。
回到辦公室,他像駱駝反芻,細細咀嚼剛才看到的信息。
蘇州在東南沿海,48歲,這兩條是吻合的。更別說有家族史了。出血的原因已經很清楚,肝細胞損傷后,肝臟產生凝血因子的功能下降,繼而凝血機制發(fā)生障礙。接下來,接下來……
秦福生不敢想了。
他和趙小楣談戀愛的時候是隱了肝癌家族史這一節(jié)的。確切地說,當時他根本不曉得有家族史,很久以來,人們都說癌是不遺傳的。再說了,哪像現在啊,嫁娶要查三代,老人活到幾歲,生啥毛病死的。他們結婚的時候是1983年,八十年代的人還很單純。單純是單純,要是當時就有家族史這一說,趙小楣愿不愿意就難講了。人家畢竟是蘇州屈指可數的大廠,人民紡織廠的車間統(tǒng)計員,人也漂亮。有一次醉酒后,他問她,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她說,愛情是不需要理由的。這個說法很時髦,現在的時髦話都是油腔滑調,不負責任的。有點顧左右而言他。不過,對一個將死的人來講,已經不重要了。
秦福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他不想告訴妻子,他可能生“一個頭字”(蘇州人把癌癥稱為“一個頭字”)。一個女人,每日對著他眼淚嗶剝的,吃不消。只是在行動上做出了修正,比如不再吻她,錯開時間吃飯。等等。這樣,她就看不見血,也聞不到血腥氣了。
可是,能瞞多久呢?
的確沒瞞多久。趙小楣很快發(fā)現了丈夫的異常。據不完全統(tǒng)計,秦福生一天起碼照三次鏡子,至于在單位,在外面兜圈子,或是上廁所,就無從知曉了。三分統(tǒng)計七分估計,做統(tǒng)計工作的趙小楣習慣毛估估。但是她估算不出丈夫照鏡子的理由。
趙小楣是個樂觀的人,不會往壞的方面想,比如外遇什么的,她只是懷疑他是否心理上有了毛病——一個大男人在鏡子面前照來照去,像什么話?也許是受了她的影響吧,不是說,夫妻做久了,面孔都會像么。她愛唱越劇,越劇多娘娘腔啊,那尾音一轉再轉的,女人轉好聽,這男人一轉……像什么話!吔,自己昏頭了,他從來不唱啊。再有,他不怎么和自己親熱了,就是睡覺,也分成了兩床被窩。搞啥名堂?
趙小楣不過這么想了一下就丟開了。她還有更重要的事呢。再過個把月,“夕陽紅越劇團”就要匯演了。
其實,秦福生照鏡子是不自覺的,他總想看看自己有什么變化,臉色啦,皮膚啦,特別是有沒有皮下出血。有一次,他瞇起眼睛,想象自己已經死了。鏡子里的“死人”,臉色白則白,白得有光澤。皺紋也不是很多。有幾根白頭發(fā),眉毛也有兩三根白的,特別長。這是壽眉吧。壽眉壽眉,壽個屁!四個月都活不到了??梢娍聪嗍球_人的。哎,假如現在死,“死相”倒也不難看。聽說,癌癥病人都是痛死的。痛死的人,死相肯定難看得要命。秦福生這么一想,腹部真的就痛起來了。他趕緊從鏡子前逃開。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對野百合的遐想2 綜合材料 160×100cm 2009
這日夜里,夫妻倆像往常一樣,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秦福生突然唉聲嘆氣。這是不自覺的。就像老底子的棒冰箱,雖然用棉花墊捂著,總有森森冷氣冒出來。
趙小楣是個溫情的人,聽到嘆息,猜想丈夫工作上大概不順,便放下遙控器,腳尖一踮,碎步移到床前,頭一低,對秦福生道了個萬福,“官人——”,一聲輕輕柔柔的韻白,喚得秦福生柔腸百轉,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趙小楣蘭花指一翹,腰一扭,唱道:“官人你好比天啊上月,為妻可比是月呀邊星,那月若亮來星也明啊,月若暗來(我)星也昏,官人你若有千斤擔,為妻分挑五百斤!我問君你有何疑難的事啊,你快把真情(是)說我聽啊……”唱到“昏”的時候,趙小楣豎起纖纖食指朝他鼻頭上輕輕一點一拖,仿佛在寫一豎,樣子嬌憨而輕佻。
這是“盤夫索夫”里的唱腔,四工腔,明快、跳躍,是他最喜歡的。換作平常,他肯定要糾正她,嚴蘭貞是大家閨秀莊重女子,腰是不能那樣扭的;換作平常,妻子一挑逗,他就按捺不住。但是,他現在沒心相(心情)。
“唱得怎么樣?啊,怎么樣?”趙小楣撲進丈夫懷里。
“好?!鼻馗I鷳z惜地摟住妻子??蓱z的女人。一把年紀了,還像小姑娘似的。
趙小楣是染了發(fā)的,大概有兩個多月了吧,發(fā)根上,零零星星的白發(fā)有半寸長了,發(fā)梢卻是金黃色的,微微卷曲,像一朵菊花開在了頭上。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秦福生撫摸著妻子的“菊花”,心里像有一甏老咸菜,酸嘰嘰的。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澤被萬民 綜合材料 200×100cm 2009
秦福生兩眼盯著賬本有半個時辰了,啥物什也沒看進去。這樣可不行。還是去趟醫(yī)院吧。醫(yī)??ㄉ线€有三百多,門診該夠了。
從前多好啊,小毛小病醫(yī)務室,看不了的,往醫(yī)院一轉,一張記賬單,毛病隨便看。醫(yī)改了,一年幾百元門診費,看個感冒就沒了。像他這樣做做吃吃的打工族,生不起毛病啊。
輾轉了幾個晚上的夢魘,醫(yī)生兩分鐘就打發(fā)了。那個黃毛丫頭說,牙齒出血你不看牙醫(yī)跑到腫瘤科來干什么?疑病癥。秦福生不懂疑病癥是什么,想問,看看丫頭醫(yī)生愛理不理的樣子,又憋了回去。走到醫(yī)院門口,秦福生問導醫(yī),什么叫疑病癥。那個老女人乜斜著他說,精神病唄。呸!你才精神病呢。秦福生忍無可忍。要不,告訴那丫頭家族史的事?想想也不對,這種又不是好事體,人家避都不及,你還往上湊?不是更惹人笑話啦。再說,是又怎么樣?馬上進醫(yī)院,像叔叔那樣躺在病床上等死?今天這個抽腹水,明天那個搶救,嚇都嚇死了。
就這么三轉四回頭,秦福生回到了財務科。
進門就看見出納員小季優(yōu)哉游哉地涂指甲,尖尖的、血紅的指甲,就像《畫皮》里抓人心吃的女鬼,說不出的恐怖。
吊兒郎當的像什么話。秦福生斜了她一眼,臉也拉長了。
當初真不該弄她進來,害了他的下任(他覺得自己很快要“走”了)——想起接班人,秦福生倒想起一件事來。
老季的女人是市文化館管人事的,趙小楣一直眼熱在文化館工作的人,做自己歡喜的事體,多幸福啊。因此,財務科招人的辰光,兩人做了一筆交易:你幫我老婆我?guī)湍闩畠?。這一套他是從酒宴上學來的,那些大人物就這樣:我把你女婿調到稅務局,你把我媳婦調進財政局。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F在,你女兒在我這里涂涂指甲油,哼哼流行歌曲——我老婆的事體呢?
天還沒怎么冷,凍煞鬼老季已經穿上皮夾克了,黑紅黑紅的,像只甲殼蟲。
“甲殼蟲”朝門外說,老秦,有事體???秦福生望望客戶說,你出來一下,就一句話。老季說,我有業(yè)務要談呢。秦只好說,你的事體我辦好了,我的呢?老季曖昧一笑說,你老婆啊,篤定。篤定?秦還沒問,“甲殼蟲”的頭已經掉了方向。
秦福生一路往回走,一路品咂“篤定”兩字。這么說,妻子的事應該七七八八了。接下來是兒子,生活上不礙,有趙小楣。原配夫妻,無需托孤。最大的問題是成家,成家最大的問題是鈔票。房價漲得一塌糊涂,像加了激素的綠豆芽,長得搖搖晃晃了,還是往上長。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起碼七十萬。七十萬還是蹩腳地段,中心城區(qū)每平米上萬呢,即使夫妻雙白領(白領,蘇州時價月薪3500),不吃不喝也得十來年。他媽媽單位蹩腳,那幾個錢,買買衣服化妝品就沒了,家里吃用開銷都是他,一個月下來,差不多刮痧用缸爿,一個銅板也不剩。
現在不比老早,碩士生不稀奇,就算找著好單位,幾年也積攢不了多少??偛荒艿鹊剿氖畾q才結婚吧?四十歲還結啥婚?除了買房,還有裝修、酒席,婚車,婚照……起碼一百萬。
這是現在的行情。過幾年呢?現在市面上流行這樣一句話:你可以跑不過劉翔,但你必須跑過通貨膨脹。
怎么辦?
