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迅(土家族)
等候父親回家
□向 迅(土家族)
向迅,男,土家族,80后作家,湖北鄂西人,作品散見《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北京文學》《長江文藝》《飛天》等報刊,入選《全國游記散文精品集》《中國年度散文詩》《中國散文精致讀本》《新時期三十年湖南文學精品典藏》《中國詩歌年選》等選本,曾獲全國“魯藜”詩歌獎、首屆萬松浦《佛山文藝》文學新人獎等獎項。
漫長的秋天之后,是漫長的冬季。鄂西山地的寒冬臘月,只要不下雪,不下雨,有那山崖上的一輪太陽暖烘烘地烤著,大地是暖和的,人心也是暖和的。更值得一提的是,我們萬分期待的春節(jié)就快來臨了。我每天用粉筆在窗欞上做著倒計時:離過年還有幾天幾天。那是從一進入臘月就開始計算的。村子里每天都有人去鎮(zhèn)上趕集置辦年貨,山地間的鞭炮聲漸漸多了起來,可我們的心里卻有著幾絲惆悵和焦慮。
父親還沒有捎回口信,不曉得哪一天才能趕回來。母親說等你們父親回來后,我們再去趕集。其實母親的話是有弦外之音的,只不過那時的我們還聽不出來。我們只是每天掰著指頭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父親早日回家。父親回來了,我們就可以去鎮(zhèn)上了,去置辦年貨,買米買糖買橘子買花生買新衣裳買鞭炮。父親回來了,我們的許多心愿就可以實現。我在心里無限幻想著一個豐盛的春節(jié)。
念叨父親,推算他的歸期,是我們共同的話題。今天你們的爸爸該回來了吧!今天爸爸該回來了吧!我們每天都這樣念叨著,懷著無比殷切的期望。
院子前是清一色的梯田,遠一點的地方是蒼茫的山林。那條比山林遠一點,鑲嵌在景陽盆地中央的深長的峽谷,就是鄂西山地最大的河流——清江。清江的北岸是鳳凰,那里的村莊恰好與我們所在的垸子遙遙相對。在此起彼伏的山脈和田地間,一條白色的曲曲拐拐的線條清晰可辯,那是鎮(zhèn)上通往縣城和更遠地方的唯一通道,上面蠕動著甲殼蟲似的客車和汽車。晚上,那條公路上的汽車在轉彎時總會將雪白刺眼的車燈打到我們的院子里。我們都知道通過那條路,可以去一些我們根本就沒有聽說過的地方,但很少有人走出去。走出去的都是一些英雄式的大人物。
我們羨慕父親,父親從那條路上坐車去了遠方,他又將從那條路上坐車回到家里。他一定會帶回許多新鮮的見聞和有趣的故事。在我們眼里,父親就是一個英雄。所以每天傍晚,母親都會和我們搬把椅子坐在階沿上,望眼欲穿地盯著每一輛從鳳凰那條蚯蚓一樣曲折的公路上跑過的客車。每一輛客車走過,我們都相信父親一定坐在里面,父親即要在兩三個時辰后回到家里。所以每天晚上,我們都掌著燈,在火塘屋里烤著溫暖的爐火,焦急地等待父親回家??赏搅撕乔愤B天的時候,也沒有等到父親的腳步聲在院子里響起。
等候父親回家,我們從來沒有那樣焦急過。以前父親也經常出門,但都不遠,他說什么時候回家,基本上都是準時的。遠遠的,他打的手電或者竹篾火把就會把他的輪廓顯現出來。他走路的姿勢,再隔多遠我們都會清楚地辨認出來。特別是他的腳步聲和咳嗽聲,是獨一無二的,沒有人能摹仿,沒有人比我們更熟悉。且他每次回家,都會從口袋里給我們掏出一些小吃,譬如炒花生啦,香瓜籽啦,紅紅的桔子啦,幾粒糖果啦……足夠讓我們驚喜和消受好一會兒。可是這次卻沒譜。
這是父親第一次出遠門。雖然他以前也在其他鎮(zhèn)上參與過管道建設,但畢竟還是在一個縣里,回家也像串門。而這一次他是去了宜昌姊歸,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據說先要坐車,后要坐船才能到達。他在這一年之中就回過兩次,且在家住了兩三天后,又返回了。回家的理由都是農忙,擔心母親一個人忙不過農活兒。我們不知道真正的原委,祖母可能道出了他回家的真實動機:他是想家哩。
父親是一個手藝人,且手藝精湛,很受村人敬重。他原本是準備在鎮(zhèn)上吃一輩子手藝飯,在地里種一輩子莊稼的,所以他開始很是瞧不起那些背離土地外出打工的人。他的態(tài)度和其他人一樣,認為那些春節(jié)后就背著鋪蓋卷拍拍屁股走人又只到春節(jié)前才背著鋪蓋卷回家的人沒有本事,是在鄉(xiāng)下混不到一口飯吃了,才去外鄉(xiāng)討一口飯吃。直到有人掙了錢開始回來吹牛,說外地掙錢如何如何容易,并把自己的經歷渲染成了傳奇色彩。父親的態(tài)度才略有改變。而那兩年,恰逢我們三兄妹一起讀書,光靠手藝和幾畝薄田已無法應付,父親終于走上了那條他多少不怎么心甘情愿的養(yǎng)家糊口之路。
