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詩選
噢,一切已遠揚
已長久消失。
——里爾克《挽歌》
像往常一樣,從架子上取下郵件。
我挑選重要的,或者寫著某些
地名的部分。里面掉出來一個卷筒,
我掃了一眼,一張出版業(yè)的報紙
近來以小團體和檄文著稱:
關于時代不公正或者其他什么
我猜不出來的黑暗。但是我并不喜歡
這種多少有些粗野的方式。
在某篇書評下面,我發(fā)現一欄大的照片:
短頭發(fā),淺格子襯衣。我不知拍攝的
具體時間,我的才能最多只能推測到
某一個流血的夏天。我不無妒忌地想到你的表情
是給拍攝者的,或者給
冰冷的相機。但是我卻活著
站在你的面前,端詳你,端詳自己
傷痕和喜悅的由來。你在文中果斷地
鑒別書的好壞,像在最近的某期
委婉地批評時髦的美女作家,她們
和你的悲傷相比是多么的蒼白,你還
適當地表揚了王安憶——這讓我欣慰。
關于故去的生活,可以構成另一本
美妙的小書,有插圖,也有花絮
但是我卻不愿草率地把它寫出來。
突然想起帕斯捷爾納克對馬堡說的
——“每一件小事都活著……”
是啊,活著,洗印廠的雨夜
我和你平生第一次目睹紫色的雨水,
在歲月閃電的幫助下,你急于埋葬有關我
靈魂的秘密,仿佛現在我急于把你藏起來。
2000年4月8日
寫在這里的句子
是給風聽的。
你看吧,如果你把自己當做
時有時無的風。
這里是我,或者
我的灰燼。
它比風輕,也輕于
你手中的陰影。
你不了解我的生平
這上面什么都沒有。
當日的淚痕
也眠于烏有。
你只有想象
或者你只看見
石頭。
你想了多少,你就得到多少。
2002年1月24日
風是冷的,海岬,落入了黃昏。
再加上一個配角,這哆嗦而干凈的秋天。
我,一個人,坐在纜車上,腳下是湛碧而洶涌的海水。
一只海鷗停在浮標上,向我張望。
我也望著它,我的手,緊緊抓住棒球帽。
我,一個人,抓住這時辰。
抓住我的孤單。我擁抱它,
仿佛它是風,充滿力量,然而卻是
那么虛無。
2003年4月6日
每天早晨,我都會死去。
每天午夜,我都會復活。
這時的霽虹橋,也和早晨不同。
這時的小教堂,也和早晨迥異。
我指的不僅是它的形式,
也有它豐富而深邃的內容。
我活過來,眼珠狡黠地一轉。
我活過來,腳尖輕彈,在空中相互敲擊。
霽虹橋,一會兒一無所有,一會兒充滿亡魂。
而小教堂,一會兒生出小樹,一會兒生出玫瑰。
我在街上獨舞。
第一遍雞叫,或者M orning Call,我就死去。
決不遲疑,死去——等著再次復活。
死是容易的,復活也是。
2004年8月8日
現在,就可以寫史。
不必等到明年?,F在,就可以寫寫
時而神圣時而卑賤的歷史。
復雜意味修訂,而簡單意味
遠見卓識,如窗外之雨,
大小似可預測,然而有誰敢說:
我測得不差毫厘?
那就寫吧。寫去年史。
寫前年史。寫昨天,寫每一個下雨的時日。
何論流血的時日,何論世紀之初
那每一次內心的起義。
顛覆,政變,陰謀,街談巷議……
無窮無盡的猜測仿佛無垠的長夜,
讓我驚異,讓我突然張口結舌。
不指望一個人描述全部。
不指望一代人描述一塊巖石。
鉛筆描畫的奴隸,請鋼筆繼續(xù)。
鋼筆刪改的鐵面,請毛筆重臨。
蠟筆也能輕錄肖像的一根灰白胡須。
它直接披露神經之中的閃電,
辯解赤裸,義不容辭。
僅僅為未來準備蛛絲馬跡。
一個小心的報紙措辭,足以顯示一顆
渺小的良心,一個不起眼兒的亂碼就是松動的螺絲。
不需要追認,也無須當時獎勵。
僅僅是放言:我們的恐懼比你們想的
小了那么一點。正是這個小點,
使我們令未來懷念。
2006年4月30日
我是怎樣的?
羞澀,挑剔,保守,
還有那么一點兒潔癖。
反復洗手,
直到沒有一點兒泥痕。
看了太多的轉述,
這樣,那樣。
那是我嗎?被馬虎地誤讀,
被故意地誤讀。
跡近毀謗的,我不辯解;
無中生有的,我不在乎。
光斑是我有意忽略的,
我面對著個人的黑暗。
至少在你的面前,
我是透明的琥珀。
其實,我一直是透明的。
切勿把我的知識當做復雜;
切勿把我的寧靜當做莫測高深。
我是典型的O型血,
我是典型的處女座。
我不奢望徹底的干凈,
不奢望長出柔軟的白色的羽毛,
不奢望在天上飛;
但是會與欲念斗爭,
哪怕是你死我活。
200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