秦福生呆篤篤坐了一歇,突然從架子上抽出一本賬簿,緊張地翻起來。翻翻,想想。想想,翻翻。而后闔上賬本,拿起桌上的電話。
不多歇,來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了身藏青色的西裝,里面是黑白格毛衣,背著一只大包。他說老秦找我?秦福生嗯了聲,拉了他就走。
這人叫方??kU公司的。從八十年代開始,秦福生就和保險公司打交道了。廠里的企業(yè)財產保險、職工的家庭財產保險都是他經手。當然,有代理手續(xù)費。他拿小頭,張廠長拿大頭。這種有好處的事體,一般都是廠長親自抓的。
保險歸保險,那是公家的。秦福生自己從來不買,尤其人身險。賠吧,觸霉頭,不賠吧,不合算。白白浪費。
張廠長正在打電話,見他們進來,點點頭,示意等一下。
秦給方倒了一杯水,從腋下拿出賬本。
“老秦,這是?”張廠長擱下電話,眼睛看著陌生人。
“哦,換了業(yè)務員了。”秦欠身補了一句,“是保險公司員工。正式職工?!彼恍湃伪kU代理員。他們是拿傭金的,隨時可以拍拍屁股溜之大吉。聽說有個攜款逃跑的,到現在也沒抓住。什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漏網的壞蛋多著呢。
有一次,一個人來敲門,說是保險業(yè)務員。秦叫他出示兩證,即資格證和代理證。那人果然拿出來了。秦說行了,知道你是干嘛的了。我不買,你走吧。那人不理,自說自話擠進來,往凳子上一坐,說我累了,給我喝口水吧。他只好倒杯水給他。喝了水該走了吧,可他居然參觀起房子來了,嘴巴里胡言亂語:條件一般啊,怪不得不買,是買不起啊。老秦火了,說你再不走我報警了。自此,他對保險代理員的印象更是一塌糊涂。
“方???,原來在人身險科(秦插言:是副科長),現在做外勤啦。貴廠一向支持我們工作的,感謝??!”
張和方握了握手說,應該謝謝你們。是九幾年吧?發(fā)大水。要不是保了企業(yè)財產險,我們廠就慘了。你們賠本了吧?哈哈。
是啊,我們賠了三個億呢。方使勁搓著手,仿佛有些尷尬。秦想,這就是新手了。他早認識他,只是沒在他手上辦保險而已。果然,他說,分業(yè)經營后,我才接手外勤,您可不能讓我空手回去啊。老秦你說是吧?
對我們來說,分不分業(yè)嘸啥關系。人還是那些人,事還是那些事。張對關鍵問題避而不答,瞄了一眼秦膝蓋上的賬本,問,有事?
哦,福利這頭還有些錢,是不是提請工會討論下,給職工買點商業(yè)醫(yī)療保險,現在看病越來越貴了……
張打斷秦說,工會就不必了吧,大家受益的事體,不會有意見的。
秦點點頭。之所以這樣問,就是想刺激他,讓他當場拍板。
這樣,你去擬定一個方案。張說。
很快,秦福生拿到了保險單。
秦福生是親自去方家取保單的。他的這張保單和所有的人不同,不能叫廠里人看見。所有的人,包括廠長都是一份,他是七十份。重大疾病保險,保險金額70萬。指定收益人是兒子。他在賬面上掉了花槍。當然,保單也是做了手腳的——倒不是保單有假,是程序。他跳過了兩個程序。按規(guī)定,四十歲到五十歲這個年齡段,保險金額滿十萬就要體檢了,體檢合格才能簽單。再有,保額滿三十萬,除了體檢還要生存調查,調查職業(yè)、收入什么的。體檢倒是應當,保險公司也怕風險呀。國外保險公司都自備醫(yī)院的。但是生存調查就有點那個了。這跟保險有什么關系?不就是合同么,我出錢,你分擔我的風險。當然,他沒細想,反正這險是保上了。至于方??檬裁崔k法,打通了什么關節(jié),那是他們內部的事,他不想知道。
方蠻客氣,說這保單該我送來的,倒是麻煩你一趟。秦說,我順路,順路的。
方遞給老秦一支煙,秦搖搖頭。方自己點上一根,說,我們單位有抽煙室,但是不方便啊,萬一你走了,有客戶找你,幾次找不著,投訴。三次投訴就下崗!這煙,你不戒也得戒。我這幾天猛抽,過把癮再講。呵呵。老秦說,戒吧戒吧,活得健康才好啊。方很貼心地告訴秦福生,他的上任告訴他,說這家人家的財務科長(秦對外稱自己是財務科長)死也不肯保醫(yī)療險,還說,一個對人體有傷害、效益不錯的化工單位居然不肯為職工保醫(yī)療險,有點陰險。秦聽了,有點尷尬。趕緊說明,這是廠長的意思,跟我不搭界。
秦福生敷衍幾句趕緊逃出來。要是對方追問,現在怎么想到保了,為什么要這么高的保額,是不是病了,他該怎么說?奇怪的是,方一直沒問。也許,他只想完成任務。
秦一邊下樓,一邊從一大摞保單中翻出自己那份。綠色封面。綠色代表生命。想到生命這個詞,秦福生忽然覺得肝區(qū)痛,劇烈的痛,冷汗森森的。他弓著腰走到墻角,蹲了下來。是肝區(qū)。不會錯的。有次廠里組織體檢,那女醫(yī)生的手特別柔軟,像是在呵癢。
冷風就像一個慣偷的手,悄悄摸走他的體溫。死神的手一定也是這么冰冷冰冷,這么偷偷摸摸的,人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來拿走呼吸、心跳、思維、體溫……
方??鰜淼估灰粓F黑影嚇一跳。
老秦你怎么啦?秦說,不礙,不礙。我穿得少,大概著涼了,有點胃痛。我送你去醫(yī)院吧。不用不用,老胃病了,回去吃點藥就好。方同情地說,生毛病生毛病,毛病都是生出來的。我到了四十八歲肯定不及你的。秦苦笑,掙扎著爬起來,扶著墻壁說,你進去吧。我走了。
秦福生一腳,一腳,慢慢下樓梯。他不敢回頭,感覺有道目光盯著他的后背,陰嗖嗖的。做了壞事的人,總要心虛。他又一次苦笑。
秦福生家的房子是單位分配的。他這個級別,只能拿人家脫下來的老房子,后來也沒積攢下錢來改善。因此他覺得對不住妻子。趙小楣說,有房子住已經蠻好哉,我們單位根本不分房子,幾百塊的工資也不準時,估計是拆東墻補西墻,不曉得會計是怎么做的,那些三角債早就可以清清了。秦福生說,你不曉得還是怎么的?站著借債,跪著討債啊。我就害怕討債,你以為我不想拿回扣啊,百分之二十呢,討回一千萬,就是兩百萬——兩百萬我可以買別墅給你住了。趙小楣哂道,看你平時不響,講閑話倒是蠻結棍的,彈得我兩眼墨黑。秦福生一笑,我算啥結棍,阿嫂那張嘴才叫結棍。趙小楣頓時噤了聲,點點頭。
他們住的地方是個“大門堂子”。蘇州人嘴里的大門堂子就是指大雜院。南方的大雜院和北方不同,開間不大,進深。這個門堂子有五進,住了十七八家人。大雜院本來不雜,房東是民營資本家,舊社會的民營,后來公私合營,再后來全部歸了公,出租出去。他家在第一進的廂房,出腳方便,缺點是,不是地板房。蘇州氣候一點不像天堂,熱天熱煞,冷天冷煞。不過,比起優(yōu)點來,這個缺點不算啥,住在里廂的人家,打小人也好,夫妻相罵也好,聽不見——被馬路上的市聲淹沒了。再一個,趙小楣愛唱越劇,聲音是從窗里飄出去的,無形中有了舞臺效果。老秦經常聽見路過的人說,這個女的和收音機里唱得幾乎一樣。幾乎,就是差不多的意思。
好女人啊,這么多年一心一意的。他既不帥又沒出息,就像莫泊桑筆下的記賬員,勒拉老爹。當然,秦福生比勒拉老爹好得多,畢竟是娶上了老婆的,一個千嬌百媚的好老婆,孩子也是好孩子,在省內最好的大學上研究生。職稱雖是初級,卻是財務科里主事的。主事有應酬,大大小小的宴請沒少去,酒也沒少喝。母親就是知道他喝酒厲害才告訴他叔叔的事的。老太太了不起,居然知道喝酒傷肝。奇怪的是,他的父親卻死于肺結核。
趙小楣不在家。昨晚說了,票友活動,要晚點回家。臨近退休,廠里效益也不好,領導眼開眼閉。這人真是戲癡,做事走路,嘴巴里老是哼哼唧唧的,動不動拋個眼風,跑個圓場什么的。秦福生興致高的時候,會指指點點,這里不對,那里不對。趙小楣就說,我是王文娟,你是孫道臨。
底樓比較暗。秦福生走到窗前,仄著身,仔仔細細看那張保單。一張保險單,最重要的就是保險責任。無非什么可以給付(財產叫賠付,人死了不能賠的,所以叫給付),什么不可以。想起什么不可以,秦福生趕緊看免責部分。“兩年內自殺”——這條排除,他活不了兩年,他也不想自殺。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上次闌尾炎,差點穿孔,他也沒割。“合同生效一百八十日內患重大疾病”——一百八十日是幾個月?半年?完了!一個低級錯誤。秦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今年是他本命年,本命年的打擊接二連三。致命的癌癥,致命的免責期。
可是,究竟是不是肝癌呢?也許是,也許不是。是,活不過免責期;不是,保險單等于廢紙——誰知道哪年哪月排上用場。無論是與不是,現在都拿不到錢。那,假賬不是白做了?公款不是白挪用了(他不愿用貪污這個詞)?保單怎么辦?沒確定你買什么保險嘛,真是的!