在離開家的時間里,平日里有些沉默和嚴肅的父親,甚至給我們寫起了信。信中雖然別字不少,但從字里行間,我們讀到了另外一個父親。在信中,他甚至變得有些婆婆媽媽,一再強調要母親照顧好我們兄妹,要我們好好學習,不要惦記他。他甚至還給我們寄了一張照片回來。只要有熟人從那邊回來,他總會讓別人給母親捎回幾句話捎回一些錢。那是與平日里完全不同的一個父親。他在信中的抒情和啰嗦,會讓母親落淚。
時間很快從臘月初跳到了中旬,清江南北的整個鄂西山地的年味是越來越濃了。在升騰的炊煙里,在飯菜的香味里,在人們的臉上,在撒滿陽光的空氣中,都充溢著我們盼望了一年的年關的氣息。我在窗欞上記的倒計時,分分秒秒似乎都在把數字縮小,“離過年還有15天”,“離過年還有14天”……“離過年還有11天”,可是父親仍然沒有回來,也沒人捎來口信。
母親終于有些沉不住氣了。在臘月二十那天清晨,她說她先到鎮(zhèn)上看看置辦年貨的行情,等二十二那天帶我們兄妹一起到鎮(zhèn)上。黃昏時分,一臉疲倦的母親回家了,卻并沒有買回多少東西。我只記住了母親講給我們的話。她說在鎮(zhèn)上看見了好些客車,每到一輛,都以為父親會在車里,結果看見一車一車的人相繼走光了,也不見父親的影子。
第二天我們再一次失望而睡。我們甚至懷疑起父親是否會回家過年了。那些遠遠近近外出的人都回來了,且都大包小包的。我們的臉上終日里彌漫著期盼的神情,等候卻總是落空。父親開始坐車了嗎?父親到了紅巖寺了嗎?父親明天該回來吧?父親難道把我們忘了?我們胡亂猜測著,越猜測越煩心,卻又總是把期望推到明天。
臘月二十二,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母親決定在這個日子,帶我們趕集置辦年貨。不能再拖延了。地里的活還沒有弄完還需要繼續(xù)忙活幾天,再過幾天就要為過年忙活了。只能抽出一天工夫,去置辦一點東西。一年就那么一次熱鬧,再怎么都得置辦一點什么,那樣年才像一個年。母親咕嚕了好一陣子,給我們穿上干凈衣裳就出發(fā)了。我們知道在鎮(zhèn)上該買什么,不該買什么。母親早在昨晚就交代好了。我們的新衣裳和好多心愿都要泡湯,因為不知道父親會帶回多少錢,必須節(jié)省開支,來年的學費還沒有著落呢。
鎮(zhèn)上人多,我們置辦的年貨雖然簡單,但在背簍挨背簍腳踩腳的街上將需要買的貨物都購齊,天色也已近黃昏。在購貨物的時候,每當有客車在街面上停下,母親都要我們留意是否會看見父親。一天之中,不知有多少客車到鎮(zhèn)上卸客,就是不見父親。母親有些失望。
回家需爬一座大山脈,走好幾里崎嶇的山路。我也是背了一點東西的,用一只小小的背簍。開始很是輕松,后來卻越背越沉。棉衣里面開始是悶熱,后來是躁熱,再后來爬上坡就會淌出滾圓滾圓亮晶晶的汗珠。我在心里不停地盤算:要是父親回來就好了!我們順著山勢,走走歇歇,天色越來越暗!快走到垸子時,路面上有一個人大步流星地走過來,我們眼睛一亮,欣喜地大喊了一聲:爸爸!爸爸!母親怔怔地背著一袋米站在那里,半晌才晃過神來:你怎么曉得回來的?父親訕笑:今天不是二十二么!父親接過母親的背簍,母親接過大哥的背簍,大哥接過我的背簍,小妹在前邊開路,一家人浩浩蕩蕩地往家里趕。
據父親說,他并沒有坐客車,而是在紅巖寺搭乘了一輛吉普車,沒有在鎮(zhèn)上停歇,在垸子下方的另外一個村子下的車。他帶回了一尼龍口袋秭歸臍橙,大大的個兒,甜津津的,是我們沒有想到的。滿屋子里飄蕩著臘肉的香味,那是母親在趕集前燉在爐火上的,經過一天文火地煎熬,正是出味兒出汁兒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美餐也準備好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父親和母親會在爐火邊吵起來。
因為包工頭沒有把工錢全部結算完,父親只帶回了幾百元錢。這就意味著來年我們上學的費用和地里的投資全無著落。母親的指望落空了,為此遷怒于父親。母親沒有吃晚飯就早早睡下了。父親連夜出去借齊了春節(jié)后需要開支的錢,在爐火邊一口一口吧嗒著抽悶煙,煙霧繚繞了一整個晚上。
臘月二十二,是母親的生日。父親記在心上,我們也記在心上。
〔責任編輯 阿 霞〕