秦福生用力敲自己的腦袋。
對了!那個黃毛丫頭不是說自己“疑病癥”嗎?如果真是什么疑病癥,不就沒事了嗎?精神病也比肝癌好?。【癫∪司癫煌纯嗳怏w也不痛苦,而且有治愈的希望。這么一想,秦福生的眼睛放光,呼吸也暢了。他利索地爬起來,走到鏡子前,捋捋頭發(fā),搓搓面孔。
臉色紅潤起來。但,假的就是假的,那片紅霞很快褪去了,就像水洗似的。秦福生眼睛朝天翻——他在算日腳(日子)。牙齦出血到現在,不過半個月功夫,面色變了,雙頰也癟了進去。這種變化,就連粗心的趙小楣也發(fā)現了。前幾天吃飯的辰光,她用筷子輕輕點著他的飯碗說,你多吃點啊。這陣你瘦了。秦福生說,牙不好,吃不落。趙小楣嗯嗯地點頭,牙好,胃口就好。這話有理。
肝區(qū)痛是肯定的,一次痛可能是幻覺,那么兩次三次呢?
秦福生的心只亮了一亮,又暗了,就像擦了一根火柴,在黑夜里。
突然,他抓過一只圓凳子,舉過頭頂,用力往地下一摜?!芭?!”原本坐下就嘎吱嘎吱響的凳子,木檔斷了,榫頭散了。他站在那里,盯牢散了架的凳子看。呆了一歇,俯身拾起一條斷腿看了看,又扔回去。他不想收拾。要是趙小楣問起來,就說坐塌了。幸虧第一進,馬路上聲音大,否則,這聲巨響會引爆鄰居的好奇心的。
確診了再說。秦福生決定什么也不想了。他在飯桌上留了個條:去醫(yī)院了,單位組織體檢。
王賽作品·小孩子01 布面油畫 120×120cm 2009
秦福生汲取教訓,直接掛了專家號。
今天坐診的專家是個戴眼鏡的女同志,看樣子有五十多了,面目很慈祥。她和藹地問,什么地方不舒服?盡管和藹盡管慈祥,秦福生還是緊張。他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按在病歷上的手也有些發(fā)抖。
他說,我上次看過的,你們科的一個小丫頭。我看不懂她的字,簽名也看不懂,你看吧。女醫(yī)生哦了一聲,掃了一眼病歷。牙齒出血。就牙齒出血嗎?不是,還有腹痛、沒力氣、吃不下飯。我們家,我們家有兩個叔叔,生肝癌死的。秦福生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女醫(yī)生抬起頭來,右手食指頂了頂鼻梁上的眼鏡,認真地說,做個B超吧。要不要瞅瞅?秦問。不用的,這東西,影像最準確。
這東西?秦福生更緊張了。她怎么說這東西?真有東西?
B超室門口有張桌子。一個年輕女護士坐在那里,手里轉著筆,她能轉很長時間不掉下來。她對他說,要預約。秦福生掉轉身去找女醫(yī)生。他說,能不能插個隊?女醫(yī)生在他病例上寫了兩個英文字母,說,你再去。
秦福生邊走邊端詳那兩個字母。癌癥應該是Ca,這不是。這是Dc。Dc是什么意思?
待查。護士白了他一眼。秦福生曉得,那記白眼的潛臺詞是:真笨!他想,只要肚皮里沒有“這東西”,隨便你怎么白我。
秦福生哆哆嗦嗦爬上鋪著白被單的B超床,聽憑一個滑溜溜的東西在他腹部揉來揉去。
B超醫(yī)生也是個女的。他聽見她說,啊呀,不好,肝臟長了個癌,七公分,已經轉移哉。秦腦子里轟的一聲,就像飛機撞了雙子大廈。
他慢慢走回診室。他心里很害怕,雙腿在發(fā)顫,但臉上不愿意表現出來,他不想讓人看不起。
女醫(yī)生看他的目光就像看一個死人。她什么也沒說,迅速在病歷上寫了幾句。醫(yī)生的字總像鬼畫符,但是,最后兩個字母他認出來了:Ca。Ca,就是閻王生死簿上的那一勾。秦福生坐在白色的方凳子上,神情漠然地看著醫(yī)生和病歷,仿佛病的不是他。
她抬起頭看著他,他也看著她。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后,他拿了病歷走了。
她似乎如夢初醒,追到門口,沖著他的背影說,你想開點啊。肝癌晚期,我也沒有辦法。喜歡吃什么就趕緊吃什么,反正沒多長時間了。
塵埃落定。秦福生倒是平靜了,像慷慨赴義的革命者。但是,有些事情他必須了解。他有權了解。
下午三點鐘,正是探視的時候。秦福生摸到腫瘤科病房。他不知道哪間是肝癌病人,見一個清潔工在走道上拖地,便問。那人抬頭看了看他,左手最后一間。
門關著。透過玻璃,他看到最后那張床邊,幾個人在忙。兩個人在整理尸體:拉好死者的衣服,把臉擺正,蓋上白床單。一個人在搬儀器,還有兩個人頭靠頭,不曉得在說什么。
有護士出來了,秦福生乘機走了進去。他裝作病人家屬,站在另一張床邊。大概是他的影子驚擾了床上人吧,那人的眼睛翕開一條縫,看看他,又閉上了。這是個光頭?;煹?。
秦福生心里一蕩,趕快別過面孔,繼續(xù)看他們料理“后事”。
他想知道,他死了,他們是怎么“處理”他的。
一個男醫(yī)生在填寫一份表格,大概是記錄死亡時間吧。剛才出來的那個護士又進來了,手里是份打印好的心電圖。她把它遞給了醫(yī)生。醫(yī)生把它附在了表后。然后,他們魚貫而出。走過他身邊時,誰也沒有看他。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病房里一點聲響也沒有。他眨眨眼,懷疑剛才是幻覺。
王賽作品·喜樂 布面油畫 120×120cm 2009
一個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像是自語,像是嘆息。不過他聽清楚了,是從躺著的病人嘴里發(fā)出來的。他說他看著那人死的,握著拳頭,牙齒咬得咯咯響。好像在和死神打架。死神總是贏的,死神從來不輸,就像在賭城,莊家一定會贏。
秦福生渾身顫栗,逃出了病房。
是夜,下了一場小雨。今天立冬。蘇州的寒氣和春雨一樣,潤物細無聲。
趙小楣的鼻息像鐘擺似的,平穩(wěn)而均勻。秦福生看著她,想起錢鍾書的話:人生最原始的睡,同時也是死的樣品。他小心翼翼地翻過身去,兩條腿蜷啊蜷,一直蜷到了胸口。說也奇怪,這樣就不太冷了,痛也好了很多。
不難受了,秦福生就想白天的事。
他從那間死了人的病房逃出來,遠遠地,看見那個填表的醫(yī)生進了醫(yī)生辦公室。他們怎么議論那個死人呢?他有點好奇。走廊里,只有一個保姆模樣的人,端著扁馬桶往廁所方向走,她沒注意他。秦福生疾步走到醫(yī)生辦公室門口——門關著。這里所有的房間都關著門。隔著毛玻璃,望見里面人影憧憧,大約有五六個人吧。秦福生輕輕一推,門蕩開一條縫。
背對著門,站著兩個白大褂,男的,看樣子很年輕。
一個說,這個月死了五個了吧?
另一個說,是六個,今天這個是第六個??上?,才40歲。
先前那個人又說,那人有肝癌家族史的,像這種高危人群,應該每年接受B超和AFP(肝癌標志物)普查的,早點發(fā)現也許有救,弄一刀,肝臟保留四分之一,就能維持正常生活了。肝臟可以再生,長到原來大小。
你說書!發(fā)現就是中晚期了。弄一刀?弄一刀就死在臺上!中晚期只有肝動脈插管化療。對了,還有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只是說說,那人沒錢。
什么?
活體肝移植啊。
活體?要重建肝血管和膽道的,反正我沒這個本事。
我也沒有。喂,聽說沒有?“移植記憶現象”,那人陡然興奮起來,美國人講的,說個別病人,接受肝移植手術后,性格向供肝者的類型發(fā)生改變,比如性格內向的人,手術后變成外向型性格。有個病人,接受了登山者捐贈的肝臟后,突然擁有了登山的技能。呵呵,笑煞人。
這種是瞎說說的,你也相信?不是我嚇你,你小子少吃酒。酒精肝是基礎肝病,就像房子的地基,上去是肝硬變,肝癌。
……
秦福生聽出來了,這兩人肯定是實習生或者是“暴”做醫(yī)生的(蘇州把時間不長叫做暴,比如,腌了不久的食物,叫“暴腌”),真正老鬼(老練)的,不會這么說話。
一陣沙沙的腳步聲。秦福生回頭一看,一個小護士朝這邊走來,手里拿著住院記錄夾,像是來找醫(yī)生的。秦福生連忙假癡假呆(裝作不在意)走開。
聽那兩個醫(yī)生的意思,秦福生覺得嘸啥念頭好轉了。移植?想也別想,鈔票呢?起碼幾十萬吧?有倒是有一筆,但只能解決一個人的問題,救了田雞餓煞蛇。給兒子,那是百分之百受益,而自己,萬一異體排斥,萬一手術失敗,就打水漂了。再說,“貨源”也是個問題,辰光不允許啊。眼睛一眨,還剩三個月。三個月,就算本地活體也來不及。最重要的是,那東西已經轉移,就像七穿八洞的破衣服,補一個洞有屁用!
一陣劇烈的咳嗽,把趙小楣驚醒了。
趙小楣見丈夫額頭上都是汗,臉色煞白。連忙爬起來,拉過枕巾幫他擦汗。你怎么啦,好像不發(fā)燒么,哪來這么多汗?哪里不適意?秦有氣無力地說,胃痛。趙小楣說,我拿藥給你。不用了,一會兒我自己吃。你起來吧,辰光不早哉。老是遲到早退,當心開了你。要是真開了,連退休金也拿不到。
趙小楣被丈夫的話嚇住了。好好好,我起來,上班去,上班去!
趙小楣一走,秦趕緊打電話給方,他說你來一趟,我有急事,是保險上的。方福奎以為要增保,興沖沖趕來。一聽要退,臉色馬上變了,變得很難看。老秦你說你,你一退,我就完蛋了,今年任務完不成了,你我好壞認得靠廿年了,不作興這樣拆臺腳吧?阿要難為情?不是,你聽我說,老秦滿面愁容,我真有難處,不然怎么會退保呢?又不是三歲小囡,弄白相!退保我很慘的,重大疾病定期保險,保到七十歲,躉交保費是122萬,阿對?退保只有49萬左右,四折。作孽啊。才幾天,你們居然弄走73萬,手續(xù)費,營業(yè)費用、傭金,要73萬?辣手!賽過搶銅鈿。
秦福生說到這里,似乎聽見一口血從嘴里噴出來,噴到了天花板上。
王賽作品·贊美 布面油畫 120×120cm 2009
不退呢,也是死蟹一只。秦福生繼續(xù)道,有種事體我不好講。但有一點,你不能出賣我,到處亂講。出賣我等于出賣你自己——你也是違規(guī)的。我倆合穿一只褲腳管,到辰光不要弄得大家勿開心。
——這樣吧,你的損失我負責。明年雙倍怎么樣?(秦想,明年個屁)。
方??宦暡豁懧犌卣f完。他為什么退?怎么舍得退?看樣子,這筆錢來得容易啊——自己的肉里錢舍得么?當初他就奇怪,別人都一份,他為什么七十份?原想,是他自己掏錢,乘湯下面。看來不是。話說回來,他也管不著人家錢是什么來路。退就退吧,條款規(guī)定可以,攔是攔不住的。只是,白忙了。請了一桌,花了一千多呢。他說老秦啊,你阿曉得,這張大額保單是怎么出來的?秦說,具體不曉得,反正你是動了腦筋的。唉,你以為中國人個個都是活雷鋒???秦懂他的意思,手指敲著桌上的保單說,這樣,橋歸橋,路歸路。我給你百分之五,怎么樣?
秦的肝部又痛了。痛得不得了,就像孫悟空鉆到肚皮里,抓住他的肝,蕩秋千。
方皺著眉頭,看看把頭磕到膝蓋上的秦,心里盤算,四十九萬的百分之五……兩千多。算哉,算哉。算我觸霉頭。
啊呀老秦,你太上路了,那我就不客氣了啊。放心,這錢我不會放進自家口袋里的,安頓弟兄吧,講不定下次還要他們幫忙的。
下次?還有下次?秦福生哭笑不得。他把保單往前推了推說,啥辰光辦?
沒帶退保申請啊,要你自己填的……明朝吧,明朝你在不在家?
在的。我休息兩天,身體不大適宜——
秦見方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掃過來,忙說,胃痛,胃痛。
方??荛_秦的視線,四處張望,仿佛到了什么景區(qū)。他才不管他什么地方痛呢。投保單上,有關健康告知的方格子,他都劃了杠杠——啥毛病也沒有。是啊,有病給付起來就不爽了。你故意隱瞞病史,騙保。方心里嗤嗤冷笑,啥人白相啥人?
方??牧伺那氐募绨颍锵У卣f,唉,撤單多好啊,不是有十天猶豫期嗎?只扣十塊工本費。退保?作孽,作孽……算哉,不多講哉。明年你要幫忙的哦?
一定,一定。秦連忙點頭,不送了啊,走好。
再會。
再會?下輩子吧。
斯蒂芬作品·洪流系列:眾水之聲2 綜合材料 330×150cm 2009
秦福生睡到下午才起床。他不想吃飯。餓,但是不想吃。他坐在一只舊藤椅上,眼睛瞪著天井。天井里,有片落葉在風里打轉。那是一片什么葉子呢?
趙小楣回來了,手里拎了一只馬甲袋。這次她沒有“飄”進來。一臉的凝重,一臉的誠懇:老公,最近你身體不大靈。我買了肚子和豬肝,給你補補。胃不好吃豬肚,酒精肝吃豬肝。你就這兩樣毛病。人家講,吃啥補啥。說著,從馬甲袋里拎出血淋淋的內臟來。
秦福生再也忍不住,沖上去搶過豬肝往地上一摔,用力踩了幾腳。那東西哪經得起踩?立刻沒了型。秦福生還不解氣,跑到廚房,拎了把菜刀出來,瘋了一樣死命剁,豬肝立刻成了泥狀,一大灘血水流到了房門口。幸虧有門檻,否則進去了。
發(fā)什么神經??!趙小楣尖叫起來。
秦福生把菜刀“哐”一扔,蹲在地上,把頭埋進兩腿間,身子劇烈抖動起來。
趙小楣嚇死了,死命拽起丈夫說,怎么啦,怎么啦?趙小楣蹲在地上撿碎片,邊撿邊嘀咕,問你又不響。我還沒更呢,你倒更了。
所謂更,是指更年期。蘇州人常常這樣罵人:更年期啊。基本意思等于“你有毛病啊”。
趙小楣忙著拖地,打掃。
秦福生走了出去,他怕一時沖動說出真情。
說來也怪,這么一鬧,腹部似乎不疼了,就像醉酒后嘔吐,吐完就舒服了。
這條路他每日走。通常在晚飯后。小路很漂亮,黑色大理石鑲邊,中間是鵝卵石,一邊是運河,一邊是住宅,多層的那種。他羨慕這樣的環(huán)境。住不上,看看也是好的。走一圈,大致是一個小時。每天散步一個小時,他的身體一直沒出毛病。身體好的人就是這樣,要么不生病,要么就是大病。那些看起來不怎么樣的人,倒是長壽。俗話說,彎扁擔不折。
現在是三點半,太陽西斜了。
一條紫金色的光帶,逶迤在河中,像一條金魚,在粼粼波光中擺尾游動,似乎要遠去,又始終在那里。走近了,光帶擴成了一片水域,像一個舞臺,太陽滿舞臺照著,華麗而炫目。景觀路上很干凈,本是落葉繽紛的時候,路上卻沒有一片樹葉,一根枯草。梧桐已是半禿,一些葉子吊在樹枝上,將落未落。有的淺黃,有的暗紅,有的咖啡色。等發(fā)了黑,就要飄下來了。飄著的時候有風嗎?會干涸得沙沙響嗎?沒了水分是會沙沙響的。不過一般人聽不到。秦聽到了,那是死神的歌唱。正所謂,病葉驚秋色,殘蟬怕夕陽呀。
兩個穿著深藍工裝的園藝師在剪枝。修剪柳樹。竹梯靠在樹干上,手里是把長柄刀,柄是空心的,像自來水管子,一頭綁了一柄帶勾的鋸齒刀。勾住目標,一拉繩,枝條就啪地掉下來了,速度奇快。另外一個人,手里也是一根長桿,把剪下的枝葉往岸邊的小船上挑。亂發(fā)似的柳條,一經修剪,疏密有致,立即飄逸起來,像一個梳洗打扮好的妙齡女郎??上?,他等不到來年春天了。
遛狗的人不少。他們用奇怪的眼光打量這個一臉病容、摁著腹部走路的人,他們紛紛逃下小路,從草地上繞過去。大概,以為他是傳染病人。
秦福生原先是討厭狗的,隨處大小便,好好的地方都糟蹋了。但是他今天不。他看狗狗的眼神是悲涼的,友好的,甚至是羨慕的——他們,活生生的生命啊!他死后,它們還活著?;畹蒙埢罨?。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是狗,如果他是條狗,決計不挑主人。哪怕吃得蹩腳,哪怕挨打——好歹活著啊。
秦福生在告別良辰美景,而他的妻子,趙小楣,卻盯著豬肚發(fā)呆。他為什么不剁豬肚剁豬肝呢?肝病嚴重了?可他戒酒了呀。是不是體檢出問題了?問他,怕是問不出名堂來的。洋盤(傻瓜)不開口,仙人難下手啊。這人最近古怪,悶聲不響好多天了。
趙小楣是個急性子,說著風,就扯蓬(帆)。半小時后,她趕到了遠在郊外的黎明化工廠。財務科的門開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在洗手。小季吧。趙小楣進門就說。我不認得你啊。小姑娘眨眨眼睛。趙小楣笑笑說,你爺(蘇州人把父親稱為“爺”)我認得的,我老公是你的搭檔啊。小季有點不明白,那么,你到底是尋你男人還是我爺呢?我誰也不尋,就尋你。我問你,秦福生的體檢報告在廠里還是發(fā)給他了?你講啥啊,哪里來啥體檢報告?啊,你們不是組織體檢了嗎?沒有這樁事體的,你弄錯哉。小季聳聳肩,甩著濕漉漉的手說。
要死快哉!啥辰光學會騙人哉。趙小楣氣鼓鼓回到家。
先是照鏡子,再是茶飯不思,再是分被窩,再是不理人,再是瞎三話四。人么,越來越瘦。反正不正常。有人講,中年有三樁好事體:升官、發(fā)財、死家主婆(蘇州人把妻子叫做家主婆)。看樣子有外心哉。
秦福生一腳踏進。趙小楣哭聲已至:你騙人,嗚嗚,你學會騙人哉!秦福生一嚇,她已經知道了?我明明把病歷藏好了啊。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嗚嗚,你說體檢,我問了,廠里根本沒有體檢。全本瞎說!秦松了口氣,你看你,瞎想。秦福生說,我胃痛,是去查胃的。怕你擔心鈔票,所以說廠里組織的。不是吧?趙小楣想起剁豬肝的事,擤了把鼻涕說,還不講老實話?拿病歷來!秦福生不響。心里想,要鬧你就鬧吧,病歷是不能給你看的。
一個要看,一個不肯。幾個回合,趙小楣沒耐心了,一跺腳說,我曉得的,你心里有別人了。我們離婚!
秦福生急了:別瞎講,這種閑話是不能瞎講的。我是這種人嗎?
那你為啥不肯給我看?不肯就有問題。你不是胃,是肝!
秦福生脫口而出:你怎么曉得的?
???真的是肝啊?趙小楣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秦福生呆了,要死快哉,怎么自己講出來呢。趕緊說,嗨嗨,別哭啊,不就是脂肪肝么,只是嚴重了些。
我不信,我陪你去查。趙小楣哭聲立止。
我查過了啊。
那你交出來啊,不給我看是不是?不給我看就是說謊。為什么要說謊?結婚辰光你怎么說的?趙小楣步步緊逼。
怎么說的?那天,他仿白居易給新婚妻子來了這么一段: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好吧,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秦福生只好投降。不過,他沒說已經轉移。
你住院!趙小楣的口氣不容置疑。
秦福生奇怪,大難臨頭,她反倒不哭了。大概,絕癥病人的家屬都這樣吧,當面強顏歡笑,背轉身,悲痛欲絕。
不住。
你住是不住?不住我告訴你媽,告訴兒子。你想老人過得不安心,想讓兒子考試通不過?
這記殺手锏。秦福生招架不住了。只好說,住不起的。
你先住進去,錢我想辦法。
什么辦法?
這你別管了。走,我們現在就去醫(yī)院。從現在起,我就是你的跟屁蟲。
慢點,秦福生說,我得跟單位領導請假啊。后天,后天行不行?
好吧。趙小楣咬了咬濕潤的嘴唇。
真是天曉得,這個年紀的女人,嘴巴還這么紅潤。秦在心里嘆道。
第二天,秦福生一早出門了。馬路上,清潔工還在掃地,灰塵就像一張網,輕輕揚起,輕輕落下。他沒去單位。他才不去請什么鬼假呢。一說住院,領導準會懷疑,懷疑他提出買保險的動機。他電話小季說,去保險公司開會,保戶會議。開會是假,去保險公司是真。
退保金辦好了,一共是四十八萬八千?,F金支票。打磕沖送只枕頭——來得正好。錢救不了他的命,但能讓他安心。
回來的路上,他辦了三樁事。
第一樁,存了整數,四十八萬。一年定期。也就是說,兒子畢業(yè)就能買房子了。買房要趁早,這跟張愛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一個道理。四十八萬加貸款三十萬,一共是七十八萬。七十萬買房,八萬裝修。差不多。結婚么,最早也得兩年后。兩三年的積蓄也能辦個像樣的婚禮了。密碼是兒子的生日,不勞費心。存折呢,就放到中國銀行的金庫里。國有銀行中,它的安全設施是最好的。他租了保險柜,最小的那種。租金一年三百。他預留了兒子的電話。期滿不續(xù)費的話,銀行會通知,一通知,兒子就知道了。病歷早就躺在放存折的鐵盒子里了,就像兩個多月后,他躺在殯儀館的鐵盒子里一樣。是的,只有兩個月零二十五天了。大限有期。
從銀行出來的時候,他聽見身后一聲冷笑,像是趙小楣?;剡^頭去,卻什么也沒有。
第二樁,照相。是照遺照。這是他對妻子的最后體貼。他死了,總要擺靈堂吧?家里都是彩照,嘻嘻哈哈的。死人怎么能嘻嘻哈哈呢?不像樣。人家會對趙小楣說三道四的。
趙小楣曾說,我老是聽別的女人抱怨丈夫。這不好那不好的,我真想不出你什么不好來。你蠻體貼的。秦說你知道體貼兩字何來?趙小楣搖頭說不知道。秦福生說,《世說新語》里說,有個叫荀奉倩的,妻子在大冬天突發(fā)熱病。他脫光了衣服到戶外挨凍,然后將冰冷的光身體貼上去,給妻子降溫。妻子沒救活,自己感染寒癥死了。體貼一詞,大概是從那里來的吧。兩個人唏噓不已。
秦福生踟躕在三點二十五分的街頭。
這是鳳凰街,著名的美食一條街。唐宋年間,始稱孔圣坊巷,康熙帝南巡時,忽然想到“金雀對鳳凰”句,易名鳳凰街。
鳳凰街有兩排行道樹,靠快車道的是冬青,冬青名副其實,大冷天生青碧綠;人行道上的是銀杏,葉子有青有黃,青得生動,黃的更生動。太陽黃黃地照著,光華耀眼,讓人想起圣潔這個詞來。蕓蕓眾生,就沐浴在圣潔的光輝里,來去匆匆。
這里的每一家酒店他都來過,東北菜,潮州菜,廣東菜,川菜,湘菜……當然,作為陪客。所有的店家,所有的酒菜,都是他秦福生倒霉的始作甬者。如果不是脂肪肝,何來肝癌?醫(yī)生說了,那是基礎病。
秦福生又恨又傷心。眼睛一酸,一滴眼淚掛在了臉龐上。他連忙用手背悄悄擦去。
鳳凰街的東頭,有一家照相館。門面不大,但是歷史悠久。三十年前,他還年輕的時候就來拍過照。攝像師是個中年人,現在怕是早退休了。或許像他一樣得了癌癥,已經謝世。
一個年輕人接待了他。他問,拍寫真?秦福生被氣樂了,我這把年紀拍什么寫真啊。拍遺照!小伙子笑嘻嘻說,您真會開玩笑。秦板起面孔說,就拍遺照那樣的。這叫標準照。對,就是標準照。哦,你是評職稱吧。就算是吧。放十寸,加急。加急要加錢的。知道。秦從那疊錢里抽出兩張,將找回的零錢放進夾克衫口袋里。
包里還有八千。八千有八千的用場。這用場和母親有關聯。秦福生想起母親,心酸無比?!氨馍鷦e離”,何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呢。
他將一個信封交給鄰居,請他們轉交母親,說自己感冒了,不進去了。信封里有四千塊。四千塊,寸草心。
王玉山作品·小孩子的心 之一 布面油畫 130×97cm 2009
秦家老屋在桃花塢。那是唐伯虎住過的桃花塢啊。兩層的小樓,三個人住,母親、哥哥和他。門前是石子路,后門是小河,樓下是灶披間,石階下去,淘米洗菜。樓上是房間,木制的方格子和合樓窗,推開后是一片片魚鱗般的,沾著青苔的瓦片。小時候,催眠的不是媽媽的歌聲,而是夜雨敲打著屋瓦的滴答聲。
聽雨是件很愜意的事,可是他太小,不懂,只覺得聽著安寧,舒服。長大后,當他讀到“小樓一夜聽風雨,深巷明朝賣杏花”這樣的詩句時,才回味起來,就像嘴里含著青橄欖。
銀杏在蘇州很多,隨處可見。桃花塢窄窄的人行道上,也有銀杏。碗口粗,二三層樓高。每年這個時候,銀杏葉子就好看了,像一把把金黃色的小扇子。有一年初冬,他伸出手臂,想去摘幾片做書簽,被媽媽打了一頓。媽媽說,作死?。?/p>
離開老屋是八九歲的樣子。媽媽說,我聽見你爺回來的,開門的聲音。我們還是搬家吧,死了人的房子,總歸泥土氣的。她說的我們,其實是她一個人,至少秦福生是不舍得離開的。
過完春節(jié),他們就遷徙到了現在的家,牛角浜。牛角浜在玄妙觀后面,是個鬧中取靜的地方,絕對的市中心。只是,當時是糞水集散地。上點年紀的蘇州人,都記得糞車的樣子:黑色的長方形手推車,頂部像坦克似的,有蓋子。馬桶拎起來,桶蓋往底部一托,嘩啦啦倒進那個蓋子里……每天清早,他總能聽見糞車推來推去,輪子在石子路上顛簸,發(fā)出悶雷般的聲音,不時有糞水溢出,滿街臭哄哄的。
牙科診所是這條路的另一個標志,十來步就有一爿,幾乎集中了全市的牙醫(yī)。隔著玻璃窗,就能看見錚亮的器具,榔頭錐子什么的。每次路過,秦福生總是別轉了頭,小心臟噗通噗通的。仿佛他們會沖出來,扳開他的嘴,檢查牙齒。
現在,那里正在搞舊房改造,一俟完工身價十倍。雖是房卡房,也值十幾萬——那是一等一的地段啊,永不再生。
弟兄倆結婚后就搬走了,老屋只剩母親一個人。
秦福生原想接母親過來住的,趙小楣說,不好,長幼有序,輪不到你,別人以為你看上老媽的房子和退休金了。你媽每個月有一千多吧?她能吃能用多少?秦福生說,媽怎么會把房子給我呢?明擺著兩個人平分么。你傻啊,你哥他們會想,老人在你這邊住,萬一立遺囑呢?秦福生想想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哥哥秦康生倒是想接老娘過去住,可老婆不讓。她說,我只有一個娘。她死了!
哥哥是怕嫂子,原因秦福生知道。
秦康生比秦福生大八歲,68屆初中生。知青逃避下鄉(xiāng)的最好路子是當兵。秦康生非但當了兵,還做了首長的警衛(wèi)員。那個北方老頭說,江南人靈性,好使。沒幾年,他就被“放出去”做了營長。
七十年代嫁解放軍,嫁個排長已是不得了的事,一個蘇北女人(盡管是第二代),居然嫁了個營長。怪怪隆地咚,額骨頭碰著天花板了。
額頭碰到天花板的嫂子很知足,心甘情愿地伺候哥哥。
軍人體魄多好啊,反映到房事上,那是夜夜顛鸞,日日倒鳳。一次次人流,嫂子不怨不怒。醫(yī)生說,這么流下去要出毛病的。她卻說,那是福氣,我丈夫身體好啊。要是弄個癆病鬼,那才觸霉頭呢。
轉眼到了八十年代。八十年代大學生吃香,啥人還稀奇營長?哪怕團長旅長也靠邊。嫂子的優(yōu)越感沒有了,也不愿意忍著了。
一個男人,要是房事受制,基本完結。秦康生家,從前是“父系社會”,現在成了“母系社會”。嫂子的臉色就是指揮棒。朝東,就是東,朝西,就是西。世界上的事體就是這樣,一旦形成趨勢,很難改變。
秦福生不舍得哥哥,他說哥啊,現在找女人不要太便當哦。對方搖頭,不行,齷齪煞哉。再說,我是黨員啊。秦福生響不落,他還能說什么呢?
第三樁事體辦了一半,天就夜下來了。本來就冷,天一夜,愈加陰氣。房子像是遠古的化石,冷冷地蹲在哪兒。西北風穿過街巷,嗚咽著撲向行人,像怨婦,更像冤魂。
秦福生鉆進出租車,給趙小楣發(fā)短信:有事,晚回。
蘇州人把節(jié)省叫做“做人家”,秦福生平?!白鋈思摇保p易不舍得打的。記得有次洗碗,那只碗居然碎在手里,左手中指的指關節(jié)上,破了一個大口子。他捏住指根去敲鄰居的門,他知道老人是醫(yī)家出身,還留過洋。他問他,有沒有創(chuàng)可貼。老人說有,有。他翻了五分鐘藥箱,然后說,沒有。血流到了手腕上,他只好打的到醫(yī)院,結果縫了五針。
他這是去哥哥家,他要把母親托付給哥哥。
這事和趙小楣不搭界,血親和姻親到底是不一樣的,就和做賬不能串戶是一個道理。想起做賬,秦福生深深嘆氣。保費支出是他做的第一筆假賬,也是最后一筆。他的職業(yè)生涯,他的清白人生,因此就有了暇疵。無論如何,這是件令人心酸的事。
王玉山作品·小孩子的心 之二 布面油畫 130×97cm 2009
他們在吃飯?;疱伬锓v著蛋餃肉圓蟹肉棒,桌上是素菜,白的紅的黃的綠的,滿滿一桌子。三雙筷子像是游擊戰(zhàn),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秦福生想起來了,今天是哥哥的生日。
侄女歡叫了一聲,叔叔來了。
秦福生換上拖鞋,看了看她的新發(fā)型說,你越來越漂亮了啊。
哥哥說,吃飯吧。
吃了。秦福生說。
嫂子往女兒碗里夾了一只魚皮餃,瞟著秦福生說,是不是老娘有事???
講啥觸霉頭閑話。秦康生小聲嘟噥。
放屁!這么大年紀了,有點事體不很正常么。嫂子翻了丈夫一眼。
沒事。秦福生說著,彎下了腰,臉上表情極其痛苦。
怎么啦?秦康生倒了一杯熱水,扶弟弟坐下。
我和叔叔一樣。
嫂子不解,什么叔叔一樣?
秦福生明白了,哥哥和他一樣,都沒有告訴自己的妻子。
講啊,我怎么糊里糊涂的。嫂子催促道。
康生絕望地看著弟弟。
秦福生不知道哥哥是對他的病絕望呢,還是對嫂子將要知道這件事絕望。
說與不說,兩難。
嫂子不耐煩了,對著丈夫發(fā)狠:你有叔叔?你怎么從來不提?你什么意思?
好吧。秦福生想起到來這里的初衷。
……
屋子里沒一點聲音。秦福生覺得自己失聰了,或者,在真空里。
嫂子聲音冷冷的,就像金剛鉆,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嗖”一聲,鉆進秦福生的腦門:“可以,啥人照顧老人,房子歸啥人?!?/p>
王玉山作品·好土地的種子—伯格理 布面油畫 130×97cm 2009
……
哥哥看看弟弟,沒說話。
沒說話或者是同意,或者是不敢不同意。
秦福生說話了:可以。
嫂子的臉色和緩過來,筷子又伸進火鍋。
那么,我們簽個協議?你說明下,自動放棄繼承權。要公證的。
好的。秦福生想,她倒門檻精(門檻精,蘇州方言,對辦事精明周到,精打細算,總不會吃虧的俗稱)。
家里靜悄悄的。人呢?哦,大概籌款去了。他沒把趙小楣的話當回事,即使有錢他也不住院。看不好住啥醫(yī)院?用鈔票買苦頭吃,蘇州人講起來,“不死活扒”。
秦福生走進衛(wèi)生間,關上門。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總要到這里來。小小空間,像是武林高手療傷的密室。
他靠在冰冷的、貼著白色瓷磚的墻上,目光仿佛沾在了對面的圓鏡上。這是面魔鏡。原先那個整肅干凈,神采奕奕的男人不見了。里面是個委瑣可鄙的老頭,眼窩深陷,顴骨凸出——除去那層皮,簡直就是一個骷髏頭。再過兩個多月,他就是一具骷髏了。不,他只剩一把骨灰。
死亡的夢魘像一個強奸犯,壓得秦福生喘不過氣來。卸下所有的責任,秦福生的勇氣像艾滋病患者的免疫力,全線潰退。而安靜,就像高質量的立體音響,擴大了他的感受,清晰而純粹。
他扶住墻壁上,痛哭失聲——誰能知道我的絕望,我的絕望!
……
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有一種奇怪的自我保護機制。用魯迅的話來講,不是在沉默中消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fā)。消亡也好,爆發(fā)也好,都是一種解脫,自覺的,不自覺的。
秦福生現在是消亡。失去思考的重量,他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了。
該辦的都辦了,再然后,沒了。他現在什么都可以做,從前討厭的、不能做的,現在都可以。一個人死了,人世的一切說辭,都輕飄得不能附上他的身體了。也許,趙小楣會怨恨他。一旦知道了房子的事,她一定會怨恨他。但是,有所謂嗎?
拉長接近死亡的時間,無疑是件很痛苦的事。
秦福生決定“找”死。肝病不是怕酒么?痛死不如醉死。他當即給幾個朋友打電話,說,我買彩票中獎了(他想,肝癌就像中彩,兩者都是命運)。對方說,請客請客!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秦福生一杯接一杯。
朋友說,你最近瘦得厲害,是不是身體不好?少喝點吧。
沒事,有錢難買老來瘦么。
喝著喝著,秦福生從凳子上滑了下去。
……
秦福生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醫(yī)院里了。
趙小楣的眼睛腫成了一條縫。這條縫里迸出怨恨的光芒。秦福生瞪著她,有點恐慌。是不是保單的事,或是房子的事她知道了?
你,你不作興的。趙小楣哽咽著,你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呢?
秦福生想,完了完了,她肯定不收尸了。
想尋死是不是?喝酒?你喝酒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想沒想過你的責任?我在外面投五投六,想辦法救你的命,你倒好,尋死!趙小楣悲愴地說。她的嗓子啞了,說話時帶有摩擦音,仿佛生銹的門軸。
秦福生說不出話來,心里想,趙小楣啊趙小楣,你是不知道人將死的感受,那是非常情況,非常人啊,你怎么會懂?
好了,我也不怪你。現在你乖乖的,接受治療。其它什么也不要想。
秦福生點點頭。他什么也不想說了。
秦福生住院了。
秦福生住院絕對是個新聞。新聞的特點就是快速、準確。張廠長的情報是準確的,老季的情報也是準確的。而且,反應極快。
作為秦福生的直接領導,張廠長第一個來到病房。
與平時的沉穩(wěn)冷靜不同,張廠長明顯動了真情,甚至眼圈也紅了。他說對不起啊老秦,是我失責,你太吃力了。你才是廠里真正的當家人啊。多動一點點腦筋,廠里日腳就好過多了。比如輔料添加的事,光這一項就節(jié)約多少?秦福生虛弱地說,廠長,那是本分,應該的。廠長搖搖頭,現在混日腳的人還少嗎?要是人人守本分,社會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你說阿對?張廠長回過頭去,對站在門邊的趙小楣說,阿嫂你聽聽,“那是本分”,多樸實的話啊,你先生是個好人吶。老秦,他又轉回臉來說,我對不住你,全廠對不住你。你看,你的職稱問題到現在也沒解決,科長好辦,我們幾個就能定。職稱么——
秦福生趕緊說,廠長你別為難,我知道的,上面有規(guī)定,職稱是要考試的。再說,再說,我現在這個樣子……
沒關系,等好了再想辦法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對吧?喲,老季來了。張廠長對門口招招手,這里,這里。
老季笑容可掬,還是你快啊。說著,他把花籃遞給了趙小楣。
病床對面的墻上有個凹洞,趙小楣把花籃塞了進去,挨著另一只。很明顯,老季的那只比廠長的更大氣,更漂亮。
老季將水果放在了床頭柜上,俯下身子,察看秦福生的臉色。
秦福生皺了皺眉頭。這個老煙槍,真臭!
喔唷,有點虛汗。不礙不礙。好好休息。工作忙,忒吃力哉。老季直起身子,笑瞇瞇說。
張廠長接口道,就是呀,剛才我還說,老秦是功臣。
這話有道理。不曉得的人,以為全是我老季的功勞呢。其實,成本低,便宜,人家才來買呀?,F在的人,哪個不在銅佃眼里遷跟頭?
秦福生嘴角一絲冷笑,這是作什么?演戲?
這兩人誰也不說“癌”字。但他已軋出苗頭——他們已經知道了。一定是趙小楣說的。唉,天真的女人,以為可以依靠他們呢。
張廠長想了想,對趙小楣說,阿嫂,我還有事,先走了。有什么困難別客氣,直接尋我。
好的。趙小楣應道,我送送你。
老季你陪陪老秦。
不用不用,我蠻好。秦福生雙手撐著,坐了起來。
老季搬過一只方凳子,坐在了秦福生病床邊。
老季咳嗽了一下,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他說老秦啊,我知道你是“一個頭字”。我也不說安慰的話了,這沒用。過幾天,你家小楣就去文化館報到了,分在戲劇科。說句老實話,進了那里,就像進了保險箱,國家連棺材錢也“端正”(準備)好了。別說謝,不用謝我,真的。她運氣好啊,館長很喜歡她,即使有什么出格也是正常的么,現在啥社會?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我還有事要你幫忙呢,我怎么會說出去呢?
我能幫什么忙?再過幾天,只有進氣沒有出氣了。老秦嘟噥了一句。
老秦啊,我女兒一直說你蠻好的,工作上常照應她。以后財務科交給她是不錯的,這個小囡聰明。再說,管道生產么,一次性投料,成本也不難……
你對廠長說去。秦福生硬邦邦地說。
廠長的意思是要你先同意。
沒等秦福生回答,老季搶著說,你放心,后來的事,我都會幫小楣搞定的。
秦福生忍無可忍,躺了下去。他說,不好意思,我想睏一歇。
那好,那好,我先走了啊。改日再來看你。老季心想,我話放在這里了,你自己想去吧。
秦福生是在想,他在想老季的話。出格?他老季是什么人?啥世面沒見過?他都說出格了,肯定很過分了。想想也是,趙小楣是個有故事的人,倒不是她風流,她艷情,實在是漂亮啊。一把年紀了,還是又白又嫩的,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體態(tài)豐盈,眼風撩人,加上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唉,神仙也愛啊。當初他看見她時,都不會呼吸了。館長是什么?文化人,文化人哪個不多情?這倒好,羊入虎口?!苍S,羊是送上門的,是他的話刺激了她。害怕失業(yè)?。∩眢w出格是小事,換來的,是今后幾十年的安逸生活。抓大放小,符合統(tǒng)計學原理。能怪她嗎?不能。他對她的將來無能為力。秦福生又愧又氣。悲傷就像雨后的毒蘑菇,在他心里瘋長。
趙小楣回病房了。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趙小楣不見了,秦福生看到的是疏于梳洗,拎著飯盒的家庭婦女。一個看起來有點疲憊的半老女人。
秦福生拍拍床沿,示意妻子坐下。
我問你,住院的錢是哪里來的?
你別管,吃飯吧。趙小楣把飯盒打開。飯盒是雙層的,上面是蘑菇炒肉片、清蒸桂魚。下面是餛飩。她說,蘑菇吃了好的。她不敢說這東西抗癌。
我不吃。我不管誰管?是不是有人管了?
你瞎講什么呀。從前你不是這個樣子的。
你是一直這個樣子的。只是,沒露出來而已,這么多年,辛苦你了??!秦福生到底沒忍住,刺了妻子一句。
趙小楣掩面而泣。
這個房間有三個病人,18床是秦福生,靠門,中間的19床空著,不知是剛死了還是出院了??看暗哪俏唬莻€光頭。他從來不說話。即使秦福生跟他說,他也不理。
那個光頭的陪護,是個五十多歲的鄉(xiāng)下女人,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她輕輕地走過來,拉拉趙小楣的袖子,耳語道,你先到外面去吧,你先生肝上有病,肝上有病的人肝火旺。我們這個也是。你忍著點啊。
趙小楣點點頭,對丈夫說,我出去一下啊。
秦福生不理她,把被子蒙上了頭。
趙小楣擦著眼淚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王玉山作品·好土地的種子—富能仁 布面油畫 150×120cm 2009
住院有套程序,什么都要查一遍。驗血,大小便,心電圖,B超。秦福生對床位醫(yī)生說,做過了,還要做?那人說,在別的醫(yī)院做的,不算。人家也是三級醫(yī)院。為啥不算。那是規(guī)定。再說,多做一遍也不損失什么。秦福生想,你是吃了燈草灰,放個輕巧屁。不損失什么?損失人民幣!醫(yī)生沒聽見他的心聲,繼續(xù)說,你們領導真好,給你請到了老主任。人家可是權威。什么權威不權威的,是機器說話,機器也有權威嗎?秦福生在心里又頂了一句,明天再說!
秦福生正想瞇一歇,走廊里鬧猛起來。一個女人一路嘰里呱啦走過來。是阿嫂的聲音。她說,怎么不通知一聲?長兄為父,長嫂為母,你阿曉得。這話是對趙小楣說的。秦福生又氣又好笑,不懂勿瞎講。老娘又沒有死,說啥長嫂為母。趙小楣說,剛剛住進來。吃酒吃得昏過去,阿有這種人的!
聲音越來越近。秦福生裝睏著。
他聽見阿嫂輕手輕腳走過來,又輕手輕腳走過去。她說,康生啊,看樣子拖不了幾天哉,這樣,我們把老娘接過來吧,也好讓他去得安心。
要死快哉,你怎么講這樣的話?趙小楣跳起來,他死了你有什么好處?你這只烏鴉嘴!
去去去,啥人跟你講閑話,嘸不(沒有)你事體。
他是我男人,怎么嘸不我事體?趙小楣氣咻咻地道。真是“辣塊媽媽”(蘇州土著這么叫蘇北人),不講道理。
男人?你男人還少???這把年紀了,燒(俏)得要命。你干什么,別拉我。
……
秦福生實在聽不下去了,只好睜開眼睛。
你們嫌我死得不快啊,吵什么吵!
趙小楣哭了,她說,你還沒怎么呢,他們已經欺負我了。
阿嫂搶著說,福生你說說,我哪點錯了?我只是想早點接姆媽過來。
接什么接?他還沒死呢,沒個商量啊。趙小楣不哭了,喉嚨響了起來。
你問你男人么,他把老娘交給我們了。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還有,還有房子。
什么?趙小楣呆了。
秦福生憂傷地看著妻子。他說不出話來。
哥哥嫂子走了,趙小楣也走了。他們都走了。
病房安靜下來。秦福生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他聽見有人叫,有人跳樓啦,有人跳樓啦。
人們紛紛奔下樓去,不少人沖進秦福生的房間,扒著窗,往下看。
死了沒,死了沒?
死了。四樓跳下去怎么不死?公安局的都來了。
秦福生懵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光頭病人的保姆進來了,邊哭邊告訴人們,我出去打電話的,就幾分鐘的事。你怎么能隨便離開呢?不是我隨便啊,我是去給他女兒打電話的。他們一個都不來,他覺得被親人拋棄了,心情一直不好。
原來如此。秦福生重重吁出一口,像老牛喘氣。
人們漸漸散去。
一個護士進來收拾那個床位。秦福生問,你手里拿著什么?鹽酸二氫埃托啡片。干什么的?麻醉藥。止痛?是的,止痛。貴嗎?不貴,一片4.18元。那是毒品吧?護士笑了笑,沒回答。
趙小楣臉色慘白地奔進來,哭著撲到丈夫懷里。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可千萬別尋死啊。剛才,剛才都是我不好。我是氣不過。你動氣哉,阿是?你打我吧。她拿起秦福生的手就往自己的腦袋上砸。
秦福生心痛了,撫摸著她的背脊說,我不會的,我不會自殺的?;钜惶熨嵰惶?,我也舍不得死啊,對不對,我還要聽你的盤夫索夫呢。
趙小楣含著眼淚笑了。
你比我大,你要讓著我的。他們胡說八道的話你可不要聽啊,他們沒安好心,存心惹你生氣的。你想,你氣死了誰最合算?
秦福生沒作聲。
他想,真也罷,假也罷,你以后總歸是別人的。再說,進文化館是很重要,那是多大的便宜啊,相當于公務員。今年考公務員有64萬呢。好工作等于重新投胎,兒子也跟著沾光的。你也并非對我無情,逼我住院,為我擔驚受怕……
他推開趙小楣,你坐下,我有話說。
趙小楣看著丈夫。
你的錢到底是哪來的?押金就要幾千呢。
問我妹妹借的。
拿什么還?
再說。
唉,你啊……
王玉山作品·受陽光照耀的地方 之二 布面油畫130×97cm 2009
晚上九點,熄燈休息,所有探視人員都被趕了出去。趙小楣也走了。秦福生朝天睡著,眼睛瞪著天花板。走廊里的日光燈從門縫里溜進來,把秦福生的臉變得雪白。
日子真快啊。兒時的童謠他還記得呢,“茭白抄蝦,田雞踏煞老鴉,老鴉告狀,告給和尚,和尚念經,念給觀音”……,回憶就像速放,幾十年的路,幾分鐘就走完了。死了記憶就沒有了,它是無法像生物基因那樣遺傳的,不能遺傳,可以記錄。他要是作家就好了。杜拉斯曾說,寫作是危險的。你的身體處于死亡狀態(tài),而只有你的大腦在滑行。對秦福生來說,現在正是狀態(tài)。
他是很想當作家的。當作家多好玩啊,可以設計不同的人生,可以叫張三活,叫李四死。一輩子可以抵幾輩子呢。在他的心目中,作家是了不起的,甚至比心理學家還了不起。他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能開啟一個無窮大的世界,能明白所有的精神訴求。
現在發(fā)現,事實并非如此。他讀過的所有的書中,沒人對死亡做出描述,即使有,也是言不及意,虛假得很,就像把報紙絞爛做包子餡的假新聞。當然,他無意指責,也無法指責這些偉大或不偉大的作家們。死亡是人生中的最大機密。它就像一個咒語,知道的人,永遠不讓你傳揚出去。哪怕你是莎士比亞,巴爾扎克。這,就是生命的神秘和尊嚴了。
很快,他就要知道這個機密了。他的腹部或許還有胸部,長著許多變異的細胞,它們滾雪球似的,在他的身體里日長夜大。化療有什么用?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殺死大量的正常細胞。像他這樣的體質,根本頂不住。何況已經轉移。假如明天B超再一次確定,他就和那張床上的光頭一樣,從窗口跳下去。他目測過了,他有把握。
誰會守靈呢?兒子,趙小楣,哥哥?
小辰光聽娘講,地上一個人,對應天上一顆星。他就要成為一顆星星了,他將進到宇宙去,永遠地旅行。沒有思想,沒有意識,再沒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平穩(wěn)。
……
他換了肝,基因變了,長得人高馬大,風流倜儻。他從別墅出來,開著黑色的凱迪拉克,帆墻林立的太湖,許多許多的銀杏樹,它們的葉子在春天里飄落……
……
“起床啦,量體溫?!弊o士推門進來。
秦福生醒了,他睜開眼睛,看到了白色的天花板。他還活著。
王玉山作品·生命的靈糧 布面油畫 130×90cm 2009
盥洗好,量好體溫,趙小楣就來了。帶來了他愛吃的小餛飩,“吳門人家”的縐紗小餛飩,正宗蘇州點心。她不讓秦福生吃醫(yī)院里的東西,病人怎么能吃“那種”東西呢?那個大鍋就要嚇死你,用煤鏟鏟的!
要查房了,護士進來“清場”,把躲進廁所的趙小楣趕了出去。
秦福生拿著床位醫(yī)生開的B超單,獨自到門診大樓的B超室。
做B超的是個老老頭,也就是床位醫(yī)生說的老主任吧。
秦福生脫掉鞋子爬了上去。
他看見老主任的鼻頭都快要碰到電腦屏幕了。近視眼?一個近視眼,能看清楚嗎?
那拳頭似的,滑膩膩的東西,一厘米一毫米地蠕動,像一只蟲子在他的肚子上爬來爬去,他覺得癢極了,忍不住扭了一下。老主任厲聲道,你別動,動了我怎么看?
“拳頭”極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秦福生想起了讀書,文革時,難得讀到一本“封資修”的小說,盡管看不太懂,他也這樣一遍又一遍地讀,讀到后來,幾能背誦。后來才知道,這叫把書“變薄”。
忽然,“拳頭”停止了,拿開了。
“老兄,起來吧。沒事。”老主任一推凳子,站了起來。
秦福生躺著沒動,似乎沒聽見他的話。
老主任又說了一遍。
秦福生坐了起來,你講啥?
“肝囊腫,沒事?!?/p>
啊?瞎三話四,這怎么可能呢?我肝痛,快痛煞哉!秦福生怎么也不相信,還當是在夢里。
哦,我瞎三話四?嚯嚯。老主任笑了,不信?好啊,有辦法的,肝動脈造影、肝穿刺活檢,腹腔鏡,隨便揀。你阿要做?告訴你,你是被嚇出來的。不少人跟你一樣,肝囊腫,被診斷為癌癥,結果精神崩潰,一病不起。實際上什么也沒有。
秦福生坐了起來,突然大哭,哭得驚天動地,淚雨滂沱,哭得干嘔,上氣不接下氣。
趙小楣冒了出來,身后跟著床位醫(yī)生。
趙小楣扶住丈夫,問老主任,他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不來事了(不行了)?
老主任搖搖頭。他說,肝囊腫。這樣的事情很多的,呵呵,有個人,半個月嚇掉了60斤。
秦福生咬牙切齒。作孽,幾十天來,他像個棄婦,每天用悲傷埋葬自己。
趙小楣跺腳道,哪個殺千刀,昏說亂話!我老公原來多壯啊,你們看看,現在瘦得像只猢猻。
老主任又笑了,瘦了好啊,脂肪肝也好了。
你不曉得,老早他腰里的肉啊,可以像紙一樣折過去。趙小楣又哭又笑。
驚魂甫定的秦福生拉開妻子,認真地對老頭說,我們家是有家族史的。
啥叫家族史?老主任反問。
秦福生兩眼叭瞪叭瞪,說不出話來。
不懂別瞎想,都是想出來的毛病,這叫疑病癥。
疑病癥!秦福生就像被人踩了一腳,那么,牙齒出血是怎么回事?
老主任斜了他一眼,說,注意口腔衛(wèi)生。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明白了的秦福生心里那個怨啊,怨那個慈祥的女醫(yī)生,怨那個做B超的女人。一本正經,上你們的送死當!
趙小楣搖搖發(fā)怔的丈夫,你的魂靈頭怎么還不在身上呢?現在好哉,別瞎想哉。
她不曉得,這個結果又催生了秦福生新的惆悵——天啊,那筆賬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